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郡王爺的壽誕之日,王府裡處處張燈結綵,喜氣洋洋。沐延承今天穿了一件絳淄色淺絨長袍,雙襟對扣,繡着重疊祥雲紋。袖口內緬,精緻的菱花紋遮住了細密的針腳。踏一雙紺青雲靴,戴一頂大紅敞耳氈帽,帽下是那雙目光犀利的眼和那堆了一臉的笑。
自清晨府門大開時起,便有客人絡繹不絕的上門。戎赫從開門時便一直站在外面迎客,到了辰時主子們用過早飯,沐容鈺便來到府門前頂了戎赫的位子,戎赫則在一旁協助他安排客人休息和安置壽禮。女眷不便拋頭露面,府裡的小姐姑娘們便在葆光堂前的院子裡陪那些達官貴人家的夫人小姐。南郡王妃唸佛多年,一直居於錫晉齋中,哪怕是今日南郡王爺大壽也沒有要露面的意思。
客人衆多,其中當屬太子沐錦陽身份最重,其次便是沐雲怡沐雨怡兩位公主。朝中幾位重臣都沒有來,但都派人送來了重禮。雖然南郡王暗屯精兵私扣貢品已是朝堂內外公開的秘密,可儘管如此,皇帝仍舊念在昔日舊恩對他一再忍讓,也就助長了他的囂張氣焰。另一方面,南郡王雖已交出兵權,可朝中大將十有七八是他的舊部。惹了他就等於惹了那一羣不講理的兵痞子,所以哪怕是朝中重臣,也不敢對南郡王爺的壽辰有絲毫馬虎。
平日並沒有多大交情,所以沐延承並不介意他們禮到人不到。至於他的舊部,大多是戍守邊疆的將領,沒有皇帝的調令是不得擅自離開的,以至於客人雖多,真正要沐延承親自招待的只有沐錦陽和沐雨怡姐妹倆。
上午的首要任務是備席迎客,府中上下忙得不可開交,沐延承則在銀安殿和沐錦陽品茶閒聊,好不閒適。沐雨怡昨夜受了驚,早間兒連飯都沒吃,沐雲怡本想去陪着她,卻莫名其妙的當了一回出氣筒,心裡委屈得緊,便領着丫鬟靈芝往萃錦園去了。
這個時候,所有人都在前面忙活着,諾大個萃錦園裡只有幾個大臣家的小姐在流杯亭下嬉笑逗鬧。見沐雲怡來了,也都是上前見了個禮兒後就逃也似的躲開了。在她們眼裡,高高在上的公主殿下是她們招惹不起的人物,生怕一不小心就招惹了禍端。最好的辦法就是遠遠躲開,躲開了就惹不着了。
沐雲怡心中一片悽然,卻早已習慣了這種疏離。從小到大,她身邊的同齡人向來都只有皇宮裡的兄弟姐妹,有的不交好,交好的不交心,就算是偶爾遇着了交心的,也都會被她姐姐的強勢霸道嚇走。所以,她從來就沒有朋友,從來沒有!
思及此處,沐雲怡眼望微波滌盪的蝠池,又嘆了一口氣,精緻而嬌豔的緋色梅紋蓮裙掩不住那一身的落寞。一旁的靈芝見了也忍不住心疼,卻也無能爲力。
“回了吧!”遠遠看見前方的小石橋上站着一個人,沐雲怡腳步一滯,轉身往回走,不想再把人‘嚇’走。
靈芝知道她的心思,卻想到前幾日聽這府裡的丫頭說及蝠池後的曲徑通幽一景,堪稱萃錦園一絕,便出聲勸道:“公主,既然都走到這兒了,何不再往前看看?聽說這萃錦園的景兒布得甚妙,不去看一看豈不可惜?”
“改日吧!”沐雲怡腳步未停,絲毫不爲所動。石橋上,海棠望着那道遠去的背影,面色微訝,繼而掠過一抹笑意。
竟然是她!看來,她很快就能找到答案了!
之前在皇榜上看到替四皇子尋醫一事,她當時就覺得蹊蹺,卻苦於無處求證,便想去阜陽走一遭。路上偶聞會有皇子公主來給南郡王賀壽,這才轉道洛邑郡,就是爲了求證皇榜尋醫一事。
這四皇子是當今天子與一位宮女露水姻緣所結之蒂,那宮女母憑子貴,誕下麟兒後就當上了妃子。可萬萬沒想到的是,這當孃的竟在孩兒滿月之日發了瘋,生生將襁褓中的四皇子咬掉了一隻耳朵,之後就自投半月湖,死了!
