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迎禮的吉日,定在十一月初八。及笄與親迎相差不過一個月,確實引來了許多善意的戲弄之語。李和與柴氏自是不捨得自家孫女嫁得這般早,但以謝琰家中的情形,延遲到李遐玉及笄之時便已經是極限。更何況謝琰已經年滿十八,轉年過去虛歲便二十了,婚事委實不能再拖下去,否則容易生變。謝琰當然極力主張儘量早些,只有真正娶得佳人歸,他才能放下心來。否則,婚事一直拿捏在母親手中,指不定便會給他埋下什麼隱患。
因着兩位長輩心中不捨的緣故,一度有些懶怠繼續籌備婚事。幸得諸多事項早便準備妥當,又有李遐玉綵衣娛親、按肩捶腿地陪伴多日,柴氏才勉強又打起精神。看賓客請帖與食帳等物時,老人家難免有些挑剔起來:“先前究竟是怎麼想的?才請了這麼些賓客,哪裡熱鬧得起來?你這一輩子就這麼一場婚事,若無十里紅妝,怎能撐得起場面?這食帳也太簡便了,就不該讓你們眼下成親,連鮮果和綠葉菜也備不齊全。”
“說是十里紅妝,不過是從咱們的老宅擡到靈州的新別院去而已。”李遐玉嫣然一笑,“祖母何必再費心思?三郎好不容易備了二十四擡聘禮,咱們總不能回七十二擡給他罷?聘禮與嫁妝相差太多,可是會讓人笑話的。”新別院是座雅緻的三進小宅子,與聘禮一樣,都是謝琰自行準備的。這座宅子只是給二人新婚的時候住幾日,滿一個月後便搬回自家老宅的新房中住。而二十四擡聘禮除了牲畜糧食鮮果油鹽醬醋之外,大都是名貴的綢緞帛紗,以及成堆的銅錢與暗藏起來的金制錢。這些能保存之物,都原樣充入嫁妝當中,將本便十分厚足的嫁妝塞得更是滿滿當當。
“六十四擡,絕不能更少了。”柴氏道,“當初該分給他的那一份家業,也都放在你的嫁妝中了。光是莊子就有四個,店鋪十間。既然三郎在靈州已經買了宅子,我就不再給你添宅院了。日後待你們去了長安,再買個三進的宅子,算作你的嫁妝。”
“莊子也不過四塊土而已,便佔了四擡。”李遐玉道,“店鋪不必明擺出來,咱們家商隊的生意好,恐教有心人掛念。此外,長安居大不易,祖母便不必想那麼長遠的事了。眼下來看,至少五年十年內,我們都會住在靈州,好好陪着祖父祖母。”自從將一半部曲與女兵放爲良人之後,光是她手底下便有數百人能得用。另有一半則死心塌地想跟在她身邊,根本不計較身份。故而,日後無論是嫁妝中的莊子、店鋪、商隊,或是自己的宅院中,事事都有信得過的人掌着,她只需督查便可,也極爲省事。
“這種事哪裡能說得準。”柴氏將她攬入懷中,給她看賓客單子與食帳,“如今想想,也幸得是三郎娶了你。不然,眼睜睜看你嫁入別人家,豈不是像硬生生挖走了心肝肉一般?好孩子,你該做的事都已經做完了,往後只管自在度日就是。無論住在靈州還是長安,都不須爲任何人折腰。三郎若是護不住你,教你受了委屈,祖母便帶着玉郎憨郎打上他家的門去,讓謝家滿門出來給咱們一個公道。”
“祖母放心。兒是什麼性子,祖母還不知道麼?旁人輕易奈何不得的。”儘管她沒見識過什麼內宅的手段,但仔細想想,半生順風順水的未來阿家王氏又拿得出什麼厲害手段?無非也就是一些無傷大雅的招數而已,見招拆招便是了。
祖孫二人正說着心裡話之時,自南往北的驛道上飛馳而來的數騎進入了弘靜縣城。下馬向行人打聽清楚之後,這幾位面生的男子一路朝着李家老宅奔來。在望見那座大宅子的時候,爲首的年輕郎君臉上浮現出些許複雜之色。
“大郎,應該就是此處了。折衝都尉李家,弘靜縣中無人不知,絕對不會認錯。”一旁的部曲道,“咱們是上前拜訪,還是稍作歇息之後,明日再過來?如今風塵僕僕,恐怕上門拜訪有些不合禮儀。”
年輕郎君垂目掃了一眼自己身上的沙塵,嘆道:“已經足足八年不見三郎,我實在是等不及了。你們去通稟一聲罷,且不必提我是何人,只須說拜見李折衝都尉與謝三郎便是。我不請自來,希望三郎彆氣惱纔好。”
“是。”幾個部曲面面相覷,翻身下馬去閽室通報。
“娘子,元娘,大門外有位自長安而來的客人,說想拜見阿郎與謝郎君。不過,既沒有拜帖,也沒有什麼信物。”不多時,大管事李勝的聲音便在內堂外響了起來,打斷了祖孫二人的親熱。柴氏眉頭微挑,命貼身侍婢與管事娘子去外頭查看情況:“長安的客人?爲首者大致什麼年紀?”
