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穗微微點了點頭,木蘭轉不過腦筋,又是楚王妃的眼線,留着她早晚要出事,便囑咐月嬋婆媳倆好生找幾個富貴些的人家。這丫頭是個吃不得苦,憑着一手好算盤,自命天高的,做妻、做妾、做通房,隨她挑去。
至於張家爲她找的歪瓜裂棗的贅婿,她其實沒放心上,大家族裡願意給商家女做贅婿的,還能找出個才貌雙向的相公不成?因此,她從來沒指望將來的贅婿是個多驚才絕豔的人。
這也是她抓住一切機會拼命學習的緣故,男人靠不住,還不如靠自己。
晚飯時,金穗和黃老爹吃飯,略說了下府裡小廝和丫鬟們要婚配的事,黃老爹顯然是聽到過風聲,半點驚訝沒有,只問道:“誰配了山嵐?”
“是戴鵬媳婦兒的小姑子。”金穗笑答道。
黃老爹便嘆了口氣。
“爺爺爲啥嘆氣啊?”金穗奇道,暗自琢磨,難道戴鵬媳婦兒的小姑子有不妥?
“沒啥,就是欣慰山嵐也到了娶媳婦的年紀,時間過得真快。”黃老爹笑了笑,換雙筷子,爲金穗夾了塊乾煸雞絲。他本是想讓山嵐和珍眉配一對的,可是金穗已經安排好了,山嵐又是自願,他只是微覺可惜罷了。
到底這兩個孩子跟他和金穗的時間最長,心裡總是多心疼他們兩分。
金穗微微笑了笑,禮尚往來,爲黃老爹夾了塊蝦仁兒。
隔了一日晚上是木蘭上夜,金穗沐浴完出來,木蘭爲她擦着頭髮,小心翼翼地從鏡子裡打量金穗的臉色。
金穗背對着木蘭,緩緩地梳理一頭烏髮。水珠子滴滴答答地流淌到地上。
木蘭問道:“姑娘冷不冷?要不要再添個火盆子?”
“還行,不冷。”金穗面無表情,似在出神,但是聲音卻很柔和,頓了頓。她問道,“木蘭,你近年多大了?”
“回姑娘的話。我今年十八了。”木蘭說道,眼簾垂下。
若是金穗親口問,她肯定不能不回答,因此心中充滿了忐忑。
十八啊,這個年紀不算小了,金穗暗道,尋思半晌。又直接問道:“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木蘭,你對未來夫婿難道沒有打算?我聽薛大算家的和月嬋姐姐說你提起這個便害羞,如今府裡能幹的幾個小廝已經談婚論嫁了……”
金穗話頓在這裡,木蘭這個年紀已經沒有機會再嫁府裡的小廝了,再等幾年,木蘭的年紀過了二十,越發難找夫婿。
木蘭微微紅了臉。又猜不準金穗的心思,半是期待,半是忐忑。月嬋是金穗面前第一得力的人,她卻把月嬋得罪了,那日月嬋氣走之後,她即刻生了懊悔,但是又不滿月嬋逼問。幸虧月嬋因懷孕不常進二門,想着待月嬋消了氣,再去哄她。
“姑娘也曾說過,一輩子做人奴才,將來生下的孩子還是奴才,代代爲奴,我不想這樣。要是姑娘不嫌棄,我不嫁人,願意一直跟着姑娘,伺候姑娘一輩子。”木蘭輕聲道,聲音帶着一絲顫音,手中的帕子沾上髮絲的水珠有些涼了,她轉身從熏籠上換了張乾熱的帕子。
金穗微微蹙眉,她自從知曉木蘭的念想,聽她說的話便句句透露出這樣一個意思——“我想給你做通房丫鬟”,她就納悶了,通房丫鬟難道就不是做人奴才?
