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穗抹抹眼淚,默默地哭了一會兒,聽到旁邊有大人好奇又溫和地問道:“小娘娃兒,你在哭啥?”
珍眉擡眼一看,原來是王家村王老太的一個孫媳婦,她只見過幾回,並不記得具體是哪個,正要說話,金穗卻突然攥緊了她的手,提前開口道:“我沒哭,只是風吹迷了眼。”
那人看清金穗的面容後露出吃驚的神色。
金穗只匆匆掃了她一眼,印象中並無此人面貌,便不在意地凝望着湖裡,正好看到黃老爹擡起笑臉,佝僂的背直了起來,他用胳膊肘扶着腰站直身體,歇了歇將蓮藕上的泥巴洗乾淨,抱出水面趟着水遞給岸邊的人,臉上皆是滿足的笑意。
錐大娘將黃老爹挖的蓮藕單獨放進一個麻袋,岸上的人一陣叫好。
錐大娘喊道:“大家再挖一根蓮藕就上岸吧!日頭冷了,早早兒回家烤火去!”
水裡的壯年們便高聲答應,個個臉上帶着興奮。挖藕的人講究信用,主人家不說上岸,他們也不好意思先說水冷了要求上岸,不然被人當做偷奸耍滑吃不得苦頭,下一年誰還請他們挖藕?
黃老爹沒注意到躲在樹後還有人羣遮掩的金穗,衝大家揮揮手便迴轉身繼續尋找下一根蓮藕。
金穗嘴角便跟着扯出一個苦澀的笑容,心中更加酸澀難言,一股難以言喻的悲傷流竄了全身,卻覺得這副身體太小似的裝不下、載不動如此多的悲傷。
王老太的孫媳婦在旁邊說道:“你是黃家的閨女兒吧?我上次還去過你家,記得你的樣子。十里八村兒的,數你最白。你爺爺真了不起,今兒的他挖的藕最多呢!想不到他還有這手好本事!”
金穗看了她幾眼,這個媳婦眼中沒有絲毫的嘲諷。她心裡便順氣很多,估摸着出來有些時候了。家裡大門讓個小孩看着實在不放心,擦乾了淚水拉起珍眉說:“珍眉,我們回家去吧,爺爺很快要回來了。”
珍眉慌張地望了望水裡的黃老爹,到底害怕回家會挨翠眉的打,抓起金穗的手,又像模像樣地給她攏了攏衣領,便牽着金穗往回走。
“你們看,我說你們還不相信,真的是黃姑娘從繡樓裡出來了!現在看到真人。你們相信我了吧?”小雨點拉了一大幫子年歲不等的孩子在金穗和珍眉拐彎時攔住了她們,小雨點回頭不服地喊完,又對金穗說。“黃姑娘,你快說說,你是黃姑娘,不是別人,他們就相信我了。”
他一口一個“黃姑娘”。說得格外彆扭。
金穗正在傷心,哪顧得上和個孩子說話,便拉拉珍眉,示意珍眉應付。
珍眉小臉一板,生氣地對小雨點喊道:“小雨點,你做啥?仔細我告訴你爺爺。你聯合外村的人欺負我們姑娘,到時候看你爺爺不拿棒槌打你!”小手緊緊攥着金穗,生恐他們欺負自家姑娘。
小雨點有些心虛。他是想着金穗是傳說中的人物,平日裡常聽人誇金穗如何如何聰慧,後來又說金穗的娘是如何如何妖孽禍害,恐金穗真有什麼本事,便找了一大羣本村鄰村的小孩好壯個膽。聽了珍眉的話,回吼道:“你那大聲幹啥?我又沒說要對黃姑娘咋樣。只是要她承認自己是黃姑娘罷了,值當你跟我大小聲兒!”
金穗瞧了一眼自家門口,一眼看見小雨滴扒着牆往這邊偷瞄,她真是拿這羣孩子沒辦法了,跟他們玩耍更沒法想象,便息事寧人地道:“好了,我就是你口中的黃姑娘,我要和珍眉回家,你弟弟還在我們家門口看門呢!”
金穗一指,小雨點便看到了他弟弟。剛小雨滴看到這邊有人打架,嚇得躲在牆角里,是以,小雨點沒看到他。
小雨點一看真是小雨滴,他自己的弟弟跟金穗有交情,他便息了和珍眉爭吵的心思,而金穗又親口承認了自己是“黃姑娘”,便覺得在小孩們面前特有面子,揮揮手,故作大方地說道:“好了,我曉得了,你是黃姑娘。你還病着吧,趕緊回繡樓去坐着吧!”
金穗雖急着要回家平復自己的心緒,仍是忍不住好奇地問:“啥叫做繡樓?誰跟你說我在繡樓裡的?”
小雨點抓抓腦袋:“我也不懂得,是我娘說你天天不出門,又是個娘娃兒,自然是坐在繡樓裡繡花了。”
金穗滿頭黑線,扭頭對珍眉說:“我們快回去吧,翠眉姐姐就要回來了。”這羣小屁孩氣勢洶洶地攔在她們面前,讓她略微蹙眉。
珍眉點點頭,擰着小眉頭叫道:“你曉得是我們姑娘了,還不快讓開路!”
