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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可多出城以後就發現被騙了,立刻又帶兵圍在城下,準備再次攻城。
陸戟將分散在城裡的兵馬召集起來,清點以後發現死傷很嚴重,戰死一萬,重傷三千,輕傷七千,加上蘇梨從蘅州調來的一萬兵馬,也只有兩萬人能用。
昨夜胡人被打得措手不及,死傷較大,算起來也還有將近八萬人。
兩萬人對八萬人,依然是以少敵多,沒有太大勝算的。
這兩萬人被集結起來以後,陸戟讓蘇梨撒了一個謊,謊稱五日後,就會有十萬援兵趕到,他們只要在這裡再堅持五日就好。
瀕臨絕望的人在抓到希望以後是絕對不會鬆手的,如果這個時候告訴他們其實只有一萬援兵的真相,這些將士全都會崩潰,不用忽可多攻城,恐怕就會自己投降。
而五日這個時間也是陸戟和陸嘯認真商量過的,忽可多既然知道安家會在後面一路爲他們提供糧草,自己帶的糧草應該不會多,況且這次從城中撤離撤得匆忙,他們還有一些糧草還沒來得及撤出。
陸戟和陸嘯在賭,賭忽可多五日後糧草斷絕,撤兵回自己的領地。
當然還有另外一種可能,即便糧草斷絕,忽可多還是一意孤行要繼續攻城,那樣便又是一場死戰!
蘇梨猜到了這個可能,但她沒有表現出來,在面對兩萬將士的時候,她從容冷靜,毫無畏懼,她用最清冽堅定地語氣告訴他們,她和逍遙侯是一起從京都出發的,陛下給逍遙侯調集了八萬精銳和五萬驃騎大軍,他們正夜以繼日的朝邊關趕來,而她之所以只帶着一萬人先到,是爲了先給大家送來糧草。
她本就生得嬌小,連日趕路,更是讓她消瘦得不行,好像一陣大風颳來就能把她捲走似的,可她站在那裡,說出來的話卻具有極強的安定人心的作用。
連她這樣柔弱的女子都毫不懼死,又何況底下這些七尺男兒呢?
原本有些惶惶的軍心被安撫,陸戟和陸嘯開始調兵遣將,讓他們加固城牆,制定防守策略,蘇梨則帶人處理屍首、給受傷的將士療傷。
幸好現在是寒冬,屍身大多還沒腐臭,不然極易發生瘟疫。
蘇梨進城方向的城外找了一處可以遙望城門的小山坡作爲焚屍點,將城裡的屍首全都運到這裡來,城裡的百姓見狀紛紛跟着過來。
屍體太多,沒有時間一一掩埋,蘇梨只能將他們全部統一火化,將名字記錄在冊,等戰事結束再發放補貼讓他們的親人爲他們建衣冠冢。
生前受辱,死後還要被這樣潦草掩埋,其實是讓人很難接受的一件事。
未免這些百姓情緒激動發生什麼動亂,蘇梨還帶了兩百將士維持秩序,除了這兩百人,她身邊還跟着兩個暗衛,這兩個人是貼身保護她的,一路上都沒離開過。
蘇梨讓人挖了三個坑,一個用來焚燒邊關將士的屍體,另外兩個用來焚燒那些無辜死去的百姓,男女屍身分而焚之。
屍體一車一車的被運來,聽見一萬多人這個數字和看見一萬多具屍體受到的衝擊截然不同,所有人都很安靜,只有推着屍體的板車車輪發出來的吱呀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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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難得放晴的天又洋洋灑灑的下起雪來,寒風吹着很是刺骨,卻沒有一個人轉身離開。
坑裡架着柴火,澆了油,火燒得很旺,火苗攢動如來自煉獄的怪獸,將站在周圍的人的面容也映得猙獰恐怖起來。
將士開始慢慢往坑裡丟屍體,漸漸地,蘇梨聽見有人在低聲啜泣,那聲音很低卻很雜很多,混在一起便與寒風一起,形成哀絕的嗚咽,彷彿是那還未消散的亡魂在與活下來的人做最後的訣別。
蘇梨的眼眶也有些發紅,但她沒有哭,只在每一具屍體丟進去以後,灑一把紙錢進去,願他們來世都能平平安安度過一生。
一開始所有的事進行得還是很順利的,但在燒到一具屍體的時候,一個年邁的婦人突然衝出來死死的抱住自己的孩子,她的眼睛渾濁不堪,臉上全是淚痕,神色卻瘋狂的望着圍觀的人羣吶喊:“不許燒了我孫兒,他不是被胡人殺的,他是被站在這裡的惡人殺的!兇手不死,我孫兒絕不下葬!”
