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寶兒似也有所感應，哇的一聲大哭起來。莫揚海棠對視一眼，毫不遲疑的跟着三姐兒往外跑去。福寶兒被鎖在房間裡哭個不停，撕裂的哭聲在寂靜的山林中顯得異常突兀。三姐兒心疼，卻也只能如此。這個時候，也顧不上他了。
聽牛富貴說，這山叫野豬山，因山上有野豬出沒而得名。以前的洛邑郡還沒有這麼大，這野豬山也只算是在城郊。直到近些年，延滄河建成，洛邑郡成了南下北上的交通要塞，城市擴充，這纔將野豬山包攘了進來。
雖然城內並未發生過野豬襲人的事件，但百姓們對那種兇猛的野獸始終心存畏懼，所以這山腳下方圓百丈內都沒有人家。山上也只有牛富貴一家人居住，除此之外就是一些往來打柴的或是打獵的。
牛富貴一家人住在這野豬山上，一些外來的獵戶三不五時的來討口水喝，一來二去的也就熟悉起來了。而這次牛富貴遇險，正是一位獵戶來通知的三姐兒。莫揚二人隨三姐兒剛出門就看到了焦急的等在竹籬外的報信人虎子。虎子身材魁梧，穿着獸皮縫製的衣裳，脖子上圍着灰兔毛的圍脖。手上搭着弓，腰上斜揹着箭袋。一臉黝黑，黑得幾乎快叫人看不清他的長相了。
見三姐兒領着兩個莫揚和海棠出來，虎子臉上閃過一瞬錯愕，繼而演化成明顯的藐視，心下尋思這兩個細胳膊細腿兒的人怎麼可能幫得上忙。三姐兒倒是沒想那麼多，只覺得多一個人幫忙能多一份力，便叫上了莫揚他們一起。
“趕緊的趕緊的！”天色越來越暗，三姐兒催促着虎子在前引路，一行四人快步往山上奔去。也就是這個時候，虎子才意識到自己小看了這兩個人。雖然他們看起來那麼瘦小，奔跑時卻是腳下生風有如神助，不過片刻便將他和三姐兒遠遠的甩在了身後。
“到了山頂再往南百餘步就是了。”望着被樹林模糊的兩道身影，虎子喘着粗氣指明牛富貴遇險的地方。沒有人迴應，也不知那倆人聽到沒有。虎子有些尷尬的轉向三姐兒問道：“哎，嫂子，你從哪兒找來兩個這麼厲害的人呀？”
“啥？”三姐兒雙手撐着膝蓋，出氣兒遠遠多於進氣兒，顯然是被這崎嶇陡峭的山路給累得不行。此時此刻，她腦子裡全是當家的安危，哪兒還有心思去管別的事情，自然也就沒有聽到虎子的問話。
“沒啥！”虎子啞巴了一下，搖了搖頭，卯足了勁兒繼續往上爬。而另一邊，莫揚和海棠已經快到山頂了。隱約聽到了呼救聲，也就沒有再直上山頂，而是循着那呼救聲奔了過去。
在翻過山頂往下不過十餘丈的地方，莫揚和海棠找到了牛富貴。那地方是一個緩坡，生長着松柏桉樺等樹，有掉葉的不掉葉的。離樹不遠的地方長着拇指粗細的凌霄藤，藤與藤交織在一起，像一張張網罩在了那些樹上，樹下是山上隨處可見的針葉草。
過了這個緩坡，地勢驟變，一條縱生的大溝壑突兀的出現在斜坡下，上方邊沿處長了一圈枯黃的絲茅草，一叢叢的，半米長的草葉整齊的垂於溝壑上方，就像是一圈大鬍子，大鬍子下掩蓋着灰白的岩石。溝壑很深，下面生長着樹木，居高臨下可以看見樹尖兒。但就這斜坡到那樹尖兒的距離，目測都得有三四丈遠。
牛富貴的呼救聲就是從這溝壑下傳來的。莫揚一手攀着斜坡邊緣的柏樹吊出半個身子往下望，可以看到牛富貴懸在斜坡下的半空中，雙腳插 在一張凌霄藤交織而成的藤網裡，雙手拽緊了藤網來保持直立。幸得被這凌霄藤網兜住，他纔沒有直接掉下去摔死。
莫揚探着身子對下面的牛富貴大聲喊道：“富貴哥，你別亂動，也別喊了，保持體力，我們這就想辦法救你！”
