_楊浪/文化學者、歷史地理學者
在網上碰到老樹是個多少有點“邪門”的事兒。
8月吧,正是“老樹畫畫”剛在新浪微博露臉的時候,有一幅《宋詞的那點事兒》,頗有些不凡。我懶,在微博上疏於原創,樂於轉發,看着有趣,順手轉貼了,而且隨口謅了幾句:“文俗圖雅,墨正字塌。做文人畫則乏意趣,做遊戲筆有大凸凹。善作!”沒幾天,後臺“私信”裡就收到老樹的回話:“浪兄,我是樹勇。”一愣。一樂。順手又謅了幾句:“都說網上有高人,碰上老樹信始真。前日方度凸凹筆,今天卻粉老熟人。”老樹跟着說:“咱就好好地活着吧,好好地看吧,真個是日新月異匪夷所思烏七八糟的鳥時代!太好玩了!”這些話都貼上了,微博上有據。
儘管第一反應是文字有點夾槍帶棒,“老樹畫畫”裡的大凸凹我們是看到了、感到了。他的畫是溫州7.23動車事故前後在網上出現的。開始時,不僅我一個反應不過來。彼時,有一幅《馬兒啊,你慢點走,慢點走,你他媽的慢點走啊!》,在傳統山水的語言中,混進了“荒誕”、“觀念”的現代語言。也有網友不喜歡,“老乾坤”說“中間的火車,將整個畫的主題給顛覆了!估計畫是別人的作品,作者一般不捨得這樣對待自己的作品,火車是後加上去的。現代的人藝術水平高的不多了,很多藝人都開始把下流當風流了。那火車頭畫得像什麼?煙囪那麼長?山洞那麼小?兩個白衣人浮在空中?基本的空間感、基本的比例尺都沒有。”“老”先生還教導老樹:“玩世不恭可以,尊重古典文化,傳播儒釋道精華更好!”尊重儒釋道的“老”先生或許明白,關心民漠普度衆生,這是藝術家超越在藝術之外的大凸凹大胸襟!老樹開博的第一段話就是:“尋常時候,大家瘋狂地娛樂,互相分享着消費着那些雞零狗碎的丁點兒喜悅,藉以忘卻這個癲狂的世界。當這樣的苦難發生,我們才發現自己已經是多麼的墮落!真他媽墮落!!!”那幾天,有關動車災難,他連續畫了十幾幅!
老樹的畫顯然是應當歸於“文人畫”的。
陳衡恪解釋文人畫時講:“不在畫裡考究藝術上功夫,必須在畫外看出許多文人之感想”。“知畫之爲物。是性靈者也,思想者也,活動者也,非器械者也,非單純者也”。與傳統繪畫裡的“雅”、工匠畫的“匠”和院體畫的“貴”不同,文人畫因其文學性、哲學性、思想性而獨樹一幟。這一脈的前輩中,近現代,我們熟悉豐子愷、廖冰兄、華君武的畫,當代的則有朱新建、邊平山等可以一提。此刻,因爲有了老樹,今日的文人畫又有了一座丘壑。
作爲文人畫,老樹的畫裡有一種出離的憤怒。關於這個“日新月異匪夷所思的時代”,老樹不僅以他的畫來鍼砭、斥責,而且以整段整段的文字直抒胸臆。如“送別:爲君奏一曲,此去天堂別坐車。”“馬兒啊,你慢點走,慢點走,你他媽的慢點走啊!”“在這深淵般的黑夜,罹難的同胞們,一路走好!”文字,本來就是文人畫中重要的部分,在老樹這裡,畫面經常就是文字的寫意。關於一位貪官的暴死,老樹文:“河北高法劉宏,官場一路春風。反貪感動河北,六部記得頭功。忽然一拳倒地,死於一場刮蹭。來了四位老婆,個個結婚持證。欲分上億財產,聽着就像做夢。如此黨的幹部,你不服都不行。什麼它都玩過,臨死暴得大名。”老樹在時弊面前是不用曲筆的。他罵,實實在在地罵,罵貪官污吏,罵社會不公。在這個輿論並不十分暢通的現實中,其在微博上出現,怕也算是老樹創造的新時代文人畫的一種時代特徵。
都說文人罵人不帶髒字,文化人嘛,批評時政,可以用隨筆,可以用漫畫,還可以用詩詞。有老樹因動車災難借用別人詞句入畫:“一車生死兩茫茫,恨不及,告爹孃。萬里神州,無處話淒涼。歡行忽被雷霆滅,家數口,赴黃粱。人喪魂留剷車忙,臉半張,淚成雙。慢說奇蹟,黑白任豺狼。料得年年腸斷處,高橋下,鐵軌旁。”是詞有可能作爲一塊碎片,留在人們的當代歷史和文字記憶中,除了下闋“黑白任豺狼”一句我覺得太悲觀了點,還是要多看看光明嘛!苦噱。說到這兒,老樹題畫中翻看古典的一組也很耐看。其對《西遊記》、《三國演義》、《紅樓夢》、《水滸》、《西廂記》都有附和時代的演說。比如《西遊記:一個處級單位的運作模式》:“一個廢物處長,要到西天取經。走路騎匹白馬,兄弟卻要步行。壞蛋都有後臺,唸咒管着悟空。八戒最愛告密,沙僧一聲不吭。做事並不重要,內部使勁折騰。手下鬧不團結,領導暗自高興。”這些文字,是畫的領導。老樹的畫兒,因而充滿了內容。
畫文人畫的文人要有思想,這是不言自明的。我們在豐子愷、廖冰兄那裡,都看到過。老樹的有趣,是他不拘一格,你看他的印,印文有“真他媽的”、“不是東西”、“舒服死了”,而且用印的位置大有講究,直是圖文中不可或缺的亮點。老樹是研究書法起家的,所以你看他畫中的書法,在工、草、繁、簡,尤其在墨漬的自覺運用中,還有別的一番意境和味道。
老樹名劉樹勇,在中央財經大學做教授。工的是傳媒與文學之流。十幾年前,他以一篇文章,提出“觀念攝影”這一新的概念,引起一番爭論與轟動。那時候,我也曾爲文敲過邊鼓。這以後,樹勇的評論文字在攝影圈裡經常是金戈鐵馬崢嶸鋒芒的一路令人瞠目。以前聽說他還在玩版畫,當年看過幾幅,知是珂勒惠支一路的大悲歡,在微博中發有幾幅,可窺端倪。而在水墨上樹勇居然有如此功底,不光我不曉得,圈裡人怕也是這一回纔看到的。樹勇的傳統山水功底與隨筆寫意的能力,這是讀者看到了的。我最喜歡的《關於煮毛豆》一幅,不看文字,光是把水墨小品做成這樣,就有可圈可點之作。其它如《西江月,論紅燒魚》一類口語入詞,而且平仄工整的遊戲筆墨,也算是文人畫中逸趣橫生的創新之作。
兩三個月來,老樹的畫流落到微博上已經有兩百多幅了。以文人論或以畫人論,都堪稱高產。難得的是,這批畫作中作者時時變法,體爲意用,沒有常規,使我在讀他的畫時,時時生出驚訝!錢鍾書先生論過“通感”,文人中或有通才。在文人畫這一方小天地裡弄出如許變化,樹勇在這幾個月裡,就把當代文人畫顛覆了、豐富了。想想也對,胸中有溝壑,總是要在現實中弄出些凸凹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