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四將李遐玉引至謝琰的院子裡,又命部曲給她奉上些鮮果杏酪,便自行忙碌去了。李遐玉飲了溫熱的杏酪,略用了些鮮果,便隨意打量起周圍來。這並非她頭一回來這個院子,然而,無論來多少回,瞧着也似乎與先前無甚區別。
正房是謝琰就寢之處,以屏風相隔成左中右三間。左邊便是寢房,只有一張再簡單不過的木牀,一張矮榻並書案等物;中間是待客的廳堂,除了長榻、矮榻以及憑几、長案之外,也別無他物;右間是書房,書架上幾乎都是兵書與輿圖。
左右廂房分別是謝琰閒來製作/弓/弩/等武器的工坊以及揮毫灑墨的另一間書房,都算得上是他平素消磨閒暇之處。他每日亦有練習法帖的習慣,最愛臨摹的是行書與草書,然而卻寫得一手漂亮的楷書,據說是自幼習字所致。偶爾,他亦會繪製水墨丹青,賀蘭山景、黃河之水、大漠戈壁、草原奔馬皆是他筆下舒然展開的畫卷。雖則畫技算不得上乘,但李遐玉總覺得別有一番大氣在內,也稱得上佳作了。
至於顯得較爲逼仄的院子內,則放置着兩個石墩,用以隨時舉動練習增加臂力。長年累月下來,原本圓石凳大小的石墩,也漸漸變成了圓石桌狀。李遐玉上前試了試,她的氣力已然不算小,單手卻依舊提不起來,雙手倒是可勉強提動。
如此走動一番,李遐玉也彷彿依稀能猜得謝琰平日生活的情形。院落中處處皆是他留下的氣息,清朗如風,令她滿心的焦躁不由得平順許多。又等了片刻,正當她欲出院落四下走一走時,回首卻正好見謝琰步入院門,朝她淺淺一笑。
不過十三四歲的俊俏少年郎,身着白青色窄袖圓領袍,腳踏皁色長靴,手執暗紅色馬鞭,翩翩行來。縱使沾染過無數鮮血,他周身卻依舊溫暖安寧,瞧不出任何叱吒沙場的煞氣,令身邊人無不如沐春風。
在李遐玉心中,他就像是水,時而溫如春雨潤物細無聲,時而如奔騰洪流毫不容情,時而如疾風驟雪似冰似霜,時而如地下暗河隱藏激涌。任何時候待任何人,他都自有不同的應對之法,看似不變實則多變,看似多變實則不變。然而,不論變與不變,他都是她苦惱時最先想到的人,是她滿心依賴的兄長,是她放在心頭最重要的家人。
“阿玉。”思緒涌動之間,謝琰已經來到她身邊,“爲何立在院子裡?走,進房中歇息罷。昨夜玉郎遣人來報,說你似是有些心緒不穩。究竟發生了何事?不論何事,你只管與我說便是。一則悶在心中總是不好,二則或許我能給你出一出主意。”
兩人來到廳堂裡,在短榻茵褥上坐了。李遐玉擡手欲給謝琰倒一杯杏酪,不料他卻也伸手過來取漿水壺。手不經意間交疊在一處,溫熱的觸感令他們都不由得擡首望去,卻也只是相視一笑而已。
“阿兄且坐着罷。”李遐玉道,臉上並無任何忸怩之色,仍舊坦然大方地執壺倒杏酪。
謝琰遂放開她的手,無意識之間,卻輕輕地摩挲着手指,而後神色如常道:“多謝阿玉。”
對坐飲了杏酪解渴之後,李遐玉方將昨日自李丹薇處聽得的消息一一道來:“十娘姊姊聽她家祖母與阿孃提起此事,想來應當有九分真。阿兄,若是聖人當真應薛延陀所求,將新興公主下降,阿爺阿孃的仇何時才能報?我習武從軍本便是爲了報仇雪恨,若是生出了這般變故,又該如何寬慰阿爺阿孃在天之靈?”
謝琰微微擰起了眉頭,將旁邊的鮮果推過去:“且吃些櫻桃,稍微平復心境罷。阿玉,你不過是關心則亂而已。”
這些櫻桃是莊園中出產的,個個瑩紅圓潤,口感酸甜合宜,很是不錯。李遐玉吃了幾顆,心緒彷彿當真好轉了不少:“阿兄莫非覺得,此事未必爲真?但……祖父眼下忙忙碌碌,應該爲的就是此事罷?若是長安來使,想必會從周邊折衝府帶些兵士當作扈從護衛,一同前往漠北薛延陀牙帳中。祖父想來大約正在挑揀合適之人。”
“阿玉,你仔細想想,聖人之前猶豫不應,如今卻又爲何突然答應了?中間發生了何事,促使聖人改變了主意?”謝琰道,“倘若只看結果,不問過程,所見所聞也不過是一角而已,並非真相。”
李遐玉怔了怔,她確實因太過激動而忽略瞭如此重要的細節:“莫非是薛延陀人從中做了什麼?聖人只能以新興公主下降,作爲交換?如此逼迫而得來的和親,中途想必會出現許多變數。”
“不錯。”謝琰頷首,“弘化公主、文成公主皆爲宗室女,新興公主卻是聖人親出的帝姬,其中差別自然並非一星半點。薛延陀自兩年餘前大敗之後,其在漠北的勢力與影響已經漸漸衰微。他們何德何能,居然能尚得一位正經的金枝玉葉?論威脅,論和睦與誠意,比之吐蕃與吐谷渾都多有不如。”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李遐玉咬了咬嘴脣,“咱們都絲毫未能得到半點消息,想必並非靈州,而是其他地方出了事。足以動搖聖人待薛延陀求親的態度,定然與北方諸胡族有關,不是突厥降部便是高昌……或者鐵勒降部。”除非危及大唐北疆的安寧,否則聖人又何必忍痛送出親生之女?新興公主再不得寵,也是實打實的帝姬。但凡有任何可轉圜之處,應該都能用宗室女替代纔是。
謝琰道:“此事且放下不提。以聖人的脾性,走一步觀十步,待薛延陀又素來警覺,定不會輕易教他們藉着尚公主之名,狐假虎威,在草原上更得威勢。你忘了之前的大戰麼?薛延陀人奇襲,突厥降部敗逃——但阿史那思摩(李思摩)何時學會了堅壁清野?”
