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沐紫凝躺在牀上輾轉反側難以入眠,滿腦子都是沐燿天的病。身爲人女,同時還是個不諳醫理的女兒,在面對父親爲惡疾所苦時,她能做的彷彿只有無止無盡的掛念和憂心,對了,還有後悔,後悔怎麼能疏忽得弄丟覆狸子那麼重要的東西。
“唉!”嘆氣,翻身,夜已深了,沐紫凝還沒有睡着。翻身坐起,見燭臺上的蠟燭已經燃了大半。無意識的望着燈芯上的火焰,沐紫凝的大腦逐漸處於放空狀態。突然,一道黑影閃過,微弱的燭火掙扎的搖曳了一下,卻終究沒有逃過熄滅的宿命,整個屋子瞬間陷入黑暗,只有微弱的月光透過花窗投下一抹清淺的光輝。
“誰?”沐紫凝瞬間警覺起來,手已探到了枕頭下的匕首。屆時,一道黑影以極快的速度朝她迫近,沐紫凝翻身躍起,手中匕首毫不留情的刺向來人。
跟着白羽學了一段時間的輕功,她的速度比之以前已經快了不少,但還是被對方輕而易舉的躲過了這一擊。沐紫凝有些吃驚,在好勝心的驅使下再次揮起了手中的匕首。對方的速度比她快上數倍,這一次貿然出擊,不僅沒能制敵,反而縛手被擒。一聲脆響,匕首落地,沐紫凝被對方鉗住雙手,已然失去了反抗之力。
“來——”嘴巴還自由着,此時此刻,呼救便成了她唯一能做的事情。然而,簡短的一句‘來人’剛發出一個音,就被兩瓣冰冷的脣給堵住了。熟悉的溫熱,熟悉的氣息,還有脣齒交纏時的依戀,都讓沐紫凝哭笑不得。
“怎麼是你呀,我還以爲來了刺客呢!”呼吸逐漸急促,沐紫凝仰頭避開已經溫熱的脣低聲問道。與此同時,纏在她身上的束縛瞬間撤去。
“怕你睡不着,過來陪你咯!”是莫揚的聲音。
“你是如何尋來的?下午不還在說宮裡到處都修得一樣,道路四通八達,一出門就找不着回去了嗎?你又沒來過這裡,如何能找到我?”沐紫凝滿心好奇,輕輕的將臉貼在了莫揚的胸膛上。聽着那穩健有力的心跳聲,心果然平靜了很多。
“若是找別人肯定找不着,但是要找你那還不是易如反掌?”莫揚一手摟着沐紫凝的腰,一手撫着她身後的長髮,言下甚是得意。沐紫凝只道他神通廣大,殊不知在進這道宮門之前,他已經未雨綢繆的先叫穗兒畫了一張皇宮地圖給他。
有了地圖,再憑藉着超羣的輕功,他不就繞開重重守衛找來了麼。
“看來宮裡的守衛真是應該好好檢討一下了,後宮禁地,竟是外人想來就來的地方!”沐紫凝隨口發表意見,莫揚聽後卻不樂意了。
“怎麼?不願意讓我這外人進來啊?那我走便是了!”說着,莫揚作勢就要將沐紫凝推離自己,意料之中的被她用雙手圈住了腰。
“小氣,不是說你啦!”沐紫凝嬌嗔道,藉着月光將莫揚拉到了牀邊坐下。只穿了單薄的貼身衣物,沐紫凝被凍得直髮抖,趕緊鑽進尚有餘溫的被窩。
“不是我?”莫揚面色一僵,語氣中卻不露異常。“意思是除了我,還有別人?”
“可不?”沐紫凝隨口答道,順口將上次回宮時在小花園夜遇白羽的事說與了莫揚。話畢,沐紫凝又重重的嘆了口氣。“唉,若是宮中守衛能再森嚴一些,鴛鴦又怎麼會……”
“鷹熦武功高強,又是帶着明確的目的而來,任憑是深宮禁衛又如何攔得住他?”和衣鑽入被窩挨着沐紫凝躺下,莫揚緊緊的抱住了她,刻意岔開了話題。“喂,我發現你現在好弱啊,還拿着匕首,三招不到就被我拿下了。”
“不是我弱,是你變強了好不好?”注意力被成功轉移,沐紫凝突然生出了一個念頭。“哎,你也教教我唄。日後若再是並肩作戰,我也免得拖你後腿啊!”
