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薛延陀人爲了籌備聘禮,變本加厲橫徵暴斂之後,漠北草原的局勢便越發動盪不安。雖說夷男可汗三令五申不許再假扮馬賊行劫掠之事,但許多部落爲了保住所剩無幾的牛羊,不得不鋌而走險。在這種情勢下,本便寥寥無幾的粟特商隊的安全越發岌岌可危。財帛動人心,生存壓力更足以令善者變成惡人,他們已經無法判斷這些鐵勒部落中,到底哪些打算誠心誠意做生意,哪些又如伺機而動的餓狼一般想將他們啃噬乾淨。
黃昏時分,一隊形容狼狽的粟特商人正匆匆地趕路。他們似是甫逃脫追擊,神色驚懼而警惕,不斷地鞭打着駱駝,促使它們加快腳步。捆在駱駝身上的貨物有些鬆散,時不時地掉落在地上,但他們卻只是忙着撿起來塞回去,完全沒有心思停下來整理。
就在這時候,遠遠的地平線附近,足足有二百餘人的蒙面馬賊吆喝着策馬追過來。行商們大驚失色,忙不迭地催馬逃跑。但偌大的草原一望無際,他們又能逃到何處去呢?好些粟特人臉上已經露出了絕望的表情,索性不再抵抗,任憑馬賊將他們圍了個結結實實。
當然,他們並不知道“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道理。當斥候瞧見又一羣烏壓壓的馬隊之後,已經來不及將商隊搜刮乾淨,趕緊備戰或者撤退了。新來的一羣人都以面具覆臉,身量矮小些的戴着鬼怪面具,身量高大的則戴着漆黑如墨的木面具。如今假扮馬賊的鐵勒部落人都興起了覆面之風,自然無人知曉面具底下是什麼樣的臉孔。
“按理說,應該是先到先得。不過,你們趕過來也不容易,貨物和粟特人都分你們一半!”顯然,先來的那羣蒙面鐵勒人並不欲與這些強敵結仇。讓出一半利益,同時也不必獨自面對劫掠之事暴露的危險,依然很划算。
可惜,新來者卻並不欲與他們多言,徑自取弓射箭,下馬揮斧。在連天箭雨的壓制之下,反應遲了一步的蒙面鐵勒人很快就倒下了好幾十個。勃然大怒的鐵勒人立即策馬衝上前,意圖殺出一條血路突圍。然而揮舞着斧頭的面具大漢們卻精準地矮身橫掃過去,一掃便是好幾條馬腿折斷,連人帶馬皆重重地摔在地上,哀鳴四起。
平靜的草原瞬間變成了血腥的戰場。不知何時,粟特商人們悄悄地退了出去,迅速更換了衣冠。仍有餘力者激動難耐地衝進了戰場中拼殺,剩下的則遠遠地繞開,來到附近的矮草坡上。此處正有十餘人勒馬靜立,遙遙望着廝殺呼喝的戰場。
“慕容郎君着實辛苦了。”戴着猙獰面具的李遐玉放下弓箭,回首望過來,“阿兄說,這是最後一回請君入甕,往後不必慕容郎君再當什麼誘餌,就讓鐵勒部落自行尋仇拼殺去罷。咱們來到漠北也已有兩三個月,正好歸家休息一段時日。”
“這段日子,少說也殺了兩三千鐵勒人罷。”慕容若道,“這般亂象頻發,薛延陀可汗卻並未注意到,可見他們確實大勢已去。不,或許正因早便大勢已去,這纔想出了借勢的法子罷?”
“借勢?”李遐玉噗嗤一聲笑起來,“我原本也擔憂薛延陀借和親之事,以大唐之勢力壓漠北諸部。但後來便想透了,他們想借勢,聖人也如他們所願借給他們了——不過,借出的卻是引火燎原之勢。”沒有借勢的誠意與福分,借來的自然不可能是什麼好勢。這樁和親,已然巧妙地成爲了薛延陀覆滅的一局棋。聖人從來不曾想過能夠收服薛延陀,而是期待像擊敗、打壓、分裂突厥人那樣,將威脅徹底除去。這些個遊牧胡人若是不吃些教訓,永遠不會懼怕,更不會從心底順服大唐,翻臉不認人是常事,逮着機會便會作亂。
“原來如此。”慕容若長長一嘆,“先前還以爲,國婚之事若成了,河西與西域的情勢便會越發複雜。畢竟,薛延陀、突厥,都曾是吐谷渾之寇敵。吐蕃亦然,雖然如今算得上連襟,卻沒什麼連襟的情分。”吐谷渾被大唐擊敗之後,分裂爲東西兩部。東部歸降大唐,西部順服吐蕃。而後東部之王娶了弘化公主,吐蕃王娶了文成公主,時常貿易往來,邊境又依舊頻繁衝突,關係確實十分複雜。
“利益當前,情分又價值幾何?”李遐玉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就連她亦明白,在如今的世道之下,國與國、族與族之間的分分合合,皆是應了太史公(司馬遷)那句話——“天下熙熙,皆爲利來;天下攘攘,皆爲利往”。
“確實如此。”慕容若苦笑道,“如吐谷渾……能夾縫求存,已經很是不易了。幸而我並非從兄,不必顧慮太多,萬事皆可隨意。”他似是不打算再隱瞞自己的身份,隱約也透露出一二來,而後又似不經意地接道:“這回到底危險些,時間也緊,幸而李娘子的阿姊弟妹都不曾過來。”
“可不是麼?這些假馬賊比真馬賊還厲害些,若是他們當真跟過來了,我確實沒有把握護住他們。”李遐玉接道,似是有些感嘆。不過,忽而她話音又一轉:“慕容郎君話裡話外一直在打聽我阿姊,先前卻始終不敢與阿姊直說。難不成就不擔心阿姊早已經訂了親,你白白費了一番工夫?”
