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仁三年,江南三地一反常時,自秋期暴雨連漲,淫綿數十日,地勢低窪之處,盡成澤國。
冬十月辛丑,京畿之地初雪布城,南邊澇情不減,千漚齊發,水穿城下。
節氣之詭異三十年未見。
十月初五,帝旨端慧王親下江南指領河工,起堤堰、決陂塘,爲水陸之利。
此間,朝汐正退下,南國之隅沁着溼涼之氣。
葉芷一手拉緊了袍口,盈州屬江南偏隅,地勢較高,位列上游,未受牽連,索性一家三口住得還當安然。只實
以入冬,冷雨不散,四處滲着裂骨的寒氣,多日怠於出屋。
“這雨越發弱了。”門外栩簾輕起,法慧手裡拎着斗笠淺步走來,盡身外間溼冷的氣息。
“總歸入了冬,雨再不停就真的是上天怒罰蒼生了。”她扭了個身子,半身向外迎着來人,輕輕言着。
“倒不知水難中的災民要如何熬這冬時。”法慧輕搖着頭,走到桌前,瞥了眼她手中的繡品花樣,“恐怕連冬
衣都沒有備置。”
她見他大慈大悲之心又起,只搖頭笑笑,似本就是習慣了的。扔了花樣,一手掀開倒扣在菜膳上的碗碟,而後
又擺起匙箸,聲音淡淡的:“京裡也是派遣了大員河工剋制水患,定不會空看着災民受難,你且把心放在肚子
裡,那裡什麼都有,更不缺一個只會誦經唸佛的大法師。”
“朝來白霧如細雨,南山不見千尋剎。” 他知她是調侃自己,卻實也不惱起來。只滿目浮現那慘烈之景,由
不得深眉皺起,話語裡盡是無奈,“夫人說的對,古剎更聲都聞不見了,孰人又會聽法慧誦經。”
葉芷空眨了雙目,每次遇到這廝感傷悲懷時,她都選擇不答茬,這一次亦是岔了話題截道:“用膳吧,本就涼
了的。”
“女兒呢?”他忽而想到往日總在眼前晃來晃去的粉嫩身影,四下張望番,斂眉沉言,“可是你二人又吵架了
?!”
不提反好,一提便無論如何順不過氣,她手中筷箸“啪”一落,聲音悶悶的:“你倒是生了個與我八字頗爲不
合的好閨女。”
法慧但笑笑,早已不記得這算是第幾次聽她這般唸叨埋怨,依舊回了道:“你由着她鬧吧,壞脾氣總歸是你寵
出來的。”
這話…她承認,索性長嘆口氣:“幸好只這一個小冤家,怕是孩子多了去,我必要愁得未老先衰,英年早逝。
”這一句,她倒是隨口即道,並未多心去想,亦無心藏着什麼弦外之音。
只剛端起飯碗的法慧卻是一愣,小口飯嚥了好幾次仍卡在喉中,終顯出些訕意,心緒一時間繁雜起來。夫妻同
所屋檐之下已是二年,卻也僅僅念着三百年的舊情,空佔夫妻之名,而無夫妻之實,她…可是責怪自己不敢面
對?!如今,他自佛門出,努力適應着塵世之情,卻連牽一牽手,都要背過身去紅好一會兒的臉,就差口中脫
言那“罪過”二字。
“我聞到素燒香芋的味道了。”門外忽涌上個人影,粉色小衫輕盈若舞,幾步顛顛而來,蹭到桌前,小爪子直
要去抓碟子裡的芋頭餅。
葉芷眼疾手快,擒了筷子直拍掉她滿是泥污的手指,瞪眼道:“真想把你這髒肘子洗洗燉了。”
君柔做了個鬼臉,收手朝向法慧一笑,但見法慧神情並不自在,便多瞅了葉芷兩眼,揚聲道:“孃親可是又欺
負我爹爹了?!”
葉芷但不知自己何時給這丫頭落下個惡母霸妻的顏面,甩了眼色以餘光瞥着法慧,語氣怪里怪氣:“我欺負你
了?!”
“你孃親並未欺負我。”回神後的法慧垂頭對着小丫頭柔柔笑了,眼中盡是寵溺之色,纔不久之前還說別人寵
孩子,殊不知哪一個纔是真寵。
“噢。”君柔由水盆端靠上來,溼手不擦,只甩了甩,歪着頭摟緊了法慧的脖子,“下一次,她欺負了你,你
定不能隱瞞不報。告予我,柔兒好爲爹爹做主。”
法慧並不答,脣邊的笑意卻愈發深邃,慈愛的拉下君柔的腕子,從袖子裡抽出淨帕細心的爲她擦乾溼漉漉的小
手。君柔靠在他懷裡,笑眯眯仰起小腦袋:“爹爹,幸福不?!”
