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胤瞟了兮兮一眼,慢條斯理地說道:“找你來,不是閒聊這個的。”
“剛纔民女已經聽馬叔說了,王爺是爲辦差而來,若有民女能效力之處,請王爺只管吩咐。對了,民女曉得客棧粗茶難以入王爺尊口,特意新煮了上品信陽毛尖,請王爺略酌半盞,”蒙芙如說完轉頭看向兮兮,“兮兮,還不爲王爺斟茶?”
“是……”兮兮回答得極不情願,卻也不得不放了托盤在桌上,斟了一杯,微微彎腰遞到元胤跟前,一邊在心裡祝願元胤早登極樂斷子絕孫一邊客套地說道:“王爺,您請喝茶!”
元胤表情漠然地接過了茶,淡淡地抿了一口,用他那長細的手指轉動着茶盞問道:“你可認識一個叫蒙可舟的人?”
蒙芙如心裡大驚,忙答道:“正是家父!”
“你可知他現下在何處?”
蒙芙如略斟酌了片刻道:“家父的下落民女也託人打聽回了些消息,似乎他開罪於王爺,尚在驚幽城內。”
“可知他因何開罪於本王?”
“彷彿是因爲一些江湖人士,可民女敢以性命擔保,家父與那些江湖人士其實並無太深往來,他向來就個遊山玩水的閒人,又豈會跟江湖人士湊在一塊兒?求王爺明察!”
元胤一口把茶盞裡的茶飲盡,順手丟在了桌上道:“本王知道蒙家在龍泉驛的根基很深,若是你能替本王尋出那個朝廷欽犯,本王可以考慮放了你父親出來。”
“王爺此話當真?”蒙芙如立刻追問道。
元胤不說話了,眼神瞟向窗外,彷彿這一類質疑的話他都不屑回答。旁邊的嚴琥珀開口道:“蒙大掌櫃的儘管放心,我家主子言出必行。以你在鎮上的人脈,我想要尋個受傷了的朝他欽犯應該是很容易的。”
“王爺請放心,”蒙芙如點頭道,“民女會盡快找出那個朝廷欽犯,交給王爺發落!民女不打擾王爺清靜了,若是您不嫌棄,請您挪往旁邊月圓居暫住。那兒是我家先人舊居,常年空置着,一應物品俱全,較此處更舒適妥當些。”
嚴琥珀低頭問元胤:“主子以爲呢?”
元胤微微動了動下巴,算是答應了。蒙芙如又道:“民女這就派人去收整,稍後恭請王爺挪步!兮兮,還不向王爺告退?”
兮兮巴不得趕緊離開,忙向元胤行了個曲膝禮,跟着蒙芙如離開了。出了謹月樓,蒙芙如停下腳步,一臉好奇地看着兮兮。兮兮退後了一步,舉起雙手道:“我真不是成心招惹他的!”
“那擡槓是咋回事?”
“那個嘛……我也是喝多了氣的呀!他罵我滾,我自然也要罵回去吧!誰知道他是個王爺啊?要知道的話……”
“知道的話又咋樣?你喝醉連天上都敢去倒騰,還能因爲他是個王爺不開罵?”
兮兮不好意思地笑道:“你明白就好啦,其實我真的真的不是故意的,而且他後來也沒把我怎麼着啊,反而算是救了我一命。”
蒙芙如看着她想了想,揮袖道:“去,帶兩個人把月圓居收整乾淨了!莫再出啥差錯,聽見了?”
“知道了知道了,打掃房子嘛,我最在行了!”
兮兮回竈屋叫了兩個廚娘幫忙打掃。她正賣力地用溼抹布擦着窗櫺時,昭荀進了外廳的門,她忙跑過去笑道:“昭荀大人,這兒還沒收整好呢!”
昭荀打量了四周一眼,說道:“照例,主子住的地方我得來瞧一眼。”
“瞧着還行嗎?”
“不錯,很幽靜。對了,樑姑娘,有個事想勞煩你。”
“有什麼事儘管說,昨晚您送我回韓箏家我還沒謝您呢!”
“舉手之勞而已,”昭荀淡淡地笑道,“其實我是想問姑娘要個方子。”
“什麼方子?”