脣角微勾,金穗玩笑似的道:“你這話我聽聽便算了,若我當真了,纔是害了你,也害了自己。”
木蘭臉色便有些不好,她清楚月嬋一定會把她想當通房丫鬟的念頭稟告金穗,聽金穗的意思,她還沒嫁人呢,便先排除丈夫身邊的通房丫鬟,這對金穗將來固寵可不是好事,會被人指責善妒。
她正要開導兩句,金穗卻又笑道:“姑娘家害羞,口是心非也是有的,你說不嫁,我是不信的,難不成你想將來老來無靠,孤家寡人一個?且真如此,別人倒要說我對丫鬟們苛刻不厚道了。”
木蘭一怔,她完全沒料到金穗根本不提她要當通房丫鬟的話,她原本準備了一肚子勸導的話,這下生生憋在了肚子裡。
約摸是頭髮有些涼了,金穗心生寒意,嘴角的笑意卻是一如既往,溫柔地拉過木蘭的手,溫聲道:“木蘭,你一手算盤打得好,便是我也不如你的。女孩的心思我明白一些,你且放心,我已叮囑了薛大算家的,定會爲你擇一門配得你身份才能的貴婿。”
金穗語氣溫柔,口吻卻是不容反駁。
說罷,她轉回頭去,伸手取了櫃子旁的帕子,細細地擦着頭髮。
木蘭訥訥道:“姑娘,是我做錯了什麼嗎?爲什麼姑娘一定要我嫁出去?”
金穗納悶道:“我們府裡的小廝和年輕管事都有婚配了,你如何嫁進來?”接着又語重心長道:“木蘭,按說這話不該我對你說,和你說這些,我也羞得慌,可我不能害了你,到老了纔來後悔。”
也不能讓你害了我。
木蘭噗通一聲跪下來,淚珠懸在眼睫上,凝望着金穗卻說不出一句話來,她若是當着金穗的面說一句想當金穗的通房丫鬟,金穗是未嫁的姑娘,這可是僭越的話,月嬋若是知曉,直接把她拉出去打死都是該的。且她自己到底害羞,又拙於言辭,說不出口來。
金穗驚訝道:“木蘭,你跪地上做什麼?快起來,高興不是這麼個高興法兒。”
木蘭哭道:“姑娘,我不要嫁出去,求姑娘開恩啊!”淚珠子滾滾落下,邊哭邊往地板上磕腦袋。
金穗顰眉,聲音越發冷了:“木蘭,你這是做什麼?你不嫁,便是陷我於不義,旁人若是知曉你是我的大丫鬟,伺候幾年下來,卻沒給你擇一門好親事。會怎麼看我?你放心,親事由得你挑,定叫你滿意。”
木蘭走到死衚衕裡不肯回頭,金穗沒轍,勸也勸不回來。這時候不狠心,憑她固執的性子,將來得給自己添多少堵。但木蘭哭成這個樣兒。也着實可憐,她微微闔眼,揚聲喊道:“曉煙!”
曉煙和幾個小丫鬟們還沒安寢,聽到金穗臥房裡有動靜,都在外面候着,聽了金穗喚她,忙不迭地跑進來。見木蘭跪在地上哭泣。頓時傻了眼。繃緊麪皮道:“姑娘有什麼吩咐?”
“木蘭迷了眼,你送她回房好好歇息,今晚你先頂了她的差事。”金穗淡淡地道,瞥了眼地上的木蘭,她重新抓回桃木梳,心不在焉地梳着發。
木蘭聞言,哭得更大聲了。不等曉煙來攙她,一把抱住金穗的腿,哭道:“姑娘,我不要嫁人,不要!我不要離開姑娘!”
金穗嚇了一跳,身子晃了晃,一把扶住梳妝櫃纔沒從椅子上掉下去,桃木梳的齒戳在手掌心上,手皮沒破,唯頭髮扯斷兩根。
曉煙大驚失色,忙扯了木蘭一把:“木蘭,你傷着姑娘了。”扯不動木蘭,只好喚了兩個小丫鬟進來,她自己扶着金穗,一邊觀察着木蘭,生怕木蘭傷着金穗。
木蘭還是個要臉要皮的人,見小丫鬟們進來拉扯,她惱羞成怒,推了小丫鬟一把。那小丫鬟不妨她會推人,一個屁股墩摔在地上,木蘭自己嚇了一跳,不敢哼哼。
金穗氣得“啪”一聲狠狠將桃木梳拍在梳妝櫃上,頓時滿室寂靜,木蘭不哭了,摔倒的小丫鬟不哎呦叫了。
“瞧瞧成了什麼樣子?木蘭,你還有規矩沒有?”金穗是真氣着了,木蘭非要鬧大,讓她沒臉面,好像她欺負她了似的。這嚷着要給人做通房丫鬟的人脅迫主子,她真真是頭一回見到。
木蘭紅着臉跪直身子,低泣道:“姑娘,奴婢不敢。奴婢不想嫁人。”
幾個小丫鬟包括曉煙都低下了頭。
金穗冷清地盯着木蘭,實在無轍,木蘭平日是個老實本分的,她的話說來說去就兩句,可這兩句卻能堵住金穗磨破嘴皮子的話。
金穗可算是體會了一把翠眉和薛大算家的無奈。
這丫頭確實是個嘴緊的,楚王妃選人果真是有眼光。若是選了曉煙,恐怕曉煙早早地把秘密說了出來,八寶是樂天派,行事磊落,壓根沒有做姨娘的心思,而月嬋早已形成了是非觀,不會輕易受人左右。
金穗看向曉煙:“你們先出去吧,我與木蘭說兩句話。”
“是,姑娘。”曉煙不安地看了兩眼木蘭,帶着小丫鬟們出去了。
木蘭一喜,以後金穗鬆口了。
金穗沒心思打理頭髮,索性讓頭髮披散着,髮梢即將垂到地上,她淡淡地對木蘭道:“木蘭,你跟竈房燒火的小丫鬟叫晴芫的很熟?”