她的頭髮已經白了,身子也佝僂不堪,卻在這一刻迸發出難以撼動的力氣。
蘇梨詫異,剛要說話,另一個女子也衝了出來,抱住一具女屍哭喊:“那個畜生將我長姐推出去獻給胡人,後來還親手殺了我長姐,我長姐腹中已有一個月的身孕啊,那個畜生怎麼可以這樣,我要他爲我長姐償命!”
那女子哭得幾乎要背過氣去,原本圍觀的人神色各異起來,他們有的悲慟難忍,有的臉上寫着狠意,有的眼底閃過惶恐,有的臉上卻是猙獰的殺意。
他們原本是友善的街坊鄰居,原本是血濃於水的至親,如今因爲一場戰火,卻成了互相猜忌仇視的敵人。
蘇梨越看越心驚,連忙開口制止:“此次禍端,乃胡人的狼子野心一手造成的,胡人天性兇殘,視人命如草芥,大家不要中了胡人的陰謀被挑撥離間!”
蘇梨沒親眼見過那幾日煉獄一樣的廝殺,並不知道她此時的安慰已經來得太遲了,這些百姓的人性已經被忽可多生生扭曲了。
他們曾以爲的良善,在生死麪前被狠狠踐踏,親情、愛情、友情甚至是最基本的憐憫之心,都已經被摧毀,唯有活下去成了他們唯一的信念。
蘇梨這一開口,那些心虛的人立刻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一般高聲附和:“就是就是,那些事都是胡人逼的,我們也是沒得選啊!”
“是啊,惡事的確是我們做的,你們不也活下來了嗎?現在知道指責我們了,當時你們怎麼不自己站出來去死呢!”
有人反駁了一句,眼看衆人的情緒要被激化失控,蘇梨冷聲開口:“夠了!死者爲大,你們想讓他們死後都不得安息嗎?”
蘇梨看着嬌小,沉下聲來說話時卻很有威懾力,衆人被她震住,訕訕的閉嘴,蘇梨又蹲下去看着那老婦人和女子,聲音緩和了一點:“放手吧,讓他們入土爲安。”
那女子拼命地搖頭,泣不成聲:“我……我長姐給孩子做……做了好多漂亮的鞋,她……她那麼愛他,那個畜生……”
蘇梨完全能體會那個女子心中的悲痛,也完全理解她的心情,但現在這樣的形勢,沒有時間讓她執着於這樣的個人恩怨不放。
蘇梨嘆了口氣,扭頭指着焚燒着那些將士屍身的坑:“我能理解你們痛失親人心裡有多難過,但那些死了的將士難道就沒有親人了嗎?他們的親人還不知道他們的死訊,他們的屍骨也無法完好的被運回故鄉,他們心裡難道沒有遺憾沒有怨嗎?”
蘇梨質問,一句比一句聲音更高,她的眸子亮得嚇人,攢着火苗,似要將一切污濁都焚燒殆盡。
“現在被焚燬的每一具屍體,都是一個不甘於死去的靈魂,我不能一一爲他們沉冤,讓他們死而無憾,我能做到的,就是讓有幸活下來的你們,儘快離開這個煉獄,免受戰火的摧殘與折磨!”
‘離開’這個字眼立刻挑動了所有人緊繃的神經,他們怔怔的看着蘇梨,像看到最後一絲希望:“你說讓我們離開這裡?”