“姑娘頭回賣給我家主子的那個香料包還記得吧?那味兒我覺着不錯,想問姑娘討個方子,不知姑娘能否行個方便?自然,我會付錢,這你大可放心。”
兮兮嘟起嘴,想了想說道:“那方子也沒什麼特別之處,我又不知道該怎麼開價,萬一說個價,你們那什麼嚴大人又得笑話您該自己買田種花了!”
昭荀呵呵地笑道:“那是琥珀逗你的,並沒有惡意。姑娘若不好開價,那我出個價姑娘聽聽,合適便賣給我,如何?”
“行!”
“五十兩怎麼樣?”
“多少?”兮兮手裡的溼抹布瞬間掉在了地上,“五……五十兩?不是五十錢五十個銅板吧?”
“五十兩紋銀,一兩也不少,樑姑娘,意下如何?”
兮兮傻眼了:“能……能值那麼多嗎?那就是個再普通不過的香料方子罷了。您別是拿我開玩笑吧?”
“在姑娘眼裡不過是個普通的方子,可在我眼裡卻有另一番意義,”昭荀從懷裡掏出了一張五十兩銀子的交鈔遞給兮兮道,“我說五十兩就是五十兩,不會少了姑娘的。”
“這個……這個東西能兌換嗎?”兮兮拿在手裡翻來覆去地看了好幾遍,就像上一世第一回見到支票似的難以確信。
“姑娘若不信,可拿去問你家蒙掌櫃瞧瞧,絕不是僞鈔。”
“罷了,瞧着您人不錯,我就信了!您稍後,我去取紙筆來寫方子!”兮兮滿心歡喜地揣了交鈔在挎包裡,轉身去取了紙筆,三兩下就把方子寫好了。她把方子遞給了昭荀道:“沒什麼貴重的香料,只是些時令季節的鮮花熬的花汁罷了。若錯過時令,您也只能等明年再收集了。我那兒倒還有些存着的,一併送給您,也不再另問您要錢了。”
昭荀收了方子笑道:“樑姑娘真是個爽快之人。”
“大人您也不賴啊!”兮兮笑米米地拍了拍自己的挎包道,“稍後我回家時取了給您送來,您先回去吧,我還趕着打掃呢!”
“有勞!”
昭荀走了兩步又回頭看了一眼兮兮,問道:“樑姑娘,問你個事。”
“問吧!”
“你認識的人中可有個叫元胤的?”
“沒有!”兮兮毫不猶豫地回答道,“我不認識什麼叫元胤的,大人怎麼這樣問?”
“哦,不過隨口問問罷了,不打擾樑姑娘了。”昭荀心存疑惑地看了兮兮兩眼,轉身出了外廳。兮兮從地上撿起抹布,自言自語道:“順便問問?難道是那朝廷欽犯的名字?聽着有點耳熟呢!管他呢,有這五十兩銀子在,哈哈哈……我樑兮兮就要翻身咯!翻身咯!”
晚上歇了工回了翠微堂後,兮兮躺在牀上仔細地端詳着那張交鈔,情不自禁地笑了起來,越笑越大聲,越笑越興奮,興奮得在牀上打起了滾兒。她趴在枕頭上,親了那張交鈔一下,盤算道:“十六兩拿去贖我的賣身契,餘下的一部分拿來進藥材和租鋪子,嘿嘿嘿……我樑兮兮也要當老闆娘了!”
她又翻了個身,仰面翹着二郎腿,依舊盯着手裡的交鈔道:“唉!雖然我樑兮兮不知道撞了什麼邪,穿到這麼個朝代來,不過所幸我連人帶魂兒都一塊兒穿了,我還是我,還是從前那個上班一族樑兮兮!唯一不同的是,嘿嘿嘿……我要當老闆娘了,我要有自己的鋪子了!哈哈哈……”
正當她笑得得意忘形時,香蔓兒忽然推門走了進來,一眼就看見她手裡的交鈔,忙問道:“兮兮,你哪兒來的鈔子?”
她衝香蔓兒揮了揮手裡的交鈔笑道:“我自己掙的唄!”
香蔓兒往交鈔上瞟了一眼,驚得眼睛都直了:“五……五十兩?兮兮,你上哪兒去掙了五十兩啊?如姐姐給你的嗎?”
