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先予之

必先予之

薄透如紙的碧玉酒杯裡盛着梅子青酒,以上好的竹葉青酒煮梅子,放涼後再冰鎮,三伏天飲下一口,只覺微微酸甜裡滲着酒醇,醇香中又透着沁涼,一口的冰醇從咽喉涼透肺腑,須臾又竄起兩分醇熱,別有滋味。

沈元飲了四五杯,仍有些意猶未盡,拿起置在案上冰盆內的銀提斟酒。

衛希顏斜了斜眸子,輕緩道:“你大傷一場,飲酒適量爲宜。”招手示意水榭內的女使上茶,聲音帶着幾分溫和,“你這條命是揀回來的,要好生看牢了。”

“是。”沈元笑着應了聲,執起酒提將她飲空的酒杯斟滿後便置回冰盆,身子放鬆靠在椅背上,越溪白藤椅柔韌且不積熱,夏日坐着很是舒適。

水榭裡一時靜諡,微微可聞泥爐上泉水輕沸聲響。下午晌白亮亮的日頭被西面垂下的湘竹簾子擋去,東南北三面的槅扇窗戶卻都半敞着,雖無風卻有荷池的水涼之氣滲上來,閣內又擱有大冰盆,雖然外面酷熱難當,這水榭內卻是涼爽舒透。

須臾,茶沏好端上,茶盞是白瓷剔蓮葉的蓋碗,沈元端起先嗅了口,茶香縷縷從蓋沿逸出,他眯眼輕嗅着,片刻道:“像是……洞庭茶?”說着揭開茶蓋,但見碗內茶湯色碧清澈,葉芽捲曲如螺,白毫畢露,哈哈笑道:“果然是嚇煞人香。”

這茶是蘇州太湖的洞庭山春茶,以產自碧螺峰者尤佳,茶商俗呼“嚇煞人香”,意思是香得嚇煞人,御貢上稱爲洞庭茶,衛希顏稱其碧螺春,算是提前爲它正了名。

“這是今年的碧螺春新茶。你這嗅茶的鼻子倒是沒傷着。”她微微一笑,“綠茶性涼,你氣血有虛,此前御醫定是不許你喝的,不過這盛夏伏天喝幾盞倒是無謂,還可去去你體內參藥補起的燥氣。”她笑了一聲,又道:“這種茶是嫩香,煎茶煮湯反而損了其清氣,用蓋碗沖泡更合宜——可不是慢待你。”

時下品茶以點茶爲上,煎茶爲次,而泡茶爲最下品,俗稱爲快茶,因沖泡便宜而得名,平日衙署上班即衝即飲倒無謂,但用來正式待客就有怠慢之意了。

沈元笑了聲,拿茶蓋子輕撥尚浮的幾片葉芽,啜茶入口,清香、鮮雅,待茶香盡入肺腑後說道:“這種綠芽散茶因清嫩味薄,適沖泡不宜煎煮,而團茶味重醇厚,當煎煮方得其味,正是各有所宜。”

“正是這個道理。”衛希顏微笑。

兩人似乎是在說茶,又似乎不僅僅是在說茶。

不一會,頭酌茶飲盡。

衛希顏斜在藤椅上拿着酒杯,姿態閒適鬆散,彷彿是漫不經意地道:“趙官家心急了?”

這話沒頭沒尾,沈元那聲“是”卻應得自然。

“敢情是讓你來探探我的想法。”

“是。”沈元臉上泛出笑意,“陛下聽說易安居士從江寧府移居京城,暫住國師府,登門造訪的文人和官宦才眷絡繹不絕,讓臣亦來湊個熱鬧……”

衛希顏手中轉着碧玉杯,半眯着眸子一笑,“火器作不是不可以給,但天下沒有白拿的便宜,想要總得付出代價。”

沈元神色吃驚,不由坐直身子,“您的意思是……?”

衛希顏目光穿過水榭窗戶看着沒有一絲雲彩的天空,慢慢道:“有時候,退一步,反而是進。”

沈元擰着眉沒想明白,但宗主和國師既然這麼決斷,必有其道理。

衛希顏揮手退下水榭內的侍女,斜睨着眼問:“皇帝最近許了你甚麼?”