“想拜師學藝呀?可以啊!磕頭行個拜師禮,我便將我會的全部交給你!”莫揚裝模作樣的端起了架子,黑暗中突然見一個暗影逼近,脣角頓時感觸到一片溫軟,如蜻蜓點水一般。
“還要拜師禮嗎?”黑暗中,沐紫凝的聲音透着嬌羞,且暗含狡黠。
“沐紫凝!”莫揚用力嚥了口唾沫,“你學壞了!”
“是你說的,做人得有大智……”話未必,尾音已盡數被莫揚堵在了嘴裡。
冬夜肅寒,房內取暖的爐火已滅,卻熱意不減。雖不得行房事,但每一次相擁都充滿了無盡的熱情。次日,天微明。莫揚從睡夢中醒來,見沐紫凝睡得正酣。膚若凝脂,睫羽微顫,即使是睡夢中的她也美得驚心動魄。
傾身在沐紫凝額頭落下一吻,莫揚放緩了動作輕聲下牀,理了理身上有些凌亂的衣衫,之後翻窗離去。在別人眼裡,汝寧公主現在還是個未出閣的姑娘,若是被人撞見有男人從她屋裡出去,定會有損她姑娘家的名譽。所以,縱使百般不願從她身邊離開,卻還是放棄了這片刻的相守。反正,日子還長着呢!
然而,莫揚不知道的是,在他離開暖房的下一刻,牀上人已經睜開了那雙明亮如星的眸子。幸福和滿足盪漾在眉裡、眼裡、心裡,更讓她堅定了心中的信念。
她這輩子,終究是離不開他了!
雖然已經沒有睡意了,但沐紫凝還是在牀上捱到天大亮時才爬起來。穗兒端着熱水進來伺候她梳洗,乍見那褶皺雜亂的牀,不知道的還以爲公主在牀上跟人打過架呢!不動聲色的把牀鋪好,穗兒已經隱約猜到了幾分。沐紫凝故作專注的坐在銅鏡前梳理自己的長髮,一張臉早已燒得緋紅。
剛梳洗完畢,五兒就端着早點進來了。沐紫凝一填飽肚子就開始尋思着要不要去東宮找莫揚,卻因爲女子的矜持而不想將自己對他的依戀表現得太明顯。正在她糾結着是要矜持還是要相守時,東宮來人了,說是奉太子妃之命請汝寧公主過去品嚐小廚新創的梅香糕。
正合心意,沐紫凝自然是欣然赴約。然而到了東宮才知道,哪裡有什麼新創的梅香糕,不過是莫揚想叫沐紫凝過去而託太子妃找的一個藉口罷了。不過,她的心思本來就不在品嚐糕點上,所以即使面上裝作有些失望,實際卻並不在意。
沐錦陽一早就出門了,所以沐紫凝來的時候東宮只有安靈和莫揚。安靈也是聰明人,自然不會在旁礙着他倆,便以要照看小皇孫爲由走開了。沐紫凝和莫揚得了獨處的機會,兩人一溜煙兒往錦繡園跑去。
錦繡園是東宮的後花園,人力所成的依山傍水,九曲迴廊蜿蜒輾轉。一片清湖似圓潤翠綠的珍珠鑲在這園子裡,湖心建了一座水榭。與其他園林不同,錦繡園極少講究對稱,但色調對比卻十分考究。山上的亭子用了大紅和金黃的彩繪,水榭要灰暗些,對應着皇宮內的紅牆綠瓦,顯得莊嚴而又肅穆,卻不失煙雨江南的婉約。
本是尋景散步而來,卻見園中鮮見人影,莫揚便將位於僻靜處的梅林當成了教沐紫凝武功的校場。昨天晚上她雖然只是隨口一說,但他卻認爲很有那個必要。有了更加高強的武藝傍身,他也會更放心一些。
之後的幾天,日子倒也過的平靜。沐紫凝已經習慣了夜深時會突然出現在自己房間的男人,也習慣了每天早上吃過早點後便會有東宮的人以各種各樣的理由來接她。轉念想想,倒是難爲他搜腸刮肚的編那麼多理由了。
