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見長樂公主這麼說,賈玖手裡的動作頓了一下,忽然道:“我也曾經是這樣的人,認爲手裡有更多的財富,纔會更安全更幸福。不過,現在我長大了。”
在農耕社會,土地就意味着財富、意味着權勢,擁有土地的人,往往擁有更多的財富。所以,賈玖纔會牢牢地抓着土地不放。
不過,這些都是過去的事兒了。現在的賈玖明白,土地再多,一個人到了最後,也不過是一個土饅頭而已。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與其拿着那麼多的土地給自己招災,還不如送出去。
眼前的這位就是一個很好的對象。
長樂公主嘆息一聲,道:“能看開的人是福,能放下的人更是福。”
而長樂公主知道,自己偏偏是那個看不開的人。而且,在他生活的地方,也沒有人能夠看得開。
這纔是最悲哀的是。
明明知道自己被土地、被權勢牢牢地束縛着,可是爲了自己,爲了自己的未來,長樂公主還是要掙。哪怕很多時候他都不想爭。
沉默了還一會兒,才聽長樂公主道:“你父親到底是不同的。”
賈玖道:“有什麼不同的?是多了一隻眼睛,還是多了一隻耳朵、只不過是因爲我們家就我一個女兒,我父親想怎麼疼我就怎麼疼我。至於你,萬歲就是疼你,也要看臣子們的臉色。”
長樂公主道:“真不知道誰是皇帝。”
長樂公主可不是無的放矢。
大齊就是這麼悲哀,不是中央集權高度集中的國家,臣子們不理會君王是常有的事兒。在前朝的時候,就還有兩個皇帝是被臣子們廢掉的。
對於長樂公主來說,他自然是討厭這種不能掌握自己的命運的年代。尤其他還是個公主,卻還要被一羣臣子左右自己的命運。
可對於賈玖來說,君王的權力受到制約,這纔是國家長治久安之相。
只是,在面對長樂公主的時候,賈玖並不能這麼說。
賈玖道:“不然怎麼有這樣的說法:皇帝是天底下最慘的行當,起得比雞早。幹得比牛還多。白天要被大臣們耍着玩,晚上要被后妃們|嫖|着樂。更狠的是,這天底下絕大多數人幹活都有個工錢。皇帝沒有;這天底下誰家的房子都有張契書,皇帝還是沒有。……”
話未完,長樂公主倒是笑了:“你這個捉狹鬼!”
卻是什麼都來不及說,自己先捂着肚子哎呦哎呦叫喚去了。
雖然長樂公主的臉上都是笑。可是那眼睛裡面卻滾出了淚花兒來,一滴一滴地往下掉。邱典贊在邊上看了,渾身一震,低下了頭。
在別人看起來很驚悚的又哭又笑,在賈玖眼裡。卻是再平常不過了。跟他們這樣的人,在他們這樣的位置上,思考事情、看待問題的角度本來就跟一般人不同。同樣的事情,領悟和感受自然跟一般人也不同。也就是這樣的他們。做起事情來,也是一般人難以理解的。
長樂公主在賈家並沒有呆很久,隔天就回去了。
這些莊子什麼的,他還要拿回去入檔。
長樂公主離開了以後,晴雯偷偷地問賈玖:“姑娘,姑娘在北面應該不止一座莊子吧?就這麼白送出去,是不是不大妥當?”
賈玖微微一挑眉,道:“你怎麼知道長樂是不是知道了什麼,怕我出事兒,這纔跟我這麼說來着?不過是一些外物罷了,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
晴雯道:“可是姑娘不是還欠了道門一千萬兩銀子的財貨麼?”
