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瞬之間,大婚親迎之日便近在眼前。李遐玉倒是十分淡定,李家諸人的情緒卻越發複雜難言。婚前那一夜,孫秋娘與茉紗麗主動提出相陪相伴。三人躺在溫暖的牀上,輕言笑語地說了好些私房話。說得倒是都很高興,然而臨頭到該睡的時候,茉紗麗卻發現,身負重任的自己尚未完成使命。她瞥了一眼身側的孫秋娘,心中長嘆:便是她的性情再如何坦率,也不可能在豆蔻年華的秋娘面前提起那些閨中之趣,實在是失策了。
她正輾轉反側間,李遐玉輕輕握住她的手。昏暗的燭光透過牀帳,依稀能瞧見她的神情,隱約有些似笑非笑之意:“安心睡罷。有什麼私話,明日再說亦不遲。”婚禮在黃昏之時舉行,空閒的時候多着呢。當然,她也隱隱約約明白,她想要說些什麼。這些原本不該是阿嫂的責任,也虧得她性情直率,方能接下此事。
茉紗麗這才鬆了口氣,不再糾結下去。而半睡半醒之間的孫秋娘翻了個身,撲進李遐玉懷中,蹭了兩下,繼續睡了過去。李遐玉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背,恍惚間記憶中彷彿曾經有過這樣的場景,令她十分放鬆,遂也安心入眠了。
次日,李遐玉醒來的時候,便發覺似有新鮮的寒氣絲絲縷縷飄進來。寢房之外透着一重雪光,分明時辰應當還早,卻顯得天光很是明亮。她悄悄地起身,披上大氅,支開窗戶往外瞧。紛紛揚揚的鵝毛大雪早已將院中覆蓋,銀裝素裹,玉樹瓊花,自有一種清冷純淨之美,讓人看得不禁心神剔透起來。
“今日不必習武,元娘再小睡片刻罷。”負責守夜的思娘無聲無息來到她身後,低低地道,“若是擔心驚醒秋娘她們,奴已經鋪陳好了堂屋中的長榻,去榻上睡也使得。”
李遐玉搖搖首:“不必了,書房中可燒了炭盆?我去寫一寫字。”這些時日,謝琰因須得迎親之故,已經去了靈州小別院中暫住。雖是缺了他作伴,她在清閒之時不是射箭便是寫字,倒也自在得很。飛白書已經略有小成,她不願練簪花小楷,便按着謝琰的字體練起了行書,寫得已有□□分相像了。
揮毫灑墨之後,她略作思索,便從書架角落中抽出一本經摺裝的無名書來。展開來仔細一瞧,饒是一向泰山壓頂亦面不改色的李元娘,也禁不住雙頰浮起一片薄紅。不過,她並不是尋常那些個羞澀難當的小娘子,既然已經打開來瞧了,便索性看個一清二楚,揣摩得明明白白。拿着鑽研輿圖的架勢,將那些要緊之處看得仔仔細細,甚至還有些疑惑究竟爲何須得如此。
直至書房外傳來茉紗麗與孫秋娘的聲音,她才泰然自若地將這無名書塞進角落中,回到書案前坐下。然而,再如何佯作淡定,腦中那些羞人的畫面也依舊遲遲不去,心兒怦怦地跳着,臉上猶如抹了胭脂一般,亦是燙得彷彿火燒似的。
直至洗漱裝扮的時候,她才完全恢復平常的模樣。茉紗麗跟在她身後欲言又止,遲遲未能尋得單獨說話的機會。直至三人一同去正院內堂中用朝食,孫秋娘在前頭折梅,她才趕緊握住她的手,壓低聲音道:“尋不着機會與你細說,只需記得莫要厭惡兩人親近便是了。這頭一次……總有些不適之處。往後便能漸漸明白二人在一起之後,那個什麼魚水之歡的樂趣了。”
她這般含含糊糊地一說,李遐玉卻又不自禁地想起那些個畫面,只得微微頷首。不過短短几句話說罷,兩人面上都籠着一層紅暈,快步迎上前去,一同折了幾枝紅梅。孫秋娘回首一瞧,道:“寒風凜冽,你們臉都教吹紅了,咱們還是別在外逗留了,趕緊走罷。”
來到正院內堂後,柴氏便命李遐玉坐在她身邊。其實她有許多話想叮囑孫女,不過轉念一想,她不久便會歸家,那時候再說也不遲,便不再提起了。只是,再仔細想想,未嫁的小娘子與已嫁之婦到底不同,往後旁人喚她也不再是李元娘,而是謝李氏,心中又有些難捨之意。
李和也跟着嘆了幾口氣,擡首瞧着外頭風雪交加:“分明是大吉之日,怎麼風雪卻吹得越來越厲害?”若是臨來能換個風和日麗的吉日,孫女出門之時也不必受這寒風如刃的罪了。只是,這樣的話,作爲一家之主,他到底說不出口來。
“莫急,時候還早着呢。興許過午的時候便好些了。”柴氏道,“且大喜的日子,別說甚麼不吉之語,亦不能哭喪着臉,都給我端起笑模樣來。玉郎,你眼紅作甚麼?元娘又並非遠嫁,過些日子便與三郎一同歸家來了。”
