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風捲起漫天沙土,如無數細小的利刃一般襲向越過戈壁荒漠的行人。呼嘯的風聲幾乎遮蔽了所有聲響,亦將數萬頭牛羊的哀鳴淹沒在其中。然而可怕的並不僅僅只是這沙暴,還有緊接着降臨的劇烈暴風雪。轉眼之間,天地便一片茫茫,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着,彷彿脫離了塵世。
戈壁某個被石塊圍起的角落中,數百人正匍匐在數尺深坑之內,躲避這突如其來的狂沙暴雪。刺骨的寒意自幾乎被吹飛的帳氈外傳來,似乎下一刻就要將所有人都凍僵,他們只能緊緊地擠在一處以體溫取暖。李遐玉依偎在李丹薇身邊,兩人互相揉着四肢活絡筋血,旁邊則簇擁着同樣互幫互助的女兵們。她們外圍不遠處,慕容若正認認真真仔細照料着李丹莘。
“這大漠的氣候實在太過詭異。”好半晌才緩過勁來,李遐玉從懷中取出一小壺烈酒,飲了幾口取暖,再遞給李丹薇,“這兩年出入大漠無數回,都沒遇見過如此劇烈的暴雪。”說到此,她愁色盡消,忽地一笑:“看來,也是天命不佑薛延陀人。不需咱們出手,他們也會自取滅亡。”數十萬頭畜生,憑着幾百騎士與上千奴隸又能護住多少?待這回暴雪結束之後,恐怕到處都是凍斃的牛羊馬匹罷。薛延陀人不願以金銀財物作爲聘禮,一心掠奪鐵勒諸部的牛羊充數,最終卻是自作自受。
“如此甚好。”李丹薇也喝了些烈酒,臉頰燒得微紅,“咱們不出手,薛延陀人便尋不出任何嫁禍的藉口。說來,我一直覺得很奇怪,爲何他們就不願等上幾個月,待春日牧草豐美之時再來送聘禮?便是我從未養過牛羊也知道,須得給它們備上充足的牧草,才能走過這茫茫戈壁大漠。”
“恐怕是擔憂時間拖得太長,大唐找藉口悔婚罷。”李遐玉已經有幾分醉意,只覺得渾身都暖洋洋的,“這般顧慮也不無道理。而且,八月末從薛延陀牙帳出發,十月末怎麼都能走到靈州,只要多備些乾草,倒也不懼牛羊折損兩三成。不過,他們千算萬算,卻算漏了天意不成全的結果。經過這次暴雪,那些牲畜恐怕連兩三成都保不住。”
“元娘,凍死了那麼多牛羊,想來薛延陀人也不可能將它們全都帶走。”旁邊的女兵小頭領安娘與定娘皆有些雀躍,“咱們自從來了這大漠,便沒嘗過幾回葷腥,不如多留幾日,也好慶賀一番?”
“那是當然。”李遐玉微微一笑,“大家儘管敞開懷吃喝,好生犒勞自己!”這回衆人都不曾殺人見血,就當是出門散一散心也好。“這種天氣,咱們便是將牛羊肉都帶回家去,亦是無妨。”此處離大唐也不過是催馬奔馳兩三日的距離罷了,就當作是冬狩收穫了獵物,且新鮮着呢。
“十娘姊姊,可惜姊夫這一回不能用薛延陀人的頭顱換取軍功了。”她轉而又想到慕容若的立場與志向,頗有幾分可惜。當然,無論如何,慕容若的□□也比謝琰高些。只需弘化公主呈上摺子,他至少能從校尉一職往上遷轉。
李丹薇捏了一把她的手臂,嗔道:“才提起吃食,又說到頭顱。好好的胃口都要教你敗光了。功勞什麼時候不能掙?這回若是真殺了薛延陀人,也不能光明正大地拿出來換取功勳。倒不如像如今這般鬆快些得好。”
不遠處的李丹莘聽兩人說着“頭顱”這般可怕的詞,居然還一臉不變的笑意,禁不住有些頭皮發麻之感。他心中長長地嘆了一聲,看向旁邊神色一如往常的慕容若:姊夫的喜好,果真是不同常人。自家阿姊也就罷了,到底誰有那個膽量,將李元娘給娶了?不論是誰,那絕對都是真正的猛士,他一定會終生敬佩此人。
靠着幾乎凍成石塊的乾糧與烈酒,一羣人終於熬過了持續兩三日的暴風雪。畢竟這是大漠,風雪不可能持續太久,如此突然地降下大雪冰雹已經是數十年難得一見了。兩家部曲與吐谷渾侍衛從帳氈的角落中鑽出去,分別清理積雪,打探薛延陀人的動向,收集附近綠洲的柴火以及牲畜糞便等供生火之用。
待到終於搭起了帳篷,柴火噼啪地燃燒起來,便有斥候悄悄拖了幾十頭凍死的牛羊回來,稟報道:“粗略看去,牲畜約莫凍死了五六成,凍傷的也有不少。那薛延陀的小可汗看着像是傻了,正直挺挺地站在邊上發愣。護衛騎士倒是不曾出事,那些個驅趕牲畜的奴隸也凍死凍傷了好些,許多人都正在哀嚎。”雖說不論是唐人或是吐谷渾人,與薛延陀人都有血海深仇,但到底也只是針對那些劫掠入侵的騎士。眼睜睜看着數百奴隸生生凍餓而死,便是再鐵石心腸,也難免生出些許惻隱之心。
“你們拖回牛羊的時候可得小心些,別留下什麼痕跡。”李遐玉隨口道,“此外,趕緊與其他斥候小隊聯繫,讓他們儘快回來,不必再緊緊盯着了。”說罷,她抿脣淺笑:“定娘安娘,還等什麼?牛羊肉隨便取用,你們便儘管大展身手就是。”
女兵們都嘻嘻笑起來,這個說想炙肉,那個說想燉骨頭湯,瞧着竟也與尋常小娘子一般無二。思娘與念娘則收集積雪燒開了水,供李遐玉與李丹薇擦拭淨身。待收拾妥當之後,兩人坐在火堆邊輕言笑語起來,完全不似剛經歷過風雪深埋的折磨。
“如今想來,崔尚書當初在薛延陀設下的局,可真是一環又一環的劫。那小可汗突利失原本有望接替可汗之位,但此事之後,天災也會被歸結爲**。誰叫他纔是送聘禮的人?不怪罪他還怪罪誰去?被逼到絕境之後,兄弟鬩牆大概便離得不遠了。若是薛延陀內亂能將那些控弦之士消磨乾淨,日後平定漠北便不必太過費力。”
“夷男可汗尚在,便是兄弟相爭,也不可能公然打殺起來罷?這突利失也是生不逢時,恐怕下場堪憂。”
“不錯,他的長兄大度設便是因兵敗而威望盡失。說不得他也會淪落到這般地步。不過,到底不是自己的過錯,他又如何能甘心?”
