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紫凝在這個時候提出這個要求顯然很不合時宜。在這個幾乎完全陌生的地方,一無親朋二無好友,怎能談論這樣嚴肅認真的終身大事?雖說江湖兒女不拘小節,但也實在不至於此,所以,灼華不費吹灰之力就找了很多借口來駁回她的提議。
不過,駁回失敗。不管他說什麼,沐紫凝都始終回以一句‘你不是答應過要娶我嗎’。這句話近乎萬能,履行自己許下的承諾無可厚非,只是不太合適宜罷了。但是不合時宜又怎麼樣呢?他答應過,而沐紫凝現在又這樣要求,那他按照自己之前答應過的去做就好了。
陌離回來聽到這樣的事表現得很驚訝,但他那個人就是那樣,連驚訝都是淺淺淡淡的。
對於這次成親,沐紫凝表現得異常積極。去三樓收拾了一個房間出來當新房,自己找來紅紙剪出雙喜貼紙,然後再去樓下折梅花裝點新房。沐紫凝向灼華坦白,說她曾經嫁過一次人,而她的噩夢也開始於成親那個晚上。灼華當然知道沐紫凝口中的噩夢指的是什麼,但他想知道的是,她有沒有後悔過嫁那一次。
然後灼華就這樣問出來了。“你後悔過嗎?”
“什麼?”那個時候,灼華站在二樓的走廊上,懶散的靠着雕花的欄杆。沐紫凝正穿梭在梅花樹中,手裡提着一個細竹條編的小籃子,也不知道她是從哪裡找來的。略帶些涼意的風把灼華的聲音帶進她的耳朵裡,每個字都清清楚楚。她的反問,只代表一瞬的遲疑,因爲她不知道要怎麼回答。
灼華以爲她沒聽清,便從樓上下來走到她旁邊,原原本本的又問了一遍。而他下樓的這段時間,沐紫凝已經想好自己要怎麼回答了。
“悔呢!”她說。“可是悔又能怎麼樣呢?只怪自己當初有眼無珠,貪戀那些溫柔的假象。”
灼華的心有一點點疼,就像自己萬般珍惜的寶貝送人後卻被摔得粉碎。目光悠然遠望,遠處的雪山襯着近處的梅林,也不知是這一片紅渲染了那一片白,還是那一片白純粹了這一片紅。
半晌,灼華將目光收回停駐在沐紫凝臉上,那麼專注,非要從她臉上看出點什麼來一樣。那麼灼熱的目光,沐紫凝自然是感受到了的,但卻被她刻意忽略。有些失望的垂下頭望着手中的紅梅,灼華故作平靜的問道:“你怎知那是假象?”
“呵呵!”沐紫凝突然就笑了,清脆如林間展喉報晨的黃鸝,臉上的笑容好比山溪旁映着五月綿雨後的燦爛初陽而開的鈴蘭花,清新脫俗,卻染上了山泉的寒涼。“你可知道,時時被人猜忌懷疑是怎樣一種滋味?而且,還是那個自以爲最懂你的那個人。”
灼華沒有再說話,沐紫凝徑自折到足夠的梅花後就回木樓去了。把梅花分別插入桌臺窗邊的淨瓶中再到走廊上憑欄相望,沐紫凝發現灼華還站在梅樹下,保持着之前的那個姿勢,就像一直沒有動過一樣。
腳尖輕點,身子如飛燕般凌空而起,踏在欄杆上再借力下躍,最後準確落在灼華面前。幽幽擡頭,灼華眼中閃過一絲迷惑,下一刻就感覺到一絲溫軟貼覆在自己冰涼的脣上。略帶些迷濛的雙眼中飛快閃過驚訝、難過、無奈,最後變成坦然接受。之於沐紫凝所表現出來的所有異常行爲,他現在都得出了答案。而現在他要選擇的,是滿足她,還是就此離開。
灼華終究還是沒有推開沐紫凝,而這也間接透漏了他的決定。因爲孩子,他心裡終究有一份深沉的愧疚,但最愧疚的,還是對她的歉意。他再也不期望和她重歸於好,因爲傷口好了傷疤猶在,有些東西一旦破損,就再也補不好了。
雙臂環過沐紫凝的纖腰將其擁入懷中,灼華長長的嘆了口氣。沐紫凝靠在他的胸膛上,聽着那強勁有力的心跳聲,突然很想知道如果這顆心離開了這個胸腔會變成什麼樣。應該會很疼吧?會比她剝鱗的時候還痛嗎?
身子猛得顫了一下,沐紫凝被自己的想象給嚇到了。恍惚有一瞬,她看到他的胸口出現了一個大窟窿,透過這個窟窿可以看到他背後依靠的樹幹。鮮血染上青白色的衣衫,兩色相合變成了沉重的暗色,散發着令人窒息的血腥味。
垂在兩側的手不知何時已經環住了灼華的腰,力道也在不自覺的增大,就像是害怕一鬆手他就會不見了一般。有些東西放在眼前永遠不知道有多麼珍貴,而真正珍貴的東西也只會在失去的那天才能體現出它真正的價值。沐紫凝一直都知道這是人無法根除的劣根性,自懂事起也在極力規避這種劣根性,卻不料自己終究還是走了這一步。
她真的好想就這樣一直下去,不去管曾經發生的那些事,也不管以後會發生什麼事,就讓一切都隨着這個新的人的出現而重新開始。可是,人不能好了傷疤就忘了疼,不然又如何對得起自己曾經受的那些苦?