“……祖母看錯了。”李遐齡迅速垂下首,拿眼角悄悄地瞥了瞥自家阿姊,“昨日我去了一趟靈州見姊夫和謝家大兄。那宅子倒是收拾得不錯,植了不少梅樹,阿姊一定會喜歡的。”他早已不是事事都須得依仗阿姊的孩童,便是心緒再如何激盪難平,如今也已經能逐漸控制自己的情緒。說出這些,也想讓祖父祖母安心一些。
然而,柴氏卻並未領他這份情,噗嗤笑道:“三郎費盡心思佈置的宅院,原是爲了討元娘歡心,教她驚喜一番。你這孩子卻盡數說了出來,真是半點都不懂得替他着想。”李遐玉見李遐齡擡起眼露出愧悔之色,便笑着解圍道:“玉郎也是好心,祖母莫要拿他打趣了。何況,我倒是覺得三郎想借着玉郎之口,引得我更加好奇呢。”
李遐齡鬆了口氣,轉念想了想,也頷首道:“姊夫果真有此意,不然也不會帶着我四處走動了。除了正院內堂不曾去過,外院、花園我都逛了一圈呢。姊夫還說,給我們都留了住處,往後也可闔家搬去住上些時日,時不時換一換地方,也新鮮些。”
“如此倒是他有心了。”柴氏道,略作沉吟,“說來,眼下已經十一月中旬,離元日也沒有多少日子了,不如咱們去靈州過年如何?等婚禮諸事都安排妥當之後,咱們便去靈州別院住下。待到過了上元,再回弘靜縣來。”
“是呢,聽說兩個別院離得並不遠。待到三郎須得去軍營之後,便接元孃家來住對月,也省得她中途奔波勞累。”茉紗麗極力贊同,“到時候,咱們豈不是又和以前一樣了?”孫秋娘聽了,亦是連連點頭:“祖母放心,那些收尾之事也不難,頂多兩三日便能徹底結束了。”
瞬時間,離別傷感便盡數褪去了。柴氏攬着孫女,橫了李和一眼:“你給三郎放了多少日婚假?”李和摸不準她到底是想讓這新婚的小兩口多待一段時日,還是期盼孫女早些歸家住對月,便道:“原先給的是十日,畢竟如今北疆有些緊張,雖暫時不涉及咱們靈州地界,也須得好生準備着。”
孫夏聞言,禁不住有些替謝琰打抱不平:“先前祖父給我的假期,可有半個月哩。”
“你那是什麼時候?如今又是什麼時候?你那是什麼職階?如今他又是什麼職階?”李和虎目圓瞪,“連他都不提什麼,你替他出什麼頭?”作爲校尉,在冬季這般緊要的時日裡,確實不能離開軍營太久。說不得什麼時候,便須得將他派出去巡防。薛延陀人這回到底有沒有南下侵擾的打算,還說不準呢。
“罷了,不提這些。”柴氏道,“讓元娘回院子裡去罷。雖說看着時辰還早,不過也是時候準備起來了。說不得待會兒便有客人上門恭賀——茉紗麗,你且陪着我待客,秋娘去幫元孃的忙。憨郎和玉郎陪着你們祖父去外院迎客。管事與管事娘子再查一遍,看看可有什麼疏漏。”
衆人都應了,便各自忙碌去了。李遐玉帶着孫秋娘、貼身侍婢回了院子中,散開發髻洗浴。水中放了香藥方子,洗完之後體香幽幽,又用幾種不同的滑膩脂膏抹了一遍又一遍。本便曲線緊緻的身體,越發顯得脂白細膩,誘人無比。烏鴉鴉的長髮薰幹了之後,再配着微香的髮油篦了一遍,更是順滑動人。烏髮雪膚互相映襯,原本便生得精緻的人,便生生的更多了三分顏色。
這時候,思娘纔將喜娘放了進來。念娘在一旁看着那喜娘一邊說着吉祥話,一邊給自家娘子撲了一層層厚粉,上了濃重的胭脂與殷紅的口脂,將精緻的眉目都遮掩得千篇一律,硬生生地忍住了將喜娘趕出去的衝動。
孫秋娘也禁不住嘆道:“沒有妝扮之前,比如今漂亮多了。怎麼偏偏能將阿姊折騰成這般模樣?”
“哪個新婦出嫁不是這般模樣呢?”喜娘笑着接道,“咱們家新婦確實生得極好,到時候將妝容洗了,豈不是更讓新婿驚喜幾分?”孫秋娘與兩位貼身婢女聽了,心裡不禁暗道:恐怕不是驚喜,而是見到這般妝容的阿姊便哭笑不得了,趕緊催着她們給她洗乾淨臉罷?
按照禮制,李遐玉之父李信追授從五品果毅都尉,她便可穿花釵翟衣出嫁。雖說李和的四品折衝都尉更高些,但畢竟是隔輩,不好過於攝盛。不過,五品與四品外命婦翟衣的差別,亦不過是花釵少一樹,翟少一等而已。細細妝扮起來,頭戴花釵五樹的釵冠、博鬢,身着素紗中單、蔽膝、青衣、革帶、珮、綬、青襪青舄,顯得既雍容又大氣。
如此折騰一番,終於盛裝打扮完畢後,侍婢們便扶着李遐玉在廳堂中的短榻上坐下了。朝食的時候她並未進多少食物,如今也早過了午食的時刻,思娘便拿了一碟小巧玲瓏的點心與她用。孫秋娘在一旁作陪,不多時又有些相熟人家的小娘子也過來湊熱鬧,如朱縣令家的二娘子,縣丞、縣尉家的小娘子們等。
衆人說說笑笑,等着新婿帶着迎親隊伍前來,也好摩拳擦掌爲難他們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