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夜漫漫,風雪悽悽。
蕭蕭寒風掠過湖泊邊緣的樹林,帶來彷彿獸吼一般的風聲。葉冠早已落盡的樹林只餘下光禿禿的枝椏,看上去毫無生氣,森森而立。隱藏在林子深處的暗影重重,時不時幾道綠光閃過,卻是飢餓的狼羣正在虎視眈眈。
李遐玉有些憂慮地看了一眼樹林深處,那些晃來晃去的綠幽幽的狼眼就像緊跟在他們身後的利刃,讓她每時每刻都充滿了警惕。身前的火堆發出輕微的噼啪聲,她垂首望着依偎在她身側沉睡的李遐齡,輕聲道:“阿兄,狼羣恐怕不會罷休。”冬日的餓狼,哪裡捨得放棄近在眼前的肥美獵物?這些狼跟了他們大半天,大概已經快要忍耐不住了罷。
謝琰正在擦他的西域短刀,依舊微微含笑:“不過是幾頭狼而已,安心罷。若是十幾頭狼,我們大概會成爲它們過冬的儲糧。而如今,就當它們是咱們養着的牛羊便是。元娘,我們已經有好些天不曾吃過肉了,你可想嚐嚐狼肉的滋味?”
李遐玉怔了怔,忽而也笑了:“想。”謝琰如此怡然自得,她便全心全意信他就是了。雖說按禮制,她與阿弟應當爲父母守孝茹素三年,但如今飢寒交迫,又在趕路之中,食肉能彌補身子的虧損,倒也沒有必要拘泥這些禮法規矩。
謝琰勾起嘴脣,弓着腰站起身來:“你帶着弓箭,在此處守着,我去將狼羣引過來。”他自然知道禮法規矩,不過更喜“事急從權”之說,所以才刻意提醒而已。李遐齡身子骨弱,李遐玉又是小娘子,若此時仍死守孝期茹素禮法,恐怕熬不過這漫漫風雪和幾百里路途。
他們歇息之處,是個林間巨石上開鑿的洞窟。許是經常作爲路人歇腳之地,裡頭收拾得很乾淨平整,還鋪着幹茅草。洞窟外狹內寬,易守難攻,且能遮擋寒風,確實是最佳的過夜之地。若不是四五頭狼一直跟着他們,伺機而動,他們也確實會安心在這洞窟中輪流休息。
謝琰頂着風雪,走出了洞窟,徑直向那羣餓狼隱藏之地行去。李遐玉握緊手中的弓,穩穩地拔出箭,蓄勢待發。她自幼修習騎射,而且頗有天賦,曾得祖父和阿爺的誇讚。但是,以前那些令她驕傲的“戰績”,也無非是跟着阿爺出門狩獵的時候,獨自射中了沙狐、野兔之類的小獵物而已。如今,她爲了掩護謝琰,要射的是餓狼,這令她既興奮又擔憂——因能幫得上謝琰的忙而興奮,同樣因擔心氣力不足以射傷餓狼而擔憂。
然而,此時已經容不得她多想了。隨着一聲彷彿響徹整座樹林的狼嚎,謝琰握着血淋淋的短刀自林間飛躍而出,他身後則是四頭幾近瘋狂的狼。一個照面,他便將頭狼殺掉了,看起來也並未受傷,李遐玉不禁鬆了口氣。而後,她專注地引弓控弦,一箭飛射而出,正中一頭狼的前腿。
原本瞄準的是眼睛,射中的卻是腿,李遐玉不由得有些懊惱。不過,謝琰卻緊緊抓住了這個機會,反手一刀,便刺向那頭因爲腿傷而步伐略慢的狼。兩人事前並未商量如何配合,眼下他卻敏銳地抓中了時機,讓李遐玉雙目微微一亮。她也不再瞻前顧後,利落地射出了第二箭、第三箭,很快就將箭袋中的十幾枚箭都射光了。
謝琰藉着她的箭勢繼續攻擊,迅速將剩下的三頭狼都利落地殺死,然後一箭一箭幫她拔下來。他們自西城門而出時,好不容易纔拾得這些完整的箭簇,斷不能用過就丟了。
李遐玉高興之下,走出洞穴與他一起將幾頭狼拖到洞口邊。狼血汩汩流出,散發出刺鼻的腥味,又很快被風雪掩蓋。
“可惜是幾頭餓狼,瘦骨嶙峋,恐怕也沒有多少肉。”李遐玉一邊用雪擦着自己的箭,一邊惋惜道。謝琰珍重地將自己的短刀擦得乾乾淨淨,聞言一笑:“再瘦的狼,也有十幾斤肉罷,夠我們吃幾天了。”
“玉郎醒來後,定會歡喜極了。”李遐玉道,“阿兄且去休息罷,由我來守夜。若有什麼動靜,我會及時叫醒你。”見謝琰仍有些猶豫,她又勸道:“阿兄接連幾天都沒有睡,方纔又殺狼耗費了氣力,恐怕已經很是疲憊了。若是不好好休息,萬一生了病可如何是好?”
