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呢,”寶珠喜滋滋兒的,就一個字。
對於她突然煥發出的幸福奪目,掌珠心癢難搔,追問道:“怎麼樣的好?”是有個乖乖聽話的人叫好,還是他千依百順的叫好?
死了丫頭畫眉的掌珠,可不會認爲四妹夫會是千依百順的人。那寶珠妹妹面上深海出珍珠的光亮是從哪件事情上出來的?
寶珠更嫣然,黑眸顧盼生輝着,往左右轉了幾轉,正要撿能說的幾件出來,見玉珠進來:“我可寫完了字,這就來陪你們。”
寶珠的話就嚥了回去。
……。
夜晚風大,當車聲遠遠駛出街口,安老太太等人皆在自家大門口笑逐顏開。“四姑娘真有福氣,嫁了一個好人家,這全是沾了老太太的福氣纔是。”一個安家隨進京的婆子,約有五十歲出去,嘶啞着嗓子道。
老太太笑眯眯,似個孩子。
又一陣風平地裡捲來,吹得月昏星暗。梅英走上前,爲老太太把素色披風裹緊,道:“今天老太太高興,也出來送四姑奶奶,可這天氣一天一天的冷下去,還是要當心。”再接那婆子的話笑:“自然是老太太的福氣,四姑奶奶才能嫁得這麼的好。”
邵氏也心滿意足模樣,像是寶珠是她親生的,遠望那燈火朦朧的街口,是寶珠馬車出去的地方,道:“這幾天裡一次的就回來了,那婆婆是個好的。”
她的婆婆老太太就翻眼:“難道你沒歸過寧?”
雖然不比寶珠,但你拿什麼和寶珠比呢?
寶珠這親事是我許的,你的親事呢,是媒人說的,這也能比?
邵氏忙陪笑,知道自己婆婆在多心:“老太太您別生氣,四姑奶奶這親事還是您許的呢。”說過不等老太太笑,自己先笑出幾聲,表示這話兒再也錯不了。
老太太還是給她一大白眼兒,再狠狠道:“好話說得再多,我也不給嫁妝!”拂袖轉身,齊氏等人跟上,衆星捧月般簇擁着這位任性的老太太進去。
邵氏不敢說什麼,還在後面一個勁兒的陪笑:“平地上滑,您慢點兒。”掌珠在後面看在眼裡,百般的不是滋味兒。
回到房中,各房裡催着人送熱水梳洗。寶珠姑奶奶每每回來,因她是家裡頭一個出嫁的,每每都想留她多會兒。不爲別的,就爲看寶珠日漸的豐潤——胖固然也微胖了,但主要是那肌膚氣色愈發的見好——全家人都愛看。
寶珠今天回去,又是掌燈後的又半個時辰,離睡不遠。
走入房中,邵氏完全忘記大門外吃的婆婆排頭,笑顧女兒道:“看看寶珠丫頭,又玩這麼晚的纔回去,這成過親,倒比做姑娘還要自在。”
成親後的婦人,有一定可以去的地方。如還是閨中的姑娘,卻不能胡亂行走。
掌珠雖笑,但懶懶:“她家婆婆不管她,她家丈夫不在家,她家僕人跟着送,她爲什麼不回來呢?”
但心中也有感激,寶珠是爲自己成親的事才頻頻的歸家。
假如換成是別的事情,掌珠可沒有這麼多的感激,她一直覺得她生得俏麗,別人對她不好叫不對,別人對她好,相當應該。
她嘴上雖沒有提到感激二字,但心裡卻裝得滿滿。
邵氏這等老實人,感激別人是用說的。此時正談論寶珠的幸福日子,見女兒說得不過癮,邵氏又補充道:“寶珠是爲你纔回來的!”
掌珠一笑,我知道。
“老太太房裡小丫頭告訴我,寶珠又爲你的嫁妝在老太太面前說了話,老太太還是不鬆口兒,我的兒你不要急,祖母會給你的!”