“是,所有的屍體都被埋葬以後,我會想辦法送你們出城,等這場戰事結束,你們可以再回來。”
蘇梨平靜的說,一來這場戰火本就不是百姓應該承受的,二來萬一忽可多再次攻進來,他們留在城中,只會成爲忽可多的一張擋箭牌。
如果不是那場突如其來的暴風雪,蘇梨相信,陸嘯也一定會派人先將這一城百姓轉移的。
衆人的目光全都亮起來,心裡籠罩的陰霾被‘離開’這兩個字驅散不少,如果能離開這個噩夢一樣的地方,對他們來說真的是再好不過了。
那老婦人和女子還在猶豫,其他人已經不滿的叫嚷起來:“快放手吧,人都已經死透了,還抱着哭給誰看呢!”
“就是就是,別演了,都是一樣活下來的,沒有誰比誰更高貴!你以爲你沒動手,手上就沒有沾血腥麼?”
“我們都是劊子手,誰都逃不脫干係!”
圍觀的人不停地說,語氣變得越來越輕快,似乎在說服那老婦人和女子的時候,也說服了自己,人是大家一起殺的,所有他們可以放下那些壓在心底的罪孽了。
蘇梨聽得皺眉,後背莫名的發寒,好像站在她身邊這些人,將所剩無幾的良善,都隨着這些屍身一起丟進火坑焚燒乾淨,變成了冷血無情的怪物。
剛想再說點什麼,一個書卷氣十足的男子突然上前拉拽那個女子,見他動手,其他人也跟着出來要將那個老婦人拉走。
他們的面色冰冷,動作粗魯,生怕動作再慢一點,蘇梨就會因此改變主意,不把他們送走一樣。
“畜生,不要碰我!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在,我都不會放過你的!”
那女子尖叫,男子面色一冷,反手就要給她一巴掌,蘇梨立刻上前,一把抓住男子的手。
蘇梨的手受過傷,臂力大不如前,雖然抓住了他的手,卻被推搡着向後跌去。
失重感襲來,下一刻卻撞到硬邦邦的盔甲上,回頭,陸戟一臉冷峻,眼神犀利的看着那男子。
看見陸戟,男子渾身的戾氣消散,臉上的血色褪去,染上兩分蒼白,他不自覺鬆開女子,微微佝僂了背喚道:“陸將軍。”
聲音也是沙啞的,像被戰火燎薰過,全然不復剛剛的狠戾。
陸戟沒應聲,目光如刀掃過他的臉頰,最後擁着蘇梨往旁邊走了兩步:“沒事吧?”
他問,聲音從頭頂傳來,胸腔共振,冷硬的盔甲跟着發出細微的聲響。
“沒事。”蘇梨搖頭,想到城裡還有那麼多雜亂的事,不由追問:“你怎麼來了?”
陸戟鬆開她,挺直背脊站在熊熊燃燒的坑邊。
“他們要走,我是該來送他們最後一程的。”
他淡淡的說,語氣無悲無喜,聽不出什麼情緒,蘇梨卻分明感受到無法言喻的悲愴。
他是鎮邊將軍,他不能哭,不能倒,這個時候,再多的情緒也得憋在心裡,就像當年他親自把陸湛剖出,帶回軍營以後,也要裝作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蘇梨沒再多說什麼,抓了一沓紙錢遞給陸戟。
陸戟沒有帶兵,就自己一個人來的,但他來以後,剛剛還隱隱躁動不安的人羣全都安靜下來,就連那老婦人和女子也都放開了手裡的屍體。
似乎只有陸戟來了以後,他們才意識到,這些將士並不全是胡人殺死的,也有被他們出賣才被胡人剿殺的。
至親被殺,他們還可以怨別人,可面對陸戟的時候,他們只有愧疚,臉上火辣辣的,畢竟他們心裡都曾怨恨過這些將士爲什麼還不投降。
這種背叛,不用別人審判,將永遠釘在他們自己心底。
陸戟沒有詰問,也沒有衝他們發火,他像過去五年鎮守在這裡的每一天一樣,沉穩有禮,山一樣讓人感覺可靠。
陸戟蹲下燒了一把紙錢,火光將他的眸子映得如寒夜的曉星,他彎了彎眸,用極親暱尋常的語氣道:“等這場仗打完了,我請大家喝酒,大家……不醉不休!”
