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寶玉神情茫然,呆怔在那裡,不知如何回答薛寶釵的話。
薛寶釵冷笑幾聲,這賈寶玉確實生得好模樣,面若中秋之月,可惜如今這蒼白的臉色,怕是做不了那春曉之花。
此時,她見他如墨畫的眉輕蹙,往日裡睛如秋波,如今渾濁無神。
薛寶釵心裡卻生不起半點同情之心,復逼問道:“你常說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在你心裡男人比不得女子,你覺得他們是泥做的骨肉是爲何,難道你不是一灘爛泥嗎?”
賈寶玉用力地搖了搖頭:“不,我不是。我的骨肉全是泥做的,但我的心不是,我所認識的一些人也不是。”
“所以,只要是你認爲好的,便是世上最沌淨的,只要你認爲是污濁的,那便是臭不可聞。你與那些人親近,甚至是喜歡吃丫環嘴上臉上的胭脂,也是純淨無暇。寶玉啊寶玉,是這樣嗎?”
薛寶釵站起身走到旁邊的書桌旁,拿着桌上的鎮尺,邊說邊走向賈寶玉。
她圓潤的臉上露出溫和的笑,看起來卻寒光滲人,她在牀邊站定冷聲說道:“我生平最討厭兩種人,一種是自以爲是之人;一種是虛僞愚蠢的人。你剛好兩點全佔。”
說完,她手裡的鎮尺擡起又落下拍在一臉驚愕的賈寶玉頭上,重重地拍了三下,只聽她用兩個人才能聽見的聲音說:“這三下是爲了林妹妹拍的。你多情自負風流,不配讓她如此傷心。”
“寶姐姐,你在做什麼?”林黛玉驚叫一聲,快步跑過來拉住薛寶釵的手臂。
薛寶釵風淡雲輕地朝捂着頭頂的賈寶玉又拍了一下,淡淡地回道;“拍醒他!我沒那麼多時間陪他在這裡磨蹭,他不開竅,我只是幫幫他。”
林黛玉不敢相信地看着薛寶釵,心思百轉後苦笑說:“寶姐姐,你這又是何苦?各人有各人的命,若是讓外祖母知道,你該如何自處,還有薛姨媽和二舅母……”
賈寶玉抱着發痛的頭,目光在面前這兩個女人之間來回輾轉,濃眉緊蹙委屈道:“到底是我哪裡得罪了寶姐姐,竟得迎頭棒喝?”
“寶丫頭,平日裡你溫婉大方,今日怎麼對寶玉動起手來,鳳姐的潑辣勁你倒是學了十成十,你到底犯了什麼魔症?”
這時,王夫人和鳳姐扶着老太太到了裡間,劈頭就給薛寶釵的行徑定了性,犯了魔症,潑辣勁是和王熙鳳學的,全然沒有她薛寶釵什麼事。
薛寶釵伸手捂着心口,金鎖微微發熱,王夫人的想法便落入了她的意識中。
王夫人心道,這薛寶釵敢在榮國府這樣對寶玉,可見也是個自作聰明的人,想要拿捏住寶玉,就喜歡和鳳姐一樣做自作聰明的事。薛家如今在京城是借了榮國府的勢,雖然薛寶釵本家身份不高,但是薛家家大業大,倒是可以謀劃一番。今日,我助她解了圍,讓她可見我真心疼她護她,連她打了寶玉幾下也不怪罪,她定感念親情。
賈母見薛寶釵只是按着胸口定定地瞧着王夫人,也不給她見禮,忍不住冷哼一聲:“這是唱得哪一齣,榮國府的爺們也是小丫頭能打的?有氣衝着我這快進棺材的人來。”
薛寶釵目光一凝,復又讀清楚賈母的心思。
賈母心裡此刻怒氣翻騰,薛家若不是得了王家和賈家的勢,那紫薇舍人又是個慣會鑽營的主,哪會有如今的光景,不過是內務府的採辦奴才,得了聖上的眼,卻越來越不知事,今日敢佯打寶玉,來時不知會怎麼對賈家。
更何況薛寶釵這丫頭膽大心細,心裡的彎彎繞繞不知有多少。若是讓她過了採選進了宮,定是元春的阻力。自己的好兒媳想要她孃家人直接嫁給寶玉,那是萬萬不能的。
看着薛寶釵旁邊一臉悲慼之色的林黛玉,賈母心中不由一嘆,若是林丫頭身體好一些,林家又如日中天……
賈寶玉此刻心裡可謂是五味雜陳,他從來沒有想過會有被薛寶釵打的一天,他見衆人臉色都不太好看,向賈母撒嬌道:“老祖宗,寶姐姐和我頑笑呢,你先坐下歇歇,仔細腿痠。這天熱得厲害,你當心過了暑氣,更不能動氣,我的傷纔好得快些。
賈母心裡一陣熨帖,坐在了薛寶釵剛纔坐的位置上,笑眯了眼。
誰知薛寶釵突然出聲道:“老太太,你可要給我作主啊。”
這下,就連向來善於打圓場的王熙鳳也愣住了,根本想不出自己的表妹這是要做什麼?先是佯打寶玉,此時賈母被寶玉幾句話哄住了,她又出來喊冤。
只是薛寶釵淡然無泊的臉上根本沒有一絲委屈不忿的表情,這冤又從何而起呢?
