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的婚假聽起來似乎並不算短,然而兩人獨處的甜蜜時光卻像是流水一般轉瞬即逝。縱是再如何不捨,謝琰終究仍是準時趕回了河間府軍營點卯。李遐玉將他送出門後,便吩咐僕婢將該封存之物都收拾起來,留了些行事周全之人看宅子,就帶着幾車慣用的物什,回到李家別院住對月。說是住對月,實則是搬回家來。至於那小別院,或許須得謝琰得了長假時才能再度派得上用場了。
歸家之後,李遐玉每日的生活與出嫁前幾乎相差無幾。習武習字、煎茶點茶、打理庶務、陪伴家人,十分隨意自在。不過,到了年節之時,她卻不能像以往那般隨性,而是須得以謝琰之妻的身份出面交際,給同僚上峰等諸般人家送節禮、赴宴飲等。
謝琰作爲河間府校尉,本便佔盡了天時地利人和。他的同僚上峰皆是熟識之極的人家,以往便經常來拜訪柴氏,見了李遐玉也只有滿口誇讚的,自是不會過於爲難。然而,輪到靈州城內那些官眷世家的時候,便是免不了諸多風言風語了。刺史府、都督府、司馬府等衆多宴飲場上,仗着門第高且父兄郎君官職高便對她明諷暗刺者,真是數不勝數。她權當什麼都不曾聽見,泰然自若,令那些人大都乘興而來敗興而歸,倒教有些官眷高看了一眼。
及節前,她又去了一趟慕容府探望李丹薇。因天候寒冷並新診出身懷雙胎之故,李丹薇近來並未在這些大大小小的宴飲中露面,聽聞她受欺負的消息,冷哼道:“不過是些破落戶罷了,見不得你嫁的謝三郎居然是陳郡謝氏子,心中正發酸呢。說不得還做着美夢,想着你這寒門之女能嫁高門,她們也是明珠蒙了塵——也不自個兒照照鏡子好生瞧瞧!可惜你出嫁後,倒不好如以往那般肆意,不然便是狠狠地刺回去又如何?且再等些時日,我去替你出口氣。我這個懷遠縣主的封號,可不是掛着好看的。”
“有了縣主姊姊這番話,我還擔心什麼呢?”李遐玉禁不住笑出聲來,“就等着縣主姊姊給我撐腰了。你知道,我其實並不喜歡這種拐彎抹角的冷嘲熱諷,白白耗費時間。實在忍不住的時候,便覺得該動手教訓了。只可惜如今是謝家婦,倒不好傳出什麼奇怪的名聲,免得給日後留下什麼隱患。”
“趕緊讓謝三郎升作果毅都尉,我便去央祖父兌現許給你的縣君誥命。”李丹薇道,“身爲誥命夫人,看她們還敢不敢多嘴多舌。我依稀記得,好像還有一級鄉君的誥命,是專門賜給流外勳官之母妻的。不過,眼下你並不算適合,倒不如再等上幾年。說來,這誥命本是你自己掙來的,卻還是須得仗着謝三郎升官才能得到,可真是不公。”
李遐玉聽了,依舊很是坦然,只淺淺笑道:“原本我便不是爲了誥命而出戰的,能得了都督的讚許,已經是意外之喜了。說來,三郎是陳郡謝氏子的消息究竟是如何傳出去的?莫不是迎親的時候,教那些儐相賓客看出了端倪罷?或者,是謝家大兄待客的時候不慎提起了隻言片語?”
“你家謝三郎那模樣氣度,瞧着便完全不似寒門子弟,猜他是陳郡謝氏子的人早就多得很了。只是見他沒有家族扶持,又是個微末的武官,有些半信半疑,纔沒有貿然與他來往,甚至於上門提親而已。你們成親的時候,他的兄長亦是樣貌風度談吐無不出衆,誰還會懷疑他的出身門第?”李丹薇回道,“恐怕有不少人早便悔恨得捶胸頓足了,所以才瞧你百般不順眼,拿着你出氣。”
“只希望這些人中沒有什麼好事者,特意去陳州打聽謝家之事,將我們二人的婚事傳得沸沸揚揚……”李遐玉蹙起眉,“三郎曾說過,謝家沒落之後,已經許久不與其他頂級門閥世家來往了。可能消息也不會那麼靈通罷。”
“便是他們知道了又如何?你已經是謝家婦,連宗子謝大郎都認了,誰還能不認?”李丹薇握住她的手,輕輕搖了搖,“若是實在擔心,多派些人手去陳州盯着。有什麼風吹草動,你們二人也好應對。我真是從未見過,還有這般防着緊着的母子。你那阿家身爲太原王氏女,居然如此不好相與,弄得母子離心,真是令人覺得感慨萬分。”
“我們如今過得逍遙自在,可不想因疏忽之故,惹來阿家的雷霆震怒。”李遐玉輕輕一嘆,“其實我們並不懼怕她什麼,只是覺得她會阻撓我們的打算,干擾我們的生活,令大家都不得安生而已。三郎順風順水地走到如今,若是因她之故耽誤了,他心裡必然不會好過。這位眼裡只有進士纔算是晉升之途的阿家,定是瞧不上他這種從七品下的小武官的。”
李丹薇聽了,自是十分同情:“放心,有你懷遠縣主姊姊在呢,必定會一直爲你撐腰的。便是長輩,想來她也須得給我三分顏面纔是。不然若是我發了威,必教她的兒子侄兒兄弟外甥們永遠都升不得官,該怕的便是她了。”
“是,是,是。”聽到她這般豪氣萬千的發話,李遐玉收了些許愁色,不禁粲然笑了起來,“縣主姊姊的威望,何人能及?說來,姊姊你近來的脾性真是越發霸氣了幾分,連我都有些自愧不如了呢。莫不是終於領會了該如何做一位御封的‘縣主’?”
