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曜靈聞言猛地攢住我的肩,我能感受到,他也慫了,他想用力,想握緊我,但他也有了忌憚,他怕弄疼我,怕傷到我。沒有進一步粗暴的動作,沈曜靈用我的肩當做借力點,無力地將頭垂在我胸膛前,接着一把拖住我的後背,將我扯緊他的懷裡。
我沒有反抗,因爲我也需要。甚至作爲迴應,我的雙手也緊緊環繞住他的身體,這個擁抱漫長而苦澀,似乎是爲了訣別才刻意爲之。
“誰把你弄成這樣的?”鬆開之後,他向我詢問傷的由來。
我沒有隱瞞的意思:“朱淼,她白刀子進紅刀子出。”
沈曜靈不解道:“她發什麼神經?”
“她就是發神經了,她問我要錢,我沒給,她就捅了我一刀。當然,”我看向他,試圖從他的面部表情尋找愧疚,然而未果,“當然,這一切是在她毒癮發了的情況下做得。”
“她這麼嚴重了?”
我點點頭:“拜你所賜。”
“你爲什麼一定覺得她吸毒是我害的?”
“我沒有覺得是你害的,但是沒有你,她會吸麼?沒有你,她會碰上這些東西?”每每說起這些,我總是不自覺地激動難抑,“我說句難聽的,沈曜靈,潘明業都比你強,朱淼和潘明業在一起那麼久,雖然也不光彩,也受傷,但至少沒把自己一輩子給毀了。而你呢,你倆勾搭了多久,懷孕,滑胎,現在連吸毒都鬧出來了,你能不能稍微有點自責,有點不安?”
“許朦你真這麼認爲?”他勾起一側的脣梢,“老子是自責,是不安,但那也不是對朱淼,而是對你!老子是怕你受傷,怕你不光彩,除了你,我管他媽的閒事!朱淼算什麼東西?一個投懷送抱的女人,老子最不缺的就是這些婊子!如果她不是你表妹,我現在絕對動動手指頭讓她死!”
我擡起手,眼看着快要落下,最後只停在半空中顫抖。我推開他,錯開兩人的四目相視:“沈曜靈,給我點自由。”
他走後,我想起以前李思怡說過的,他最討厭這些場子裡的女人。這句話我不只從一個人口中聽過,我覺得沈曜靈是一個神奇的矛盾體,他沉溺在這些女人中,卻又翻騰在對這些女人的厭惡中。也許在他眼裡,朱淼也是其中一個,輕賤而不需要被尊重。
爲什麼會這樣呢?我想他身上也有一段往事,也有一段苦衷,只是分外可惜,我來不及知道了。
從醫院出來後沒兩天,我立刻投身酒桌上。
其實我知道這是惡性循環,對身體的消耗越來越大,傷口癒合得也越來越緩慢。但我沒辦法啊,我需要工作,需要高強度的工作,讓我暫時忘了情感與生活的重重壓迫。
約摸着出院的第三天,我剛在家換完繃帶,就接到了付傳志的短信,上面交代了晚上喝酒的時間地點。其實也沒什麼好交代的,就那麼幾家,我摸索着都能摸索去。
晚上我到拾歡的時候,在停車場遇到了曾楚倩,她依舊那身打扮,依舊叼着煙,正從一輛minicooper裡走出。我過去從未見她開過,這車也頗新,想必是婚後才購入的。
路過我時,曾楚倩特意往車窗裡看了一眼,發現是我之後並沒什麼表情變化,只是習慣了似的打個招呼:“今晚有局?”
“談個生意。”鎖好車,我也從車廂裡出來,挨着她站立,“你呢?來這時,和……那誰有關?”
“羅奕啊?不是。”她並不避忌這個名字,大大方方地否定。
“哦。”我有些尷尬地撩了把頭髮,“走啊,一起進去。”
並不遠的一段路上,曾楚倩和我說了她的來意。
以前她還在場子裡的時候,有個叫餘思思的姑娘,因爲和小尹處不好一直被小尹壓着出不了頭。她那時候就很照顧這女孩,據說女孩也是個苦命人,實在活不下去,沒辦法了纔來做的這行的。後來小尹走了,思思年輕漂亮,很快成了這裡的紅人。不過槍打出頭鳥,好景不長,便攤上了今天這事兒。
說來也是稀鬆平常,這裡的女孩爭奇鬥豔,一個個巴不得她出事,以前有曾楚倩罩着還沒人敢造次,如今曾楚倩一走,個個耍盡了心眼子,生怕整不死她。這不,場子裡一個叫嬌嬌的,陪一個老闆好久了,知道餘思思來例假,不能陪人,硬是故作大度,和那老闆說思思有多漂亮多會伺候人,哄得那個老闆死活要點思思出臺。
曾楚倩說到這裡,煙已經盡了,她很快點上另一隻。曾楚倩這些年培養了一個很厲害的本領,那就是即使叼着煙也能口齒清晰地說話。猛吸一口,曾楚倩繼續道:“思思涉世未深,沒幹多久,不懂拒絕,被那老闆帶走了。那老闆我認識,做煤礦的,一個粗人,兩三天了,也沒給思思放回來,不知道要給玩成什麼鬼樣子。”她的話讓我觸目驚心,她自己卻十分淡然,“這不,今天又來了,場子裡的人說讓我去說說情,看能不能把思思要回來。”
“我去。”我用一個感嘆詞表達了自己的震驚。
“怕了?”曾楚倩看了我一眼,輕蔑地笑笑,“這種事兒多了去了,你就說小尹,不也是死是活還不知道麼,正常得很。說實話,要不是思思是我一手帶出來的,這種事兒我根本懶得管。”
她說着擡起頭,在進入拾歡的大門前看了眼浩瀚的天:“這裡的人喲。”曾楚倩把最後一口煙送進嘴裡,“命都賤着呢!”