賈母臉色只是稍變,並未接言,反而是問寶玉:“我的兒,還疼不疼?想吃什麼?回去讓你娘給你做了送來。”
賈寶玉倒是欠欠身看了薛寶釵一眼,又看了看賈母的神色,不像是動了氣,便說道:“也倒不想吃什麼。只是寶姐姐好像有事與老祖宗說。”
寶玉話音剛落,不等賈母說什麼,薛寶釵便接話道:“老太太,這闔府上下盡傳寶玉與那忠順王府的小王爺結怨是因爲我而起,我真的是冤枉。我與寶玉未碰過幾次面,哪就有了這等事?我與林妹妹素來親厚,見不得她哭成淚人,老太太就算不是爲了我,也爲林妹妹的身子想想,這流言也該消停消停了。”
林黛玉擡起頭,臉上一片雪白,薛寶釵這是要逼她認清情勢嗎?
她知道這榮國府若沒老太太庇佑,便無她容身之處,從那次她哭求回揚州探父,老太太不準後,她便知老太太心中最重要的就是這榮國府的名聲和地位。
這邊,薛寶釵和賈母打起了擂臺,梨香院那邊薛蟠剛回與薛夫人見了禮,見薛寶釵不在,便面色不鬱地問:“妹妹去了何處?”
薛夫人心裡正不自在,見他問了,便咬牙道:“我聽人說那戲子的事是你在其中給寶玉牽線?你和百里於安設計了寶玉,還有臉來問你妹妹去了何處?還不是給你收拾爛攤子去了?”
薛蟠聞言大怒:“聽哪個混說?這榮國府上下有一個正經人嗎?百里兄弟是什麼人,也是他們能編排的。寶玉整天癡癡傻傻,也不知犯了什麼病,和一個戲子交換貼身之物。還把事情扯到妹妹身上來。娘,你是不是迷了心,竟幫這起子人說話?”
“都是你鬧的。若不是你與那百里於安親近,引狼入室,怎麼就惹到你妹妹身上去了?若是你妹妹的名聲損了,怕是要落選。”薛夫人一臉恨鐵不成鋼。
薛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見她如此說,便怔了,忙問道:“我何嘗鬧過什麼?怎麼又扯到妹妹的名聲?”
薛姨媽便把近日裡榮國府的流言和他說了,薛蟠氣得拳頭直砸桌子:“這榮國府看不好他們的寶貝公子哥,與我薛家何干?爺稀罕住這烏煙瘴氣的地兒?分明是打了寶玉,沒的獻兒,拿我和妹妹做幌子,難道寶玉是天王不成?”
薛蟠心裡越想越氣:“姨父打他一次,一家子定要鬧幾天,那一次,姨父打他兩下子,過後兒老太太不知怎麼知道了,說是珍大哥治的。好好兒的叫了去罵了一頓,今兒竟拉上我和妹妹了!既拉上我們,也不怕;索性進去把寶玉打死了,我們都替他償命。”(此段出自原文)
他說着擡腿就往外跑,薛夫人驚起一聲冷汗,忙高聲喊道:“來人,快把爺攔下!”
賈母聽了薛寶釵平靜的敘述,看了人羣中的襲人,緩緩說道:“珍珠只是一時情急,讓那小人之言迷了心。寶丫頭,我向來覺得這滿府的姐們沒有一個比得上你,是個明事理的好丫頭。你今日跑到寶玉這裡來鬧,寶玉的傷需要靜養,實在是有失體統。”
棍棒加大棗,避重就輕,薛寶釵眼裡劃過一道冷光,賈母果然厲害得緊,三言兩語,就把錯處推到她身上了。
而一旁的林黛玉眸光閃了閃,看着腰背挺得筆直的薛寶釵欲言又止,她向來聰悲,雖然早就知道賈母的性子,如今她心裡也未免有些失望。
薛寶釵只是嘴角劃過諷刺,淡淡說了句:“老太太教訓的是,是我一時氣怒失了分寸。”
外面突然傳來一陣喧譁聲,薛寶釵聽到是薛蟠的聲音,不由秀眉輕蹙,不知自家兄長怎麼這時來此?
薛蟠闖了進來,便嚷嚷道:“這榮國府住不得,指不定哪天就被小鬼咬了。讓我兄妹受了這份冤,不若今日便將寶玉打死,爺可不想平白受了這鳥氣!”
他也不顧這滿屋子的人,大步走到賈寶玉跟前就問:“你受了打讓我兄妹承擔了錯處,那些話傳出去,我妹子還要不要活了?就沒有見過你這麼糟心的爺們?”
“夠了!”賈母氣得站起來怒喝一聲。
薛蟠回過頭,似是纔看到老太太,忙給她見了禮:“老太太,您在啊。正好整治那些嚼舌頭的人,還我和妹妹一個清白。”
賈母氣得閉上眼睛,瞪了王夫人一眼說:“等下和你姨母商量,定會給薛家一個交待。”
賈母帶着王夫人一行人,剛出了寶玉的屋子,便喝退衆人,只留下王夫人。
賈母劈頭蓋臉地數落王夫人道:“平日裡,你不大說話,和木頭似的,不大顯好,滿肚子的心思算計我裝作不知。眼皮子淺的東西,你以爲薛家是好拿擔的主,由着他們鬧下去,榮國府的名聲就毀了。”
說罷,賈母深吸一口氣又說道:“這管家的事你先別管了,全讓鳳姐和珠兒他媳婦作主,省得一些不知時退的人在你耳邊出主意。另外,我修書一封給林姑爺,將林丫頭和寶玉的事定下來。你若是再添亂,別怪我不給你臉面。”
王夫人聽了,臉色慘白如紙,不是因爲管家權被奪,賈母那句“將林丫頭和寶玉的事定下來”讓她如遭雷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