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謝琰在長安再遇兄長,心中既激盪而又冷靜,並未貿然相見相認。他選擇投軍之途,進行得比預想中更順利,絕不能受任何阻撓。便是一時間無法與家人相見,或者向他們證明自己纔是正確的,亦是無妨。他的人生,只能由他自己做主。
與此同時,千里之外的靈州卻是逐漸暗潮洶涌。原因無他,將新興公主下降之時,聖人在敕旨中令薛延陀夷男可汗前往靈州下聘迎親。屆時公主送親儀仗也將抵達靈州,循漢家禮儀大婚之後再前往薛延陀牙帳。夷男可汗爲了求得公主下降,當時滿口便答應了。不料,最近其求親使千里迢迢而來,卻推辭道夷男可汗因急病之故不能親自前來。不過,豐厚的聘禮已經準備妥當,小可汗突利失正帶着聘禮趕往靈州。
靈州是大唐北疆重城,素來兵強馬壯,派兵侵擾的突厥人與薛延陀人都曾多次有來無回。夷男可汗畏懼大唐精兵強將,唯恐靈州設下了陷阱而託病不敢至,也在許多人的意料之中。但如此背信違約、不尊敕旨的行徑,當然引得李正明都督勃然大怒,立即寫了摺子八百里加急送回長安。薛延陀求親使又惱又急,竟一路跟着送信的兵卒來到長安覲見求情。
聖人自然對夷男可汗生病的託辭表示懷疑,但見薛延陀求親使又是賭咒又是發誓,也不忍因這等小事斷絕這樁婚姻。何況薛延陀人連聘禮都準備好了,大唐卻在此時悔婚,說來也不好聽。於是,“仁慈”的聖人遂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大度地原諒了夷男可汗的小人之心,讓薛延陀趕緊將聘禮送抵靈州。收下聘禮之後,遵照大唐婚俗,新興公主便已經是薛延陀的大閼氏,立即自長安出嫁。
此舉很快便傳遍天下,不少歸附大唐的胡族均大加讚賞大唐天子的胸襟氣度。至於夷男可汗的畏懼行爲,暗地裡不知道遭到多少人嘲笑。一時之間,薛延陀在草原上的聲望越來越低,許多先前依附的鐵勒部落都起了各自的小心思。
消息傳到靈州,李都督立即招來李和等幾位折衝都尉,商量戍衛之事。夷男可汗憂心靈州設下陷阱,他們也擔心薛延陀人藉着送嫁妝的時機安排細作、做出什麼佈置來。位於北面的河間府尤其須得加強警戒,防止出現任何意外。
當然,這些都只是明面上的應對之舉。私底下,李都督遵從長安發來的密旨,調集了自家五百部曲,意欲假作馬賊伏擊薛延陀的聘禮隊伍,教他們最終只能自認倒黴結不成這樁婚事。五百部曲極有可能不夠,但加上李和家的二百部曲、二百女兵,卻應是有七八分勝算了。思來想去,自家兒孫中竟無一人能夠託付如此重任,也教李都督不得不喟然長嘆。倘若將這上千人都交給年僅十三歲的李遐玉,他亦有些不放心。
恰巧,風塵僕僕前來給未來岳家相看的慕容若解了燃眉之急。他帶了數百侍衛隨行,押送了足足幾十車的聘禮,足以展露出求親的誠意。李都督將他召到書房,與他關上門來說了足足一整日,見他舉止應對都很是妥帖,便覺得這個白皙俊美的鮮卑郎君格外順眼起來。權衡之下,他將此事交付給了新任孫女婿。
不久,整座靈州城的人都知道,這位俊美出衆的吐谷渾王室已經向都督府求娶十娘子。此人不但生得極好,且出手大方,眼也不眨便在靈州城買了座三路五進的大宅邸,暫時住了下來。而且,他素來喜愛狩獵,時常帶着侍衛、部曲往來於賀蘭山與靈州之間。
數日之後,靈州百姓們皆已經習慣吐谷渾侍衛風馳電掣策馬奔往賀蘭山了。當慕容若帶着上千部曲與侍衛浩浩蕩蕩地離開靈州的時候,竟無人心生懷疑。當然,隊伍中多了一兩個原本不該隨行的人,更是無人知曉。
賀蘭山麓附近,此時已然降下初雪。李遐玉穿得嚴嚴實實,牽馬靜立在銀裝素裹之中。她身後,二百部曲、二百女兵亦是沉默而立。不多時,遠遠便奔來烏壓壓一羣人,爲首的正是慕容若、李丹薇與李丹莘。
李遐玉目光流轉,迎了上去:“十娘姊姊和十二郎怎麼也隨着一同來了?這回若是教都督知曉,可不會將這筆賬算在我身上了罷?”說着,她含笑睇嚮慕容若:“有了姊夫倒是不錯,許多事都能借着姊夫的名頭去做了。”