“蒙芙如?你覺着她會那麼好給我五十兩嗎?她恨不得我倒給她五十兩呢!這個啊,是我勞動所得,光明正大掙來的。”
“你到底怎麼掙來的呀?”香蔓兒十分好奇地問道。
兮兮翻身起來,盤腿坐着笑道:“橫豎是沒偷沒搶沒坑沒騙,你就別問了。有了這筆錢,我就可以問蒙扒皮贖身了,然後再開間小鋪子!”
“你要從我們家搬出去嗎?”香蔓兒不捨地問道。
“我搬出去是遲早的事啊!不過你放心,”兮兮勾着香蔓兒的肩頭笑道,“你們香家待我大恩,我到哪兒都不會忘記的!雖然我做不了你嫂嫂,不過我可以做你的姐姐啊!往後姐姐掙大錢了,保準給你弄個什麼狀元郎啊探花郎的男人做相公,再給你備三十擔花嫁妝樞,擺三天三夜的流水長席,如何?”
香蔓兒嘟嘟嘴道:“我還是想你做我的嫂嫂!”
“小丫頭,別這麼較勁兒嘛!我是嫂嫂還是姐姐有什麼分別呢?橫豎我們永遠都是一家人,不是?對了!”兮兮忽然想起一件事,忙跳下牀把她那些瓶瓶罐罐找了出來。香蔓兒好奇地問道:“這不是春天裡你自己熬的花汁嗎?你就是賣這個掙錢的?”
“算是吧!”兮兮揀了三個小瓶揣在挎包裡,回頭捏了捏香蔓兒那可愛的小臉蛋笑道,“姐姐要去給人送東西了,一會兒再回來給你講故事,先走了!”
兮兮出了翠微堂,迎着涼爽的夜風往客棧跑去。她今天心情非常之好,好到迎着風都像要飛起來了似的。剛跑到客棧門口,她就撞上了蒙芙如,報以一個桃花級燦爛的笑容喊道:“蒙大掌櫃的,歇工啦?”
蒙芙如渾身打了個冷顫,雞皮疙瘩都要起來了:“你咋又回來了?在家待不住嗎?香豐也沒跟着回來啊!”
“隨你怎麼說吧,橫豎我今天心情好,不跟你計較!大掌櫃,see you!”她說完就往裡跑了。蒙芙如在背後叫了她兩聲,她也權當沒聽見,直奔後院的月圓居。
侍衛通報後,兮兮被帶進了院子裡。一進門就看見冷絲瓜主僕倆坐在院子裡乘涼。嚴琥珀擡頭笑道:“樑姑娘,還不過來見禮?”
見禮?兮兮心裡乾笑了兩聲,關於見禮這回事她還真不懂!她鬧不清楚像她這樣的身份見了個王爺,是該行屈膝禮呢?還是該單腿下跪或者是趴在地上像拜祖宗似的拜拜?她正杵在那兒猶豫不決時,嚴琥珀又問道:“你不會不懂該行什麼禮吧?”
兮兮決定不反抗,老老實實點了點頭。嚴琥珀那爽朗的笑聲又響起了:“你們蒙掌櫃的沒教過你?”
兮兮搖搖頭道:“應該說,這客棧就沒來過像你們這樣大的官兒,至少我來客棧之後沒遇上,所以我也不知道該行什麼禮。”
“你來客棧多久了?”
“半年了。”
“聽你口音不是西南一帶的,你怎麼來了這兒?”
“我……流浪來的。”兮兮心想我總不能告訴你,我是穿過來的吧?
“流浪?你原本是哪兒的人?怎麼會流浪到此處?又怎麼會流浪呢?你一個姑娘家不該好好地在家裡待着嗎?是不是家裡遭逢了什麼變故?”
兮兮只好裝出一臉哀婉的表情點頭道:“算您說中了吧!”
“哦,那你……”
嚴琥珀還想問下去,卻被旁邊的元胤一個眼神給堵了回去。他忙起身道:“你等着,我去把昭荀哥給叫出來。”
“多謝了!”兮兮客氣地回了一句。
嚴琥珀離開後,院子裡只剩下了兮兮和元胤兩個人了。元胤坐着,一言不發地轉動着手裡的茶盞;兮兮站着,渾身不得勁兒地晃來晃去,感覺整個氣氛怎麼這麼壓抑啊!
