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我的身份?
在聽到了這人自報家門之時,胡麻也已瞬間警惕。
他微退了一步,體內香爐之中,三柱命香,盡皆做好了準備。
早知道做了這幾件大事,便會有一些麻煩上門,但他也早就想好了應對這些麻煩,如今自己火候早已足了,只需要後退一步,便可以去到橋上。
這一次與負靈大捉刀交手,也讓他明白了,自己的命數之重,超乎想象,那面對上橋高手,便也有一定底氣。
起碼,能逃!
畢竟守歲人,能逃也是本事,不丟臉。
不過,看着胡麻的警惕,那法號洞玄的國師,卻未做出什麼異樣,臉上也沒有敵意,只是面帶微笑,回身端起桌上的酒盅,將村間土酒,一飲而盡,而後轉向了胡麻,笑道:
“塘神復甦,從神遍地,這山間也從此安生了不少,沒那麼容易遇着邪祟了。”
“小友,便與我一起,到寨子外面,走走可好?”
“……”
胡麻看向了周圍,只見無人察覺他與國師的對話,仍是熱熱鬧鬧,甚至像是沒有人察覺自己已經起了身,心間快速的思量,倒是決定了下來,笑道:“前輩既然有這心情,走吧!”
那國師拂塵微擺,便笑着在前,與胡麻二人離了席,周圍也仍是無人察覺。
他們二人緩步向寨子外面走去,國師一臉感慨,打量着這寨子,那低矮的茅屋,當年爲了防邪祟而樹起來的高大木牆,村裡的磨盤與石板路,屋前的辣椒與粗木窗棱。
一事一物,皆可以看出寨子裡的生活之簡樸,他也邊看,邊嘆惜着:“胡家人,確實是受了苦啊……”
“堂堂胡氏嫡脈,十姓貴人,卻棄了富貴榮華,高堂大院,錦衣玉食,來到了這荒寨之中,掙扎求活,又日夜提防,前路渺茫,如今想了起來,我也欽佩胡家人的這份狠心。”
“……”
胡麻只是冷眼聽着,心間快速揣測,道:“你對胡家人的經歷,很瞭解?”
“那是自然。”
國師笑道:“胡家拿到鎮祟府,躲回老陰山,擋災封壇,皆是與我商量之後的結果。”
“那……”
聽着他的話,胡麻也是心間一緊,低聲道:“爲什麼?”
他本能之間,便對這位神秘的國師,極爲提防,仍記得當初龍井前輩說過,正是這個人,背刺了轉生者,纔給第一代轉生者帶了清洗。
也仍記得那孟家大老爺意識到孟家已經難逃滅門噩運之後,口口聲聲,只是提醒着自己要防着此人,但同樣的,也明白這人知道很多事。
很多有關胡家的事,而這,正是胡麻之前一直想搞明白,卻無處可尋的。
“因爲胡家人自己選了做這件事。”
國師聽着胡麻的話,便也笑了笑,道:“當初不僅是胡家,孟家也有機會選這條路,只是孟家沒有這個膽量,也沒有這份狠心,所以他們選擇了獻祭自己的老祖宗,路便不同了。”
“但胡家沒有,胡家的膽量,大過了孟家,所以,如今胡家起了勢,孟家滅了門。”
“……”
說着這些話時,他們已經快要走到了寨子邊,也恰好路過了胡家的草屋。
孟家大老爺的罈子,便在屋外放着,因爲隨時可能受災物影響,所以,便不能讓他進宅。
國師看到了那個罈子,輕輕招手,那罈子便飛到了他的手上來,彷彿是罈子裡面的孟家大老爺也察覺到了什麼,罈子劇烈晃動,恨意之深,陰氣幾乎溢了出來。
國師一隻手將拂塵插進了後脖領裡,而後雙手用力,傾刻之間便已將罈子揉得稀爛,連帶着裡面的陰魂,發出了一聲憤怒而絕望的叫喊。
“老友,上路吧……”
國師笑着拍了拍手,扔掉了罈子渣,彷彿只是做了什麼不起眼的小事,重新將拂塵取在了手裡,微笑着解釋:“洞子裡的東西,已經被我們騙了很多年,漸漸的開始不滿意了。”
“孟家滿門富貴,非同尋常,大略能讓它們再忍些時候。”
胡麻見着這一幕,已是微微咬緊了牙關。
他剛纔也想出手,倒不是爲了護着孟家大老爺,而是試試此人的本事。
但居然,出不了手。
彷彿有什麼無形之物壓着,自己在此人身前,居然失去了那等隨意出手的念頭。
“小友,孟家這下場,你可滿意?”
國師一邊說着,一邊來到了寨子口處,這裡皆是土路,坑坑窪窪,國師從袖子裡掏出了一個酒壺,正是剛剛寨子裡用來待客的。
誰能想到,他居然偷藏了一壺在袖子裡?