慕容若怔了怔,笑道:“你們漢人家的小娘子,若是訂了親,還能出來殺馬賊?”
“確實不能。”李遐玉回道,“所以阿姊是悄悄跟着我跑出來的。上次家去之後,家中長輩便再也不肯放她出來了。”此話足足有九分真,李丹薇回都督府之後就被崔縣君禁足了。而她也再度成爲崔縣君、盧夫人最不歡迎的客人,連隻言片語也傳不過去。如今,她們之間傳話帶信越發曲折了,須得經過李遐齡、李丹莘兩人之手,才能輾轉得到些許消息。
“她已經定親了?”慕容若又驚又急,忙問道。
“家中正在物色合適的郎君。畢竟阿姊去歲便已經及笄,韶光易逝,等不得了。”李遐玉瞥了他一眼,“若是慕容郎君再遲疑下去,說不得這次回去之後,便能聽得阿姊的好消息。”她有些理解慕容若此時患得患失的心情,前有胡漢之別,後有世族門閥的偏見,他若是貿然前去提親,恐怕很容易便會遭到拒絕。只是,他們兩人之間已經沒有足夠的時間供他細細打探,從容思索佈局了。若換了是她,其餘一切暫時都皆可放下,先將中意的小娘子娶回家再說。若是擔心直接上門提親不成,便間接託人提親就是。弘化公主的面子,吐谷渾王室的面子,即使貴爲隴西李氏丹陽房嫡脈,也不得不相讓一二。
“若是不知她心中所想……”慕容若緊緊地擰起眉。李丹薇待他並無任何異樣,故而他纔不願貿然行事。若是兩情相悅,他託人說親也容易些;若是他一廂情願,他實在很難確定,心上人是否會放棄嫁入世家豪門的機會,跟着他回吐谷渾。
“且不提動情與否,相較那些個世家子弟,你能讓阿姊過上什麼樣的日子才更重要,不是麼?”李遐玉意味深長地笑起來,“阿姊若是尋常的世家小娘子,便不會認識你,也不會隨着我出門殺馬賊了。如果你想清楚了,便去靈州都督府,向十娘子提親罷。阿姊閨名喚作‘丹薇’,可別說錯了人。”
慕容若神色微微一變,忽地揮起馬鞭,撥馬離去:“多謝小娘子提醒!!”他身後的數十侍衛原以爲他要衝進戰場當中,卻見他驅馬一路往南狂奔,心中疑惑之極。他們尚有一半人手在戰場上,阿郎究竟有何打算?當然,不管阿郎如何打算,他們都誓死追隨就是了。至於戰場上的人,待戰事之後再跟過來也不遲。
“不必言謝。”李遐玉勾起脣角,心中暗道:若不是曾見過他與十娘姊姊單獨說過幾句話,瞧起來頗有幾分相配,她纔不會做多餘之事呢。這樁婚事若是成了,她也不必擔憂十娘姊姊日後被困在後宅之中,過着無趣的生活了。說不得,她們不但隨時能來往、相約狩獵,還能一起再去殺馬賊呢。
與此同時,戰況已然勝負分明的戰場之上,接連用橫刀殺了十來個敵人的謝琰策馬避過撲面而來的攻擊,反手便削去了敵人的頭顱。他輕輕地甩了甩刀身上炙熱的鮮血,而後略微分了分神,看向遠處的李遐玉。
因日暮的緣故,李遐玉等人已經成了一團有些模糊的影子。但這並不妨礙他瞧見慕容若驅馬上前,兩人狀似相談甚歡。其實,這些時日裡,慕容若與李遐玉並沒有多少接觸的機會。這位俊美的鮮卑郎君一直是個盡職盡責的好誘餌,假扮粟特行商也扮得幾乎毫無破綻。閒暇之時,他還會編纂嘲弄薛延陀人的兒歌,轉眼間便傳唱出去,將混亂的漠北局勢攪得越發渾濁。而李遐玉除了偶爾贊幾句他的才能之外,也並未多說什麼。
然而,不知爲何,他心中卻始終不痛快。彷彿有些他不甚瞭解的情緒一直困守在角落中,時不時地便悄悄冒出來,將他的淡定、安然、理智甚至愉悅、愜意都攪得一團混亂——許多時候,他的心境便如同這漠北的局勢一般,百般頭緒無法可解,不得不強硬地壓制下去。
只見慕容若突然離去,將身邊的侍衛都帶走了,他擰起眉,驅馬脫離戰場:“阿玉,發生了何事?慕容郎君似欲南歸?”不過片刻而已,慕容若便已經不見蹤影了。他走得實在太急,甚至來不及與他說明,到底是因什麼緣故?
“人生大事,他若是再晚些,可趕不上了。”李遐玉笑道,“橫豎咱們過幾日也須得南歸,少了他也沒什麼干係。”
謝琰心中微微一緊,幾乎立刻反應過來:人生大事?提親?向誰提親?眼前的少女瞧着已是豆蔻年華,但實則虛歲纔不過十三。她尚未及笄,怎麼就論起了人生大事?實在太早了些罷?!這一瞬間,無數念頭一掠而過,他甚至能感覺到心中的些許惶急。
然而,未待他細想自己究竟爲何而惶急,李遐玉便忽然道:“結束了”。
不錯,這場戰鬥不過持續了一個多時辰,便在暮色四合之中徹底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