這些將士的親人不在,沒人爲他們流淚,只有一個他來送行,卻連一壺酒都沒有。
莫名的,衆人心裡哽了一下。
陸戟的時間不多,等那沓紙錢燒完,他便收斂了所有情緒起身準備離開,剛走了兩步,人羣裡有個人不自覺開口:“陸將軍,我……我家還埋了兩罈燒刀子酒。”
陸戟回頭看了他一眼,認出他是曾出賣過那些將士的其中一個,那人眼神飄忽不敢與陸戟對視,似乎也想起自己曾幹過什麼。
陸戟看的是他,那些向忽可多通風報信過的人卻都下意識的垂下頭去,頭皮發麻。
“多謝!”陸戟說了兩個字。
那些人全都詫異的擡頭,隨即鬆了口氣,原來陸將軍沒有怪他們麼?
“但不必了,日後我自會帶上好酒好菜好好爲他們送行!!”
陸戟的語氣很平靜,明明一點責怪都沒有,但在場的人還是明顯感覺到他和以前不一樣了。
其他人都能察覺出來的事,蘇梨自然更能察覺,陸戟說完那句話繼續往前,蘇梨下意識的提步跟上,拉住了陸戟的手。
蘇梨現在的身子不大好,手是浸人的涼,和陸戟掌心燥熱的溫度截然不同,蘇梨被他掌心的溫度燙了一下,臉跟着有些發熱,卻在陸戟掀眸看過來的時候壓下紛雜的思緒和他對上:“我有話與將軍說。”
陸戟垂眸,目光從他們交握的手上掃過。
那目光也許沒有別的意思,蘇梨卻想起扈赫之前在京中說過的話,發覺不妥,正要鬆開,陸戟反握住她的手,拉着她向前走去:“手怎麼這麼涼?”
“不知道,身體不好吧。”
蘇梨儘可能平靜的回答,心跳略有些快。
往前走了一段路,周圍沒有那麼多人了,蘇梨才終於平復情緒,低聲道:“將軍方纔所言,像是在與城中百姓置氣,胡人的手段將軍也是知道的,若這些百姓做了什麼,也是身不由己,將軍何以如此對他們?”
過去這五年,在邊關,蘇梨也見過被威逼利誘給胡人出賣消息的人,每次陸戟都會用她剛剛說的那番話來安撫軍心,蘇梨不知道今天陸戟爲什麼反而如此。
話落,蘇梨感覺自己的手被握得緊了些,陸戟停了下來,他沒有看蘇梨,只仰頭望着天邊,目光悠遠深邃,剛剛被壓制的悲慟全都傾瀉出來。
“阿梨,我其實有點撐不下去了。”
雪下得越來越大,陸戟的聲音很輕,剛說出口便被呼嘯的寒風捲走,蘇梨驚愕的瞪大眼睛,左右看看,確定沒有人聽見陸戟那一句話以後,拉着陸戟又往前跑了一段路。
“將軍,你知道你剛剛在說什麼嗎?”
蘇梨問,心臟比漫天飛舞的雪花還冷,陸戟直勾勾的看着她,黑亮的眸底翻涌着她看不明白的情緒。
因爲是陸戟帶她走的,所以那兩個暗衛沒有跟上來。
他們兩個站得很近,陸戟身形高大,微微俯身便幫她擋住了漫天飛揚的風雪,似乎爲她闢出一小片安全無憂的天地,蘇梨的眸底倒映出陸戟的臉。
陸戟看見自己一臉的憔悴、滄桑,沒了以前的堅定,甚至有幾分猙獰的暗黑,與他骨子裡蠢蠢欲動的衝動的殺戮交相呼應。
他很想……殺了那些人!
殺了那些向忽可多通風報信的人!
甚至他腦子裡還有一個非常瘋狂的念頭,和忽可多一起,殺回遠昭!那個搖搖欲墜的王朝,似乎真的不值得他拼死守護!
