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瓶舊酒

新瓶舊酒

衛希顏從淨房沐浴出來,名可秀躺在鮫綃帳裡還未閤眼,濛濛月光透過紗帳照着她湛湛的眸子。

衛希顏掀開薄衾入內,手臂攬着她腰,“已敲過四更了,還在想青苗法?”皇帝也沒這麼敬業吧。

名可秀側身面對她,目光明爍,哪有半分睡意。

衛希顏掖了下被衾,道:“剛剛沐浴的時候還在想,政和二年,那年你才十歲罷?母親就用青苗法來考你,不怕拔苗助長麼?”她笑了聲,“還是說,母親的易卦太厲害了,早知今日,所以當初,拿你當執政者來培養?”

名可秀輕笑,搖搖頭,“當然不是。從生到死,這是命,然生死之間,有道千條,此爲數。是故,命中有定,數卻不測。或因人,或因勢,而有變數。所以阿孃常說,善易者不卜。”眸子凝視她,心說:如你,就是我命之變數。

衛希顏未覺她有異,吃吃地謔笑,“原來不是先知呀,那就是母親對你要求太高了。哎,有個太過智慧的母親亦是苦惱啊。”

名可秀咯的一笑,旋即想起希顏幼失生父,與生母遠離,不由心生憐惜,擡手撫了撫她的臉,追慕着道:“爹爹和孃親常教誨說,做事從小,看事從大。阿孃講老子的‘千里之行,始於足下’,說這是做事之法;講易的‘體天道之宏,行入世之微’,說這是思事之法。就像爹爹說的,放眼天下者方能眼闊,成大事者不可只思方寸。”

衛希顏不由笑了,“這就是大教小承罷。把你這嗣業者當成嗣天下者來教育,大教以天下,小承以家業。沒成想,教出個大教而大承的。母親泉下有靈,定然笑開了花,以你爲傲。”

名可秀眸子浮上笑意,片刻,又轉爲悵然,平躺了身子望着帳頂,“……如今,已二十有年,阿孃問我青苗法,我已有答,卻戰兢着不敢輕易着筆,唯恐尚有考慮不周,落墨便毀了紙。”

衛希顏聽她這麼說着,低低一笑,“行不行,做了才知道,總要走出一步的。再說,這幾年,你不都是在爲變法做準備?嗯,這麼說不對,應該說朝政在步步歷新。只不過,和當年王安石的新政相比,你走的步子慢,更穩健,用人亦更有眼光,就算同樣的法,你有不同的手段,結局定然不一樣。我信你。”

名可秀胸口一熱,伸手過去握住了她,心裡無比的熨帖。片晌,她心緒平緩,目光沉靜地說道:“時人論青苗法,有褒有貶,褒者多贊此法立意爲善,國家出貸青苗錢以濟農戶青黃不接之困,避免受高利貸盤剝之苦,說變法初衷是好的。”

她話意一轉,“這確實是青苗法的立意,卻只是其一,不是變法的主要目的。安石新政變法,是爲富國強兵,這青苗法的主要目的就是爲國家斂財,解決朝廷被冗官冗兵之費拖累的財政。這青苗貸,實則是朝廷以榨息之法剝奪民財——這立意哪裡是‘甚善’!司馬公責斥新法是與民奪利,就青苗貸來講,亦不算枉了安石。”

她食指在薄衾綢面上劃了幾筆,“先古創這個‘官’字大有寓意。‘官’字兩張口,口口相連,傳之以令,表明多用口,少伸手。稱天子爲官家,是指天下萬民共有的官長,代替上天治理萬民。是以官者爲管。”

衛希顏聽得入神,耳中又聽道:“官者爲管,當管天下之利,非取天下之利。官者取利,便爲‘賊’。”她伸手比畫這字,先古以貝爲錢,官取爲強取,從戈,戎字本意爲戈,這合起來可不就是“賊”?一手拍着衾被笑,“這字詮得妙。如今這當官的,可不多是賊麼?”