我一個晚上和他們喝着酒聊着生意的時候,都想着曾楚倩最後的五個字——“命都賤着呢”。是隻有這裡的賤麼?在我過着平凡寡淡的日子時,我一直以爲人生如海,遼闊而博大,生命如磐石,堅硬而穩若泰山。
可是這些時間以來,我見到了那麼多死亡,看到了那麼多權勢下的艱難匍匐。我才明白,我的命,和大多數的人一樣,薄,而微,經不起折騰。
對方的酒一次次端到我面前,我一次次飲下。
最後對方點點頭,說一句:“那,祝咱們合作愉快。”
我便知道,這事兒成了,有一次循環往復的單子成了,我沒有喜悅,也沒有成就感。
我就知道一天又過了,我這一天又做了點事,不空虛,也不枉度。
“老付,你再陪他們喝兩杯,我去結賬。”完成這最後一道工序,今天便可以圓滿結束。
付傳志點點頭,看着微微有幾分醉意的我道:“注意安全。”
出了門,正好看見不遠處的一個包廂外,一個女孩被一把掀翻在地,另一個女人毫不客氣地上前,繼續一大嘴巴子將她抽倒,嘴裡罵罵咧咧。許是因爲第一次看見曾楚倩這番模樣,若是不走近,我都不敢認。
近處一看,曾楚倩仍然沒有停止攻擊,她揪着地上那女孩的衣領將她拽起來,憤憤罵了句:“老孃告訴你,思思要是今兒個沒事就算了,她要是見了一滴血,我讓你跪着在拾歡爬一圈,她要是少了點什麼,我就是死,都和你魚死網破!”
旁邊另一個女孩輕輕觸着曾楚倩的手,明顯沒有拉架的意思,卻強行做出樣子:“倩姐,我看算了吧,你打她思思也回不來啊,不如放了她,趕快去找思思呀。”
曾楚倩完全不吃這套,揪着那勸架女孩的頭髮,狠狠用力:“這事兒你沒份?老孃給你面子,你在這賣什麼騷?不說話沒人把你當啞巴!”她一甩,將那女孩也摔出去一個踉蹌,“真是長本事啊你們,我才走多久啊,我的人你們就不當人看了是吧!”
那幾個人便再沒敢說話的,一旁的男性經理也怵曾楚倩,除了看着怕出什麼事,一句話都沒說。
我見狀上去,拉了把胸膛劇烈起伏,明顯餘怒未消的曾楚倩:“好了好了,別打她們了,現在怎麼樣了?”
“那老闆說思思早回來了,現在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就怕又是下一個小尹。”她背過身,壓低聲和我說。
本來我沒有直觀的感受,但一說到小尹,我不禁渾身怔了一下:“那現在怎麼辦?”
“裡面那楊老闆讓我陪他喝兩杯,說什麼不就是個女人麼,讓他高興了他帶我找。”
“他知道思思的下落?”
“不知道他知不知道。”曾楚倩搖搖頭,“這裡的人不都這樣,說話半真半假的,我出來教訓她們出口氣,一會還是得陪那楊老闆喝。萬一他真知道呢。”
說實話,我有些心疼這樣的曾楚倩,但我也沒有任何辦法。
我只好也只能點點頭:“那行,你注意安全,別讓別人佔了便宜。”
“幹我這行的,被人佔便宜就是佔了別人的便宜。”她笑笑,突然想起什麼似的,說了句,“哦對,我忘了,我在就不幹這行了。”
說着她回頭又訓斥了那女孩幾句,轉身進了一個包廂的門。
不知爲什麼,一霎的,我感覺那道門特別像個無底洞,背後是陰謀,是冒險,是慾望,是萬劫不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