李丹莘與慕容若進得帳篷時,便聽兩個小娘子笑談着薛延陀的形勢,所言皆有理有據,教人不知不覺便聽得入了迷。李家小十二郎從前只知頑耍與進學,便是聽父兄說起政務之事,亦只是匆匆帶過,何曾聽過這些?他也顧不得在心中感嘆什麼,乖乖坐在旁邊,豎起耳朵認真地邊聽邊思索。
慕容若心中自有溝壑,但聽李丹薇與李遐玉議論政事,也有幾分豁然開朗之感。他不動聲色地加入了兩人的討論,越發覺得火光之下侃侃而談的李丹薇耀眼動人,心中禁不住一熱,暗暗盤算起了娶得佳人歸的好日子。
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風雪,讓突利失徹底陷入了絕望。數萬頭牛羊馬匹,完好活着的如今只剩下二成左右。他幾乎已經無法估算,到達靈州之後,這些“聘禮”究竟還能餘下多少。然而,便是再絕望,他也不得不繼續往南行。否則,若是再被困在大漠中,這些牲畜盡數死去,他恐怕便不得不揹負着罵名趕緊出逃了。去靈州之後,或許還有一線生機——也許大唐天子確實仁慈,能原諒他呢?阿父仙去之後,他必會百倍千倍待新興公主好,如吐谷渾那般成爲大唐忠心耿耿的女婿。大唐既然能善待突厥人,善待那些內遷的鐵勒部落,自然也會善待歸降的薛延陀人。
於是,突利失勉強打起精神,加緊往靈州而去。無數頭凍斃的牲畜,都被他們丟在了茫茫大漠之中。他當然不會知道,有一千餘人正跟在後頭收撿“獵物”,權作這回北赴大漠的收穫。而薛延陀人的聘禮只餘下兩三成的消息,也早已經秘密傳回了靈州,八百里加急送到長安。聖人的新敕旨已經蓋上了璽印,只等着合適的時機頒佈。
十月末,薛延陀人的聘禮送抵靈州。傳聞中比照着新興公主的嫁妝單子準備的豐厚聘禮,卻折損大半,只剩下二三成。原本接到消息大喜過望的求親使十分驚惶,負責送聘禮的小可汗突利失則使盡辦法,強烈要求去長安覲見聖人,向聖人解釋清楚緣由。李正明都督當然不願再給他們任何機會,立即上摺子強烈反對與薛延陀人繼續結親。
他的摺子呈到御前,即刻引起了朝堂中的大討論。原本就反對此事的一羣大臣更是接連進諫,將此事的嚴重性大書特書,視爲是薛延陀對大唐國威的冒犯。贊同此事的大臣們則日漸沉寂下來:將心比心,若是自家女兒要嫁給這等不知禮的女婿,如何能忍耐下去?更何況,薛延陀夷男可汗已經一再違背諾言,泱泱大唐又何必忍氣吞聲地持續退讓?既然身爲四方來拜的□□上國,便不僅該有海納百川的胸襟氣度,也該有震懾四鄰的霸氣威勢纔是。
於是,聖人以薛延陀聘禮不齊備爲由,絕了這樁婚姻,並斥責薛延陀對大唐不敬。此敕旨傳至靈州,小可汗突利失眼前一黑,徹底昏了過去。至於薛延陀牙帳當中的夷男可汗,也只能在拔灼等人要求處罰突利失的激烈爭吵聲中,打落牙齒往肚子裡吞。當和親失敗之事在漠北傳開之後,原本便各懷心思的鐵勒諸部越發蠢蠢欲動起來,薛延陀的聲望已經漸漸降到無法再轄制諸部的地步。
虛驚一場、曾成日以淚洗面的新興公主,亦很快便被聖人做主許給了趙國公長孫無忌的族侄長孫曦。這是長孫氏第二回尚主,自是越發榮光無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