“哎，好！”牛富貴顫抖着應道，果然沒有再沒玩沒了的喊救命，但那一顆心卻和他人一樣懸在半空中不上不下，生怕這樹藤一斷一命嗚呼。
莫揚望了一眼被牛富貴拽住的那根凌霄藤，藤根長在緩坡邊上沒辦法拉，便想依葫蘆畫瓢的再弄根藤下去把牛富貴拉上來。打定了主意，莫揚當即來到一株松樹下開始扯覆蓋在樹梢上的凌霄藤網。樹藤將松樹纏得很緊，莫揚需要用很大的力氣才能將樹藤扯下來一點點。松針簌簌而落，灑了他一頭一身，他卻顧不上去弄一下。雙眼半閉，只要那些樹枝渣葉沒有掉進眼睛，他就不會停下。
海棠已經不是第一次覺得這人倔強到固執了。可正因爲他的執拗，她才割捨不下他。
走過去幫忙，兩人齊心協力總算將那株凌霄藤從松樹上扯了下來，下一步是要把樹藤弄斷。兩人沒有工具，只能在樹幹上磨，莫揚更是連牙都用上了。
“喂，兄弟，我抓不住啦！”牛富貴焦急的聲音從緩坡下方傳來。莫揚沒有應聲，默默的將嘴裡的乾硬樹藤吐出來，然後又一口咬了下去。海棠在一旁看得心疼，卻也只能看着。她知道，如果最後沒能把牛富貴救上來，莫揚會內疚一輩子的。
樹藤終於被咬斷了！莫揚將多餘的藤杈扯掉只留下最粗的主幹，然後將樹藤一端緊緊的系在了一棵松樹樹幹上，最後把另一端拋到緩坡下讓牛富貴把藤拴到自己腰上。等了片刻，莫揚見藤下還是沒有動靜，忍不住問道：“怎麼了？”
“我實在沒力氣了，壓根兒不敢動啊……”牛富貴的聲音從下方傳來，莫揚不由得鎖緊了眉頭。
海棠看了一眼斜坡邊被強大的下墜力拽直的凌霄藤主幹以及地表上乍起的藤根，淺眉緊蹙。“這樹藤堅持不了多久了，會被連根拔掉的。”
莫揚點頭，做了一個很冒險的決定——他攀着樹藤下去將牛富貴帶上來。
“不行！”海棠想都沒想就提出了反對。“三姐兒還沒來，我一個人拉不上來你們兩個，要去也得等他們來了再去。”在這性命攸關的時刻，海棠自知得量力而行。她怕，怕自己拉不上來他們兩個，到時候就連莫揚都會有危險。
“等不了了！”莫揚用力拽了拽事先綁好的樹藤，正打算下去救人，卻被海棠給拉住了。
“我去！”海棠望着莫揚一字一頓的說道。
“開什麼玩笑！”莫揚眉頭一斂，動作未停。
“我說真的！”海棠拽着莫揚的手始終不放，語氣卻多了幾分意味深長。“我力氣比你小，肯定無法將你們兩個人拉上來，所以我下去。我的輕功雖然不如你，但帶一個人還是不成問題。你留在上面，由你來拉我們。”
海棠說得很有道理，莫揚竟無可反駁。可即使如此，他還是堅定的拒絕了海棠的提議。下去救人非同小可，一旦中途出現任何差錯都可能將人摔成肉泥。他一個大男人，怎麼能讓一個姑娘家去冒險？更何況，她手上還有傷，帶不了人也抓不住藤。
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誰也不贊同對方的意見，兩人久久僵持不下。被吊在半空中的牛富貴已經催促過多次了，對死亡的強烈恐懼以及掛在藤上需要耗費的力氣讓他已近虛脫，連說話聲都小了很多。莫揚心裡着急，卻拗不過海棠，只得妥協。“那這樣吧，我等三姐兒他們來了再下去，到時候你們三個人在上面拉！”
“行！”見莫揚終於妥協了，海棠不由得鬆了一口氣，拽住莫揚衣袖的手也隨之一鬆。就在這個時候，莫揚左手猛地朝海棠一推，右手拽緊綁好的凌霄藤一躍而下。海棠大驚，卻爲時晚矣，只得眼睜睜看着莫揚落入溝壑下。
