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聲音如暖風清流,讓薛蟠沒來由地信任,再者薛蟠這個人本來就沒有什麼花花腸子,小聰明是有一點,但是爲人爽直,既然百里於安是來幫他們的,他立刻就引以爲知已了。
百里於安合上扇子,復塞進袖筒裡,輕笑道:“冬天攜扇,確實有些不合時宜,雖然是薛氏一族的事,我也不得不說上一句,這紫微舍人五七未到,你們就在此討論家產歸屬,是不是也有些不合時宜呢?”
“貴人不知,薛蟠在父喪時竟外出嬉玩,方纔才歸。歸來又辱其堂兄,這樣不孝不義之人,我們做爲他的長輩甚爲痛心,焉能坐視他敗壞薛氏一族的名聲,若他繼承了家業,豈不是讓天下人恥笑?”一直咄咄逼人的叔爺輩長老,竟也不把百里於安放在眼裡。
百里於安冷哼了一聲,顯然是對方把他當小孩子,沒把他放在眼裡,惹怒了他。
站在薛夫人身邊的薛寶釵開口問道:“寶釵請教各位長輩,阮籍此人是否爲賢?”
族裡有人點了點頭,竹林七賢這名頭是衆所周知的,只是他們沒有猜到寶釵貿然提及此人是何意。
只聽薛寶釵開始爲衆人解惑:“阮籍生活的時代非常講究‘禮’,兒子要孝順父母,這是一種‘禮’。譬如父母辦喪事時,兒女要哭,要磕頭,都要磕到額頭流出血來,自己哭不出花錢請人哭。阮籍母親去世了,他一滴眼淚都沒有,被人罵爲不孝,待前來奔喪之人走後,一個好朋友看到,他吐血數升。各位族裡的長輩,你說他是不是不孝?”
“他都爲他的母親吐血了,當然不能算是不孝,反而是大孝。心中悲痛難以舒解,所以纔會吐血。他不哭,因爲他知道即使哭聲破天,眼淚漫山,也無法將至親喚回哭醒。”百里於安定定地看着蘬寶釵說道,薛寶釵在他炙熱的目光下微微低下了頭。
那位叔爺的兒子在百里於安進來時就坐不住了,現在更是着急上前拉着自家爺爺就要離開。偏他爺爺是個犟驢脾氣,一把甩開他的手,高聲辯道:“薛蟠那混帳並沒吐血,不見半分哀痛,就是不孝。”
其它盼着掌管薛家家業的長老們都忍不住點了點頭,這位更是認爲他找到了真理所在。
薛寶釵面色平靜地看着一直沉默的兄長,幽幽嘆了一口氣:“我相信哥哥一定比任何人都傷心難過,如果讓他說出自己的傷心難過,豈不是在他的傷口上撒鹽?”
“不孝就是不孝。你再爲他開脫,也沒有用。”那人叫囂的更厲害了。
“閉嘴!我早就說過,你要是再敢吼我妹妹,我就捶了你!”薛蟠紅着眼睛瞪着他,像一隻發怒的獅子,“爹爹離去了,我豈能不傷心?我躲在城外的靈隱禪院,跪在佛前哭了整整三天,還爲父親點上了長明燈,盼望着一回家就能看到父親還好好地站在我面前,又責備我貪玩,哪怕他能痛打我一頓,我心裡也是高興的。可是一回來,就只有你們這些惡人!”
“我苦命的兒!”薛夫人從座位上站起來衝過去抱住薛蟠泣不成聲。
百里於安看那位不甘心的族中長老還想再說什麼,搶先開口道:“你是不是還要說他是空口白話,這個很簡單,派人去靈隱禪院去問問便知。”
“如果你們冤枉了哥哥,你們會把你們的家產交由我家來掌管嗎?各位長老,你們可敢賭上一賭。”薛寶釵恨極了這些所謂的長輩,前世便是他們把薛家的家產佔去大半,後來更是欺負兄長不通庶務,暗地裡和毒婦夏金桂裡應外合把這家業掏空。
她知道這些人都是精通世故的人精,斷然不會和她這樣一個孩子做什麼驚天豪賭。
一直看戲的長老們紛紛起身想要告辭,誰知那個願作出頭鳥的長老又說話了:“就算他孝順,但他平日裡欺男霸女,無惡不作,有什麼能力承擔這偌大的家業?”