寶珠過得這樣好,邵氏對老太太有信心,認爲她不會真的狠心不管掌珠。
掌珠黯然,祖母見到自己,還是從不開心。從小兒到大了起,一直風光的掌珠說不難過是假的。
以她從懂事起就算計老太太錢的個性,甚至還想過少分妹妹們錢。而如今卻要依靠妹妹來爲自己討嫁妝,掌珠打心裡不能接受。
要她狠心說一句,這錢我不要了!
又怎麼也說不出口!
她別的地方可以硬氣要強,唯獨這祖母的錢自己有份上面,掌珠還是放不開。轉過臉兒,掌珠就把這仗記在未婚夫婿身上,輕咬銀牙暗恨,你給我等着!
我拿不到的,全要你來還!
恨了一會兒,又讓母親和紫花的對話挪開心神,去聽她們說話。
紫花樂陶陶地學話:“紅花說的,姑奶奶成親好呢。她家忠婆做菜做點心個頂個的好,家裡人又不多,除了做給袁家太太用,就成天的侍候姑奶奶吃稀奇。”
紅花學出來的話,一般是摻上三分之一的水。
忠婆雖盡心盡力地對新奶奶好,可也不會成天的侍候新奶奶,她一生心裡有的,只是她家的姑奶奶,現在的袁太太。
可邵氏愛聽啊,寶珠過得好,姐妹們怎麼會差?
邵氏笑得合不攏嘴:“這孩子從小就有福氣,有一回上樹摔下來,一丁點兒事沒有,那時我就看出來了,”
紫花還沒有說完,繼續笑:“紅花說的,她家守門的順伯,就是每回跟着姑奶奶回來的老趕車的,比我們家王大爺好呢,順伯一個人能掃一大片院子,從來不要紅花幫忙,他說紅花衛媽媽只侍候四姑奶奶舒坦,就是他的福分呢。”
這是家人對新奶奶使喚人的尊重,紫花難免幻想以後大姑娘養二奶奶的老,紫花跟到侯府裡,豈不是吃香的喝辣的,候府裡的家人多,豈不是有一堆的人要奉承自己?
邵氏心思一樣的飛到女兒成親以後,那自己跟着掌珠過去,豈不是候府中的貴客?
主僕兩人眼神兒斜飛,魂兒都飛到九宵雲外。
又有丫頭送水來,掌珠撇嘴去洗,雖不再理會母親和丫頭的美夢,但還是有一句話在心裡,寶珠都能過得好,自己難道不如寶珠?
對面西廂中,張氏和玉珠坐在榻上,張氏捧着白瓷蓮紋暗花卉碗,玉珠磕着瓜子兒,全是津津有味的神色,聽青花學話。
“紅花說的,姑爺每晚回來,必給姑娘帶些什麼回來。”
“是什麼呢?”問這話的不是張氏,卻是素來清高不問世事的玉珠。
青花想一想。
紅花和衛氏一回來,先是老太太叫去說什麼,能分給青花紫花的時間就不多。姑爺買的什麼回來,青花沒記住,青花只關心紅花去了後,一個月裡有多少的月錢。
紅花先回來幾次,因陪嫁還沒有出一個月,月錢多少,就不能得知。這雖還沒有一個月,但青花每次必問,回回只關心這件事。
姑爺買什麼回來,不是青花最關心的事。
見姑娘問,青花含糊地道:“左右不過是街上的小吃,糖炒栗子、糕餅等物吧。”玉珠不滿意,還要再問:“是哪一家的糖炒栗子,又爲什麼要買他家的,好在哪裡?”張氏託着茶碗岔開:“哪一家的又何必問?反正這成親的事情就是好。”
玉珠笑盈盈回:“像二伯孃在祖母面前那樣的好嗎?”她不顧丫頭還在這裡,青花乍一聽,“噗”地笑出來,見張氏微變臉色,忙指件事情出去。
並把門上猩猩紅的門簾子——爲寶珠出嫁換上的,爲着掌珠又要出嫁,還沒有取下來——放下來。
門簾子才垂地,裡面張氏就火冒三丈,這可方便她發火兒了,她怒道:“有幾個像你祖母和二奶奶,一個盛氣霸道,一個唯唯諾諾。”
玉珠咬着瓜子兒笑:“還有一個,就是母親。”她偏着頭:“難道要我像母親在祖母面前一樣,您不是同樣的不敢說話?”
