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7聯姻之議
已經過了兩刻鐘,葉杼還沒有回來。謝敏嫺不由暗暗焦急起來,換了往常,她跟衛國師在一起自然不會出什麼岔子,但現在謝敏嫺已經窺到葉杼心底隱晦的情意,怎能不爲好友擔心?
謝敏嫺嘆了口氣,轉眼便被山風吹散帶走。
畫間休息時,丁沅、胡蕪、朱青、李秋雲四人結伴過來,沒見到葉杼,驚訝詢問。謝敏嫺表情平靜道:“阿杼喝多了水……”你們懂的。
丁沅四人咯咯笑起來,李秋雲指着葉杼那副才畫一半的松濤圖,哈哈笑說:“阿杼不會是太緊張,以致喝水過多吧?”
衆女又哈哈笑起來。
葉杼在算學上是公認的天才,其譯著的十幾卷希臘算經已經先後版刻刊行,連易算大家都讚不絕口,但在畫道上實在不出色,在書院甲班學子中也處於中下,有時作品還墊底,連李秋雲的大潑墨都比她強,幾人相處閒笑時少不了調侃她“偏科太厲害”。
取笑完葉杼,四位小娘子又看着謝敏嫺的畫作讚羨起來,紛紛向她取經。
不一會,便聽“錚”一聲琴音響起,各位小娘子都嘻笑着回到原位,繼續先前的畫作,或者覺得不滿意的又重新起畫。
謝敏嫺鋪開宣紙,提筆望着山崖對面的叢林,似乎正在忖度如何取景,實則心裡在反覆推想自己的判斷是否有誤。
又過了約摸一刻,葉杼被送回到林邊。
謝敏嫺一直注意着那邊,葉杼的身影一現,她就看見了。葉杼的頭微微垂着,看着腳下的地面,慢慢走了過來。
謝敏嫺沒有看見衛國師的身影,約摸在送回葉杼的那一瞬,就已飄然離開了。
謝敏嫺擱下狼毫,看起來不疾不徐地上前,拉住葉杼的手,彷彿關切般地抱怨,“一會別喝太多水了。”
葉杼擡頭向她笑了笑,澄澈的眸子明亮的灼人,脣邊的笑容似乎是歡喜的,又似乎是難過的。
謝敏嫺心中一震,手不由捏了下她,“阿杼,你喜歡的人是……”
葉杼笑着看她,沒有遲疑地,微微點頭。
謝敏嫺無語。
兩人走到崖邊大石上,繼續觀望山色“取景”。
謝敏嫺手指撫着額,悠悠嘆了句,“阿杼,你真無畏。”
衛國師那樣的人是能喜歡的麼?!
身爲知交好友,謝敏嫺覺得有必要提醒葉杼,“阿杼,喜歡她是沒有結果的。”聲音低沉而冷靜。
葉杼回眸看她,“謝謝你,阿嫺。”
謝敏嫺沒有斥責她心悅女子是悖逆之事,反而關心提醒——這就是知交啊!
謝敏嫺白她一眼,只是斷下袖子的感情算什麼,她連分屍的案情都看過。言語中卻是不改犀利地戳她,“你用你那算術腦袋算清楚,再複雜的方程式也解決不了你這道感情題——這是死題,還是萬年無解的那種!”
