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花渡水,步上玄墓山,再從磅礴浩瀚的聖恩寺出來,行下半山腰的另一側,突見有一座寺廟孤獨的矗立在此,廟門呈月型向外開,廟外是密密匝匝的紅梅樹,就連廟裡的前院也栽種着紅梅,可見到那斑駁陸離的枝丫伸出了高牆,好似不甘於幽禁在四角的天空,而要透出來展望。
汪恆心喜這清淡高雅的意境,不由分說越過引路的吳濟淵,若是文人雅士在此觀瞻倒沒什麼,汪恆的簡樸打扮卻是顯得寒酸,而且他是海南貧民出身,本就皮膚黝黑,乍看之下好像一個老農來賞花。待得行到廟外,可見“蟠香寺”三個字,廟裡姑子眼見有護衛隨從,知道是大人物,不敢阻攔,還驚動了掌廟的淨逸師太出來迎接。
被巡撫大人丟在後邊的吳濟淵張了張嘴脣,欲言又止地想委婉勸汪恆出來,可卻來不及了,吳濟淵好像對蟠香寺有成見一般,這一切都被最後面的俞祿看在眼裡,暗暗詫異。
駐足在蟠香寺前院,淨逸師太身披袈裟唸佛不迭,她們這等廟門,少不了要靠官家、富人家的香火錢養活,因此來者不拒。寒暄片刻,俞祿等人的目光不約而同地停留在了院中東角的一名女子上,此女身穿曾經在明代風行一時的水田衣,用不同的花紋錦緞拼湊而成,顯出自然和諧之美,且有飄逸的韻味。她看起來約莫纔是十幾歲的少女,膚白如雪,若說是蟠香寺的尼姑,卻又留了一頭及腰的長髮。她正在彎腰把從紅梅樹上採集到的雨水收進鬼臉青的甕壇之中,然後再把甕壇埋在老梅花樹底下,素手輕拾一把鐵鍬,不時擦拭香汗,對許多大人物的到來也視而不見,牆角有叢叢爬起來環繞在山石之上的牽牛花,青苔錯落有致地佈滿古色古香的青瓦鋪就的牆頭,她突然回過身來,陡見明眸善睞,人與景物恰似一幅仕女圖,向你展示着蘇州女子的美,但她不僅有江南的婉約窈窕,蛾眉蹙起之間,更有着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孤傲與清冷。
進來的所有人,包括俞祿都不由得微微怔忡,誰能想到玄墓山蟠香寺,居然藏着這麼一個活脫脫的美人兒,淨逸師太手執佛珠,唸佛道:“阿彌陀佛!幾位施主有所不知,她法號妙玉,本是沒落的官家小姐出身,自小帶病,買了幾個替身皆不中用,不得已只好自個兒帶髮修行,病纔好了。貧尼也通些先天神數、八門遁甲,悉數傳予了妙玉,她也極爲聰慧,幾位施主若是要辦些驅邪消災、求神問卜的事兒,小廟也願意效勞。”
淨逸師太言語間很是小心翼翼,大有息事寧人、不敢得罪人的意思。俞祿知曉紅樓的主要人物,清楚妙玉的身世,淨逸師太說的也半分不假,妙玉帶髮修行是生病的原因。至於所謂的替身,乃是封建時代的富貴人家生病了,買幾個人代替病人出家,以求神佛感應,消災消病,謂之替身。賈府家廟鐵檻寺的張道士,掌道錄司印,他就是第二代榮國公賈代善的替身。
汪恆是至善至誠之人,眼見妙玉氣質不凡,更兼淨逸師太說她佛法高深,況且妙玉不因爲他們是權貴而諂媚討好,沒有他深惡痛絕、天天都見的阿諛奉承、掩袖工讒,所以大是欣賞妙玉,他雖不信神佛鬼怪,無奈家中老母親相信,地地道道的大孝子汪恆行了佛家之禮:“家母素喜佛家,法師若不介意,不知肯否移駕巡撫衙門,爲家母抄經講佛?亦是功德無量,我會捐些錢給貴廟的。”
巡撫大人如此折節相請,按理說,就是聖恩寺的掌門也得恭恭敬敬前去,這可是江蘇一省最高的大官,更別提此地只是小小的一個蟠香寺。可妙玉只是雙手合十,不冷不熱地道:“實在對不住施主了,蟠香寺廟小,容不下施主這尊活佛,我更是才疏學淺,人微言輕,安得進巡撫衙門,一本《楞嚴經》尚未念熟。況且我之出家,非是爲尼,旨在消災,也不敢求他人施捨,對不住了!”