四皇子是被冷宮中的一位罪妃養大的,一直到十四歲。中間這十四年,日子倒也過得安穩。四皇子雖然少了一隻耳朵,但卻天生聰穎,文才武略樣樣精通,深得皇帝所喜歡。可偏偏,就在皇帝打算召他入朝輔政時,卻被人撞見他和養大他的罪妃苟 合在牀。皇帝大怒,一道聖旨將他們二人處以絞刑,就連屍骨也未能入葬皇陵。
家醜不可外揚,自那之後,四皇子就成了皇宮裡的禁忌。有傳言說四皇子是遭人陷害,而最大的懷疑對象就是當時的皇后朱令瑜。朱令瑜是個很有手段的女人,後宮上下無人敢與之作對,有了這一層關係,就更沒人敢再提四皇子了。以至於外人皆以爲四皇子還養在宮中,卻不知道這個倒黴的四皇子早就不在人世了。
替一個早就不在人世的人尋醫問藥,其中顯然有貓膩。可是,這是皇榜,上面還清楚的蓋着皇帝的玉璽,自然不會是僞造的,也沒有人膽敢去僞造這種東西。所以說,上面的尋醫是真的,只有這四皇子是個幌子而已。那麼,到底是誰病了張榜尋醫卻還要假借一個死人的名頭?
海棠第一個想到的便是皇帝沐燿天!只有他病了纔會集全國之力尋救治之法,也只有他病了纔有必要使這種障眼法。一來可以防止圖謀不軌的人趁虛而入,二來不會引起人心動盪。
不過,這僅僅是海棠的猜測,也是她不願意接受的一種猜測。如果已經到了宮中御醫束手無策而需要在民間求醫的地步,那病是有多麼嚴重?她不願意再往下想。
如今見着沐雲怡,海棠頓時覺得天助我也。不過她身邊還跟着個丫鬟,不便現在露面,看來只有等到晚上了。
站在石橋上,過往的風有些刺骨,卻也讓海棠保持着清醒的頭腦。在心裡好好完善了一下之前的計劃,海棠這才提步往前院走去。時候不早了,宴席要開始了。
壽宴分三個地方進行,一是銀安殿前的大院子,用來招待普通賓客。二是葆光室前的香閨內院,招待的是小姐夫人等女眷。三是銀安殿內的溫暖內堂,擺着一桌酒席,席上坐着沐延承、沐錦陽和沐雨怡姐妹倆,作陪的是沐延承的小兒子沐逸紳,戎赫則在沐延承跟前伺候着。
王府里人盡皆知,沐延承不喜文武雙全大兒子,卻對木訥愚鈍的小兒子栽培有加。沒有人知道原因,卻從很多方面都能得看出來。
席上,沐雨怡的臉色一直不太好,她不明白,爲什麼沐延承沒有叫沐容鈺來作陪,反而找來了這麼一個呆瓜。
銀安殿前,沐容鈺與蘇晉宣同坐一席,也在爲父親的偏心而憤懣不已,酒酣之時更是大吐苦水。蘇晉宣假意安慰,微醺的雙眼卻透着狐狸一樣的狡黠。故作隨意的望向院中推杯換盞的人們,只見莫揚和海棠坐在其中一張桌子上,完美的融入了人羣。
蘇晉宣眼底多了一絲笑意!