這二字忽入耳中,法慧並未反應過來,只心中一蕩,靜靜地盯着她的眸眼,她果真是他的女兒,脣型鼻眉皆是
映了自己的影子。
“柔兒幸福嗎?”暫不知如何作答,索性反問了。
君柔重重點了頭,急切地回答:“幸福!再再再幸福不過了!言語都不及形容了!”
“那爹爹便也幸福了。”只要她們幸福,亦是自己最大的福幸。
“什麼是‘便’?!什麼是‘也’?!我只要你說自己的。”其實她並不是個喜好追根究底的人,唯獨在這件
事上,卻有自己的堅持。
法慧被她問得慌亂了,神色顯窘,怔怔擡眸間正掠到葉芷的輕笑,他靜靜凝着她的目色,眸中含笑,幽遠深邃
:“幸福。”……
又是夜。
帳營中的男子一手撐額,於桌案前微微闔目。自昨夜入江浙一帶,馬不停蹄,親率河吏深入甬江、盈水、奉化
江及育王山、青道﹑萬靈等受難災地,親自授命修繕河堤之要,一路安撫受災難衆。值此又鋪展開江南地勢圖
紙拓本,連夜趕出了河工指要。
這難民營帳本就是四處漏風,此刻連燈燭都晃了起來。蘇州太守一請再請端慧王下榻太守府,偏他執意要身率
此地官吏士卒,駐守難區,立於水患一線。
楊回但見主上睡意闌珊,不忍打擾,心裡亦是想要他多睡片刻,靠前幾步欲熄了火燭。忽聽卷案中的男人猛傳
來聲音:“幾時了?!”
“丑時一刻。”
司徒遠微一揚眉,瞬間清醒,已是過了四更,筆下卻還有上稟京畿的摺子要寫。一日來所見所聞皆是觸目驚心
,若非親眼所見那泥滿城頭飛雨滑的實景,定不知水火無情,民心疾苦。
狼毫運墨,提筆即落:“跪封,謹奏。今臣於沿堤氾濫一帶,目睹禍患成災,民心不安。澇地之廣,受難臣民
之多,絕非謠言嚇衆。若未親身所觸,斷不知災情之重。臣已着令更督撫衙門設減水諸壩,又令每歲增堤土四
尺,疏浚開鑿民井數餘口,以供淡水補給鄉民……”
擱筆至一側,端看着陳奏書文沉寂不語,身倦至極點,心,亦不知在何方!
從前溫步卿千百般戲謔他是實要累死的命,如今但覺,奔波勞碌猝亡也不是什麼壞事。死亡,也許不是逃避的
辦法,但它終究能隔絕這世間的一切,割斷那一處久久不忘的情愫。
“爺,府中家信來了。”這一聲由帳外探入。
司徒遠一個旋身站起來,撩袍邁出幾步:“傳。”
帳外人端着錦盒垂目而入,盒中齊齊擺放着兩封信箋,來人高舉過頭,並不敢擡頭端詳他的面色。司徒遠同時
捏起兩封信,對比着不同的字跡,一個稚嫩,另一個規矩板正稍顯筆風。無需思量,只打開第一封,滿目稚嫩
的手筆,斷是阿九之作。他終歸做不到無偏無倚,但凡有目長眼,都看得出他對她的偏愛。他自己亦絲毫不會
掩飾偏頗不公之心,那是毫無來由的寵溺。她尚在她腹中時,他便愛她,一直愛着。或者說,因她…更像她,
愛得便更深刻了。
“……爹爹,你方走,阿九便開始思念你了,是一分二分三分…十二萬分的想念!尤姨娘說水能吞人,爹爹去
了那麼危險的地方,會不會也被吞進肚了?!我今天對着孃親的靈位求她保佑你,保佑危難之時,楊回楊歸叔
叔們能擋在你身前,率先被水神吞了。爹爹,阿九今日多吃了頓飯,因爲思念你,連着你那一碗並着吃了。現
下肚子不好受着,我寫罷信就要找墨墨哥哥幫我揉肚子,不過…那廝手勁一定不如爹爹好……爹爹定要胳膊腿
兒健全的回來,阿九奉上。”
細細讀了好多遍,脣邊一而再的溢出笑意,倦怠消散無影。小心翼翼闔了信揣進袖中,由着冷風一掃,不禁然
清醒過來,眼神猛得落在送信使差頭頂,聲音冷下:“吏差皆是晨間傳報,既不是加急密報,你卻深夜送至。
你倒是何人?!”