“不好麼?”李丹薇挑起眉,“我只是如你那般,再也不願意忍耐着罷了。無論是誰,都不能再勉強我做什麼。便是阿孃,說了不中聽的話,我也會明白地說我不愛聽了,她看在我腹中懷着雙胎的份上也不好指責我什麼。果然,如今神清氣爽,真是暢快得很。阿若也說,就該如此隨性一些纔好。”
“當然很好。”李遐玉俯下身,小心地貼在她的肚腹上感覺着裡頭的微末動靜,輕聲道,“若是姊姊你永遠都能如此愜意,那便再好不過了。”
李丹薇垂下眼,輕撫着她的背:“咱們姊妹都經受過許多事。我覺得,一定是這輩子的苦難都已經熬過去了。所以,日後必定都會順心如意的。便是稍有不如意之處,也定會漸漸轉好。元娘,你不必擔心。”
“盡人事,聽天命。”李遐玉接過話,“姊姊放心,我並未多想,也在盡力爲我和三郎的未來籌謀。我明知將來會遇上什麼樣的阿家,明知可能會受什麼刁難,也仍然要嫁給他,自然不會辜負自己的情意與信念。”許多事,她不能等着謝琰去做,而是應當自己想得更周全一些,更主動一些。
自慕容府歸家之後,李遐玉便回了內堂拜見柴氏。她步入門內之時,正好瞧見一位眼熟的部曲匆匆退出來:“祖母,方纔那個是侍奉在祖父身邊的部曲罷?如此行色匆匆,可是有什麼事發生?”
柴氏展開信件看了幾眼,又將旁邊密封的信匣交給她:“據說北疆有異動,都督命河間府上下夙夜警備,應當是不久之後便要出兵了。爲了平息其他人的嫉恨,三郎已經許久沒有得到巡防的機會,這回都督親自點了他的名,總算不必被壓着了。”
“仍是跟着慕容果毅出戰?”李遐玉打開信匣,匆匆瀏覽之後,蹙眉道,“校尉底下到底只有二百四十人,還是將家中的部曲都遣過去更安穩些。新練出來的部曲都尚未見過血,也需要這種機會。不過,到底出了什麼異動?怎麼烏迷耳竟並未派人來送信?”最大的異動,莫過於薛延陀夷男可汗病死,二子相爭,兄弟鬩牆。不過,若當真如此,怎麼可能傳不出消息來?
“多想無益。”柴氏道,“咱們將該做之事做好便是了。情況未明之際,你也不必想着隨三郎一同出征。以前只幾個熟識的人一起出徵,你帶着女兵部曲同住也無人會說什麼。如今整個靈州的府兵或許都會北征,你貿然出現便不太合時宜了。若是得了什麼誥命封號倒也還好……罷了罷了,暫且留在我身邊罷。”
“祖母放心,如今正是年節的時候,家中一片忙亂,兒當然要留下來襄助祖母。”李遐玉笑道,“什麼節禮宴飲,總不能讓祖母事事都幫我打算,替我擋回去。”作爲謝琰的新婦,她如今最該做的,便是幫他經營好家人、同僚之間的關係。
諸如,趁着如今陳州老宅尚一無所知的時候,將謝家大兄與大嫂徹底爭取過來。日後便是阿家生事,也能多兩個轉圜之人。大嫂是阿家的內侄女,又是阿家親自爲大兄求娶來的,說話定然有幾分份量纔是。只要她是個明理之人,又完全沒有利益的糾葛,她們便應該不難交好。至於給老宅的節禮,照舊多送一份,心照不宣地讓大兄以他的名義送回去便是了。雖然面上得不到任何益處,私底下卻得了大兄的讚許,何樂而不爲呢?
至於同僚,無論關係好與不好,多備些節禮總不會錯。若是脾性不合,維持面上的情誼便足矣,無須在意她們背後說什麼做什麼。到底謝琰升遷與否,靠的也不是他們。他們反倒要指着日後分謝琰的功勞,便是看在李和與柴氏的份上,也不敢隨意撕破顏面。至於上峰,無非是郭果毅、何果毅、慕容果毅三人了。慕容若且不提,懷遠縣主姊姊剛許諾要替她撐腰呢,閨中密友自是與衆不同。倒是郭巡與何長刀兩家的節禮,須得悉心準備。他們如今與李家算是通家之好,無論是長輩或同輩,親近些亦是應該的。
既然心中已經有了打算,李遐玉做起事來自是有條不紊,安排得十分妥當。柴氏對她一向放心,只看了她的節禮單子,便連連頷首。年前謝琰又派人送了幾回信,只略提了些戰事,餘下的便皆是各種膩人的思念之語了。將近元日的時候,河間府千餘府兵皆北上巡防,只剩下李遐齡一個兒郎的李家依舊十分平靜地過了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