這下子把張氏徹底惹火:“好的你不看,你怎麼就看我們這不好的!你且看寶珠,不好嗎?你敢一個不字試試!”
玉珠調皮的拖長了嗓音:“寶珠哇,你……。是好的扎人眼睛啊……”
“我……讓你氣我!看我打你……。”張氏取過掃牀掃榻的撣子,下榻中氣十足的吼上一聲:“嫁還是不嫁?”
這聲音傳到外面,老太太捂耳朵還嫌不足夠,喚梅英:“給我取暖耳來,”梅英駭然:“敢是受了風寒?”就對小丫頭使眼色:“老太太要看秋天夜色,也不該把門簾子打這麼高,快放下來,受了涼可使不得。”
這還沒到冬天,就用護耳的東西,大雪紛飛時可怎麼辦?
再說還在房中。
門簾,同樣是寶珠出嫁時換的大紅喜字兒簾子,雖不是棉的,也厚重。全放下來後,安老太太舒了一口氣:“好好,那妖魔鬼怪的聲音我總算聽不見了。菩薩喲,讓一個一個的今年全嫁了吧,讓我這把老骨頭清靜清靜。”
梅英這才明瞭取暖耳的原因,掩口輕笑:“老太太您呀,怎麼又煩到這事上去了?纔剛不是說送袁親家太太東西。”
“是是,”老太太又精神抖擻,眼神兒帶笑:“看她肯許寶珠不時回來看我,就是個好相處的人。你說我住過去,送什麼東西給她好?紅花說的,親家只念佛,從早唸到晚,我就有了敬意,這比我虔誠,又說家裡人使用上的人少,有人照應,怎麼會少了使用的人?”
手指對地,斷然道:“這是個愛清靜的人,我們去了,她可煩不煩?”
老太太一生是剛強,可該低頭的時候,自己位置也擺得正。
此時她眉頭低沉,彷彿讓以後合住的事難住。
家裡有那麼樣一個愛靜的人,對寶珠來說不算難事,對於年老的老太太,就有些爲難。她到家裡來是爲了熱鬧,親戚們走動不寂寞,以後人來人往的,親家太太若是不悅,可怎麼好?
“這養老的事兒,不是舅老太爺事先說好的?”見老太太爲難的緊,梅英就帶笑提醒。
一語把安老太太打醒,她失笑:“可是的,凡事兒還有舅老太爺呢,袁家既然肯答應,以袁親家的穩重大度勁兒,四姑爺的懂事兒,自然是早有主張,我可愁什麼呢?”
“書書!又是書!”隔簾也有張氏的聲音進來。
玉珠高叫:“子曰,子曰,子曰……。”
安老太太這一回沒有惱,撲哧一笑道:“還真熱鬧,”她就悠然了,這熱鬧還能享受幾天?每每叫苦抱怨,其實並沒有那麼煩。
喚梅英換茶,老太太打算耐心來聽三房裡動靜。梅英見她嘴角噙笑,就趁着心情好時,進言道:“真的不給大姑娘打傢什?這日子可只有一個月,再不做就真的來不及了,”
“不做,”老太太笑容不改。
“倒真是累到四姑奶奶,一次又一次的回來說。”梅英小聲再道,見老太太裝聽不到,也只能作罷。
見煮茶的小火爐下炭不多,梅英就出來自取。在廊下見東廂燈燭不熄,隔窗可見針線上人的忙活,梅英就寄以同情。
盼着老太太能給份兒嫁妝吧……。
總好看不是?
……
寶珠已睡下來,正想這件事情。她手中有一本時新詩集,胡亂翻着,再側耳聽秋風窗外行過。不知道表兇幾時回來?