薛寶釵此時更是動了真怒,自家兄長雖然平時性子傲慢,但在父親病逝之前,有父親拘着,從沒有做過什麼欺男霸女之事,頂多就是看哪位生得好,上前多挑逗一番,多說幾句話而已。
偏偏這些人給他安這樣的罪名,以兄長的脾氣,怕是會故意賭氣真做出這樣的事來。
前世,自家兄長不就是因爲搶了香菱,惹了人命官司嗎?
她此時不論此人是不是長輩,不管什麼綱常倫理,直接出言諷刺道:“你老怕是讀書不多吧,剛剛我舉了阮籍的例子,你難道不知他也是看到長相出衆之人,無論男女,便想接近結交嗎?這都多少歲月更迭了,也不見有哪個說他欺男霸女?”
那人面紅而赤,這下才想灰溜溜地退出去,豈料被百里於安擋住了去路。他冷淡地說道:“你孫子爲何要命人偷盜我的印信,還要把它當出去,等下會有衙役前去府上問個清楚。”
爺孫倆立刻全身直打顫,互相攙扶着離開了。
這時一直都沒有開口的薛家族長站了出來說道:“本不該在此時提及日後打理家產之事,只是蟠兒和寶釵都還年幼,你一個婦道人家如何撐得起這偌大家業,不若交給族裡可信之人打理。”
薛寶釵面上一冷,這羣人還不肯死心,她差點忘了,族長和剛剛那個長老可是親兄弟。她冷笑着接話道:“不勞族長爺爺費心,我相信哥哥一定會打理好家業。不出半年,你且瞧着,家業定會比從前更蒸蒸日上。”
“勿須多說,一年爲期。”百里於安直接拍板定下,不容薛氏族長反駁。
薛夫人面帶愁色送走一衆惡人,站在薛府大門前拉住百里於安不肯撒手,淚不停地往下落:“你真是我們薛家的貴人啊,如果不是你,也不知我們這孤兒寡母被欺成什麼模樣了。文龍,還不快謝謝這位小貴人?”
薛蟠撲通跪了下來:“無以爲報,磕頭致謝。”
“使不得,使不得,你我同歲,這男子膝蓋上跪蒼天,下跪父母,哪有跪同輩的?折煞我也,折煞我也。”百里於安急忙從馬車跳下來,將薛蟠從雪地裡扶起。
薛蟠傻傻地撓了撓頭:“是你不讓謝的,不賴我啊。小子生得好看,日後有機緣,我們好好相談。你喚寶釵作妹妹,不如你認我做哥哥吧。”
“哈哈哈,小子生辰剛好比你大了一個月,你可喚我一聲兄長!”百里於安大笑起來,惹得他自己又重重地咳了幾聲。
他心道,這薛蟠果然如他妹妹所說,是個性情中人,沒有什麼禮法拘束。說他傻吧,偏又有些小聰明,這小聰明並不讓人反感,反讓人覺得有趣。
薛寶釵站在自家兄長身後,只是靜靜地思索剛剛之事與前世不同之處,並沒有注意到百里於安頻頻投來的目光。她心裡其實也正在想百里於安,前世爲何沒有什麼印象呢,對了,前世她並沒有在父親逝去時去往正院,所以沒遇到他。
幾人站在華麗的馬車前依依惜別,一頂軟轎在他們面前停了下來,從轎裡跑出來一個圓圓的,裹得如棉花球狀的孩童。細看下,竟是城東薛府的薛虯,薛夫人這才放開百里於安,伸手將薛虯攬在懷裡:“這大冷的天,你怎麼跑出來了?小叔和弟妹怎麼就放心你一個人來?”
薛虯窩在薛夫人懷裡,眼睛明亮動人,說起話來更是有條不紊:“大娘,爹爹病重了,孃親昏過去了,寶琴還小。我自己在家心裡很害怕,想來找大娘,又怕大娘因爲我爹爹今天沒有來生氣不理會我。”
“怎麼就病重了?請大夫了沒有?哎喲,你這傻孩子。這麼大的事怎麼不派人通知一聲?”薛夫人聞言嚇了一跳,將他摟得更緊了。
薛虯鼻子一抽一抽的繼續說道:“大娘,你不知道,府裡那些奴才都不聽我的。大娘,你說大伯才走,爹爹怎麼也病了?是不是以後我們家就要讓族長爺爺當家了?那些奴才都這麼議論。”
薛寶釵聽了,心裡一凜,經薛虯這麼一提醒,讓她想起前世之事。
薛虯和寶琴也是幼年喪父,只不過伯父好像不是和父親一起出事的?叔叔當時也沒有病重,還爲他們據理力爭,如果不是叔叔,怕是家業會敗落的更快吧。這僅僅是巧合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