由於沐紫凝有孕在身,不能太過操勞,莫揚遂先教給她《逐雲》和《歸雲劍法》的心法。也就是這個時候,莫揚才明白沐錦陽爲什麼會以這個‘三歲識千字,五歲出口成詩’的妹妹爲傲。她真的很聰明,對武功心法幾乎是過耳不忘,悟性也極高,他這個師父授起藝來絲毫不覺吃力。
不過數日,沐紫凝便掌握了所有的心法。在這期間,莫揚偶爾會教給她一些簡單的招式,沐紫凝一有空便勤加練習,已經初見成效。莫揚時常開玩笑,教會徒弟餓死師父,看來有人要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了。
這一日,兩人又在錦繡園的梅林裡練劍。昨兒下了一整夜的雪,鋪了一地白沙。浸了雪的梅花開得極其熱烈,香氣也更加濃郁了。梅樹下,沐紫凝手中拿了根樹枝,正一遍又一遍的刺向莫揚手中的梅枝。枝上僅有盛放的梅花一朵,五瓣俱全。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這是習武之人盡知的道理,歸雲劍法自然也不例外。只不過,這歸雲劍法講究的除了快之外,還有另外一個字:利。這個利,不是指的手中的劍要利,而是施展的劍氣要利。利者,摧堅也,凝衆力爲一點方爲利。所以莫揚今天要練的,是沐紫凝凝聚劍氣的能力。只要她能用樹枝切下梅花的半個花瓣,而不將花瓣整個打落,便算是過關了。
沐紫凝的能力似乎只在用腦方面,動手就沒那麼厲害了。再加上凝聚劍氣本來就是修習歸雲劍法極難攻克的一個難點,以至於沐紫凝一直練到日上三竿也沒過關,倒是被她打落整朵梅花的梅枝積了一小堆。
“再這樣下去,恐怕太子太子妃該來問你討梅花了!”又扔掉一枝沒有梅花的梅枝,莫揚忍不住嘖聲嗟嘆,眼珠子到處尋找着下一個可以用來當靶子的梅枝。
“你不是在整我吧?這樹枝無鋒,如何能像劍一樣把花瓣切下來?”屢戰屢敗的沐紫凝望着手中的樹枝大爲惱火,心想着如果莫揚果真是在戲耍她,她必將他的腦袋當靶子敲他個滿頭包不可。
“怎麼?我沒給你示範過嗎?”莫揚後知後覺的回頭,正對上沐紫凝那已經快要氣得發青的臉。嘿嘿訕笑着走過去,莫揚趕緊認錯,千般哄萬般逗,沐紫凝這才化冰見笑。莫揚鬆了口氣,從她手裡拿過樹枝。“看好了,你英明神武的夫君要開始示範了!”
話音落,莫揚當即凝神聚氣,手上挽出一個漂亮的劍花,再配合着心法,風馳電掣般刺出。樹枝過境,竟有破空之聲,只見一道虛影晃過,枝頭盛開的梅花一動不動,卻生生被斬缺。不多不少,剛好半片。
旁觀的沐紫凝驚愕的瞪大了眼睛,一副見鬼的表情。“你……你是怎麼做到的?”不可置信的搶過莫揚手中的樹枝仔細檢查,沒錯啊,就是她用的那根,但是爲什麼她就做不到呢?
“定心,看準,手隨心動,劍隨手出。”莫揚又重複了一遍心法,順手又折了一枝梅花。沐紫凝心下思索了一番,突然覺得有哪兒不對勁。
對呀,莫揚示範時選的是樹上的梅花,目標不動,肯定更容易一些。她練習時梅枝在他手裡,她動,他也動,自然更難刺中了。
“剛纔不算,你再來一遍!”沐紫凝說着,又將當劍的樹枝塞給莫揚,同時從他手裡奪過那支梅花。“現在你來!”
莫揚突然就笑了。“那你拿好了!”
