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最後的結果,探春的心內一片冰涼。
他沒有錯過嫂子夏金桂嘴邊若有若無的冷笑。
正如賈赦說的那樣,夏金桂的確爲他找過幾門親事,其中一位,甚至還是夏金桂孃家那位嗣兄。探春聽說過那個男人,不但不事生產,還好酒好美色。這也的男人,他如何會嫁?因此,看到夏金桂拿來的資料裡面有這麼個人,探春就發了一通火,剩下的名單,探春也沒有細看。
在探春看來,既然夏金桂的嗣兄都在這名單裡面,那麼,這剩下的人只怕也是差不多的貨色。
因此,探春不但沒有看,還噴了夏金桂幾句,姑嫂兩個鬧了很久的不開心,甚至連累得賈寶玉跟夏金桂兩個之間也鬧騰了好一陣子。
那個時候,探春還以爲,就是夏金桂不盡心,自己還有榮國侯府裡可以依靠,現在他才知道,這一切不過是他的妄想。
探春的嘴巴里面發苦,心裡也堵得厲害。
他怎麼也想不透,爲什麼會這樣,爲什麼賈赦會不理他。
可是他卻什麼都不能說,甚至連臉上也不能表現出來。他不能讓賈赦誤會他心存怨望,那樣,他就真的完了。
如今賈家的奴才們都是經過邱典贊等宮裡出來的姑姑、嬤嬤們訓練過的,他們不會把不該說的事情往外面說,可事關家主的態度,還是很快在這座府邸裡面傳揚開來。大家都知道,賈赦是厭惡了探春。如果換了從前王夫人當家的時候,如果賈政明顯地表現出了對家裡或者是來客居、小住的哪個姑娘小姐不滿意,只怕下面的僕婦們早就跟着使勁兒地踩了。可現在,這裡終究是榮國侯府,這些年來,這裡的僕婦們到底被訓練出了幾分樣子來,因此,明顯地踩着探春的事兒倒是沒有。
只不過探春心裡存了事兒,越發杯弓蛇影。哪怕是幾個丫頭一起坐在廊下做針線,他也懷疑這些丫頭們在說他的壞話。
探春將越來越多的時間和精力花費在了賈母身上。
探春明顯地瘦了下去。
賈玖回家的時候,看見臉上的嬰兒肥都快消退乾淨的探春,更是嚇了一跳。
就是賈政王夫人沒的時候。也沒見探春瘦成這個樣子啊。
賈玖給祖母和父親請過安,又跟哥哥嫂子問過好之後,回到自己屋子裡的第一件事情便是把留守的大丫頭明秀叫到跟前問話。
明秀連忙如此如此地細說了一番。
賈玖嘆息了一聲,道:“終究是我讓父親費心了。”
明秀不過是個普通的姑娘家,見此十分憂慮。道:“可是姑娘,您真的,真的要在那些道長們中間選擇道侶嗎?”
賈玖答道:“是同修,不是道侶。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在師長們之中選擇道侶。”
明秀道:“可是,可是上次顏公子來的時候,還對老爺說過,既然是同修,就要同進同出,甚至還要住在一起。這不是道侶是什麼?”
賈玖答道:“同進同出也好,住在一起也罷。哪怕是吃同樣的食物,這些都是爲了培養默契而已。實際上師徒之間,也能夠培養出默契的。”
明秀一愣,忽然輕聲道:“姑娘這是早就決定人選了?”
賈玖先是一愣,繼而道:“也不是決定了人選。而是從我的過往裡可以看得出,我比較熟悉了,也只有道魁,然後便是國師。至於其他的幾位師叔,就是見過的次數也是有限的。”
明秀遲疑地道:“那,姑娘可想過公主殿下?”
賈玖一愣。想了想,道:“陛下親近國師也信賴國師,而國師也曾經指點過陛下武學。若是長樂有心,他是可以學到的。只是不知道長樂的進益如何。畢竟。之前長樂公主乃是天之驕女,根本就不用在這個上面花費時間精力。”
明秀忽然道:“姑娘是說,公主殿下也學過道門的武功?”