木蘭被問得措手不及,臉上閃過一絲慌亂,忐忑道:“姑娘,奴婢經常出入竈房,與竈房的每個人都很熟。”黃府後院裡面的女人們就那麼些個,她又是大丫鬟,這話沒有錯。
“我不過是問了一句晴芫,你扯到其他人身上做什麼?難道在遮掩什麼嗎?”金穗聲音鏗鏘起伏,無形中給人一種壓迫感。
木蘭臉色一白,兀自嘴硬道:“我沒有瞞着姑娘的。”
“木蘭,有沒有瞞着我什麼,你很清楚。我念及你正是花季雨季的年紀,便打算讓你好好地嫁出去,找一樁好姻緣,一輩子安安穩穩。至於你說的不願世代做人奴才,我早便說過,待你出嫁時會把你的身契約還給你。但是你執迷不悟,欲以言語要挾我,讓我不得不戳破一直以來你的假忠心。”金穗淡聲說道。
木蘭如霜打的茄子般,整張臉仿若紙白,喃喃道:“難怪姑娘在楚王府時便說,以後會把身契還給我們,原來從來就沒信任過我們。”
“如果不是晴芫,木蘭,我一樣不會留你。月嬋跟你說過紫菱吧?紫菱是楚王妃的大丫鬟,楚王妃怎麼會不知她的心思呢?便是楚王妃不知,也會有人告訴楚王妃的。你當真以爲,憑着一個小小的紫菱,能輕易揹着主母爬上主子的牀?楚王府人人皆知是楚王妃默許的,但是大家還是會罵紫菱,不是因爲紫菱不守規矩,而是因爲紫菱自甘下賤去做通房!”
金穗索性把話挑破了,她實在太生氣了。
木蘭渾身一震,淚眼朦朧,不停地自我懷疑,她張嘴道:“可是做主母的要賢惠大方,怎能……”
“你看到的不過是表面的罷了,”金穗不耐煩地打斷她的話,“你不懂,我也不懂,我只曉得,妾室和通房丫鬟都不過是男女主人可以隨意買賣的玩意兒,當你是主子,你便是半個主子,不當你是主子,你連只花瓶都不如!這是在大夏律法上承認的。木蘭,你懂了麼?你要不懂,且細細想想月嬋的話吧。”
木蘭迷茫地望着金穗,鼻子一抽一抽地吸氣。
金穗嘆口氣,道:“你去歇息吧。”十八歲的少女,玩嘛無間道啊!
這通話可謂是金穗的肺腑之言,木蘭深有感觸,猶如穿過狹窄的山洞豁然開朗,雖然眼前仍有迷霧,讓她分不清方向,但是她已經不再執着於以前的觀念了。
又一想,今日與金穗的談話其實已經撕破臉了,她以後沒有臉面再待在金穗的身邊,狠狠地掉了兩顆淚珠子,衝動地開口道:“姑娘,是楚王府的……”
“木蘭!”金穗驀地截斷她的話,“楚王府的事已經是過去的事了。我曾對月嬋說過,人有私心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有二心。這句話也送給你。”
金穗已猜到楚王妃的大概意圖,無非是謀她的人,謀姚府的消息。這些不需要通過木蘭的嘴巴來知曉,算是留給她最後一份體面。
木蘭無聲地哭泣,給金穗磕了兩個頭,便起身離開,待走過曉煙等人時,羞愧讓她擡不起頭來,她一路跑回房間,埋在被子裡哭了一夜。
第二日,金穗以木蘭身體不適爲由,吩咐曉煙派輛馬車送木蘭去薰衣草農莊休養,順便準備待嫁。木蘭因對金穗存了感激和愧疚之情,特意來給金穗磕了頭,纔去的薰衣草農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