李丹薇翻身下馬,因頭臉都被裹住,只露出一雙美目,聲音聽來也有幾分不真切:“你不必擔心,這回我們已經得了祖父允許,這纔跟着阿若來了。我許久不曾外出,想趁着這次機會去漠北走一遭。至於十二郎,成日拘在家中也少了些膽氣與見識,合該多跟隨着你們到處走一走纔好。”
阿若?不過是短短一段時日,便已經這般親近了?李遐玉難掩頑笑之意,但衆目睽睽之下,兩人也不好互相戲弄,於是正色道:“如今天候日漸嚴寒,並非出行的好時機。不過既然十娘姊姊意欲同行,我自是沒有阻攔的道理。姊夫帶的人手足夠,專門撥些部曲看顧阿姊與十二郎便是。”經歷過剿殺馬賊之事後,李丹薇已經絕非那等需要照顧保護的小娘子。但到底姊弟倆比起他人仍然弱了幾分,格外注意些也是應當的。
慕容若行了個叉手禮,笑道:“只可惜謝三郎不在,我還想好生謝他一謝。”他話中意味深長,應當是知道了李都督先前亂點鴛鴦譜之事。若非謝琰心念不動,李丹薇又斷然拒絕,恐怕他便很難娶得佳人歸了。
“姊夫只想着謝阿兄,就沒想過謝我這個媒人?”李遐玉回道,“此外,我寫與姊夫的信中所提到的事,如今辦得如何了?若此事不能成,你們迎親那日,我可不會手下留情。”她所說的,自然是幫李丹薇請封縣主之事。有了縣主的封號,又嫁入吐谷渾王室,日後也無人敢輕易欺辱。
聞言,慕容若神情中亦帶着幾分鄭重:“此事我有分寸,元娘儘管放心。十娘嫁了我之後,我必不會讓她受委屈。此次都督給了這般好的機會,我也一定會緊緊抓住,效仿契苾可汗,日後在聖人面前掙得一席之地。”李遐玉滿意地頷首,李丹薇卻是雙頰有些發熱,低聲提醒道:“歇息片刻之後,便啓程罷。我與十二郎都能跟得上,你們儘管放心。”
既然有心伏擊薛延陀的聘禮,自然不能在大唐疆域中行事。漠北又是鐵勒諸部固守之地,很難無聲無息地將一千餘人帶進去伏擊,而後巧妙地脫身而出。故而,也只能選擇氣候不定的大漠之內。
因有謝琰繪製的輿圖,李遐玉與慕容若很快便確定了幾個合適的伏擊地點,而後悄悄沿着賀蘭山的山麓一路向北而去。河間府戍衛的府兵早早地便得到了消息,不但裝作沒有瞧見這大批人馬,還很細心地給他們清掃了馬蹄印等痕跡。
薛延陀人準備的聘禮中有大量活生生的牛羊馬匹,行路的速度自然不快。其求親使已經在長安和靈州之間來回了一趟,小可汗突利失護送的聘禮卻不過剛抵達大漠北端而已。眼下已是入冬的時節,漠北的草原早已經枯黃,鐵勒部族不得不遷徙去水草更爲豐美之地。一路上,許多牲畜便因草料不足而病死、餓死,足足折損了一成。即將要越過的,更是缺水少糧草的大漠,還能保住多少牲畜?
一心想着爭功的突利失這才發現,要將數萬頭牲畜長途跋涉送到靈州,實在是太艱難了。越過大漠之後,這些牲畜能剩下五六成,應該就已經算是很不錯了。雖說這皆是因夷男可汗擔憂橫生枝節,力求儘快將新興公主娶回的緣故,但送聘禮的是他,這些過錯也少不得必須他來擔着。當然,受訓斥都是小事,突利失並不在意口舌上的得失。令他忐忑不安的是大唐天子的態度——即便是再“仁慈”的君主,亦不可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容忍下去罷。
滿腹心事的突利失並沒有發覺,自從進入大漠之後,便有千餘人分作數十個斥候小隊,緊緊地盯住了他們。薛延陀的聘禮雖然豐厚,但護送聘禮者足足有四五百騎士。有如此衆多的鐵勒精兵護送,大漠之中的馬賊也絕不可能壯着膽子前來劫掠。故而,數日過去,薛延陀人都已經漸漸放鬆了警惕。此時此刻,他們擔心的並不是劫掠,而是如何儘量保住每一頭活着的牲畜。
然而,即便是將給人吃的糧草全都讓給牲畜,即便是小心翼翼繞來繞去走綠洲最多的路線,仍然保不住這些疲憊而又飢餓的牲畜。每天都有牛羊死去,馬的耐性更強一些,卻也都病懨懨的。想到聘禮嚴重不足所帶來的一系列後果,突利失幾乎要絕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