《楞嚴經》乃佛門子弟晨間必修之課,妙玉說她不熟,實在有點過分了,拒絕得乾淨利落,而且不給人留情面,汪恆本來很黑的臉色更是黑如鍋底。
俞祿看着不說話,心想妙玉真的是“氣質美如蘭,才華馥比仙”,但又“太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這時吳濟淵陪着小心悄聲道:“草民方纔原想勸勸大人的,在這光福鎮內外,大戶人家都知道妙玉清高,多少人出銀來請她到家辦個法場,她都搖頭拒絕,據說她三歲出家時,家裡帶了一筆銀子的,還陪着兩個婆子、一個丫頭,原本不需要別人的香火錢,不過現下她家已經沒落了,大人不用和她計較……”
“原來如此。”汪恆點了點頭,便無意多留,回身道:“俞大人,咱們還是走吧,走了一天都累了,咱們到光福鎮歇歇,明兒你再回去。”
“也好。”俞祿正答應着,忽然門外急匆匆地跑進來一個小丫頭,慌慌張張地來到妙玉跟前,該是妙玉自小從家裡帶來的。
“姑娘,不好了,光福鎮的吳鄉紳以契約文書作要挾,拿了邢姑娘一家要去見官,邢家的土地早被吳鄉紳收去,可邢家的土地賠了,也不夠利息呀!吳鄉紳說,上回姑娘拂了他面子,這次你務必要到吳府走一趟,他才肯放了邢家,不然……”小丫頭說話快得如盤走珠,原來邢岫煙一家因爲家貧,租賃的居住地就是蟠香寺的廟,邢岫煙因此和妙玉成了鄰居,時常在一起,兩人關係亦師亦友,而邢岫煙之父邢忠愛好喝酒賭博,借了吳鄉紳的高利貸,還有,邢忠,字德全,此人正是榮國府大太太邢夫人的親兄弟。
小丫頭還沒說完,眼神閃爍的吳濟淵早已退在一邊,嘴角泛出冷笑,汪恆愣在當地,倏地冷眼瞧着吳濟淵,敢情這吳濟淵也吃過妙玉的閉門羹?而且吳鄉紳難道是他本族人?
俞祿清晰記得紅樓裡邢岫煙對寶玉說妙玉“爲權勢所不容”,親眼所見,果真如此,這時他道:“汪中丞,這種事向來是你所擅長的,我猜你斷無袖手旁觀的道理,可是這麼聽着,邢家也確實沒理。”
“是啊,莫若老弟替我想想吧,走吧走吧,我雖說過每日都處理這些事情,但是這會子乏了。”汪恆當先負手出去,護衛們尾隨着,在他們眼皮子底下,汪大人一點隱私空間都沒有。
俞祿三人悠然跟上,妙玉眼波轉了轉,面中帶着氣憤,想了想,纔像下了什麼決心似的,汪恆已經被她拂了面子,而看俞祿這個年輕人,能和巡撫大人直接對話,似乎分量不小,她蓮步輕移地拂起一陣清淡的香風,追上俞祿,雙手合十地道:“大人請留步,還請大人網開一面,我因爲有病在身才帶髮修行,豈可移出佛門一步,但邢姑娘乃我至交,而吳鄉紳並不缺這幾兩,所以……想請大人幫忙斡旋……”
“要我幫忙可以,但我是個無利不起早、不見兔子不撒鷹的人,姑娘拿什麼謝我?”俞祿嘴角帶着玩味,他這一半是調戲,一半是他並不想管,救了香菱,好歹香菱是盡心伺候他的,而幫妙玉、邢岫煙一把,至多也不過一些紅樓積分。俞祿暗暗搖頭,早知如此,你又爲何得罪人呢。
妙玉臉上略微一紅,不鹹不淡地道:“我能給施主卜卦、算命、測運,也能贈你開光的法器、爲你在佛前打蘸,你可以隨意選一樣。”
這時汪恆早已拂袖而去了,俞祿敲着摺扇,沉吟道:“好吧,既然你苦苦哀求,我便勉爲其難救人一把,不過你別忘了你的承諾,姑娘在太湖兩岸這樣有名,想必也不會失信於人,我明兒再來見你。”
俞祿瀟灑地抱拳拱手,時至今日,他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好像表演一樣,極爲瀟灑倜儻,況且他相貌清俊、年紀又輕,此番動作晃得從未接觸過同齡異性的妙玉失神一瞬,臨了回神過來,那位年輕的大人已經走了。
“阿彌陀佛,你但凡言語舉止上忍讓些,又怎會衝撞了巡撫大人,香客常說汪巡撫並不是爲禍百姓之人,你和他走一遭又有何妨,鬧得如今這地步,又是何苦來!”淨逸師太輕聲嘆息,蟠香寺的確廟小,除了她們師徒二人、幾個灑掃粗使的粗使婆子丫頭,另外只有兩個姑子。因爲養活廟裡的錢,多半是妙玉家出的,淨逸師太也不昧着良心,又喜妙玉天資聰穎,能繼承她的衣鉢,所以也慣着了些,這時淨逸師太掐指一算,倏地臉色大變,心道:真是奇怪,根據《布衣相法》,那位年紀輕輕的大人已是進了六道輪迴的人,怎麼還活着?莫非是中了道家所說的奪舍?
淨逸師太緩緩閉眼,阿彌陀佛地念個不停,沒有把她推算出來的告訴徒兒。本來清冷孤傲的妙玉,對着淨逸卻是極盡恭謹有禮,上了臺階便攙扶着前者的手腕,淺笑道:“還是師父懂得徒兒,廟外的人哪,不過是俗人,從我家境的沒落、豪強的嘴臉就可知道一二。咱們鐵檻之外的人,做什麼要去沾染他們的俗氣,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師父和徒兒,都是檻外之人,不需要那個饅頭。”
“你終是還沒修得佛法,不然身在佛門,怎麼天天學着《莊子》的話?不過老身想着,你本帶髮修行,也不用長留於佛門……”淨逸師太進了大殿,殿中寶鼎的香菸繚繞,兩個姑子還在噠噠噠地坐在蒲團上敲着木魚。妙玉也盤膝而坐,院中吹進來的微風,蕩起了她配着水田衣一樣花色的束髮冠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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