宴席散的很快,雖然滿桌子的珍饈美味瓊漿玉液,可人終究只有一張嘴一個胃,再好吃的東西吃多了也撐得難受。
莫揚和海棠在散席之前就匆匆離席了。莫揚根本就沒有吃東西,而是一個勁兒的往肚子裡灌酒。回房時腳步飄忽,已是半醉微醺。
“我要走了!”房門前,莫揚險些摔倒,海棠去扶他,卻被用力的推開了。
海棠站在一旁沒有說話。這是她早就料到的結果,因爲她知道莫揚永遠不可能在這裡找到他要找的人。
“你要跟我一起走嗎?”見海棠不說話,莫揚扶着門框問道。
“不了……”海棠應着,本還想說點什麼,卻在看到身後不遠處的兩個男人時猛地噤了聲。那是蘇晉宣的隨從,他們之所以會出現在這裡,顯然是蘇晉宣爲了防止她和莫揚知難而退。
果然是隻老奸巨猾的狐狸!海棠暗暗想着,裝作去扶莫揚的樣子,卻在靠近他時輕聲說道:“外面有人,進屋去說。”
莫揚稍稍側頭就看到了臘梅樹下的兩人,也就沒再反抗,任由海棠將他扶進屋。進屋之後,海棠故意不關門,並將窗戶打開,就是不讓那兩個人悄悄接近。莫揚心中五味雜陳,並未注意到海棠做的這些,直到一杯熱茶遞到自己面前。“喝杯茶解解酒!”
莫揚依言接過喝了一口,還是沒有說話,海棠端杯喝水,聲音再次響起。“一會兒你找機會溜出去,穿進東邊兒的巷子找到第三棵洋槐樹,樹幹上繫着一條紅布。最上面的樹杈上有一個包袱,裡面是你的衣服和銀兩。”
莫揚聞言一怔,無神的雙眸中總算亮起一抹神采,卻是震驚和疑惑。
海棠衝他一笑,不以爲意的聳了聳肩。“昨兒個讓那倆人扮賊鬧事,正好得了空,就順道幫了你一個小忙,權當是還你那日同我浴血奮戰的人情了。”
“你真的不走嗎?”莫揚沉默了半晌方纔開口,酒也醒的差不多了。
“我還有事情沒辦完!”海棠坦言。她雖是爲了求證心中猜想而來,卻誤打誤撞得知這南郡王府裡藏着覆狸子這樣的寶貝……之前就聽衍休師父說那個人身患喘鳴之症,這覆狸子又是治療胸內鬱瘀之症的聖藥,那她自然不會空手而歸。
“需要幫忙嗎?”莫揚問得有些猶豫,話一出口就後悔了。他還沒有想好要不要留下來幫她,更沒有把握能從南郡王府裡把東西偷出來而且還得防着蘇晉宣。這麼一問只是出於仗義,可他又擔心如果海棠真的要他幫忙怎麼辦。他並不怕死,也並不認爲自己一定會死。可是這個時候,他應該做的事是回阜陽和大寶他們會合,再去御城找她,而不是在這兒費盡心思的搶奪狸子的口水結晶。
海棠一眼就看穿了莫揚的心思,所以她搖頭,很乾脆的說不用!
她真的不需要。就算是要人幫忙,她也不會讓莫揚去冒這個險。她並不知道這南郡王府到底有多兇險,但是隻要有危險的地方,她就不希望他靠近。
莫揚看了海棠一眼,面帶歉意。海棠並不在意,卻因爲即將和他分離而倍感失落。然而在這個時候,她卻連這份失落也不能表現出來。
“你自己尋找時機離開吧,我幫你把那倆跟屁蟲引開,至於之後的路……一路順風吧!”海棠起身徑直朝蘇晉宣的隨從走去。也不知道她說了什麼,那倆人望了莫揚一眼後就跟着海棠走了。
莫揚直到海棠的身影徹底消失之後才收回目光,心裡總有一股衝動在肆意叫囂。就這樣丟下海棠一個弱女子去冒險確實不是大丈夫所爲,更何況她還曾救過他……可是,他還要找沐紫凝,他還有好多好多的問題要問她。
一咬牙,莫揚關上門窗鑽進了臥房。半個時辰後,一抹灰影出現在南郡王府往東的一條小巷子內。從外往裡第三棵洋槐樹上果然繫着一條紅布,縱身一躍上到樹梢,兩個樹枝間的樹杈上赫然夾着一個包袱。
一切都很順利,而這全都歸功於海棠——是她提前給他準備好了這一切,是她幫他引開了蘇晉宣的隨從。可現在,他要丟下她在這狼窩虎穴裡,自己卻即將溜之大吉。
莫揚第一次覺得自己是個懦夫!
