朝廷的稅收,東南爲重,而東南的揚州鹽運,是一塊肥肉,這是人盡皆知的。
不過正由於是肥缺,這塊肉註定不好啃,捐了例監、再捐了官身來掣籤的候補,哪怕抽到了,康靖帝還是下旨要讓所有候補官員上達聖聽,也就是面試。
也不知道吏部的人是否暗箱操作,抽到揚州運判的那個人,竟然是嬴禩舉薦的,不過他愁眉苦臉,因爲抽到了不代表過關,一切還是康靖帝說了算。
在朝房等候多時,不斷有候補官員進進出出,回來的人自然被人詢問,但無不搖頭晃腦,個個都是什麼話也不想說。
“看來情勢不妙。”
“戶部捐納房也太亂來了,誰錢多誰的官就大?那我們讀書人還有什麼出頭之日?”
“別亂說,出錢最多的人,據說是幫太子爺彌補了戶部虧欠的。”
“唉……”
“那位是四爺舉薦的人?什麼身份?”
“查過了,國子監在籍監生,用錢捐的例監。”
“例監捐官?這倒是對咱們脅迫不大,看來四爺是不想爭了。”
“四爺畢竟是幫太子爺辦事的,當然不想打擂臺。”
“……”
很明顯,俞祿的身份已被人查明,而賈府放家奴出身、雍親王府門生雖然沒有人敢蔑視,但也不至於重視,例監的希望,是要排在貢監、舉監之後的,畢竟後者怎麼說也有功名在身,不過,也僅僅是希望,並不絕對。
俞祿很滿意別人不把重點放在他身上,他當然不想一來就成爲別人的眼中釘肉中刺,氣定神閒的閉目養神,直到他前面陸陸續續去了五個人,傳話的小太監才點到他,俞祿跟上。
到了大明宮門口,丹墀之上,老太監戴權眯着眼睛瞅了一眼他胸前與背後的鷺鷥補服,面聖一律穿所捐的候補官服,運判是鷺鷥補服,正六品文官。
戴權微微點頭閃身,代表已驗證俞祿的舉止並無差錯,俞祿微微作揖,從容不迫地進了正殿,一股壓抑之氣撲面而來,但是並沒有壓垮他,他雖然是千篇一律地行了跪拜禮,但過程之行雲流水,帶了點從容,與先前不少人的戰戰兢兢不同。
這一切自然進入了御座之上康靖帝的眼,他稍稍來了一點興趣,但是心裡的希望已經不大了,先前那幾個飯桶,磨滅掉了他的耐心。若非國家財政到了捉襟見肘的地步,康靖帝是不願意戶部與吏部大開捐官之路的,老態龍鍾的皇帝隨意道:“俞祿,你給朕說說,運判是做什麼的?”
剛纔他問別人的也是這個問題,這些人既然是用錢捐官,自然良莠不齊,有些人只想着撈錢的意圖,康靖帝從他們的回答與表情中,便一眼看穿。
“啓稟聖上,判者,斷也。鹽運使司運判,掌鹽運、水利、督捕之事。”
“你若上任揚州運判,首要會向鹽運使請纓做什麼?”康靖帝目光炯炯,別人一旦看到他這種目光,便會驚得低下頭去,惶恐不安的回答,可眼前人還甚是不卑不亢。
“督捕,揚州乃江南重鎮,鹽運與漕運同路,深受匪患之累。”
“揚州還有水患,有河南難民涌入江北,爾有何建議?”
“微臣沒有建議。”
“噢?此話怎講?”
“不在其位,不謀其政。”
康靖帝深深看了他一眼,收回了目光,剛纔的焦躁完全消失,他喝了口鹿血:“江南三織造,虧空不比鹽運低多少,你說說你的章程,不要拿越俎代庖來搪塞朕,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嘛!”
“江南三織造可查,但不能深查。”俞祿沉思道。
“爲何不能深查?”康靖帝重重放下了琥珀杯,一時大殿裡靜得只聽到西洋鍾轉動的嗒嗒聲。
俞祿不自覺出了點冷汗,以他的經驗,知道還是瞞不過御座上的人精,他淡淡吐了口氣:“聖上心知肚明,微臣已經無話可說。”
康靖帝的手指微微顫抖了一下,當然被龍袍所覆蓋,除了他自己無人知曉,織造局有皇商的性質,打的是皇家的旗號,傷的是皇家的面子,其中不知會牽扯多少在朝大員,一旦深查,水落石出之時,就是皇子們魚死網破之日。
他震撼的是,此人心思之縝密透徹,怕是十個進士也換不來的,康靖帝起身走到他面前,負手道:“你是嬴正舉薦的?好,好,好……”
他連說了三個“好”,俞祿答了聲“是”,康靖帝回身,雙手撐在御案上,佈滿皺紋的臉微微仰天而嘆息,俞祿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皇帝輕輕地道:“你退下去,在朝房侯着。”
俞祿告退出來,還有一夥人在朝房交頭接耳,竊竊私語,有的衣冠不整,有的在討論京城哪家酒樓的姐兒最美。
……
殿中,康靖帝擬好了旨意,蓋了章,戴權拾掇着拂塵彎腰進來,他已經伺候了皇帝四十六年了,最會看皇帝眼色行事,謙卑道:“四爺不愧是四爺,最能得聖上之心,請來這麼個人,也不知費了多少心思。”
“俞祿此人是快良璞美玉,稍加雕琢可成和氏之璧。”康靖帝把聖旨交給戴權,眼神盡是睿智之色:“他答的話,句句點到爲止,卻句句深入人心。他能瞭解自身職責,便能盡忠職守,他能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便能安分守己,他能顧慮朕的皇家顏面,這纔是爲人臣子之道啊!”