將這壺酒向了地上倒去,酒水便匯聚在了一個坑裡,頭頂上的月光,便清晰無比的映在了裡面。
而他則是一邊說着,一邊袖角輕擺,便見得這坑裡,月亮的倒影泛起漣漪,近而消失,取而代之的,卻成了一個陰森大宅的模樣,彷彿人在夢裡,看到了無數的悽慘畫面。
有人正躺在牀上,悽慘叫喚,也有人早已掛上了房樑,隨風搖擺,牲畜不寧,奴僕偷了金銀亂走。
胡麻心裡忽地醒悟,知道自己看見的是如今孟家人的場面。
他甚至看到了在這鹽州大宅的廳堂時面,那孟家大少爺正坐在了太椅師上,面如惡鬼,頭上砸了三根釘子,一條條的鐵鏈,將他輕輕縛住,一時哭,又一時大笑,掙扎叫着:
“我不走,我不走,我不會跟你們去洞子裡面……”
“我孟家老祖宗乃是太歲化身,你們要看在老祖宗的面上,留我在人間……”
“保我,保我!”
“外面還有沒有人,快去求十姓,快去請他們來保我……”
“沒有孟家,石亭開不了,誰也別想得了自在……”
“……”
“唉,可憐的孩子,總是認不清自己。”
國師看着倒影裡的他,輕輕嘆了口氣,手掌輕輕的一招,便見那倒影裡面,孟家大少爺額頭上插着的釘子,竟是忽然飛了出來,穿過了水窪,飛到了國師的手裡,收入袖中。
那孟家大少爺孟思量,額頭的釘子驟然消失,他也像是被嚇住:“是誰?是誰?”
但孟家大宅之中,已是空空蕩蕩,自然無人回答他,只是在他額頭上的釘子飛出之後,他的嘴裡,也驟然白光一閃,有一顆生出了人形的藥丸鑽了出來。
嫌棄的看了他一眼,叫着:“救不活了,救不活了……”
邊喊邊跑出了孟家宅子,只留了那孟家大少爺獨自在廳裡。
下一刻,怪風幽蕩,吹進了孟家大少爺所在的廳堂,內中彷彿有着喜色:
“找到了,找到了,在這裡,在這裡……”
“……”
一隻隻手掌伸向了他的身上,拉扯着他,化作一陣風,徑出了孟家大宅去了。
於此一刻,孟家大宅徹底變得空蕩,只有空洞的風來回颳着。
若要形容,那便是,這孟家大宅,就在這樣一刻,徹底死亡,再沒了半點聲息。
“就這麼殺了?”
看着這一幕,胡麻都有些心驚:‘不是說,石亭之盟,需要十姓血脈?’
自己倒想斷了他這血脈,但那孟家大少爺有人保着,不好殺,如今竟是被這國師……
“其實,孟家一直並不重要。”
彷彿是向了胡麻解釋一般,國師收起了釘子,然後笑笑,道:“他們以爲石亭之約,少不了孟家,卻不知道,從一開始,石亭之約,便沒有將他們孟家算在其中。”
“孟家辛辛苦苦二十年,也一直都是爲了推動石亭之約最勤快的人家,但他們,從未有資格進入石亭之中。”
這一刻,胡麻竟是需要用了大力氣,才壓住了這心間荒誕之意。
他沉默了良久,才道:“那麼,誰重要?”
國師轉頭看向了他,道:“當然是你們胡家了。”
胡麻微微咬牙,道:“就因爲,胡家背起了鎮祟府來?”
“不。”
國師笑道:“鎮祟府,也不重要,重要的,只是你們胡家人。”
“或者說,是你!”
“……”
胡麻心間,疑問已經到了極致,但那國師,越走越快,他跟在這人身後,也下意識加快了腳步,不知不覺,二人已經行走在了這山林之中。
那國師步履從容,行走之間,卻似有縮地成寸之妙,胡麻也是恍惚之間,才忽然意識到,這人行走,是按了害首門道的法來的。
害首一門眼裡,這天下各地,皆有十個方位,吉凶隱照旺損發傷帝缺,只要每邁出一步,都按了相應的方位來走,那便不需要道行,也不需要法力,便可以縮地成寸,日行萬里。
此人輕輕鬆鬆,每一步皆在位上,自己跟了他,便也傾刻之間穿山越嶺。
不知不覺間,卻已來到了這山間的一個村子,看着早已破敗,房倒屋塌,荒草遍地,二人站在了這村子的祠堂之前,看到有一具骸骨,盤坐於地,身上血肉,早已朽爛不堪。
國師向了此骸骨輕輕行禮,然後讓在一邊,向胡麻道:“小友,你該來拜上一拜。”
胡麻道:“爲何?”
國師輕輕嘆了一聲,道:“因爲,他是你的父親,胡山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