“莫揚！”海棠趴在緩坡邊緣往下望，卻只看到牛富貴而不見莫揚的身影，便以爲他掉下去了，一顆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兒，一雙眼睛更是被水霧迷住了。
“這兒呢！”莫揚的聲音從下方傳來，海棠極力睜大一雙淚眼，又往外探了探，這纔在一棵橫生的酸棗樹上找到了莫揚。剛纔沒發現這裡有棵樹，如此一來救人可就方便多了。沒過多久，三姐兒和虎子也趕到了，海棠這才鬆了一口氣。
樹蔭遮頂，山裡的夜晚總是比城裡來得更快，天越來越暗了！海棠趴在緩坡邊緣目不轉睛的注視着莫揚的一舉一動，說的最多的話便是“你小心着點兒”。而莫揚專注於救人，也就無暇迴應了！
莫揚將凌霄藤纏在手上，腳下踏着酸棗樹的樹幹，倒也不算吃力。牛富貴被掛在藤網上，離他不過六七尺的距離。可就是這兩步之遙，卻成了救人最難跨越的障礙。牛富貴被吊空中太久了，早已是筋疲力盡，所以一切都要靠莫揚。莫揚想的是先把人帶到這酸棗樹上來歇一歇，讓他緩一緩，然後再讓上面的人用這藤把他拉上去。
計劃是很簡單，但施行起來卻並不容易。被掛在騰網上的牛富貴已經不再出聲了，只是出於求生的本能，雙手還緊緊抓着藤網。只要他的手一鬆，人就會立刻掉下去。時間緊迫，莫揚已經來不及去想更保險的方法，當即將凌霄藤綁在自己的腰上，然後藉着力朝牛富貴蕩去。
莫揚的雙腳一離開酸棗樹的支撐，綁在松樹上的那根凌霄藤頓時繃得僵直。海棠望着下方正在上演的驚險一幕，後背已是冷汗涔涔。三姐兒涕淚交加的呼喊着牛富貴的名字，威脅着說如果他上不來自己就帶着兒子隨他去。可她不知道的是，已經虛脫的牛富貴根本聽不見她的聲音，她的話只是給莫揚徒添了壓力而已。
幸好，一切都還算順利！兩根藤都是挨着緩坡邊緣，所以莫揚往右邊一蕩就來到了牛富貴身旁。雙手適時抓住了兜住牛富貴的藤網，莫揚長吁了一口氣，繼而伸手用力拍了拍牛富貴的臉，後者卻始終沒有反應。
如此一來，事情就更棘手了。天越來越暗，上方的海棠已經看不太清莫揚了，只能乾着急。就在這時，莫揚的聲音從下面傳了上來。“海棠，趕緊回去拿一條繩子。”
“我有！”莫揚話音剛落，虎子就回答道。獵人有時候需要下到一些陷阱裡去拾取獵物，所以他們隨身都會帶着繩子。牛富貴腰上本來也掛着一圈麻繩，只是掉下來的時候落深溝去了。
“把繩子綁在樹上再扔下來！”莫揚鎮定自若的指揮着，額上卻佈滿了細密的汗珠。腰上被樹藤上的茬枝扎得生疼，就好像刺進了肉裡一樣。此時，牛富貴已經意識盡失，抓住藤網的手也已經沒了力氣。情急之下，莫揚咬斷了一根樹藤將牛富貴的手綁在了藤網上。
須臾，繩子扔下來了。一根麻繩，並不算粗，但拉一個人已是綽綽有餘了。莫揚用雙腳勾住牛富貴的腳，讓兩人不至於分開，然後將繩子捆在了牛富貴的腰上。
“可以了，往上拉！”莫揚說着，鬆開了雙腳，整個人順勢一蕩歸於原位，樹藤又是一緊，就好像隨時會被繃斷一樣。莫揚抓住腰間的凌霄藤慢慢往上爬，很快就攀到了酸棗樹樹幹上。另一邊，牛富貴被上面的三人合力往上拉，很快就被拉上了緩坡。
“別忘了還有我啊，人上去了就把繩子扔給我！”莫揚尋了個舒服的姿勢穩穩坐於酸棗樹幹上，皺着眉頭解下了腰間的凌霄藤。這藤上長滿了茬枝，最開始倒不覺得礙事，結果這來回蕩了一趟，那茬枝就全部扎進肉裡了。