賈玖答道:“應該是學過一點花拳繡腿。畢竟,道門的許多武學,都是不傳外人的。我在拿到那兩本書的時候,就已經決定了今天的命運。所以。現在來討論這個,實在沒有必要。”
聽賈玖這樣說,明秀縮了縮脖子,不敢再問。
小紅和晴雯在賈玖屋裡的時候敢跟賈玖大聲說話,固然是因爲他們的個性使然,更重要的是,小紅是過了明路的、皇帝派出來的人,而晴雯的背後則站着賈母。小紅是有底氣,而晴雯則是早就養成了那副性子,加上那個時候賈家的丫頭婆子們各種不規矩,所以賈玖也沒有強求。
可明秀幾個卻是邱典贊他們一手訓練出來的。他們在接受邱典贊等女官們訓練的時候,學會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學會在什麼時候開口、什麼時候閉嘴。
顯然,接下來的問題,不是明秀這樣的丫頭可以開口的,所以明秀選擇了閉嘴。
賈玖在那裡坐了一會兒,默默地想着心事。
秦典寶早就將賈玖這次秋獵的收穫都清點好了,賈玖只留下幾樣,然後指着餘下的皮子道:“這幾塊猞猁皮給老太太送去。雖然比不上老太太舊年給寶玉的雀金裘,卻也是我在獵場上得的,用來孝敬老太太,自然是極好的。這幾塊貂皮留着,回頭我做了斗篷給父親送去。那幾塊熊皮給嫂子送去。別的不說,等過陣子下雪了,鋪在屋子裡作毯子也是極好的。至於那些狐狸皮,紅狐皮給林妹妹送去,林妹妹最是襯紅色了,雪狐皮給四妹妹。那些老虎皮都給哥哥。剩下的皮子,揀幾樣出來,給寶玉夫婦、環兒和三妹妹送去。”
說到探春的時候,賈玖明顯地遲疑了一下,道:“罷了。三妹妹的親事,我們家不好插手——那隻會造就一雙怨偶——倒是這嫁妝,我卻是可以幫忙的。這兩年,外面也孝敬了我不少首飾,揀那真金白銀的,拿到外面重新打了,給三妹妹送六套頭面去。樣式不求多精緻,但是份量一定要足。另外。再給三妹妹二十斤金子。三妹妹從來是個精明的,有了這樣的嫁妝,只要他能放得下,他自然能將自己的日子經營得有聲有色。”
二十斤金子就是三百二十兩。按照如今的金價,一兩金子兌換一斤白銀,這二十斤金子,就是五千一百二十兩銀子。就是以前的榮國府裡嫁個庶女,差不多也就這麼多嫁妝而已。更不要說賈玖還另外給了六套首飾。
明秀應了。卻又忍不住插嘴道:“姑娘,您這麼做,老爺那裡是不是應該交代一聲?”
賈玖道:“放心,重新打首飾也是需要時間的,這段時間裡面,我什麼時候不能回稟父親?”
邱典贊聽到這裡,微微躬身,道:“縣主,明秀的意思是,即便姑娘爲這位三姑娘準備了這些。只怕這位三姑娘也未必會記得姑娘的好。”
探春和趙姨娘、賈環的事兒,邱典贊也十分清楚。在邱典贊看來,趙姨娘爲了這個女兒可算是費盡心思。明明是賈家最出挑了丫頭裡面挑出的,明明做丫頭的時候方方面面都讓賈母點頭的人,可是做了賈政的妾之後,在生養了一雙兒女之後,趙姨娘硬生生地毀掉了當初那個姿容俏麗、言行伶俐的好丫頭的模樣,變成了一個人人都十分厭惡的形象。趙姨娘這麼做,爲的是誰?還不是爲了自己的一雙兒女?
可憐天下父母心。
趙姨娘爲了自己的女兒兒子可以說是費心了全部的心力。可惜的是,探春完全不明白。甚至跟着王夫人一起作踐趙姨娘,不止一次踩着趙姨娘。如果說,探春踩着趙姨娘是趙姨娘心甘情願的,目的就是爲了讓探春能夠討好王夫人。將來能有門好親事,可探春踩着賈環的行爲,就是往趙姨娘的心上插刀、往傷口上撒鹽了。
會進宮做奴才的人,背後總是有各種各樣的原因的。
每每看到探春、聽說探春跟趙姨娘的那些事情的時候,邱典贊就會想,如果自己有這麼一個愛自己、會爲自己打算的娘。那麼,是不是自己就不用進宮?是不是自己就不用在宮裡爲了活下去而拼命掙扎?是不是自己不用一把年紀了,還沒有丈夫孩子,只能依靠別人的善心來保證自己的晚年?
