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之後,休養得當的姑臧夫人病勢減輕,遂提出返回涼州。李都督與盧夫人自是數度挽留,無奈姑臧夫人思鄉心切,便只得答應派遣府兵送她歸鄉。由於捨不得幾個一直陪伴她的孩子,姑臧夫人又提出帶着小娘子小郎君們去涼州住些時日。除了李八娘以身體不適爲由婉拒之外,其餘人自是滿口答應下來。當然,孫秋娘、李遐齡由於年紀太小,亦未列入其中。
於是,九月下旬,姑臧夫人的牛車隊便浩浩蕩蕩地離開了靈州州府,前往涼州。護送者除去數十位契苾部侍衛外,另有甫被提拔爲隊正的謝琰部下,都督府的一百部曲,李折衝都尉家的一百部曲。這般強大的護衛,自是震懾住了暗處蠢蠢欲動的許多人,令他們不敢再輕舉妄動。
涼州,位於靈州之西,屬隴右道管轄。它地處要衝,乃是轄制河西走廊的邊關重城。古時此地原屬月氏,後被匈奴所佔,成爲匈奴人放牧之地,亦是頻繁入侵中原的通道。直到漢武帝遣驃騎將軍霍去病遠征河西,二度擊潰匈奴,使之哀唱“亡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婦無顏色”,開闢河西四郡張掖、武威、酒泉、敦煌,河西走廊方歸中原所有。及五胡亂華時,河西更成爲隴西李氏等世家大族避禍之地,儒道與佛家交相輝映,爲戰火遍地的北地留住了世家錚錚風骨與中原燦爛文化。
涼州亦曾一度爲漢十三部刺史之一,轄區囊括整個河西走廊及周邊,共十二郡國——包括隴西李氏祖籍隴西成紀。而國朝之涼州,大抵相當於昔年漢時之武威郡,下轄五縣:姑臧,神烏,昌鬆,嘉麟、番禾。契苾部蕃息所在地,便是姑臧縣南部的姑臧山。
“昔年西涼武昭王(李暠)爲敦煌太守,後感於時局艱辛,方稱帝立國。”牛車中,李丹薇如講述故事一般,敘說着河西與隴西李氏的淵源,“如今定著四房中的敦煌房、姑臧房、武陽房都是武昭王之後。敦煌房爲其次子之後,姑臧房爲其六子之後,武陽房爲其七子之後。”
李遐玉先前做過許多功課,自是知道這位西涼武昭王李暠亦被皇室追爲先祖,不過其中仍有多處存疑。然而,當時五胡亂華,北朝一片混亂,世家大族譜系失傳者也不罕見——如太原王氏,歷經南渡北歸,亦曾一度失傳。只是,李暠一支避禍河西,譜系保存應當相對完好。而沒有譜系佐證,也只能說明皇室這一脈即便是武昭王之後,也不過是支脈罷了。“如此說來,定著四房中,只丹陽房與這位武昭王無甚干係?”
李丹薇微微一笑:“可不是麼?血脈已經離得很遠了。便是他們幾房之間,彼此往來也並不算太緊密。如丹陽房這般的大房支,光是背自家的譜系便足足有數千人。若將隴西李氏的房支都背下來,至少數萬人,那可不容易。當初我年紀小,費了好些年才從稀裡糊塗逐漸理得清楚些。”
“原來姑臧李氏是都督府的親戚。”姑臧夫人笑道,“他們與契苾部亦有些來往,時常幫我往長安捎帶些消息。”略作沉吟之後,她又道:“如今契苾部有些混亂,我原便不打算將你們兩個小娘子都帶去族中。先前還想着,且讓你們在姑臧縣城中的別院住下,如今想來,倒不如讓你們去姑臧李氏府中住些時日。”眼下契苾部一分爲二,叛逃的三千餘人仍在薛延陀牙帳,不願隨着可汗南歸。剩下一千餘族人則護着契苾沙門的妻兒留在姑臧山下,收拾殘局。雖說已經過去數月,但契苾部族依舊不夠安穩,亦不適合待客。
“兒倒是寧可住在別院裡。”李遐玉道,“姑臧李氏說來也只是十娘姊姊的遠親,貿然上門恐怕並不合適。何況,夫人在都督府住了這麼些時日,不覺得世家大族中處處都是規矩麼?好不容易鬆散些,豈能再一次‘自投羅網’?而且,咱們還帶着那麼些府兵、部曲,如何能住得下?”
李丹薇禁不住抿脣笑了:“夫人,元娘說得很是。到底只是遠親,煩擾他們也不合適。祖父祖母也只吩咐兒帶些表禮,上門問候拜訪,並未囑託其他事。”其實盧夫人也暗示過她,去姑臧房住些時日總比隨着姑臧夫人住好些。但她此行是爲陪伴姑臧夫人而來,豈有主動遠離的道理?索性便當成未曾聽懂祖母的暗示就是了。
姑臧夫人蹙眉細想,搖首嘆道:“確實是我想得岔了。住在別院裡自由自在,總比寄人籬下,看人臉色強些。有那麼些府兵部曲護着,你們的安危應當無礙。到時候,我給你們留下幾個奴婢,也好提醒你們認一認姑臧李氏的人。”
“多謝夫人。”小娘子們相視一笑。
約莫十來日後,北地普降大雪,一行人終於趕到姑臧縣縣城。因憂心契苾部近況,又擔憂大雪連降妨礙趕路,姑臧夫人便索性不入縣城,就在城門前與孩子們暫時告別。“待到部族內收拾乾淨後,我再遣人來接你們。短則十日,多則二十日。”
“夫人儘管放心。兒等皆並非幼童,定會彼此照料妥當。”李遐玉應道。
李丹薇亦笑道:“夫人不必掛念兒等,只管家去就是。兒瞧着姑臧縣繁華得很,也正好四處走一走。而且,涼州州城就在姑臧縣,去開開眼界也便利呢。”
姑臧夫人見兩人談笑自若,心中也清楚她們並非尋常小娘子,便道:“如此甚好。”牛車隊遂緩緩離去,謝琰望了李遐玉一眼,撥馬隨上。他的屬下怔了怔,也都翻身上馬,跟了過去。
未等走幾步,姑臧夫人便發覺不對,佯怒道:“三郎怎麼也跟來了?好端端的,怎麼不守在姊妹們身邊?”