“我知道啊。”葉杼澄光如水的眸子望着對面蒼翠的美景,聲音低細,“以前,這心思迷惘不清,纏繞折磨着我,現在看清楚明朗了,反倒覺得輕鬆了。——阿嫺,我心悅她,就好像你喜歡這山山水水,於是用心入畫,可是這山水終究是屬於天地的,不會因爲你的喜歡就成爲你的山水。”
謝敏嫺吃驚地睜眼,她沒想到葉杼竟然說出這般道理來。
想了想,不由釋然而笑,“你明白就好。”
葉杼能說出這般道理,想來也不會因癡於情而自傷了。
謝敏嫺心裡一鬆,如同放下一塊大石,能被她引爲知交的少之又少,她實在不願看到葉杼因感情而毀。
葉杼微微笑着,仰頭讓陽光照射在臉上,炙去眼中那淺淺溼意。
冬至書院放假七日,謝敏嫺在家中上午習家務,下午作畫或習律法,這日給母親請安,便聽母親說起,軍器監少監沈元託了邵伯溫爲媒,爲次子沈方漸求娶葉參政四女,兩家已合了庚帖。
計夫人道:“……葉四娘子這門親事真是不錯,最主要是婆婆和氣。沈少監夫妻情深,後院沒有侍妾,也不允許兒子納妾,是頂難得的好人家。”她趁機教導女兒,“嫁人之後主要侍奉婆婆,但凡與公公感情好的婆婆,一般不會操心兒子房裡的事,即使見着小夫妻倆感情黏糊也不會心裡不痛快。”
謝敏嫺點頭稱是,婆媳關係向來難處——與丈夫不親近婆婆嫌,與丈夫太親近婆婆也嫌。倒正如母親說的,婆婆若和公公感情好,也就沒那閒心嫉妒兒子的心都繫到了媳婦身上。
她這麼想着,心裡便嘆了口氣,但願阿杼早日放下那人,否則,小夫妻倆的感情怕是黏糊不了的。
耳朵裡仍然聽着母親說話:“雖然嫁的不是長子,但論過日子,倒是次子更好。沈家大郎今科已中了進士,以後就能撐起沈家門戶,相應的次子就沒有那麼大負擔;再者,下頭只有一個妹妹,過幾年才及笄,聽說也在朱雀書院讀書,這有了同校之誼,葉四娘與小姑相處也不會那麼難。——哎,這樣的好人家怎生就攤到葉家了呢?”計夫人看着女兒,很是發愁的模樣。
謝敏嫺卻沒有母親那般多愁,心裡正思忖着葉杼的婚事,沉靜的眸子閃了閃,故意問道:“軍器少監只是正五品,葉參政竟看得上?”
“正五品?”計夫人輕輕笑了聲,慈祥如觀音的臉龐上流露出睿智,“論職官,軍器少監只是正五品,但沈少監以火器曳北之功,官階已列入從四品,只待現任軍器監任滿,升遷騰位,這正監之位便不會落空;而且,這位的前程恐怕還不止於此。”
以朝廷如今的體制,寺監長官中的賢能者都有可能除拜參知政事,入堂爲相——現在的沈少監沒準過幾年就是“沈相公”。
謝敏嫺微微點頭,她對母親說出這些並不詫異——像他們這些官宦之家的後院從來就不僅僅只是後院。
她心裡想的是另一件事,別人不知道,她卻知道葉杼的親事定然有衛國師的插手,如此一來,求娶葉杼的沈家就大大可疑——難道明面上是靠近皇帝,暗裡卻是衛國師一派?
她越想越覺得可能,衛國師既然讓葉杼嫁到沈家,這沈家就絕不可能是對立一方。
她窺測到這個隱秘不由心中驚噤——真沒想到,皇帝費盡心思從樞府得到火器作,實際卻仍掌控在衛國師之手,只怕當初給出火器作,也只是這位國師的預謀。
謝敏嫺大冬天的起了一層汗。
衛國師讓沈家向葉家提親,或許有幾分是爲葉杼打算,但最主要的,恐怕還是爲了和戶部參政家聯姻。
阿杼是否知道這些呢?
謝敏嫺走出母親正房,望着有些陰灰的天空輕嘆口氣。
她從小心思縝密,卻不顯露於外,父親喜歡她的訥於外而敏於內,時常親自教導,言談中有時提到朝政——謝敏嫺耳濡目染,又善於從隻言片語中揣測真相,比起一般的小娘子,更具有時政的敏感性,在花團錦簇的朝局表面下,看出皇帝與衛國師之間的暗流。
而沈家是衛國師一系,阿杼嫁入沈家,便是沈家之人,從此後,與衛國師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衛國師與皇帝相鬥,若是敗了……
謝敏嫺打了個寒噤,隨即又暗嘲自己杞人憂天——那人豈是容易鬥垮的?否則父親也不會常說“秉事而爲”,其實就是不摻和皇帝與樞府之鬥。
很快,冬至節過去,書院上課。休息時,謝敏嫺拉着葉杼到僻靜處說話。
葉杼微笑安慰她,“我以前在鳳凰書院的譯書樓見過沈方漸,是個端方君子。國師說他幼承庭訓,喜歡數術,平日消遣多是看書演算,不喜交際應酬,與我性子相合——是很適合我的人。國師說,即使成了親,還是能做喜歡的事,沈家有這個氛圍,只會喜於樂見而不會拘着我。這樣就是最好的了啊。”
她目光溫柔沉靜,彷彿短短十幾日,心性就變得成熟起來,那份靈秀的慧氣也內斂於沉靜之下,卻變得更加蘊藉。
謝敏嫺心中複雜,不由上前輕擁她,“阿杼,你要幸福。”
“當然。”葉杼笑起來,“國師說歲月靜好,能志趣相投,執手一生,便是幸福。——有你們真心關護,我豈會讓你們失望?”