賈玖道:“你說那個?那個我早就還上了。”
有些事情,就是小紅晴雯這樣的貼身丫頭都不知道的。對於道門來說,財貨不過是死物,金銀之物,如果沒有用起來,也不過是些漂亮的石頭。道門中人比一般人看得透、也做得好,這才成就瞭如今的道門。賈玖雖然沒有直接給道門財貨,可是在北方,那偌大的疆域之內,有人煙的地方,就有道門的人。那些百姓,有了困難,第一時間會找附近的道觀,道觀不能解決的問題,再去找莊子上的管事兒,莊子上的管事兒還是不能解決問題,纔會找官府。有的時候,就連當地的莊子、官府遇到不能解決的問題的時候,都會找附近的道觀。
這纔是道門要的。
在那些官員們的眼裡,目不識丁的百姓只是他們手裡的工具,可是在道門的眼裡,百姓纔是根本。
是的,在道門的眼裡,百姓纔是根本。雖然說,道門被尊爲國教、得到朝廷的供奉。可是在道門的眼裡,百姓纔是道門的根本。
這是千百年來,道門一點一點累積起來的經驗。無論是被佛門壓得喘不過起來的時候,還是如今風光無限的時候,道門都沒有忘記百姓。所以纔有了道門在大齊一家獨大的局面。
因此,將這些莊子白送給長樂公主,賈玖一點心理負擔都沒有。因爲道門要的東西,道門早就拿在手裡了。至於賈赦這邊,賈赦自己都發愁家裡的進項太多,想着怎麼花掉一些呢。
想到這裡,賈玖又是一嘆。
生在這片土地、長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對土地二字有着深厚的心結,對於購買土地、添置田產,也有着與生俱來的狂熱。這一點,賈赦是如此,賈玖也是如此。怎奈這個世界上,也不是任何一個人都能夠無休止地擁有土地的。
別的不說,就說賈赦,手裡那麼多土地,有的是功臣田——功臣田是跟着爵位走的。若是有一天,爵位傳到了頭,功臣田是要還給國家的——有的是祭田,這是祖業,還有的是私產。這是分給下面的兒子的。
以前賈赦老是覺得手裡的田地不夠,每年給他帶來的收益也太少,經不起全家一年的開銷。可打賈政一家子搬出去之後,賈赦突然發現,家裡的開銷至少少了一半。原來每年都緊巴巴的,到了如今,居然每年都有好多結餘。更重要的是。自家閨女手裡也有很多土地。甚至連宮裡都對自家閨女手裡的土地虎視眈眈。
賈赦不敢猜想閨女手裡到底有多少土地。可是這並不能阻止賈赦腦補,而腦補的結果就是,賈赦每天輾轉反側、根本睡不好覺。
答應女兒弄什麼鹽肥。也不過是給自己找個藉口,把家裡每年都十分巨大的進項花出去一些,不致於讓他每年都有那麼多的銀子用來添置土地。
賈赦的這些心事,賈玖雖然剛開始的時候不知道。可日子久了,還是有些苗頭的。賈玖原來是想把這些莊子給道門的。不過,既然長樂公主先開口了,他也就順勢點了頭。
有些事情不需要說得太明白。就跟這些莊子一樣,長樂公主把這些莊子當成自己的救命稻草。那是因爲長樂公主是當今的親生女兒。而對於賈玖來說,這些莊子連雞肋都比不上。
雞肋還有個滋味兒在,而這些莊子再留在賈玖的手裡。也只會燒手。
第二天,碎島使節在鴻臚寺少卿的陪伴下來了。不止碎島使節來了。就連道魁也來了,還作了國師的打扮,讓賈玖着實愣了一下。
要知道,道魁可是輕易不出玉清山的,之前就是出了玉清山,也是因爲自己在宮裡。這次道魁來了這榮國侯府,還作國師打扮,本來就十分異常。
賈玖忽然發現,其實上次在宮裡,見到作國師打扮的道魁,此事也十分不尋常。只是當時的他卻忽略過去了。
今日,道魁又作國師打扮,顯然是另外有事。
因爲年紀一天天地看大,賈玖已經輕易不去玉清山了。只要他的名字還在那冊子上,賈玖就不能輕舉妄動。當然,若是那冊子上劃了賈玖的名字,賈玖也就沒有這麼多的忌諱了。