李遐玉心中大定:不錯,當年看似薛延陀趁機奇襲,但聖人心中應該早有防備纔是。不然,突厥降部又如何會在連敗連逃的時候,還不忘將糧草以及草場全部燒燬?致使薛延陀人面對接下來大唐諸路攻勢無以爲繼?這定然是聖人早便吩咐過的緣故。如今看似是大唐被逼着捨出新興公主和親,說不得便有什麼奇謀等在後頭呢?若真教薛延陀人娶了公主,頭一個咽不下這口氣的必定是聖人。
想到此,她神情已是全然舒緩下來:“阿兄說得是。此事是我太過心急了,不曾細想……”
“阿玉,我知道,報仇之事於你而言極爲重要。不過,也別因太過急切而失了冷靜。”謝琰接着道,“換作往常,你定然會察覺其中的奧妙,哪裡會心焦至此?他日在戰場上,一時的慌亂,便可能帶來無窮後患。”
聞言,李遐玉認真地點頭道:“我明白,阿兄。往後定會以此爲戒,不會再犯。”
謝琰這才神色略鬆,微微笑道:“說起最近發生何事,咱們不知曉,祖父未必不知道。再者,說不得康五郎君那頭也能探得些許消息。即使不夠準確,也足可清楚到底是何處有異動了。”
“我這便回去修書一封,問問石娘子。”李遐玉道,“阿兄便辛苦些,闖一闖河間府軍營罷。”李和治軍嚴謹,她雖是嫡親的孫女,卻也同樣不能擅入軍營。再如何與他講理也不頂用,她嘗試數回之後只得放棄了。
謝琰道:“交給我罷。若有什麼消息,隨時聯繫就是。”
李遐玉嫣然一笑,輕鬆地站起身來:“玉郎與秋娘還等着我呢,我這便回去了。”
“將近午時,不留下來用些吃食再走麼?”謝琰看了看外頭的天色,“你策馬奔回去,至少須得一個時辰。”
“那便準備些許乾糧就是了。”李遐玉道,“前些時日天天狩獵,每日都食炙肉,太過油膩。如今正好用些清淡的吃食。此外,阿兄若能讓我帶些櫻桃回去,那便再好不過了。”櫻桃正是剛成熟的時候,想來所產並不多。但思及李遐齡、孫秋娘在,李遐玉便少不得討一些了。
謝琰上午其實已經攜了一袋櫻桃過去,卻並不提起,只笑道:“儘管去廚下拿就是了。”多取些櫻桃,她這當阿姊的才能多吃幾顆。不然,恐怕全都留給兩個小傢伙嚐鮮了。
送了李遐玉出莊園後,謝琰便獨自用了午食。聽馮四說了些莊園部曲訓練之事,一一處理妥當,他便帶着剩下一小袋櫻桃,徑直去了河間府軍營。軍營位於黃河之畔的矮坡上,遠遠看去,軍帳層層、錯落有致。守衛不停地穿梭在軍營內外,軍紀十分森嚴。
雖說謝琰已多次來過軍營,但守衛依然鐵面無私地將他攔在外頭。直到他說明來意之後,他們纔派人進去通報。不多時,就有李和身邊的部曲頭領李卯前來相迎,笑道:“三郎君怎地突然過來了?”
謝琰晃了晃手中的櫻桃:“莊園中新結了櫻桃,送了些回府給祖母嚐鮮。想想祖父也喜愛得緊,便特地送過來了。”他噙着笑,瞧起來格外親和誠懇。當然,此話也確實不假。他本便打算這兩日來一趟軍營送櫻桃,而今不過是又多了一項“打聽”的任務在身而已。
“三郎君可真是來得太巧了。阿郎這兩日有些着急上火,每天都沒用多少吃食。正好可做些櫻桃饆饠,健益脾胃,開一開胃口。”李卯道,“先前小娘子派人送來的灘羊與鹿,阿郎都吃不下,很是覺得可惜哩。”
謝琰挑了挑眉:“不知祖父因何事着急?若有我能幫得上忙之處,便再好不過。”
李卯素來口風甚緊,只笑道:“此事某做不得主。三郎君儘管去問阿郎就是了。”他想了想,又添上一句:“說不得阿郎正有些事,非三郎君不能成呢。”
謝琰似是想到了什麼,彎起嘴角淺淺一笑。
慢慢萌芽什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