李勝答道:“一位二十來歲的年輕郎君。”
“或許,是三郎的長兄。”李遐玉略作沉吟,果斷地起身,“雖不知其來意爲何,不過,還是應當好生招待。長兄爲父,三郎雖口中不提,心中對長兄亦是頗爲掛念。如今能得見,想來他應當很高興。速速派人去軍營,將祖父與謝郎君喚回家來。”
“你說得是,長兄如父。若他對你們的婚事……都已經要親迎了,這時候便是反悔也已經太遲了。”柴氏神情凜然,雙目瞬間銳利如電,“是很該將你祖父喚回來,看看這位謝大郎到底要做什麼。若是連謝大郎都對付不了,如何能應付你那位太原王氏的阿家?”她冷哼了一聲,又看向心愛的孫女:“你想自己出面見一見他,還是讓玉郎去見他?”
“玉郎到底年紀小些,還是兒去罷。”李遐玉道,“雖然有些不合規矩,但他貿然上門亦不怎麼合規矩,應當也挑不出什麼不是來。”說罷,她翩然起身,帶着思娘與念娘往外行去。因爲了取悅祖母的緣故,最近她都會特地換上女裝打扮,並由得念娘與她修飾妝容。眼下披着火紅狐裘,穿着窄袖交襟夾襖與及胸六幅裙,臂彎處挽着輕飄飄的夾纈披帛,也正是適合見客的裝扮。
來到側門附近後,李遐玉便停下了步子。遠遠望去,一位年約二十餘歲的年輕男子正靜立在馬邊,旁邊簇擁着幾個魁梧的虯髯大漢。他身量修長,面容清雅,與謝琰生得有五六分相像,神情氣質卻更沉鬱一些。粗略看去,此人確實是大家子弟做派,舉手投足間都帶着幾分閒雅趣味,令人望之便覺得猶如畫中仙一般。而謝琰許是離家太久的緣故,優雅瀟灑自是半分不缺,卻多了幾分親近之意,不至於太過高高在上。
謝璞彷彿察覺了她的目光,擡眼望過來,微微一怔。
“不知謝家大兄遠道而來,祖父與三郎此時都尚在軍營之中,並未在家。”李遐玉收回視線,淡淡一笑,朝他輕輕頷首致意,“不過,貴客到來,自是不能失禮,故而祖母命兒前來相迎。”
謝璞不着痕跡地打量着她,行了個叉手禮:“小娘子客氣了。某急着想見三郎,倒是忘了今日並非休沐,不曾遞上拜帖,實在是失禮了。既然他們不在,那某明日再過來便是。可否煩勞小娘子與某轉告一聲?”
“家中已經派人去軍營中尋祖父與三郎,謝家大兄稍候片刻,他們大概一兩個時辰後便能回返了。”李遐玉道,“而且,家中已經備好了客房。想來謝家大兄一路飛馳勞頓,應當已經很疲憊了罷?不妨就在家中住下?弘靜縣地方小,並沒有什麼過得去的客棧,謝家大兄恐怕也不會習慣,就容我們做一回東道罷,待會兒見祖父與三郎也更便宜些。”
謝璞猶豫片刻,頷首道:“那便有勞小娘子了。”
“大管事,帶着貴客去歇息罷。”李遐玉便吩咐道。李勝遂親自命僕從給客人們牽馬,又引着他們往外院客房而去。走得遠了,謝璞依然依稀能聽見,那位小娘子有條不紊地安排着諸事:“在正堂中準備個上好的席面,將新釀的葡萄酒取出來。待祖父與三郎家來了,直接讓他們過去。另外,那幾個部曲看起來頗有些眼熟,順便將馮四師傅叫過來給他們作陪。”
然而,李遐玉雖已經安排妥當,謝琰卻是獨自回來的。這些時日以來,他雖瞧上去與平日相差無幾,照舊發狠操練兵士,而後恩威並施,卻沒有人知曉,他幾乎每一天都數着日子過。任何人都不會比他更期待吉日頃刻間便至,他能安安穩穩地完成婚事。卻不料,臨來自家大兄居然冷不防地從長安奔了過來。
他爲何會過來?一路上,他儘量冷靜地思考此事,且不吝往最壞的方向去想:莫非,他剛寫信告訴他自己即將成親,他轉頭便將此事告訴了母親?如今這般匆匆不告而來,便是想取消這樁婚事?眼下只差親迎禮未完成,婚事早就已經板上釘釘了,他絕不容許任何人來破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