身下是嬌黃色繡百子添壽緞面兒枕,寶珠倚在枕上微笑。
她笑的是成親後表兇每晚回來,晚晚都不同。
假沒有正經休上幾天,而就是名爲休假的那幾個日子,也是外面有人叫出他,到晚上纔回來。帶一身涼風,又有手上的寒氣,不管不顧的,甚至回來都不耐煩洗,見到寶珠就眼睛一亮,好似蠟燭爆出燭花,返手關門,再加上一腳後踢,然後撲上來就親:“寶珠我的親親,”
那門呢,自然是關不緊的。
古代的門,是兩扇的,外面上鎖,裡面上栓。
一腳是不能把兩扇門嚴絲合縫的閉合好。
這一腳不過是給紅花遞個信兒,你家姑爺我回來了,來關門,再去把耳房裡沐浴熱水備下。
寶珠從沒有想過成親後,居然是夫君帶一身風沙——京裡風沙比別處更大,有時手都能摸得到——撲上牀來,壓上身。
這種想想就覺得髒的事兒,但真的事實了,卻帶着無限的好。
想到這裡,寶珠抿着脣悄聲自語:“今天,又是怎麼着?”往沙漏上看去,見二更剛過。寶珠就莞爾,把目光放到手中書上去,還早,幾時離三更近了,表兇才能回來。
再折騰一回,睡往往都是三更後。寶珠還可以補午休,只心疼表兇睡這一會兒時間,可怎麼足夠?
可又勸不過來,只能由着他。
沙漏過二更三刻時,有腳步聲趟着過來。院子沉靜,表兇的腳步聲就分外明顯。寶珠先亮了眼眸,這先亮眼睛的人卻是她。
那步子過石徑,是“踢噠踢噠”的;上臺階,是沉悶的,不過一步,再就到了廊下。踩得木頭微有回聲,到這裡,表兇才放慢腳步,可再輕的腳步,寶珠切切思念着他,也能收入耳中。
房門推開,一個眼睛明亮,神采奕奕的人進來。一進來,就眸光把大牀鎖定。這房子是三間打開,中間只用雕花隔子間開,袁訓一伸頭,就能把寶珠看到。
瞬間,他眸子神采煥發,明亮過於明月。
寶珠方嘟嘴,都知道他下面要作什麼說什麼。就見自己夫君一大步子跳着過來,再一撲,到了牀前:“寶珠我的親親,想死我了。”一張手臂,把寶珠從被子裡揪出來,按倒在牀沿上。
寶珠先抱怨:“這麼的想,就不肯早回來?”
“早回來讓人笑話。”袁訓就這樣的回,寶珠也就不好再說。轉而,寶珠呼疼:“輕些,哎喲,”身上衣裳早去了兩件。
耳房中,有嘩嘩水聲。是忠心的紅花,在一天的這種時候是最忙的。紅花從一更二刻後,就備下熱水在大桶中。一更二刻太早,主人雖從不早回,紅花也一樣的備下。
怕他有一次早回來,不就得以用上。
一更二刻的熱水,放到三更左右,就是夏天也涼了,何況這是陰曆九月的深秋。紅花就過一刻鐘,舀出半熱的水,再加熱水。就這樣一直加到袁訓回來,見房門一動,暗示紅花去關門時,紅花從外面先帶好門,再就從耳房後門進去,把熱水再換一遍,就縮回房中聽動靜。
如很久沒有人洗,紅花還是要出來換的。
水聲響動,寶珠就知道小婢又在用心當差,就推袁訓:“去洗過再來。”袁訓理也不理,一個勁兒的忙活。讓催得多了,才老大不情願的過去。寶珠就伸頭細聽,聽到一聲“嘩啦”響得不同,是表兇出浴,忙用被子掩住眼睛。
這個人出浴,不是擦得乾乾淨淨,換上裡衣再出來。而是擦都不擦,帶着一身水珠子出水,赤身走來……
寶珠見過一回,就老實的不敢再看。
被子揭開,水氣襲人而來。寶珠無奈,卻又總是好笑:“看你,又弄溼了被褥。”袁訓一語雙關:“這總是要溼的。”寶珠就漲紅臉不敢再說,微閉眼眸,由着他爲所欲爲。
恍惚間,想到姐姐掌珠問:“寶珠,成親好嗎?”寶珠在揉搓中微微地笑,怎麼不好呢?就是他帶回來的那風沙,也是好的。
寶珠幸福極了,就沒有想到是你喜歡的人,才叫帶回的風沙也是好的。
反正寶珠很好。
她就相信掌珠也會很好……。
“在想什麼?”袁訓把寶珠臉兒扳過來,事畢,寶珠還一臉的輕笑,一個人神思遊走。表兇壞壞地問:“還在陶醉?”