雙手緊握,指節已然泛白。莫揚望了一眼高牆內的王府,突然察覺到有人接近,當即從樹梢一躍而下,狂奔而去。
萃錦園的蝠池旁,海棠興致盎然的用手中的魚食逗弄着水下的錦鯉,眼底的澄澈看得蘇晉宣心頭一驚。這女人長得不怎麼樣,一雙眼睛卻是瀲灩動人,竟似能吸附人心。
冷不防的擡頭,海棠的目光正巧對上蘇晉宣的。蘇晉宣毫不避諱的盯着她,直到海棠臉上泛起一絲緋色。
蘇晉宣笑得有些得意。 “沒想到你還會害羞。”
“我是姑娘家,被你那樣直勾勾的盯着哪能不害羞?換做別人,說不定早當你是浪蕩子將你告去衙門了。”海棠淡然的收回目光繼續餵魚。
“被我看上的女人,只會感恩戴德。”蘇晉宣說着,本該是傲氣十足的一句話,卻透着一股莫名的無奈。海棠知道他說的是真的,如果他真是南城首富的兒子,定然會有無數女人趨之若鶩。可是,如果他是蘇晉宣,那另一個人又是誰?難不成蘇雄有兩個同名的兒子?這也太諷刺了。
兩個裡,肯定有一個是假的。可是,是哪個呢?一個紈絝公子,一個風 流韻少。同一個身份,同一個名字,同樣的滿肚子心眼兒,卻是不同的人。
海棠真想問他到底是什麼人,可理智告訴她不能這麼做,而且就算這麼做也得不出結果。
世間上的事就是這樣,答案都是需要去探尋的,花在探尋答案上的時間一一相連,就拼湊成了人的一生。
海棠覺得,她的人生纔剛剛開始。
“說說吧,你們接下來打算怎麼做。”正事要緊,蘇晉宣也就不再廢話。“你找我來,不會只是想讓我陪你餵魚吧!”
“如果我說是呢?”海棠惡作劇般的笑着,見蘇晉宣臉色一沉,不由得笑得更歡了。“馬上就要過冬了,得多給魚喂點食,不然等冬天水面結了冰,就該餓死了。”
“要我做什麼?”蘇晉宣瞬間聽懂了海棠的弦外之音。
“去問問小公爺,他爹最寶貝的是什麼東西,再想辦法弄一個仿品。”海棠喂着魚,連頭都不擡。和聰明人說話確實輕鬆,一點即透。不像莫揚那個傻子,她留的信都說的那麼直白了,就是不希望他再去找她。可這個傻子,偏偏就是不懂。又或者,懂也偏偏不聽。
想到這兒,海棠眼底閃過一絲柔情,讓蘇晉宣微微愣了愣。
“我這就去。”也不多問,蘇晉宣轉身便尋沐容鈺去了。他可得把這條“魚”給餵飽了,不然,水面就要結冰了。
蘇晉宣剛走,就有兩個人從蝠池對岸沿白玉堤朝這邊走來。海棠遠遠望去,竟是沐錦陽和沐雲怡。
見亭下有人,二人皆是一頓,之後又調轉方向往沉廊方向去了。四下無人,正是動手的好時機,只是對方明顯不想被人打擾,她這樣貿然過去,不僅可能被當做不軌之徒,若是被人看見了更會惹人生疑。那麼,有沒有什麼方式可以讓人看起來不是她故意接近呢?
望着腳下的蝠池,海棠輕輕嚥了一口唾沫。
沉廊下,兩邊是四季長青的蒼勁寒鬆。沐錦陽和沐雲怡邊走邊聊,談的是沐雲怡的親事——沐燿天打算把沐雲怡許配給小公爺沐容鈺。
知道姐姐沐雨怡與小公爺郎有情妾有意,沐雲怡自然是不願意的。可是,她要用什麼理由來拒絕這場親事呢?如果把姐姐的事供出來會不會有什麼不好的影響?
她拿不定主意。就在這時,身後突然傳來落水的聲音,兄妹倆回過頭去,只見一個身影驚慌的在水裡撲騰着。
沐雲怡被嚇了一跳,沐錦陽已經率先衝了過去,脫下外袍跳入水中,沒多大功夫就把落水的海棠救了起來。
雖是初冬,池水卻早已有了徹骨之寒。沐錦陽上岸後被凍得瑟瑟發抖,卻把外袍裹在了海棠身上。
海棠鼻尖一酸險些落下淚來,正打算悠悠轉醒,卻瞥見沐延承領着沐逸紳從對面過來,只得又重新把眼睛閉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