說到底,她終究還是放不下過去。
從灼華胸前擡起頭來,沐紫凝鬆開他退後了兩步,突然展開雙臂望着灰色的天空和撞進視線的梅花枝問灼華:“你期待嗎?今天晚上的洞房花燭。”
“嗯,期待呢!”灼華淺笑着回答,眸光如春光遍灑,倒也答得坦然。他真的很期待呢,他想知道她會給他怎樣一個結果,更想知道今晚過後兩人又將何去何從。
“我也很期待。”沐紫凝對着灼華凝眸一笑,心中所想與灼華近乎一模一樣。
風突然就大起來了,吹得大雪撲簌簌的落,紅梅花瓣也撲簌簌的落。陌離從梅林外回來,手中拿着兩支紅燭,心如頭頂的天空一般晦澀。
梅林另一邊的城堡地牢中,白羽仍舊呆坐在角落裡,而陪伴他的好色惡徒已經因爲試圖越獄而死在了獄卒的彎刀下。空蕩蕩的地牢中,沒有半點人聲,更無半點生氣,白羽頹然的望着對面牆壁上幽幽跳躍的火光,突然生出自己已經魂歸西域的錯覺。而留在這裡的,不過是一縷被禁錮的幽魂和執念。
封閉的第三道關卡處傳來鐵鏈撞擊的聲音,緊接着是一陣漸近的腳步聲。白雁兒依舊是那一身素白,耳際的鬢髮處卻別了一朵嬌豔欲滴的紅梅,是那種剛剛浸過血的妖豔。
“給你帶來兩個好消息。”走到牢門處,白雁兒掩在寬袖下的手裡竟拿着一大串鑰匙,叮噹作響。按着獄卒的指點挑出正確鑰匙打開牢門,白雁兒稍稍貓着腰走進去,取下發間的紅梅別於白羽襟前。“鮫尊此次來訪,兩族重建交好,鮫尊大悅,你自由了。”恢復自由,應該是個好消息吧!
果然,白羽死灰一般的臉上終於有了些許神采,望向白雁兒的目光卻像是在確認這個消息。他和他父親已經鬧得那麼苦大仇深了,只是因爲鮫族羽族重新建交他就會放他自由?這可不符合羽尊的行事風格。他向以霸主自居,對待自己的兒子也像是對手下人一樣要求絕對的服從,不等到他開口服軟認錯,他怎會下令開釋?這背後,難道還隱藏着別的什麼東西?
“第二個消息呢?”白羽問道,聲音因爲許久沒有說過話而顯得十分沙啞,就像粗砂紙摩擦在堅石上。
“沐紫凝又要成親了。你猜她這次要嫁的人是誰?”白雁兒嘴角帶着笑意,卻是寒入骨髓。白羽的每個神情都清晰的落在她的眼睛裡,但是這一刻她卻寧願自己瞎掉什麼都看不見的好。她和白羽所關注的雖然不一樣,但她卻跟他感同身受。|白雁兒突然想起很久之前陌離問她的一個問題:不是說痛嗎?既然痛,爲什麼不放手?
她真的很想問問白羽這個問題,但是她自己都還沒有找到答案,又有什麼資格去向別人提問?她也痛不是嗎?可是,她不是也沒放手嗎?
白羽雙手反撐着背後的牆壁站起來,雙腳因爲長期的蹲坐而麻木,站起來的那一刻腳底板猶如萬千根細針在扎一樣又癢又痛,他卻始終面無表情。步伐僵硬的往前走了兩步,一陣眩暈突然襲來,站在不遠處的白雁兒本想伸手去扶,但卻伸到一半又把手收了回來,任由白羽一屁股坐在地上,狼狽至極。哪怕心中不忍,白雁兒終究還是沒有去拉他,而是居高臨下的望着他問道:“你是要去找她嗎?”
這個問題本來是不需要問的,但是如果不這麼問,她後面的話就沒辦法說出來了。白羽沒有回答,白雁兒便自顧自的說道:“你要猜猜她現在在哪裡嗎?”
僵硬的扭過脖子望着白雁兒,顯見的詢問之色代替了之前的漠然。白雁兒勾脣一笑,又貓着腰走出牢門。“在陌離的木樓。”未幾,又回頭問白羽,“你想知道她怎麼會出現在那裡嗎?”
這一次,白雁兒不再等白羽的回答就說出了答案。“是我把她弄過來的。我的本意,是想把她困死在羽境呢。不過,她的命可真夠大的。”
是啊,命可真夠大的,竟能讓陌離出手相救,那個女人可真有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