寶珠把臉埋他胸前,嚶嚀一聲不依過,才道:“想大姐姐的親事,祖母還是不肯爲姐姐辦嫁妝,這可怎麼是好?”
袁訓也含笑上來。
當初他挑選寶珠時,本從爲她看上去是最小的,會指望別人多多的照顧。而後面的事情看來,寶珠卻是很能照顧到別人。
這不知道是寶珠成親後歸寧的第幾回訴苦,祖母還是不肯辦,怎麼辦呢?
她小臉兒苦着;她面有慼慼;她好生的擔心……
“二嬸兒給姐姐辦的嫁妝也過得去,但比起我們是差得遠了;二嬸兒歷年積攢的有私房,姐姐一時半回的倒不缺錢用。而那侯府裡,想來也是有錢的,”
袁訓微曬,這個可不好說。
寶珠捕捉到他的笑,就起了狐疑:“怎麼怪怪的,侯府難道還沒有錢?”
“有,看你拿什麼當比方。”袁訓伸臂把寶珠摟一摟。
寶珠心中就覺不妙,輕咬住嘴脣:“舅祖父……。”袁訓嘴角一撇,寶珠忙道:“這是不能比的,”
“那是當然,南安侯爺做了一輩子的外官。我前兒聽到的古記兒,說當初別人都笑話他不在京中享福,現在就羨慕他外官有進項。”
寶珠默然,這不是和舅祖母有關嗎?
又想到一件事,忙道道:“你也要去當外官嗎?”她有幾分可憐依人。袁訓笑得童叟無欺:“我做外官,還能不帶上你?”
表兇忽悠起人,也是一把子好手。
他附到寶珠耳邊:“你我是恩愛夫妻,”寶珠釋然,哪個當外官的不把妻子帶上?至少縫縫補補上也有人。
她還不知道她的夫君要出京的話,比外官來錢快升官快,可是卻把腦袋繫腰帶上了,女眷呢,帶去是放漫漫黃沙中,還是放到莽莽深草中?
寶珠不知道自己丈夫的心事,就再猜,她吞吞吐吐地道:“我對侯爺的進項並不懂,但不管怎麼樣,難道每一個房頭分下來,還不比一個縣令強?”
袁訓樂了:“你怎麼又想到姓餘的?”
寶珠急了:“我就是說說,從沒想到他!”
“你見過的縣令家,還能有幾個?”袁訓捏捏寶珠面頰:“我並沒有生你氣啊。”說到這件事兒,寶珠就氣呼呼,面頰上染上一片紅暈:“我行得正坐得正,我知道我和他沒緣分,從沒有過什麼,你再編排我,我就不客氣了。”
她的夫君聞言頗有希冀,把個面頰湊過來蹭來擰去:“你要怎麼欺負我,快着些兒快着……”
寶珠瞪着眼無言以對。
稍停,又推開袁訓一些,再爲掌珠打聽:“我倒忘記託你打聽,明兒你去問問,文章侯府有幾個房頭,共多少田地?”