謝琰這才答應了,又道:“這個山洞很安全,咱們不如在這裡多休整一兩日也好。”
李遐玉笑道:“阿兄說得是。總不能讓這些狼肉都浪費了。”
聞言,謝琰也忍不住失笑。那夜他遇見的氣度不凡的小娘子,居然既勇悍非常,又如此斤斤計較吃食,恐怕連她的阿爺阿孃九泉下有知,也不會相信罷。說起來,他亦是完全變了模樣。幾日之前,他的雙手還從未沾過血腥,也不會相信自己居然敢殺人,亦敢殺餓狼——人都殺得,狼又如何殺不得呢?只是,倘若如今再見到故人,他們可能認得出他?
雖然思緒紛紛,但到底是累得狠了,不多時謝琰便睡熟了。
李遐玉抱着弓箭,時不時瞧瞧左邊的李遐齡,又看看右邊的謝琰,再給身前的火堆填點柴火。許是因狼血震懾的緣故,一夜安然無恙,並未發生任何事。夜色曾很快便褪去了,天色將明的時候,謝琰才醒了過來。
李遐玉雖然雙目酸澀,卻並不覺得睏倦,目送謝琰拖着狼去了湖邊。她想了想,無論如何料理狼肉,都需鹽來調味,便在洞穴裡仔細找了起來。功夫不負有心人,果然教她在角落裡發現一個裝鹽的陶罐,許是曾留宿的行人不慎落下的。
於是,三個小傢伙總算吃上了有鹹味的狼肉。以他們昔日的身份,都不通廚藝,烤肉實在是失敗得很。幸而燉肉不需要任何技巧,只需加適量的鹽便夠了。因着許久不曾食肉,也沒吃什麼有油水的吃食,他們竟覺得這清燉狼肉簡直是人間美味。直到三人都吃得腹部鼓脹,才意猶未盡地停了下來。
飽食一頓後,謝琰便讓李遐玉去休息,他帶着李遐齡守在洞口附近學習拉弓射箭。李遐玉如今所用的,是縣城戰場附近撿到的兩石弓。也虧得她自幼習騎射,臂力比尋常小娘子大上許多,才能拉得動這兩石弓。年紀更幼小且從未習過武的李遐齡拿着這張弓練習,自是連弓弦都拉不動。
謝琰見小傢伙十分沮喪,便笑道:“氣力可以慢慢練,不急。倒是準頭,咱們眼下就能好好磨一磨。你應當頑過投壺之戲罷。我在十五步外畫一個圈,你將這些石頭都投進裡頭去,如何?”
“好。”李遐齡便拿着石子,認真地扔了起來。他雖對武藝並不那麼感興趣,卻勝在執着較真。便是這樣簡單的投壺之戲,他也視同真正習箭,不斷地暗暗提升自己的目標:十投三中,十投五中,十投八中……
謝琰滿意地微微笑起來。時近正午,他看了看天色,又仔細想了想如何處理剩下的狼肉,吩咐李遐齡道:“玉郎且在這裡守着,我去湖邊將這幾頭狼都解了。”與其每日都外出,倒不如趁着眼下正安靜的時候,將剩下幾頭狼都料理乾淨,以防萬一。
“阿兄儘管去。”李遐齡道,“若發現什麼動靜,我會叫醒阿姊。”
“不管發生什麼事,都不能妄動。”謝琰又叮囑道,這纔再度去了湖邊。
昔日碧波粼粼的綠洲湖泊,如今已經結了一層淺淺的冰。謝琰將薄冰砸開,正要分解狼時,便聽見一陣輕微的馬蹄聲。他猛然擡起首,就見兩騎從湖泊另一邊衝了過來。那兩匹馬的馬蹄許是被布包裹住了,竟然並未發出什麼聲響,待他發現敵情時,已經晚了。轉瞬間,穿得十分嚴實的兩個虯髯漢子便縱馬奔至他面前,拔刀相向。
“嘿嘿!黃毛小兒,你那柄刀像是不錯!還不趕緊給老子拿過來!”一人惡狠狠道。
“與他多說作甚,一刀砍過去,什麼都是俺們的了!!”另一人卻像是有些不耐煩。
謝琰不動聲色地觀察着他們,覺得他們看面貌並不像是胡人,打扮卻也不像是尋常漢人。他想起曾聽說過的關於馬賊的傳聞,握緊了西域短刀,故作緊張道:“兩位好漢什麼寶貝不曾見過,這不過是一柄解牛羊用的短刀而已,又何必放在心上。”馬賊從來都是成羣結隊出沒,殺這兩人或許不難,但絕不能引起其他馬賊注意。否則,便是他有三頭六臂,也逃不過幾十個馬賊甚至上百個馬賊的追殺。他們到底是斥候?還是僅僅只是被派出來尋水源或者吃食?