“聖上說的是,聖上看中的人,素來不會錯的。”戴權在他點頭之後便捧旨出來,然而心裡早已驚駭不已,皇上竟然說俞祿是和氏璧,雖然有誇大其詞的嫌疑,但是戴權與嬴正關係尚可,他覺得有機會的話,很有必要把原話告訴嬴正……回想一下,皇上這樣說給自己聽,何嘗不是在暗示自己該如此施爲?
……
“俞祿接旨,此番運判候選已有結果。”戴權微微笑着把聖旨傳給跪下來接旨的俞祿,環視一圈,鴨子般的尖嗓音夾雜着傲嬌之氣:“其餘的諸位,都散了吧,俞大人,咱家告辭了!”
“戴公公慢走。”俞祿還了一禮,翻開聖旨一掃,就收了起來,對別人求之不得的這份聖旨,他竟然覺得不怎麼樣,而此時,周圍的一雙雙眼睛,飽含通紅之色,那種對俞祿的羨慕嫉妒恨,就別提了。
“對不住啊!諸位!山高水長,後會有期!”
“恭喜!恭喜!”
“恭喜俞運判!”
這場候補之爭,就此告一段落,對這些捐官者來說,有的已經被皇帝一言否決,不能爲朝廷辦事,有的還要不甘心苦等下一次,全國有一千多個縣,他們不信會輪不到他們,不然可就花了一筆冤枉錢,幫朝廷填補了戶部虧空,結果一無所獲。甚至他們懷疑是嬴正有備而來,自從上次他祈雨成功,彷彿嬴正變得順風順水了些,這其中有沒有聖意呢?
對於他們背後的八王而言,也許是白白浪費了一個晚上的斟酌、選人,但每個人的勝率極低,結果本就很難預料,皇子們是不會回頭看的,如果嬴正再次南下督察,便會有無數雙眼睛轉向東南,然後他們無數人在這個棋盤上廝殺、膠着、牽扯。無可爭議,九王與康靖帝都是下棋之人,而俞祿,成功變爲了一顆棋子,進入了他們的視線。
對俞祿而言,這是關乎他未來政治資本與力挺嬴正的一戰,只許勝!不許敗!
……
嬴詳又一次過來雍親王府,在他逝去的人生之中,這已經成了習慣,他與嬴正漫步在這偌大的親王府後院,庭院深深,嬴詳爽朗笑道:“四哥白白浪費了這麼大一塊地皮,要是其他人,早就妻妾成羣了,我的府邸,幾個丫頭還是有的,你這樣,父皇聽見了必不高興。”
“誰叫你四哥這麼忙呢,我可從未想過天倫之樂,像大哥、二哥,怕是兒女一堆了。”嬴正擺擺手,兩人已行至走廊盡頭,只見一處破舊的大門緊閉,單是外面,便蕭瑟不堪,嬴正皺了皺眉頭,轉身往回走。
“這是何意?四哥的妃子,我皆以親嫂待之,你不用如此見外吧?”嬴詳追上來道。
“老十四啊,這沈氏萬幸爲我誕下一子,卻不幸夭折,我見她便想起兒子,怎能不令我傷心?不如不見罷了。”嬴正道。
嬴詳深知四哥府上之事,知道這沈氏原名沈玲瓏,極乖巧的一個家生女兒,小時候他們還一起玩過呢,四哥怎可不顧念舊情,等到他高興了,該拿話套他,對她好點纔是,嬴詳外表豪爽,心思卻比嬴正縝密,現在姑且不提,滿不在乎地道:“那便不說她,父皇下旨你我共同督察安徽,俞祿生性聰慧,必能脫穎而出,他去的是揚州,但我往常過來,見他與元春姑娘相處甚好……”
“我無心於美色,元春又尚未冊封,只是女史之職,倘若俞祿功成名就,我是不介意撮合他們的,可俞祿的聰明不下於你,我們都知道,元春不會拋棄家族的榮耀而選擇他……”嬴正攤手道:“十三弟,我也無可奈何……”
“唉……”嬴詳欲言又止,摸索着那光滑的柱石道:“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以言者無二三。想俞祿行事起來雖是小人,而對親友卻是君子之風,以前身份卑微卻不自卑,如今穿上官服,什麼味道怕只有他自己知道了。我倒是可憐這對璧人啊,本王眼睛裡容不得沙子,誠如《會真記》所言:願普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屬……”
“與其嚮往什麼綠珠殉情,不如投身到國事上來,就不會有那些亂七八糟的煩惱了。”嬴正冷冰冰地道。
嬴詳:“……”
他笑笑不說話,心裡卻擔心四哥年紀這麼大了,還沒有養活的子嗣。兩人行到前廳時,俞祿已經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