“還明兒去問?現在全在我心裡。”袁訓打個哈欠,又不是小夫妻纏綿,說這些他就睏意上來。寶珠怕他睡去,而自己不得答案悶着倒睡不着,忙搶着再道:“說說好不好?”
袁訓閉上眼眸,帶着鼻音道:“文章侯府共四房,四房裡男人都在京裡有官職,”
“家裡幾口人?”
“上上下下,超出二十人,”
寶珠先愕然:“這?”
“每年的進項,得這麼多人分。四房裡還有幾位小爺沒出來,又有幾個姑娘沒出嫁,花錢的地方全在後面。”
寶珠張口結舌,還要再問,見自己夫君的大手過來,在她眼皮子上一掩,道:“我去見祖母,看她肯不肯給我臉面,給大姐姐出些嫁妝錢。其實要我說,此時倒不必出。大姐姐是個明快果斷的人,手頭現有的銀子若不能生髮,此時給的再多也沒用。不如以後細水長流的給,不是更好?”
他爲不受打擾的睡覺而說,寶珠卻他手下吃了一驚,抱住他的手:“你是說這親事不好嗎,不好嗎?”
“什麼叫好!我如今還不是官兒,在別人看來難道叫好?韓世拓不缺胳臂不缺腿,文章有三分,另外七分草壓住。以後過得好就是好,過得不好就是不好!”袁訓惱了:“睡覺!這事兒我幫着問問就是!”
他翻個身子往外,把個背對着寶珠。
燭光悠然,半晌,寶珠輕聲在他背後道:“真是對不住,我倒把你明年下春闈忘記。打明兒起,可不與你歪纏,你難道不看書嗎?”
表兇還沒有正式出仕,所以不是官兒。
回答她的,只是微鼾聲。
這鼾聲早已聽熟,又不是雷霆,也不是狂風。寶珠在這微鼾聲許久才睡着,她默默的想,這事兒要全靠着你幫着問,你又哪裡有許多的空閒去思去想去得主意?
還得寶珠自己來才行。
……。
很快,就離掌珠成親只有幾天。袁訓一早來到太子府上,府門外走來韓世拓。他滿面帶笑,也不管太子府門外候着的人有多少,就人堆裡高叫一聲:“妹夫,是姐夫我尋你來了。”
袁訓每每聽到,就渾身一寒,覺得對不住自己的姐夫,那朝中的名將。
要說他不是,可他確定又是。
袁訓就納悶,這種臉面全丟光的事兒,怎麼倒發生在我身上?
就忍氣站住,見韓世拓近身,就更笑得小意兒溫存狀。袁訓更沒好氣,他也不管這門內外有多少人,當衆斥責道:“看你笑得,這裡有女人嗎!”
這種笑,在青樓上最得體不過。換個地方,就讓人生煩。
韓世拓也有所感悟,忙收住笑,一本正經地道:“我成親那天,你來我家喝酒吧!你成親我怎麼去了你家呢,不是爲熱鬧。”
袁訓板起臉:“我是女家的親戚!”
“那有什麼?你在你我岳家吃過酒,再到我家來,我不嫌你來得晚,多晚你都得來。咱們是親戚,”
袁訓拳頭髮癢,你我岳家?……。
門內冷捕頭等人瞅着他笑,袁訓爲笑話不要更多,忍氣吞聲,答應一個字:“好。”不等韓世拓喜出望外,幾步就走進去,和冷捕頭等人並肩而行。
“妹夫,早些來哦。”韓世拓在後面又是一嗓子,袁訓頭也不回,面帶寒霜,也把冷捕頭等人的笑冰住。
人家只好跟後面偷笑。
這種有笑不讓笑很憋悶,冷捕頭等人跟進房,就想捉弄袁訓。
“小袁吶,告訴你件事兒,今年京外面遇天災的多,文章侯府今年的收成只怕又少了幾成,”那幾個人擠眉弄眼。
“你那姨姐手中想來是有錢的?”