“嘿!小畜生是不想給?!真是活膩了!”
“且慢!你看那是什麼?四頭狼?!小子,那都是你殺的?”
“這是我家阿爺、叔父獵的。”謝琰答道,“他們都是長澤縣中鼎鼎有名的獵手,若見我遲遲不歸,一定馬上就會尋過來。兩位好漢若不嫌棄,便將這幾頭狼帶走就是了。”
一個馬賊聽了,忍不住哈哈大笑:“你這小子,膽氣倒是不弱!居然還敢與俺們討價還價?!不過是幾個獵人而已,殺了你們之後,什麼取不得?!”另一個馬賊卻道:“你說你們是長澤縣的?聽聞薛延陀人攻破了長澤縣城,到底是真是假?”
“是真的。”謝琰道,“我們莊子離縣城不遠,幾天前還聽見喊殺聲,看見縣城的火光沖天。”看來,果然是打探消息的斥候?大隊馬賊想必還有一段距離,若是乾脆利落地將他們殺了,必定不會引起其他馬賊的注意。
聽了他的話,兩個馬賊忍不住抱怨起來:“不過是一座空城而已,首領究竟打算做什麼?薛延陀人都去過了,還會給俺們留下什麼好東西不成?”“首領如何想,與老子何干?!俺們只管回去如實稟報就是!”“那俺們到底還去不去長澤縣城看看?”“把這小畜生抓回去,讓他與首領說就是了!”
兩人言語間並未將謝琰放在眼中,但卻十分警惕他的動作。謝琰只能立在原地不動,尋找着合適的時機。就在這時候,一支箭無聲無息地自林間射來,正中一個馬賊的胸口。說時遲那時快,謝琰立即暴起,舉刀劃破了另一個馬賊的喉嚨。
兩個馬賊連一聲都未出,便都從馬上栽倒下來,血流滿地。謝琰給兩人分別又補了一刀,確定他們都死透了,這才起身看向林內:“元娘,多虧有你。”李遐玉帶着李遐齡從樹叢中走出來,一時間有些不敢看地上的屍首。這是她第一次殺人,原本以爲能夠平淡面對,不料心裡卻極其複雜。原來,獵殺動物、激憤反抗傷人,到底和殺人不同。親手奪取同類的性命,便是對方再十惡不赦,也會覺得難受。
謝琰也曾經歷過這種痛苦,自是能夠理解她此時的不安,便微笑着開解道:“他們都是馬賊,手上不知有多少條人命,你也算是替天行道了,不必放在心上。或者,就當成是用馬賊一命換我一命便是。”
李遐玉咬了咬嘴脣,上前將她的箭/拔/出/來,用積雪擦乾淨上頭的血:“阿兄放心,我沒事。”她看了看身邊的李遐齡:“阿弟,你沒事罷?”
李遐齡搖了搖首,故作平靜道:“阿兄說得對,他們死有餘辜。我……我一點也不怕!”
謝琰道:“他們雖是斥候,但大羣馬賊或許離得並不遠。咱們恐怕在此處留不得了,趕緊收拾一番,騎馬走罷!他們是從北面而來,咱們折向西南,想必就不容易遇上這羣馬賊了。所幸,他們給咱們留了兩匹馬,也能讓我們能快些到靈州。”
李遐玉自是知道事態緊急,道:“事不宜遲,咱們馬上離開!”
謝琰將馬賊屍首與狼屍都拖到一棵倒臥的枯樹邊,用雪淺淺將他們掩埋了,又將湖岸邊的血跡都清理乾淨。不過,畢竟行事匆忙,又沒有經驗,仍然留下許多零星的痕跡。李遐玉、李遐齡已經收拾好了行李,他也顧不上繼續善後了,趕緊帶着他們策馬離去。
作者有話要說:捨不得虐孩子們太久,十章之內肯定到靈州投親了~~
共患難也夠了,接下來就是共奮鬥了~
謝謝chris7blue親的兩顆地雷,壕,(づ ̄ 3 ̄)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