他的情緒實在太反常了,蘇梨被他看得後背發涼,訥訥開口:“將軍,你……”
剛開了個頭,眼睛被幹燥溫熱的大掌蓋住,然後冰涼的脣覆了上來。
這不能稱之爲一個吻。
陸戟的脣很乾,磨得蘇梨生疼。
他的脣齒是銳利的、粗莽而又冷肅,只是發泄,只是掠奪和毀滅,蘇梨很快就嚐到了血腥味。
但陸戟不讓她逃離退縮,緊緊箍着她的腰,用力到幾乎要將她整個人折斷。
呼吸被一點點榨乾,蘇梨能抓住的只有他冰冷的盔甲。
一顆心懸空,意識卻異常的冷靜,因爲她感覺橫在她腰間的手開始在發抖,不知是因爲憤怒還是因爲別的什麼。
蘇梨踮起腳主動抱住陸戟,然後循着機會在他脣上狠狠咬了一口,終於阻止了陸戟做出更加殘暴的舉動。
“將軍,沒事了!”
蘇梨在陸戟耳邊低語,她和陸戟都喘得厲害,陸戟的手收緊,冷硬的盔甲硌得蘇梨生疼,但她沒有吭聲,只嘗試着輕輕拍了拍陸戟的背幫他平復情緒。
“將軍,忽可多進城以後殺人了嗎?”
“嗯。”
“他逼着城裡的百姓做了什麼嗎?”
蘇梨試探着問,時間太急迫了,她還沒來得及瞭解清楚這幾天城裡發生的事。
每一場大戰以後,軍營裡都會有將士身上出現和陸戟一樣的情況。
因爲死亡和鮮血的刺激,他們也許會性情大變,也許會疑神疑鬼,也許會變得沉默寡言,不再願意和人說話。
有的人會因此再也上不了戰場,有的人也會因此瘋魔。
蘇梨沒想過這種情緒有一天會出現在陸戟身上,連陸戟這樣意志堅定的人都被打敗了,那其他將士又會如何?
蘇梨有點不敢繼續往下想,陸戟喘着氣沒回答她這個問題,無聲的抗拒,蘇梨又把語氣放軟了些:“將軍,你知道的,我是在幫你。”
她是在幫陸戟,同時也確定陸戟需要她的幫助。
不然他不會在她面前顯示出這樣的脆弱。
“忽可多在城裡殺人,然後放了他們,他們爲了活下去,出賣了我們,有很多將士,不是被胡人殺死的。”
陸戟一字一句的說,他說得很慢,耳邊不停地迴響着那些將士的質問:將軍,爲什麼會變成這樣?
我們守護的百姓爲什麼會變成這樣?我們守護的遠昭爲什麼會變成這樣?
那質問一開始出自鮮活的人臉,到後來卻變成一個個血人,變成了淒厲的哭嚎,不停地問他爲什麼。
他答不出來,也無法擺脫,腦子幾乎要炸開。
這話給出來的信息很少,但結合剛剛那老婦人和女子說的話,蘇梨基本猜到了這幾日發生的事。
忽可多的手段太毒辣了,他不僅挑撥了邊關這些將士和百姓之間的關係,更摧毀了這些將士一直以來堅守的心念。
這種摧毀是在無形之中發生的,沒有人流血死去,但最可怕的是,胸腔那顆心臟正流着血淚在慢慢死掉。
“將軍,你守護的人沒有背叛你!”蘇梨貼着陸戟的脖子一字一句的說,陸戟的身體僵住,蘇梨繼續道:“你守護的是阿湛,是阿湛孃親葬在這裡的屍骨,是你和阿湛孃親之間的感情,他們永遠都不會背叛你!”
蘇梨的聲音很柔,卻帶着堅定地不容置疑的心念,像一把銳利的鋒芒,斬破陰霾,在冰天雪地的心臟,灑下一抹柔和的陽光。
陸戟的身體漸漸放鬆下來,蘇梨微微鬆了口氣,仍圈着陸戟的脖子:“如果胡人破城,長驅直入,遠昭所有的百姓都會活在水深火熱之中,那些將士的父母家人也會受到牽連,所以他們守護的不僅僅是這一城的百姓,還有他們自己的家人。”
說到這裡,感覺陸戟的手鬆了力,蘇梨停了下來,她微微後撤,眸光溫潤的看着陸戟:“將軍,他們的家人也不曾背叛他們!”