名可秀等她笑完,才接着道:“朝廷說‘青苗錢與民爲便,非爲牟利’,以爲耕夫就能糊弄?這庶民的心裡亦有一杆秤,明白着呢!這出貸還息原就是錢生錢的謀利營生,當是商家之事,官府卻伸手去操持,則失‘官者爲管’的本義。

“就如,朝廷設交子務,掌交子的印製和流通,然而,後者已被民間錢鋪取代,交子務失去流通之手,反而履成‘官者爲管’的本義。”

衛希顏已聽出意味來,“你想將青苗貸放給民間的商業錢莊來做?”

名可秀眸子明亮,“不錯。官府當行的是管治之責。”她的語氣有力,“治國不與民爭利,凡涉及利益營生,官府切不可伸手做莊。換作商人的錢莊放貸,地方官府就成了監管者,監察法令的施行;同時,又是裁決者,解決借貸糾紛,約束奸商不法行爲。雖說借錢的百姓與錢莊打官司,免不了出現豪商壓民,卻總強過官府放貸時的上告無門……

“而商人逐利,這將促使青苗貸往行不綴。不要小看商人的力量,這些錢商爲利益聯結起來,就是青苗法的中堅。而錢莊利益的背後,又往往聯結着官員的利益。官商相結,便成最難撲破的網。權錢交易是治國之患,然利之所趨,焉可根絕?無法絕之,便要用之。世道世道,利益亦是其中之道啊。”

衛希顏目中光芒跳動,她早前想過後世的農業信貸方式,卻思之又思終未說出口,她不是經濟學家,也不具有洞察這個社會經濟運行的眼光,誰知道後世的做法適不適應這個時代?她不想因她之故而誤導了名可秀的思路。

而名可秀總是能讓她驚歎。

她由衷地笑說:“佩服。”

名可秀微微一笑,“官管利,商生利,這是先秦時就有的治國思想。當年,王荊公未必沒想到這個法子。”

“啊?”衛希顏驚愕。轉念想起,王安石似乎是被後世評爲擁有超前金融意識的政治家,若說考慮過青苗貸商業化,也不是不可能。這麼一想,便想得通了,卻又疑惑,“王安石既想過這法子,爲何不用?”

名可秀淡淡一笑,“道理很簡單。青苗錢的利息是二分,讓商人放貸,朝廷不可能提高錢息,便要從二分息中讓一分給商人。然朝廷行此法目的爲斂財,怎肯將利益切出一半去?雖然要收錢莊的商稅,但和朝廷直接取息相比,來得太慢。”

衛希顏道:“是了,當年王安石行青苗法是爲了快速圈錢。到後頭趙佶做皇帝時,國庫已經豐盈,蔡京上臺已不需爲財政窘困,恢復青苗法是爲迎合趙佶,再者還能摟錢。現今你改了青苗法的立意,是真正意義上的助農貸,官府便迴歸到‘管’的職責上了。”

她說完又有些擔心,“到時,朝堂上的阻力怕是不小。”

“阻力、詰難都不會少,但不是堅不可摧。”名可秀道,“國以農爲本,農不穩,則國本動搖。今時,地方豪強抑並田地的勢頭越來越盛,而抑並土地的法令收不到成效,朝廷若不從根子上幫助農戶度困,則無法遏制這種兼併。而有田的主戶越來越少,租地耕種的客戶越來越多,使兩稅的稅源減失危害尚是其次,民心不穩纔是大患,若來兩次大災,恐怕民亂便起。”

這道理衛希顏懂,就像漢末黃巾大起義,唐末黃巢大起義,都是因爲農民沒了土地而揭杆造反,導致了漢唐王朝的覆滅。

“政事堂的阻力倒是會小些……”衛希顏心忖,將青苗貸放給商人的錢莊去做,反對最厲害的應該是清流一派。

“七位參政裡,李綱應該不會反對——比起官府放貸讓官吏從中漁利,權衡利弊,倒寧可放給商人去做;範宗尹、周望是圖利之輩,手頭上保不準就有錢莊的利益,倒可能是積極贊成的;葉夢得按理亦不會反對,畢竟青苗法有利保障兩稅;謝如意大約不會表態;最可能反對的,就是胡安國和朱震這二位。不過有五票贊成,堂議已可通過。只要給事中那邊不出亂子,這事就成了。”

反之,若戶科給事中硬梗着不給過,再有翰林學士院這幫清流臣子聲援,事就麻煩了。

名可秀微微笑起來,說:“別急,落子總得一步步的來。”

衛希顏奇道:“第一步是甚麼?”