緩坡上的海棠聞言，當即將牛富貴腰上的繩子解下來扔給莫揚，卻因爲天已黑盡而無法看清莫揚的具體位置，只能沿着拴樹藤的地方扔下去。誰也沒有注意到，剛纔拉牛富貴上來的時候麻繩和絲茅草下面的岩石不斷摩擦，已經磨斷了近半。
“嫂子，咱們這一趟回去，你是不是得弄頓好的犒勞犒勞我們？”莫揚一邊將繩子系在腰間一邊朝三姐兒大聲喊道。莫揚不顧自身安危救了自家男人一命，三姐兒滿心感激，乍聽得莫揚這麼說，趕緊回答道：“行，你要吃什麼就跟嫂子說，家裡有的咱都弄，家裡沒有的趕明兒我就下山給你買去。”
“嘿嘿，那敢情好！不過我這人不挑嘴兒，嫂子隨便蒸兩個饅頭吃就行！”莫揚那話本就是玩笑，哪是真爲了貪三姐兒一頓好的？便如此化解道。比起他的輕鬆隨意，緩坡上的海棠倒顯得緊張多了。只要莫揚沒上來，她那顆心就不能落地。
“弄好了沒有？還想不想上來了？”海棠語帶慍怒，擡手拭了拭額頭的薄汗。
“這不是上來了嘛！”莫揚扯了扯腰間的繩子，確定那繩子綁穩了之後隨即一躍而起，腳尖點着石壁一路往上。藉着繩子的力，莫揚並沒費多大的勁兒就來到了緩坡邊，只要一腳踏上去，這件事情就算是徹底結束了。
緩坡上，海棠隱約見到一個身影從下方躍上來，欣喜難抑，伸出手想去拉他一把。昏暗樹林裡，海棠的那一身黃衣隱約可見，莫揚見着她伸來的手，自然而然的將手伸了過去。前腳已經觸地，後腳緊隨其後，與此同時，兩手即將交觸……
只感覺指尖觸到了一物，卻是蜻蜓點水一般一閃即逝，海棠的笑容凝結在嘴邊，一顆心轟然墜入萬劫不復的深淵。眼前，空空如也，哪兒有莫揚的身影？一切來得太快，快得叫人做不出任何反應。斜坡邊緣，一叢絲茅草連土一起被踩掉了一塊，莫揚和海棠都不知道這絲茅草所生長的土地會是鬆軟的砂土……
“莫揚——”彷彿隔了一輩子那麼久，海棠終於喚出了那一聲。迴應她的是三姐兒的‘天啦’和虎子倒吸冷氣的聲音。那一刻，連空氣都好像被凝固了。
“莫揚！”海棠不相信，不相信莫揚就這樣掉下去了，她要叫到他迴應爲止，卻沒想到……
“還活着呢！”是莫揚的聲音，他真的迴應了！
“你怎麼樣啊？”海棠趴在緩坡邊緣極力尋找着莫揚的蹤影，即使她眼前一片昏暗。緩坡下，莫揚拽緊了腰上的繩子，臉上是大難不死的幸運。一顆心在胸腔裡劇烈的跳動着，久久無法平靜。
“暫時死不了！”身子往下墜，勒在腰間的繩子就好像要把他攔腰截斷了一般。莫揚仰頭往上看了看，又低頭往下看了看，雖然根本瞧不見這下面到底有多深，後脊樑仍舊起了一陣寒意。
這可不是好玩的地方，還是得趕緊上去才行！
莫揚嚥了口唾沫，不敢再輕舉妄動了。爲了避免重蹈覆轍，莫揚決定還是老實一點，採取保險一點的辦法！“那個什麼，你們拉我上去吧！”
“好！”海棠不假思索的應道，當即與三姐兒和虎子一起拽緊繩子往上拉。莫揚並沒有牛富貴那麼重，但是因爲上方的三人已近力竭，所以莫揚上升的速度很慢。一上一下兩股力把繩子繃得很緊，莫揚隱約感覺到繩子微微顫了顫，那感覺……好像是繩子崩斷了。
“等等！”莫揚心下一驚，趕緊叫停。海棠不明所以，卻還是依言停了，只有站在最前端的虎子一時沒止住又往上拉了一下。四股繩子聚攏爲一的麻繩已斷其三，還剩最後一根在艱難維持，隨着他這一拉，下方的力瞬間撤去，上方三人失控的往後一仰倒在了斜坡上。
很快，下方傳來了東西打落在樹枝上的聲音！海棠望着手中的一截麻繩，腦子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