謝琰抱拳行禮道:“孩兒奉都督之命,送夫人歸鄉。如今尚未至契苾部,軍令在身,自是須得繼續護衛夫人。便是送至契苾部,夫人身邊只得數十護衛,部族中危機四伏,孩兒亦不可能輕易抽身離開。”
“大兄也帶着部曲一同去罷。”李遐玉道,“萬一生變,只靠着眼下這些人彈壓恐怕很是艱難。我和十娘姊姊身邊還有都督府的一百部曲,護衛安全已經足夠了。”都督府的部曲雖然不會聽李丹薇的調遣,但做護衛也算得上盡職盡責。更何況,她還帶着十來個扮作婢女的女兵。另還有百餘女兵,隨着自家的商隊啓程,如今也已經到了涼州州城。
謝琰猶豫片刻,瞥了她一眼,低聲道:“不可自作主張。”這便算是答應了。孫夏撓了撓腦袋,當然毫無異議。對他而言,殺馬賊固然痛快,但報答姑臧夫人的恩情亦是十分重要之事。何況,三郎與元娘都打定了主意,他只需聽他們的就是。
“阿兄放心,我不會貿然行動。”李遐玉許諾道。她的女兵從未見過血,自是不能單獨出去殺馬賊。以那些身經百戰的老部曲,帶着這羣士氣高昂的新兵,才能將她們歷練打磨出來。否則,恐怕只會白白消耗她們的性命罷了。
姑臧夫人拗不過謝琰,只得讓他與孫夏一起跟去。但回首見李遐玉、李丹薇兩個小娘子孤零零的披着狐裘立在城門旁,越發覺得不忍心,便將貼身侍婢又給了她們好幾個,叮囑了好些話,這才依依不捨地離開了。
風雪瀰漫,很快便掩住了他們的行跡。因天寒地凍,李遐玉與李丹薇並未逞強騎馬,而是坐上牛車,進入姑臧縣城中。姑臧夫人別院與隴西李氏姑臧房老宅是對門的鄰里,都是三路七進的大宅子。許是常年居住的緣故,宅子不但富麗堂皇,而且頗有人氣。管事早便接到消息,帶着僕婢前來相迎,雖不見姑臧夫人車駕,但態度也十分殷勤尊重。
“兩位小娘子都是貴客,某已經喚人收拾了正院旁邊相鄰的兩個院落,隨時都可住下。”管事領着一行人進入內院,穿過被雪覆蓋的庭園,來到收拾得十分乾淨溫暖的院落前。李遐玉眨眨眼,挽住李丹薇的手臂:“好容易得了和十娘姊姊單獨相處的機會,可不能再將我們分開了。”
李丹薇亦笑道:“院子這般軒闊,住下我們二人並婢女們已是綽綽有餘。煩勞管事將我們安置在一處罷。不必再增添什麼,只需在小樓里加一張牀榻就是了。”
“便是不加牀榻,咱們抵足而眠也好。”李遐玉接道。
李丹薇戳了戳她的額頭:“誰知道你睡相如何?若是擾了我的好眠,也好分牀睡。”
打理一座院子總比兩座院子容易些,管事自是順着她們答應下來。姑臧夫人的貼身侍婢也並無異議,只是讓人趕緊準備熱水吃食,方便兩位小娘子梳洗歇息。兩人分別洗浴之後,坐在熏籠邊晾乾溼漉漉的長髮。李丹薇命婢女取來筆墨紙硯,給對門的姑臧房寫了個帖子,簡單提及此行之事,並說明過兩日上門拜訪。
“元娘,到時候與我同去罷?”
“不想去。”李遐玉懶懶地推着雙陸,“十娘姊姊記得那麼多譜系,正好認一認親戚,送上表禮。我若是跟去,且不說相互介紹有些煩擾,那麼多人我也記不過來。”姑臧房是李丹薇的遠親,與她毫無干系,又何必勉強自己約束性子,上門去與人虛與委蛇呢?何況,這可是涼州,並非靈州。便是拓展交際人脈,也沒有必要涉足涼州。
李遐玉微微一怔,垂眸想了想,苦笑道:“確實不該拉着你同去。否則,若是遇上八從姊、九從姊那般性情的小娘子,豈不是白白教你受了委屈?也罷,你就在別院中等着我,或是去市集裡逛一逛也好。”
“在客人面前,也少有八娘、九娘那般失禮的世家貴女。我可不是因此而不願去,只是純粹不想交際罷了。”李遐玉道,自然而然地轉移話題,“說來,離拜訪還有兩三日罷。若是雪停了,咱們不如去涼州州城走一走?也好備些禮物,到時候帶回靈州去。”
“也好。”李丹薇頷首淺笑,略微想開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