話音未落,人已至身前,沐紫凝驚訝後退,條件反射的將梅枝藏於身後。莫揚不疾不徐,兩人瞬間交上了手。沐紫凝功力尚淺,所以莫揚只用了三成力,卻還是逼得她措手不及。短短几個回合後,莫揚退後收招。沐紫凝還以爲他放棄了,卻不料拿起梅枝一看,枝上那朵梅花又少了半片花瓣。
這下沐紫凝是真的服了。對莫揚這一招絕技甚是嚮往,也想快快練成,當即催促着莫揚繼續練習。這一練便是大半天,連午膳都錯過了。金枝殿的人以爲沐紫凝會在東宮用膳,也就沒有管她。而安靈派人找遍了東宮也沒尋着他倆,便以爲他們回金枝殿用膳了。
功夫不負有心人,只是當沐紫凝終於成功斬下莫揚手中的半片花瓣時,未時已經過了。地上的積雪還沒化盡,只是薄了一些。此時的天陰沉得厲害,不見青雲,恐怕晚些時候又是一場大雪。
雖然折騰了大半天,但是沐紫凝卻不怎麼累,也不覺得餓,便拉了莫揚到梅林中間的飛檐小亭休息。亭頂上鋪着雪,從空中俯瞰估計都發現不了這亭子的存在。
相依而坐,欣賞着眼前的雪景梅景,誰都沒有說話。沐紫凝的頭輕輕靠在莫揚的肩膀上,能聽到她均勻的呼吸聲。有那麼一瞬,莫揚都以爲她睡着了,直到她出聲喚他的名字。
“莫揚!”沐紫凝的聲音很輕,似乎是怕擾了什麼。
“嗯?”莫揚偏着頭看她,結果只看到她頭頂的蝴蝶髻。
“你真的什麼都不要就把武功教給我嗎?”沐紫凝突然擡起頭望着他,眼睛裡似乎有所期待。可仍憑是莫揚這樣聰明的人,也猜不到她此時在期待什麼,便只能順着她的話問道:“聽你這意思,你是想給我點兒什麼意思意思?”
“對呀!”起身走到莫揚面前,沐紫凝大方點頭。莫揚不語,安靜的聽着她的下文。“喂,我爲你跳支舞吧!”
想當初在南城爲了能憑一己之力給大家過一個開心的中秋節,她可是沒少下工夫,結果在廚藝、月餅、孔明燈上都慘遭失敗,跟着伶畫辛苦習來的舞技也沒能展現出來。如今得了這個機會,藉着這麼美的景兒,她真的很想爲他跳一支舞。
今生,唯此一舞,僅爲他一人。
莫揚聞言當場愣住,竟是被這突如其來的驚喜給嚇到了,好半天才回神,卻還是有點不太敢相信。“你……說真的?”
沐紫凝見他那傻乎乎的樣子,忍不住輕笑出聲,也不回答,輕盈躍起踏上亭欄,再凌空往上,身子便輕飄飄的落在了亭頂。莫揚緊隨其後,出了小亭,最後騰空踮腳立在正對亭子的梅枝上。
風起枝動,那身子卻是巍然穩立。兩人皆站高處,衣袂翻飛,發隨風舞,迷了二人的眼,卻拂不去彼此眼中的堅定和溫柔。一時間,萬籟俱寂,除了眼底的那個人,天下萬物全都化作了一片虛影。
在莫揚的目光中,沐紫凝美眸流轉頷首一笑,耳畔似有笙簫奏起,曼妙的身姿也開始隨着心底的樂音翩翩起舞。月白羅裙繚姿鑲銀絲,水芙色紗帶隨動作輕盈蕩於虛空。嚼着笑意,飄然轉旋,明璫亂墜,綺袖並起。踏着細碎的舞步,輕雲般拂動腰肢,腳尖卻始終沒有離開亭上那一方圓頂。飄忽若神,婀娜多姿,眸光流轉間奪人呼吸。
無絲竹笙簫助興,莫揚卻似聽到了人間最美的天籟之音。和着她的舞姿,她的一起一落,她的一顰一笑,就連芳華正盛的萬千梅花也不禁黯然失色。天地皆暗,唯她所站那一處似有暖光投下,將她的身影清晰的刻在了他的眼裡,他的心裡。
起舞的人凝神專注,觀舞的人也早已癡醉沉迷。誰也沒有發現,在梅林旁的假山石堆中,有一雙眼睛也在注視着亭頂舞動的倩影。
“紫凝!”一舞未盡,太子妃卻尋來了。沐紫凝聞聲頓住,與莫揚一齊朝安靈翩然飛去。
“皇嫂,找我何事?”
“你們倆呀,還真是會躲閒,若不是宮前守衛說今兒個沒見着汝寧公主出去,我還以爲你們已經回金枝殿了呢!”安靈說着,拉着沐紫凝就往外走。“走吧,雲怡尋你來了,看樣子,像是有什麼事兒呢!”
“汝寧公主?”假山石堆中,一個與淄鴻口音略有不同的聲音響起,很快便消失在了假山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