風雪很大,衣服被浸溼,蘇梨的臉凍得有些發白,脣上一片殷紅,有些腫,是剛剛陸戟施虐後留下的罪證。
陸戟擡手捏住她的下巴,蘇梨下意識的瑟縮了一下,陸戟扣緊不放,拇指指腹壓在她脣上,看到還在流血的傷口。
“疼麼?”
“疼。”蘇梨坦白,復又彎眸:“反正也咬回來了,將軍放心,我不會記仇的。”
她的語氣輕鬆歡快,惹得陸戟也跟着勾了勾脣。
許是這幾日的壓力太大,又許是這一年承受的東西太大,他剛剛真的是走進了死衚衕,如果不是蘇梨,他不知道自己會變成什麼樣。
見他目光又變得迷離,怕他有多想,蘇梨緊緊抓住他的手:“侯爺正帶兵趕赴這裡,陛下和遠昭也不曾背叛他們,將軍知道的吧?”
“知道。”
陸戟點頭,喉嚨有些發緊發乾,剛要再說點什麼,身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回頭,一個將士冒雪跑來:“將軍,胡人又開始攻城了!”
“我知道了。”
陸戟揮手讓那人退下,蘇梨皺眉,想跟着回城看看,陸戟再度將她擁住。
這一次他沒有用很大的力氣,冰涼的盔甲好像也帶了一絲難得的柔情,蘇梨靠在他肩上沒動,良久忽然聽見他道:“在遠昭,男女有別,如果有了肌膚之親,按理我當對阿梨負責,明媒正娶纔是。”
他的嗓子有些啞,語氣卻很嚴肅,蘇梨愣了一下。
“沒關係,如果沒有將軍,我早就死了,剛剛將軍是發病了,不必放在心上。”
蘇梨釋然的說,陸戟沒鬆手,貼着她的耳邊道:“發病了也不能隨便耍流氓。”
他的聲音溫柔極了,讓蘇梨的心臟迅速跳了兩下,腦子裡閃過不切實際的幻想,卻又聽見他鄭重的說:“阿梨,對不起!”
他說對不起,像是在爲那個莽撞血腥的吻道歉,卻又分明在說:阿梨,對不起,我不能娶你,也……不會愛你!
心臟針扎似的疼了一下,蘇梨擡頭笑靨如花,擡手幫他撣了撣肩上那層薄薄的積雪:“女兒家的清白何其重要,將軍這句口頭道歉我不接受,待大戰結束,我要將軍回京親自給我斟茶道歉!”
她哪裡是要他斟茶道歉,不過是希望他能好好活下去。
“好!”
陸戟答應,隨即轉身大步離開。
一路風雪相送,蘇梨看得眼眶發熱,卻還是逼着自己脣角上揚,怕他突然回頭,看見自己滿臉情殤。
然而,他終是沒有回頭……
因爲被欺瞞,忽可多怒不可遏,下了死令命人攻城,晝夜不休。
所有人的神經都緊繃着,沒有一刻放鬆。
最壞的情況還是出現了,忽可多已經沒有足夠的糧草,但他不肯撤兵,他要用自己手上幾萬條人命做賭,攻下這個城池。
臘月三十,除夕夜在又一次攻城的號角聲中拉開帷幕……
蘇梨帶着人不停地從城樓上把受傷的將士擡下,慌亂之中,沒有人發現有一隊受傷的將士拖着殘破不堪的身軀朝城門口移去,企圖打開城門。
被困在城中絕望至極的衆人還不知道,在百里之外,有數十萬援兵正呼嘯而來。
領頭那人,穿着一身青色錦衣,頭戴玉冠,清俊的臉上佈滿風塵,卻氣勢如虹。
與他齊頭並進的那人穿着一身玄色錦衣,戴着銀色面具,只露出下巴,左邊眼眶空洞漆黑,右眼則迸射出銳利的冷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