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幾年前大敗於唐朝軍隊之後,薛延陀貴族們便陷入了患得患失、或悲或喜或怒或恨的複雜心態中。這場戰爭帶給他們的影響遠比他們預想中更加嚴重。眼看着如日中天的地位岌岌可危,周圍羣狼環伺,夷男可汗只得定下借大唐之勢鎮壓那些個心懷不軌的部落的計策。爲此,他不惜再度伏低做小,使盡了各種手段,終於求得一位真正的金枝玉葉下降。
如今,願望已然達成。大唐天子雖說心不甘情不願,但到底許下了這樁婚事,還給出了十分可觀的嫁妝單子。然而,光是拿着這張嫁妝單子,薛延陀內部便幾乎因此而成日吵鬧不休,甚至險些大打出手以至於公然分裂了。
贊同者如突利失,自是百般激動,動輒歷數弘化公主下降吐谷渾、文成公主下降吐蕃之後,給他們帶去的工匠技術,以及輝煌燦爛的中原文化。與織布、造紙、鑄造等技術相比,所謂的文化與數不盡的錢財,反倒都是小事。雖說鐵勒人的鑄造技術亦是十分高明,但唐人所用的橫刀、儀刀、□□等,哪種不令人眼饞呢?至於因嫁妝豐厚的緣故,必須準備大量的聘禮,在這些好處面前也算不得什麼了。
反對者則以拔灼爲主,他本來便不贊同與唐人和親,自然更不願意爲這樁親事付出什麼。新興公主的嫁妝單子確實豐厚,但錢財工匠之類,對於習慣遊牧爲生的薛延陀人沒有什麼太大的意義。反倒是薛延陀人必須爲這些嫁妝準備聘禮,將牛羊馬匹送出去,使得自己的部落變得貧窮,簡直是得不償失。
夷男可汗自是捨不得將自家部落的牛羊馬匹送出去,但更捨不得這樁婚事將會帶來的利益。自家部落沒有“足夠”的牛羊馬匹,向其他部落“借”就是了。至於借了之後什麼時候歸還,當然就是另一回事了。不借,那便是不給薛延陀面子,甚至蔑視大唐——這可是爲了迎娶大唐公主準備的聘禮!
當然,牛羊馬匹“借”得,絲綢瓷器香料亦“搶”得。粟特商人個個身家富貴,區區些許貨物又算得了什麼?大漠馬賊如此猖狂,運道不佳也怨不得別人不是?於是,一時間漠北人心動盪,膽小的部落自是敢怒不敢言,膽大的部落卻已經憤憤地往西遷徙了——離薛延陀牙帳越遠越好,至於會不會受到西突厥人的侵擾,又是另一回事了。那些個保不住貨物甚至淪爲階下囚的粟特商人亦是風聲鶴唳,竟沒幾個人膽敢再往漠北行商了。
絲綢瓷器香料的價值,自然遠遠勝過牛羊劣馬。這些不能吃用的奢侈之物,一向是薛延陀貴族權勢的象徵,同時亦是漢人高官世家富貴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這種能夠撐得起聘禮的貴重物品,當然越多越好。故而,粟特行商越少,薛延陀人便越不會放過每一個商隊。
這一日,又一個小心翼翼的粟特商隊來到某個鐵勒部落當中。他們已經不敢去薛延陀牙帳,不過,即使是這些位置有些偏僻的鐵勒小部落給出的皮毛武器駱駝牛羊,轉手也能賺上不少了,亦不必爲了更豐厚的利潤冒人貨兩失的危險。誰知,正當他們卸下貨物與牧民討價還價的時候,一羣蒙面的馬賊突然衝了出來。這羣馬賊不但搶了粟特商人的貨物,連牧民的牛羊馬匹駱駝也都不放過。部落中的勇士大怒,立刻揮刀追殺上去。
前後追出了上百里路,牧民們臨時騎上的馬匹到底並非上等好馬,漸漸地就被那些馬賊甩下了。但他們也並非毫無收穫,射死了十來個馬賊。不過,當他們將馬賊蒙面的布巾都扯下來之後,頓時面面相覷:怎麼有幾個馬賊生得很是面熟?看起來應該就是附近鐵勒部落的人?
這時候,體力稍弱的粟特商人們才哭着喊着追了上來。千辛萬苦帶來的貨物不保,他們個個都如喪考妣,捶胸頓足,教同病相憐的牧民們禁不住心生同情。雙方瞬間就沒了隔閡,一起哀嘆着時運不濟。然而,一位粟特商人定睛看了看那十幾具屍首,忽然有些疑惑地支吾道:“這不是前些日子在居延部落看見的人麼……”
牧民們聞言大驚:“難怪我們也看着眼熟!!居延部落可是大部落,作甚麼要假扮馬賊?!”“該死!咱們這就衝到他們部落裡去,把東西都討要回來!!”“是啊,咱們部落的牛羊馬匹都有記號,不怕他們不認賬!!”