一陣夜風拂過兮兮的裙裳腰帶,將她身上那股香氣吹散開來。香氣隨風盤旋,灑落在元胤的身邊。元胤的手指忽然停住了,擡起沉冷的雙眸看着兮兮。
兮兮此刻正沉浸在那五十兩意外之財所帶來的喜悅裡,低頭吟笑,滿腦子都在想她怎麼樣成爲老闆娘,怎麼樣發家致富,怎麼樣成爲像巴寡婦那樣的富婆,完全沒在意元胤審視她的目光。
今夜兮兮身上香氣透着另一股熟悉的味道,元胤一嗅就能嗅得出來。和梨花相處的這一年來,梨花身上的香氣早已把元胤的嗅覺訓練得很刁鑽了。他能很快分辨出梨花的氣味和其他庸脂俗粉的味道,可今晚,就如同那天在涼茶攤一樣,他分辨不出眼前這女子所散發出來的香氣與梨花曾用過的其中一種香氣有何不同。那是薄荷加益母草特有香味兒,也是梨花最愛用的幾種香料配方之一。
就在元胤凝神時,兮兮忽然察覺到了這一絲有些怪異的目光。轉眸瞬間,她與元胤的目光不期而遇,竟有些說不出的感覺。元胤飛快地挪開了目光,慢慢抿着茶盞裡的茶水;她則很知趣地保持沉默,對這個男人,她到底還有些害怕的,畢竟昨晚那一幕還沒從她腦海裡褪去。
“你會調香?”元胤忽然開口了,但口氣仍舊是凍死人不償命的溫度。
“呃?”兮兮愣了一下,乖乖地點了點頭道,“會。”
“跟誰學的?”
“可以說——是自學的嗎?”兮兮試探性地回答道。她實在是有些怕這男人,說不準哪句話不對就能要了她的小命兒,所以回話也是小心翼翼的。
“你找昭荀做什麼?”
“哦……昭荀大人買了我一個香料方子,我給他送點東西來。”
“他花了多少?”
兮兮有點艱難地舉起五根右手指頭說道:“五……五十兩。”
元胤臉上飛過一絲兮兮看不見的冷笑,轉眸瞟着她說道:“你可真有做殲商的潛質。”
兮兮的嘴巴立刻像魚似的鼓了起來,很不服氣地盯了元胤一眼說道:“昭荀大人說了,那方子在我手裡或許只是個普通的方子,可在他看來卻有另外一番意義。雖然我不知道那方子對他來說有什麼特別的意義,但我自己很清楚我沒有義務把那方子免費讓出來,那也是我平日裡積攢下的經驗所得,沒偷誰搶誰的,更沒觸犯本朝哪條法章,公平買賣,雙方自願,又怎麼算得了殲商呢?”
她說到後面有些激動了,兩頰微微漲紅,拳頭握起,要不是早知道打不過這男人,她真有衝動上去揍兩拳!什麼人嘛?這幽王府的人每回買完東西都喜歡反悔嗎?
元胤冷冷的眸光一掃,把她那點小激動掃了回去。她埋頭嘀咕了一句:“要不是缺錢,我也不會賣。”
“這世上有幾個不缺錢的?這並不是你的藉口。”
“這不是藉口!”兮兮還是沒摁住心裡的火,儘管她已經很努力地在心裡跟自己說,人家是個王爺,這兒是宋朝,得罪了王爺小命不保,更何況這還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王爺!可惜啊,她仍舊是沒憋住,好像剛纔元胤說的那句話傷了她的自尊,觸犯了她的底線,火自然而然地發泄了出來!
“那是什麼?”元胤手裡的空茶盞咣噹一聲掉在了石桌上,瞬間碎成了兩半兒。兮兮嚇了一跳,往後退了一步,膽怯地瞟了瞟元胤那張百年殭屍的臉說道:“算是無奈吧!我只是想盡早可以贖身,儘早可以自己做買賣,儘早地還救過我那家人的恩情,至少不用鬧到非要以身相許那一步。您說我是殲商也算吧,可您沒聽說過一句話嗎?無殲不商,做買賣的哪兒能沒有自己的盤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