先以弟子禮見過師門尊長,請尊長上座,賈玖這才與那碎島前王傅見禮。這也是應這位前王傅要求。
本來,賈玖只需要把那盆寶石樹搬到榮禧堂就可以了,可是這位碎島前王傅卻堅持要再見賈玖一次,大齊目前也沒有找到對付飛翔在高空中的碎島玄舸,所以不得不在碎島的威逼之下退了一步。
不過,那盆寶石樹還是被搬到了榮禧堂內。
那碎島前王傅在聽到寶石樹在風中搖擺揚起的陣陣鈴聲的時候,都顧不得許多,當即快步走到哪盆景跟前,伸出了手,要摸那寶石樹,卻又好似怕碰壞了似的,又把手縮了回去。
就連那個之前每次都跟賈玖不對付的碎島副使,也是一臉激動。
看見這樣的兩個人,賈玖也覺得沒勁兒。
如果不是上面要求他配合,他早就起身走人了。
過了好一會兒,那碎島前王傅這才轉過身來,卻是根本沒有要人扶,就那麼走到賈玖面前站住了:“賈郡君,這次多謝您了。”
賈玖看了看道魁,見道魁暗暗頷首示意,賈玖這才轉過臉來,看着這個傳說是盲人的碎島前王傅:“您太客氣了。”
這碎島之人前倨後恭的態度,賈玖也十分不喜歡。只是現在大齊還沒有這個實力,也只能咬牙忍着。
賈玖最討厭這種憋屈了。偏偏眼下他一點辦法都沒有。
賈玖的態度不好,那鴻臚寺少卿的臉色都變了,連連跟賈玖打眼色。
反倒是那個碎島前王傅,似乎根本就沒有發覺一般,道:“那麼有一件事情,在下必須告知賈郡君。此乃碎島王樹的樹枝,只要王樹殿有秘法保存,也只有王族嫡系有這個能耐將他種活。”
“什麼意思?你一開始就在算計我?”
那碎島前王傅居然真的點了點頭,道:“正是。也許這對賈郡君來說,是件難以接受的事情。但是,對於碎島而言,碎島王脈絕不能流落在外。”
賈玖眯起了眼睛,看看這位碎島前王傅,又看看他的副使,忽然道:“即便是一個賤女?”
“你!”
那碎島副使立刻激動了起來,想要高聲,卻被這位前王傅給攔住了。
“看來,您對碎島並不是一無所知。是因爲您的母親嗎?”
賈玖眯着眼睛,道:“我打落地就沒有見過母親。我之所以會知道,不過是因爲我經常會做的一個連續的夢而已。”
那碎島副使顯然嚇了一跳,反而是那碎島前王傅,居然跪了下來,口中道:“微臣見過殿下。”
賈玖早就閃到了一邊,道:“你也別先急着跪拜。你我都知道,碎島賤女。即便是碎島最尊貴的公主,也比不得一個男性乞丐來得尊貴。所以,您說我的那位先祖是爲了什麼離開碎島?碎島不是一個適合女子生活的地方,而我的故土也不是什麼碎島。你可以回去了。”
那碎島副使連忙過來攙扶這位前王傅,反而是這位前王傅,拒絕了自家副手不說,還道:“您將慈悲送給了那些百姓,您就不能憐憫一下您的子民?”
賈玖聳了聳肩,道:“說得還真是輕鬆。不過您大概是沒有聽懂。在我的印象裡面,我是大齊人,跟碎島沒有什麼關係,最多也只有一個讓我睡不好的夢而已。至於你說的那些子民,你是碎島的官員,你不爲他們謀福祉,還有誰爲他們謀福祉?老是纏着我又有什麼用?既然這寶石樹已經好了,還請你拿回去。您的要求,我已經做到了。還請您信守承諾。”
那碎島前王傅道:“那麼微臣若是不守承諾呢?”
賈玖斜着眼睛看了他一眼,道:“你可以試試。”
“即便我那個從上面丟下火把?”
賈玖答道:“如果你真的那麼做了。那麼,我會選擇跟碎島一刀兩斷。”
那碎島前王傅沉默了好一會兒之後,忽然道:“我還是爲你講講晉國,還有那位晉國六皇子,以及他身後的人的故事罷。您會想聽的,因爲這關係到大齊的安危。”
賈玖遲疑了一下,無奈地承認,就跟對方說的那樣,他不可能對這現成的情報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