袁訓咧嘴,這羣壞蛋。這纔是真正的壞蛋呢,是好蛋不會把這些也全打聽清楚。
“有錢呢,”袁訓面無表情:“我妻子說把她嫁妝填進去,也就差不多了。”
房中一片笑聲:“哈哈,你倒肯?”別人都當他在說笑話。
而安家院中,老太太站在臺階上翻眼睛,張氏和玉珠都驚呼:“寶珠啊!”再就目瞪口呆。而邵氏哭個不停,掌珠呢,這硬心腸的人也熱淚盈眶,這要強不讓人的人手足無措,把寶珠用力抱住。
她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感動到了極致。
寶珠也用力抱了抱她,鼓勵的話不用再說。只讓掌珠去看她帶來的東西,順伯正搬第二件進來,是個雕八仙過海桌圍的八仙桌。
滿院子的人現在相信紅花說的,順伯厲害呢厲害到不行呢。
看這老人家不喘氣的一件一件搬進來,就知道他老當益壯,過於年青力壯之人。
安家的人也幫忙,又搬進卸開成幾大部分的一個冬暖夏涼拔步牀來,掌珠雙手掩面,失聲痛哭。
她並沒有爲寶珠作多少,寶珠卻爲她着想許多。
掌珠她一面羞愧於以前沒好好當一個知心姐姐,一面又把這帳記到韓表兄身上。她哽咽着道:“寶珠你放心!我要是不在侯府中混出個人樣子來,我就沒臉見你!”
她最小的妹妹,寶珠拿出自己用不着的嫁妝,轉而送給她,爲她撐這份臉面。
出嫁的傢什,外面買的精緻度差。而往返小城的人早去了,這秋天並不見得處處順水,嫁妝不能及時趕到。
像拔步牀這等體積大,又需要能工匠耗時很久才能做出的大傢什,掌珠是一件也沒有。遇到夫家有人挑剔,又如掌珠這般好勝會在乎的人,是會難過一下。
掌珠早做好心理準備,心想誰敢笑話我,別讓我說出好聽的來。這一點兒,是她最行的!
但她就沒有想到寶珠會這般的體貼,送來她自己的嫁妝。
這個不愛掉淚的人,遇事兒就先想到怎麼佔上風的人,此時淚腸難得的觸動一回,哭得悲悲慼慼,難以言語。
邵氏更是哭着拉住寶珠的手:“我的兒,你家婆婆難道不怪你?”
寶珠含笑:“不怪的。”
“你家丈夫難道不怪你?”
“他也答應。”
張氏也感動到不行,上來握住寶珠另一隻手,眼淚花花的:“寶珠我的兒,你倒有這般肯爲姐妹的心腸,真真讓嬸孃我也長了見識。”就看向邵氏,喚一聲:“二嫂,你且不要哭,聽我對你說,我和玉珠也商議過了,她有兩個妝臺,分一個給大姑娘,再有兩箱子衣裳,原是玉珠嫁妝裡的,也就送過來。”
回身去喚侍候的人取東西,卻聽到老太太陰沉沉開了口:“喲,這麼着看,我不出倒成了別家的人?”
寶珠忙陪笑:“纔剛我回祖母,祖母不是還答應我搬進來的,姐姐親事趕得太急,這怪不得祖母?”
掌珠紫漲面龐,在她來說,也是難得的羞成這樣。
這全怪那文章侯府,他們要快要快……跟娶不到媳婦似的。
安老太太冷笑喚一聲:“把我的也拿出來吧!”
邵氏先一喜,忙着道謝:“怎敢還勞動老太太?”掌珠也意外,祖母還肯成全?張氏就帶淚笑了,老太太總不是那狠心到底的人……。就見梅英帶着小丫頭,捧出六個包袱,兩個小丫頭擡一個,擡得呲牙咧嘴,可見沉重。
院子里人都看清這是銀子時,還不容她們各有表情出來,安老太太怒氣衝衝擡手,“啪!”把最近的一個包袱打倒在地,那包袱落到臺階上,一聲悶響重又怦然,石頭太硬,包袱癟了一塊。
“啪啪啪……”
另外五個包袱也讓老太太推倒在地,她叉起腰,好似鬥雞,頗有幾分掌珠以前的氣勢,老太太怒目:“寶珠出嫁,我花了三千兩銀子!這裡是三千兩!”