小雨點一手叉腰,一手朝後揮舞,身體側到一邊,衝身後的小孩們說道:“走,走,走,她就是黃姑娘,我們看完她就趕緊回去吧,哎呀,堰塘邊上要稱藕了,你們爹孃看完挖藕就要回家去了!”
小孩們不錯眼地盯着金穗猛瞧,似沒聽到小雨點的話,有個小女孩皺着小鼻子道:“我娘說雙廟村的黃姑娘和她娘一樣長得像狐狸精,可我看她兩隻眼睛像骷髏眼,身體是個大冬瓜,哪兒像狐狸精啦?”
金穗驀然擡眼望去,那個小女孩滿臉黑色的泥巴,由於玩冰,身上的小襖兒有一半是溼的,整個人瑟縮着微微發顫,見金穗明亮不帶任何生氣情緒的眸子掃過來,就挺了挺小身板,望着金穗的衣裳和雪白的額頭眼中泛紅。
金穗眉一顰,就聽另一小男孩哈哈笑道:“狐狸精的尾巴當然是藏了起來!”說罷,小男孩雙手叉腰,露出個凶神惡煞的眼神,惡巴巴地對金穗道:“青天白日下,你快脫了大衣裳,讓我們看看你的狐狸尾巴往哪兒藏!”
小雨點到底年紀大些,雖不太明白狐狸精是什麼意思,但黃秀才死後,他娘與他爹秦柱閒聊時曾說過席氏是勾人魂的狐狸精,因此,他並未阻止小孩將話說出口,還好奇地望了望金穗的身後。
金穗簡直不敢相信這是小孩說出來的話,詫異地瞪大了眼。
珍眉氣得眼睛都紅了,怒道:“你們胡扯八道個啥?你們纔有狐狸尾巴咧,不許說我們姑娘!”
那小男孩和小女孩不服氣,齊聲道:“我爹孃不會騙我,他們都說‘黃姑娘’有個狐狸精娘,狐狸精孃的娃兒就是小狐狸精!你敢說我們有狐狸尾巴,你死定了!”
兩個小孩轉頭喊道:“我們去揪狐狸精的尾巴去!”
金穗不可置信地瞪圓了眼,看到四五個小孩突然間衝過來一時沒反應過來,一下子就被推搡到地上去了,驚得她“哎呀”一聲叫,好在她穿得極厚,並沒有摔疼。
那幾個小孩也不打她,只管把她摁在地上要去扒她的大衣裳。
珍眉急紅了眼睛,悲憤之間,一把扯住推倒金穗的那個溼衣裳小女孩的辮子,口中喊道:“不許欺負我們姑娘!誰欺負她我打誰!”
小女孩哎喲叫,珍眉怒極之下力氣很大,小女孩的眼淚瞬間飆了出來,喊道:“你扯疼我了!”
珍眉哪管她疼不疼,見小女孩鬆了手,一手仍拽緊她的頭髮不鬆手,一手去推另外幾個小孩。
小女孩便叫道:“哥哥,她打我!我疼,你快來幫我打她!”
小女孩哎喲叫時就準備動手的哥哥一聽,忙紅着眼叫同村的孩子幫忙。
小雨點嚇得傻了眼,忙扯這個扯那個叫着“不要打了”,可是沒人聽他的。
金穗穿得滾圓,本來就行動不便,再加上年紀小身體孱弱沒有多少力氣,小女孩的哥哥們幫架之後,十來個孩子往她身上擠,本來只是想扒她衣裳的孩子不小心踩到她,後來珍眉參一腳,便由扒衣裳演變成了打架。
她躺在地上沒法起來,只能眼睜睜看着珍眉爲了維護她捱打。
“珍眉,你快讓開,他們不是要打我!喂,小孩們,我不是狐狸精,沒有尾巴能看,你們別打珍眉了!”金穗氣喘不順,急得咳嗽不止,又沒法去拉架。
壓着她胳膊腿的兩個小孩見她眼淚打轉、咳得驚天動地,因躺倒衣領扒拉下去一點,露出的小嘴小臉蒼白如鬼,兩人以爲金穗要死了,嚇得鬆開了手。
珍眉沒聽見金穗的話,見壓着金穗的兩個小孩退開,一把護在金穗面前,也不管辮子被小女孩哥哥扯在手裡拽得生疼,她疼得齜牙咧嘴,一巴掌扇在掐她手的小女孩臉上,小女孩的鼻子瞬間流血。
小女孩的哥哥不依,瞪着眼道:“你竟敢打我妹妹!”
珍眉充滿恨意的目光瞅了他一眼,叫道:“你們欺負人,還不準人反抗,這是啥理兒!”二話不說和小女孩哥哥扭打在一起。
金穗剛剛纔從地上爬起來,見幾個人打珍眉一個人,急得團團轉,又見那鼻子流血的小女孩哭天抹淚地指着她道:“你們去打狐狸精去!小狐狸精留給哥哥收拾!”
珍眉時刻注意着金穗,聞言,不知哪裡來的力氣,明明撲騰的兩隻胳膊和兩條腿都被小孩們抱住,竟還有力氣掙扎了一下,一腳踢到小女孩臉上,給了小女孩一個大耳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