跪在地上的人渾身發冷,端着錦盒隱隱顫抖,喉間生生嚥下緊張,徐徐擡頭,迎向頭頂的目光:“爺,是醉兒
。”明亮的雙睫在昏黃的燭光下微微閃抖,她輕輕提了氣,盡全力展以溫婉的笑容。
倪悠醉喬裝一身,渾然似個差役,連司徒遠都訝異到連吸了幾口冷氣,眸光一閃,忽而蹙眉喝道:“胡鬧!”
倪悠醉深眸一緊,忙搖了搖頭道:“醉兒不胡鬧,也不會牽累爺辦公事。爺到哪,醉兒就伺候到哪,醉兒不出
聲,只裝成個小役即可,爺亦可把醉兒當個不存在的影子。”
司徒遠幾步回到桌前,推案而坐,冷眉仍蹙着,聲音已緩下幾分:“最是胡鬧。”
“爺是趕奴婢走嗎?奴婢趕了一天一夜的路,艱難險阻,幾要丟了小命去。如今,爺是讓奴婢再回去,一路上
喂那些猛獸山鬼,還是出了您的營帳,就被洪水捲去?!”她眸中閃着淚色,跪着靠近了幾步,終究還是搬出
了那個人,佯道:“阿九小姐託付奴婢要看顧好她父親,奴婢這般回去,如何予小姐覆命?!”
但聞阿九,司徒遠終是忍了下來,後又吩咐了楊回去尋間營帳予她先睡下,便再不理會此事。回神重新整理了
案卷,藉着添了燈油的燭火,處理起一宗宗棘手的涌水引治方案…..
翌日,盈州放晴。
法慧一家三口正圍着桌子用早膳,今兒做了芙蓉蓮心餅,但見君柔大塊朵頤吃到苦心皺緊了額頭。法慧笑笑,
只咀嚼了口中的苦意,推到她手邊一碗糖水:“是苦了一些。”
君柔嘟着嘴歪頭盯着盛粥的母親,哼哼唧唧道:“孃親,就不能換成糖心嗎?!”
葉芷放下手中的碗,一捏她的小鼻尖,拉下臉:“那就不能叫蓮心餅,該叫糖心餅。也不瞧瞧你幾日裡養肥了
多少,一手捏下去都攥不到骨頭了,還這般喜好甜食。”
“柔兒喜甜食是隨了爹爹的。”適時搬出老爹做理由這一招屢試不爽。
法慧低低一笑,亦隨着點頭:“卻是實話,不過…我也喜歡吃這蓮心餅。”
“你從前並不喜歡,還戲稱它是苦心餅。”她側了目,凝上他的視線,笑意輕淺。
“是。”他坦然迴應了,他從前的確不喜這味道,但凡她做的膳點,只這一種,他最不喜歡,“只是習慣了便
也好了。”
君柔厭倦了他們總是就一個話題沒完沒了下去,索性插了話打斷二人無謂的爭言:“孃親,爹爹,鄰居家的福
寶有了個弟弟,她孃親前不久給他爹爹生了一個兒子。”
葉芷將視線扯回,只看着她,全然不知道這孩子想說什麼:“是嗎?那又怎樣?!”
“福寶很開心,她爹爹孃親也很開心。”
法慧淡淡點了頭,一手撫着她的額頭,慈愛道:“這是喜事,他們一家必然欣喜。”
“那孃親也生一個弟弟,讓柔兒開心一下。”眼也不眨,這廝猛然接道。
葉芷一口氣堵在喉嚨口,猛咳了咳,駭然瞪圓了一雙亮目。另一端,法慧竟也默契的握拳隨着咳嗽。
“既然是全家都開心地喜事,孃親爲何不生個弟弟玩玩呢?!”實乃大言不慚,殊不知她爹爹但凡牽個手都會
紅臉,怎容她這般戲謔。
“若是現在懷上,來年夏時便能落地,不出多少年,我自能拖着他四處遊玩。孃親總是嫌我煩,有了弟弟,我
就忙啦,自也煩不到孃親了。”
一時間靜極了,任誰也不作聲,氣氛詭異尷尬的異常。法慧一張臉憋成柿子紅,男女之事他不是不懂,六世前
的記憶還在,只三百年間清心寡慾,心如磐石,不移半寸。
葉芷自也難堪,只表面上但做平和,心裡實敲響了無數面小鼓,酥酥麻麻亂亂惶惶。眼神四處亂飄,就是不把
視線落在法慧身上。其實她一點也算不上委屈,同個屋檐下,夜夜又是同枕於一榻,偏偏她總是不敢觸及他的
身體,生怕那是玷污。他若是習慣了聖潔一身,她亦會隨着他心無旁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