名可秀眼眸輕閉,“……晚了,明兒再說。”

衛希顏:“……”

這一夜,戶部參政葉夢得也許久沒能閤眼,輾轉反側。

林夫人闔眼聽了半晌,終於沒忍住,睜眼道:“夫君,可是渴了?”說着便要起身叫外屋值夜的丫鬟端茶進來。

“不渴。”葉夢得止住妻子。

林夫人又躺下,遲疑了會,又問:“那是……因杼兒的事?”她側了側身,凝視着丈夫。

半月前,衛希顏突然造訪葉府,說鳳凰書院譯學科欲聘葉府四娘爲助譯,入譯經樓翻譯泰西算學書籍——此事震驚葉府上下。

雖然葉夢得早就知曉葉杼在算學上的天分,卻沒想到竟能達到驚動衛國師的程度。衛希顏評贊葉杼譯的《幾何原本》“精確流暢,殊爲異才”,不進譯經樓實在可惜。葉夢得驕傲之餘,又爲這個助譯的聘請躊躇不決。

這事說起來是好事,爲他臉上添光,但讓一個小娘子混跡男子書院終究與禮法不合,若傳出些風言風語,便污了四孃的清白名聲。

然而,衛國師親自登門相請的面子卻不好拂卻,況且掌譯經樓的是鼎鼎大名的邵伯溫邵夫子——不入朝而爲崇政殿經講,官家幾次表贊說學問精妙——精通易學和算學,四娘若能入樓拜他爲師,則對葉府對她自己,都極有好處。

他捨不得這個機會,又顧慮女兒的名聲。衛希顏便道,不需長久待在譯經樓,平時可帶書在家譯,每旬只需一日去書院向邵先生請教。又說,她每旬都要去譯經樓察看譯書進展,可帶葉杼同行。

葉夢得大喜,鄭重謝了衛希顏,回頭又說服妻子和太夫人同意。

葉杼自是歡喜不提,林夫人明面上雖沒反對,心底卻有着擔慮,唯恐將來壞了女兒婚娶。這憂慮時不時冒出頭攪一下,讓她這陣子都沒怎麼睡得安寧。

葉夢得聽妻子說起葉杼,有些心不在焉地道:“四孃的事你別太操心,大不了到時多讓幾個丫鬟跟着,除了譯學的幾位夫子外,其他的都避嫌。再說,有衛國師同行,不會有事。”

耳中聽着妻子沒作聲,便又道:“眼光要放遠些。這邵子文雖不在朝,他的故人門生在朝堂的卻不少,都給事中朱希真(朱敦儒)是他洛陽摯友,工部參政朱子發(朱震)與其相交甚篤,還有學士院承旨譙天授(譙定)與他易學相交,掌內製的中書舍人陳簡齋(陳去非)是他學生……與邵子文交好,有益無弊呀。”

林夫人默默無語。她隱約忖到丈夫的心思,不只在一個戶部參政。

無論怎麼疼愛女兒,首先考慮的,依然是仕途、利益。

她沉默了片刻,道:“說起來,杼兒亦是時候議親了……昨日製舉禮部試已畢,過個幾天貢院就該放榜了,夫君可相中合適的?”

“唔,有兩人……不着急,再看看。”葉夢得半閉眼,心裡思慮着明日將去造訪之人,一時心頭輾轉。

林夫人聽出他不在心思,心裡嘆口氣,合了眼,不再說話。

作者有話要說:更誤:上章的“重和元年”應該是“政和元年”,特更正。

關於兩人年齡的設定,似乎小衛應該比名御姐小兩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