正眼也不瞧人,一扭身子往房裡去。
這銀子說拿就有,可見也是早備好的。
掌珠膝蓋一軟,緩緩的跪了下來。而她跪下後,邵氏才受驚似的往地上一跪,尖聲道:“老太太,您是最好的人吶!”
別人,可一時半會兒還回不了神。
那銀子撞擊地面的巨聲,還在心頭上久久不去。
寶珠先醒過神,雖然巨震猶驚,也頭一個張羅着打起笑容,先讓人:“紅花兒,快幫大姐姐把銀子送房裡。”
“不!”掌珠擡頭,一字一句地道:“我不要!”
以她以前總想算計老太太的錢,算計到少分給妹妹錢的人,能說出這一句,可見心中受到的衝擊有多大。
可此時,誰還會去考慮她的改變。張氏也勸:“祖母早給你備下的,怎麼說不要的話?”
掌珠對着老太太正房狠狠叩了一記頭,高聲道:“謝祖母賞!可我已說過,我不混出個樣子來,沒臉見人!這銀子,我收下!可是請祖母先代我保管。幾時我有臉來取,我再來取!”
滿院震驚!
安老太太在房中罵,倒沒有提高嗓音往外對罵,而是罵得就房裡人能聽到:“你不要,還以後來取?不要臉!你不要就不要吧,怎的我還代你保管!你把自己的花光了,再來取是不是?什麼有臉沒臉的,這世上的人都在乎臉面,他還活不活?”
梅英齊氏等人皆笑,見老太太又罵:“你混好了呢,還能說一句爲我報仇。混的不好,只怕還回來怪我,要說全是讓我害的!不要鼻子!你怎麼尋的這門好親事!進退你全佔着理!你是爲我報仇才生的?我倒不知道你那個想改嫁的娘,倒有這般的好心生下個你?……”
她嘮嘮叨叨個不停,但那面上分明滑下一滴子淚。
梅英忙上來勸解,她不說勸解的話,只送上一個錦匣,打開在老太太面前,故意的滿面是笑:“這個,也一併給了吧?”
匣內是一套七個的鑲金鎖,和給寶珠一模一樣。
安老太太怒瞪一眼,昂然道:“不給!拿開!等她給我報完了仇,我才能賞她!”
“報什麼仇,這是喜事兒!”這個時候,丘媽媽開口最好,丘媽媽蹣跚道:“這酒席要和四姑奶奶的一樣,這乾貨還得再買,這買辦哪裡去了?如今的人啊,都不會侍候,還得我去找他來,一樣一樣告訴他。”
就往門外走,邊喃喃:“買辦,哎,我說這買辦,你怎麼還不出來?”
滿房中人,包括安老太太都對着丘媽媽背影笑,你在正房裡叫買辦,買辦卻在帳房裡呢。
外面人扶起掌珠,寶珠張氏幫忙把嫁妝收進廊下,又掌珠執意不要,把銀子送還正房。老太太還道:“長了志氣?這日頭打從西邊出來!”
大家勸了一回,寶珠照例留到吃過晚飯,勸解過纔回。
袁訓今天早回來,寶珠就把事情詳細的說了一回,袁訓也詫異:“竟然不要錢?”以他對掌珠的看法,也是想這莫不是大姐姐轉了性?
奇也怪也。
這一回的上風,她竟然不佔了?
袁訓本來對去文章侯府吃喜酒猶豫不決,此時聽到掌珠轉變,就不再猶豫,那天還是去侯府,不衝着那“姐夫”——幾時想到幾時牙根子酸——衝着給大姐姐掌珠掙份兒熱鬧也去吧。
所謂福報由心而生,大抵是指這樣吧。
不過若是福報給讓掌珠看到,或是讓世人能見到,那就更好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