這個世界上沒有那麼多的如果。
但是,對於邱典贊這些從宮裡出來的人來說,探春實在是奢侈得可怕。他揮霍得,可是別人一輩子都求不到的幸福。
因此,在邱典贊這些人的眼裡,探春纔會那麼可惡。
如今的榮國侯府的丫頭婆子們都是經過邱典贊等人嚴格訓練的,邱典贊等前宮廷女官們的思想也直接影響了這些丫頭婆子們的思想,甚至也間接影響到了榮國侯府裡的幾位主子們的想法,就連寧國府那邊,也是如此。
賈敬在的時候,賈蓉不覺得,可賈敬死了之後,賈蓉想起這個曾經讓自己害怕也不曾被自己放在心上的祖父,那滿心滿眼的,都是祖父對自己的關愛。
而這種沉甸甸的心情,隨着時間的遷移,發酵成了對親情的渴望,以及對過去的自己的厭惡和憎恨。
賈蓉從來沒有這麼後悔,後悔自己沒能好好地聽從祖父的教導,也沒能好好孝順祖父。而現在,子欲養而親不待,這種的痛苦,時時刻刻在煎熬着賈蓉的心。抱着這樣的心情,賈蓉再來看探春,越發覺得探春不可原諒,就跟賈蓉無法原諒過去的自己一樣。
這就是賈赦會當着客人的面,數落探春的不是的真正原因,也是寧國府對探春的婚事不聞不問的真正原因。也是賈玖潛意識地沒有幫助探春更多的原因。
這一世,賈玖一步一步地走來,雖然賈母偏心,可賈玖曾經也從賈母那裡得到過來自於祖母的關愛,雖然份量不多,也比不上賈寶玉,卻實實在在地有過;剛來的那會兒,賈赦的確對他不聞不問,可告過御狀之後回到家裡,賈赦給了他最多的寵愛和最大的自由,無論他做什麼事情,賈赦都是舉雙手雙腳贊成,可以說,一個父親能夠爲女兒做到的,賈赦都做到了;因爲年紀的關係,賈玖跟賈璉一個在內宅住在,一個在前頭,可是賈璉有良心,賈玖爲賈璉做的,賈璉一直都記在心裡,哪怕賈璉不能輕易地見到妹妹,可是賈璉還是隔三差五地給妹妹送些貼心的小禮物來,哪怕不是年節也不曾落下;還有賈琮,雖然七個虛歲的時候就搬出了內宅,可至今,賈琮也從來沒有忘記過給賈玖的禮物。
可以說,這輩子,祖母之愛、父愛和手足之情,賈玖都得到了,他唯一沒有得到的,就是母愛。
賈玖這輩子的生母早早地就去世了,邢夫人也長年人事不知地躺在屋裡。
哪怕賈玖已經擁有了許多,可是母愛卻是任何人事物都無法代替的,哪怕是跟母愛相當的父愛。
這個世界上,並不是每一位母親對女兒的愛都是如此的純粹。就好比賈元春,他是王夫人的親孫女兒,可是爲了榮華富貴,王夫人一樣把他送進宮裡去做伺候人的宮女。要知道,賈元春可是那個時候的榮國府裡唯一嫡出的姑娘。
惜春更是生而喪母,連母親的面都沒有見過。
探春擁有賈家所有女孩子們都沒有的東西,卻將之視爲敝履,如何不讓人側目?
對於賈玖來說,金銀財物他有許多,隨便漏出一點也不算什麼。真正值錢的是人情。賈玖爲了賈倩賈清姐妹能夠學劍,曾經向道門請求過;爲了薛寶釵,賈玖也背上了上千萬兩銀子的負債;就連林家,賈玖也極力謀劃。哪怕是史湘雲,賈玖也曾經惱怒過,最後也放下了。
唯有探春,賈玖從來就不曾放下。
其實賈玖自己也沒有發覺,探春擁有的,是他三輩子都沒能得到的珍寶,一個母親對他的女兒最純粹的,也是實實在在的、看得見的母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