謝敏嫺才爲葉杼鬆了口氣,卻在不久後,自己也面臨着人生最重大的抉擇。
臘月二十這日,書院大學班畢業典禮,衛希顏典禮之後在希汶的教宿房見了她。
希汶在外間作畫,兩人在內室相談。
屋內幽靜得沒有一絲聲響,仙鶴長嘴靜靜吐着百合香。謝敏嫺坐在錦杌上,手中捏着一張小箋,指尖沁出了微微汗意。
小箋上不過幾十字,以謝敏嫺背誦律條的記憶力,過目一遍就記在心中。但她的雙眼仍然一瞬不瞬盯着紙條,彷彿要盯出一個洞來。
紙箋上列出的人選很符合謝敏嫺的擇夫條件。
即使自家父母千挑萬選,恐怕也比不上衛國師給出的這人合適。
當然謝敏嫺不相信,衛國師會平白無故地關心她的婚事。
就穿了,還是聯姻。
接受衛國師的“好意”,就意味着謝家和衛系聯姻。
謝敏嫺頭腦冷靜,理智地分析得失。
結親都是聯姻,選擇與衛系聯姻有利有弊——至於利大還是弊大,她終究接觸朝局不深,還需父親權衡判斷。
但謝家不止她一個女兒,雞蛋不會放在一隻籃子裡,於謝家而言,即使與衛國師聯姻,也只是付出一個女兒,於她而言,卻是一輩子的事——不能不慎重!
她慢慢擡頭,眼眸直視衛希顏,目光中沒有畏怯,也不見平日的木訥,反而顯露出一種凌銳之氣,“敢問國師,何以相中小女?”
衛希顏拿着茶盞,看着她隱有讚賞,微微笑着回答:“其一,你是朱雀書院的學子。當初我曾說過,書院是你們開啓夢想的地方——植下了種子,當然要生根發芽,但土壤若不合適,初出土的幼苗便會夭折。我這個山長雖然只是掛名不理事,但對看入眼的好苗子,也有拳拳愛護之心。”
謝敏嫺擡了下眉,顯然對她的“愛護之心”表示懷疑,“是一時,還是一世?”
衛希顏哈哈笑着,“修習律法的人就是不好,懷疑一切。”她放下茶盞,語聲清冷,透出兩分冷酷,“我會護持你們到成長,之後的風雨,除了你們自己,誰也不能依靠一生。”
謝敏嫺聽了這話反而目光明亮起來,將紙箋重新折回方勝狀放入袖中,擡眸看着衛希顏,聲音和神情都沒有半分扭捏,“不知國師安排的冰人是誰?”
衛希顏眸子泛彩,笑看她,“翰林天文學院掌院學士,蘇澹蘇雲卿,可夠份量?”
翰林掌院學士正四品,與謝如意的大理寺卿平階,但謝如意還是參知政事,職權不能比,然蘇澹身爲當世名儒,人品高潔,在士大夫中清望甚隆,反比宰相說媒更能讓書香世家添彩。
謝敏嫺起身鄭重一禮,“多謝國師費心,小女回府當稟知家嚴。”
意思是,不會隱瞞陳家是衛氏一系。
衛希顏神色毫不在意,“這是自然,婚姻大事嘛,父母當然要好好思量。”
謝敏嫺心中一凜,是了,即使謝家最終拒絕婚事,也不會揭出陳家的底子——否則就是徹底得罪了這人。
她幾乎已能確定,父親不會拒絕這門親事,其中五分出於她的利益判斷,另外五分卻是來自於眼前之人表露出的一切在握的自信從容。
作者有話要說:似乎建炎八年,將是定親成親的一年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