粟特行商們卻有些瞻前顧後,遲疑道:“居延部落恐怕也不會輕易承認此事,何況他們人多勢大,若是一不做二不休把咱們都給……”
牧民們被他們一提醒,也有些猶豫起來。居延部落是夷男可汗的親信部落,光是控弦的騎士就有兩三千人,他們這種老弱婦孺加起來也不過一千人的部落,若是一時控制不住場面狠狠得罪了這羣人,下場只可能是被他們吞併,世世代代都成爲受他們奴役的奴隸。
“呔!實在是咽不下這口氣!先前汗王說徵牛羊馬匹給大唐公主籌備聘禮,咱們不是就已經出了一千多頭牲畜?剩下這些是部落僅剩的口糧,教他們都搶走了,咱們今年還怎麼過冬?!難不成都活活餓死?!”
“是啊!反正也是一個死字!倒不如豁出去了。如果證據確鑿,鬧到汗王面前,也是他們假扮馬賊搶劫在先!”“哼,他們可真是想出了好主意!汗王徵了牛羊馬匹,就搶我們的補足,完全不顧我們的死活!”“如果不是認出這些人是他們部落的,咱們死活都想不到他們居然會衝自己人下手!!”
一時間,牧民們又有些義憤填膺。部落的頭領見壓制不下來,心裡也急了。旁邊一位粟特商人略作思索,接道:“有句話,不知該不該說。”見牧民們都齊齊地望過來,他清了清嗓子,環視周遭,一雙略有些狹長的烏黑雙目竟多了些璀璨的意味,與臉上捲曲的鬍鬚多少有些不相配,鬢角的汗水落下,隱約也透出了更爲白皙的皮膚——當然,一貫粗豪的牧民們不會注意到這樣的細節。
“咱們不如先去附近打聽打聽,看其他部落是不是也遭了搶。只有咱們一個部落未免太過力單勢孤,多找幾個部落一起去居延部落查看證據,也有底氣不是?到時候去請汗王主持公道,也不會孤零零的沒個幫手。”
“這倒是個好主意。”牧民們點頭同意,又熱情地將粟特商人都帶回部落好好招待。他們可不像那些仗着自己勢大便欺負人的部落,以爲大家便是知道真相之後,也會忍氣吞聲。粟特行商自是不能輕易得罪的,否則,要是他們從此拒絕運鹽巴、香料、糧食過來,尋常牧民們的日子還怎麼過?
遠處,一羣人靜靜地立在起伏的草坡後,遙望着假扮馬賊的薛延陀人急忙退走。他們只是旁觀,並未出手。爲首者吩咐了幾句,派了一個斥候小隊跟上去,伺機而動。旁邊一人卻忽然笑道:“想不到,慕容郎君便是當誘餌,也很是盡責。假扮粟特行商,果然還須得他們吐谷渾人前去。”
“都是胡人,也不容易露出破綻。”又一人接道,“裝扮起來,也比咱們更像模像樣。”
“只可惜那些‘貨物’中,許多物件都是他家侍從帶來的,也不知能不能追回來。若是三番兩次被薛延陀人搶走,恐怕損失很慘重罷。”
“都隨身帶着了,他應該也不會在意這麼些錢財東西。”
另一人淡淡地看了他們倆一眼,聽着他們興致勃勃地討論旁人,嘴角微微抿了抿:“若是想說閒話,待紮營之後再說罷。你們分別帶人,去周圍部落傳消息,將今日之事傳得越遠越好。此外,還須得傳些商隊的行蹤,引起居延部落的注意——至於如何引起他們的興趣,由你們自己定。”
“是!”一羣人頃刻間便分作三路,各自散去了。
如上這般的情景,數日之內接連發生。不久之後,十幾個小部落聯合起來,向居延部落發難,果然找到了自家做了記號的牛羊馬匹駱駝。居延部落當然不承認曾經假扮馬賊劫掠,只推說這些都是走失的牲畜,從野外牽回來的,按規矩便已經屬於他們了。怒不可遏的小部落見他們氣焰高漲,索性一狀告到了夷男可汗面前。
夷男可汗大爲震怒,雖說假扮馬賊劫掠之事是他默許的。但誰知道,這一羣蠢貨居然搶到自己人身上去了?搶完一個部落還不算,居然連着搶了十來個部落!據說私下早就已經打得不可開交,死傷數百人,這才遮掩不住鬧到了他跟前!於是,他將雙方狠狠訓斥了一頓,又以懲罰爲名,將那些牛羊馬匹駱駝等皆上繳了一部分,這纔將剩下的歸還給諸小部落。
居延部落且不說,偷雞不成蝕把米;其餘小部落白白損失了過冬的牛羊,心中自然十分不忿。於是,漠北草原上漸漸傳起了對薛延陀牙帳不滿的歌聲,轉眼之間,幾乎每個部落的幼童都會唱。隨着水草遷徙的鐵勒諸部,不知不覺各自往東、往西而去,與薛延陀諸部越發疏遠起來。
當然,薛延陀人並未意識到,他們內部的矛盾分裂,目前僅僅只是一個開始。這一局,在崔敦崔尚書踏上薛延陀牙帳的那一刻,便已經巧妙地落了棋子。如今,一切早就盡握在大唐天子手中,任憑誰再如何掙扎,亦已是無法翻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