沈元應道:“軍器監少監。”

“想來亦是這個位置。”她道,“程瑀有些迂直,處事尚算公正,不是個妒賢嫉能的,軍器監在他手中比前面的譚廣強多了,你在他任下應該不會受限太多。”

“是。”沈元在京中這幾月和程瑀來往頗密,對這位軍器監大監的爲人處事也有五六分了解,聞言表示贊同。

衛希顏執起梅花銀提給碧玉酒杯斟上酒,微微笑道:“以你的才幹,只在火器作是屈就了。軍器監,帝械研究的總司,這纔是你施展拳腳的地方。”

沈元目光炯炯,掌持整個國家的軍械兵器研製,要說不爲之心動那是假話,但良好的自制力使他顯露於外的喜悅並沒有忘形。

衛希顏語意一轉,道:“但這個地方,亦是一塊爛地,雖然隨着譚廣的倒臺揪出了一夥蛀蟲,程瑀上任後亦嚴治下屬的貪腐之弊,但這只是解決了屬吏廉治的問題,而國家軍械研製的體系弊端卻沒有觸及。”

她側頭看了眼沈元,目光透着銳利。

沈元身子直了下,心中已霎然明白,國師這是借火器作之爭推進軍器監的體系變革,他肩負的任務就是要推進這場變革。

衛希顏道:“你這兩月出入軍器監,對軍器製造的程序當是瞭然了?”

“是,大致已知曉。”沈元謙虛了一句,說道,“軍器監之下有京中直屬作坊和州郡作院,這些作院多設在產材之地,或兵力集結防禦要地,或交通要會之地,以便資源利用和軍器便利供應。職屬上,京中作坊主要研製新器,再下發諸路作院按樣式製造。作院若研有新器,須上軍器監檢閱,合格的纔可頒發諸院製造。總起來講,京坊主研,作院主造。是以,軍中武備多出作院,按質量分爲三等,視其質量良窳而黜陟當職官吏。質良質窳,賴於作院按制式嚴格執行,以及監吏的督察。”

他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潤喉,又續道:“當年神宗皇帝內置軍器監,外創都作院,治兵制器,堪稱憲度詳謹,兵器、甲冑等都頗精良;但道宗大觀之後,武備憲度敗壞,不僅兵衣軍帳做工粗糙,甲冑變薄,更甚者刀劍弓箭等兵器亦有偷工減料的。國師當年兵改時,曾借兵器質劣發作了幾個劣造典型的都作院,這才殺雞儆猴讓他們收斂了些。但是,軍器製造費用和製造質量仍然是困擾軍器監的兩大弊端。”

他思量着火器作的運作方式,道:“宗主說,爲政之道在於制衡,無論治宗派還是治商事,都是這個道理。譬如商行,管採辦的,就不能管倉庫。譬如火器作,物料坊掌原料,技研坊掌研究,造作坊掌製造,檢炮坊掌質量,司帳坊掌成本,五坊各司其職,互不統屬,有各自的業績考覈,如此既有利於保證質量,又可減少製造中的浪費。所以,某以爲,軍器監的根弊即在於失去了制衡,既負責軍器製造,又負責監管考覈,怎麼能起到作用呢?”

“嗯,繼續。”衛希顏微笑着舉了下杯。

沈元端起茶碗相應,啜了口茶,說道:“故軍器監之事,某以爲當先分權。”

“哦?怎麼個分權法?”

沈元道:“這要看小分權法,還是大分權法。若是小分權法,則在軍器監內分出技研、原料、製造、督檢、司帳五個不同的司署,各有主事官,大監管技研、督檢二署,少監管原料、製造、司帳三署。這樣,既有司署分權,又有長貳監製衡,便能減少懈怠和舞弊可能。不過,這樣分權還是有弊,因大監是少監頂頭上司,制衡的作用未必能夠盡到。”

他頓了一下,說道:“若往大分權,索性將都作院、作院這一塊分出去,若留兵部,或給工部,軍器監便管軍器的研究、形制標準和作院的質量監核。這樣,製造和監督的職司分屬兩部,勾結怠職的可能性便可大爲降低。”

他見衛希顏臉上泛起微微笑意,心頭大定,往下便說得越來越順,“還有,火器作許多行之有效的規制可以推廣開去。譬如,標準化製造,一是軍器監定出統一的尺寸規格頒發諸作院按標準制造,二是製造工序標準化,這樣既可提高效率,又便於兵器的互換修理,還有利於快速培養技徒工。又如,成品質量責任制,要讓所有作院造出的兵器和火炮一樣,刻有製造主匠、主監工和主驗工三者的姓名,若出現問題,就是三者同擔責任,看誰還敢粗製濫造、懈怠責任!”

這最後一句極是鏗鏘有力,作爲當世最出色的機械製造學家,沈元對於製造軍器的不負責任做法深惡痛絕,想起少府監在陸宸掌持下的變化,冶鐵、鍊鋼的章程都如火器作般標準化、工序化、工匠責任制化,不由得憧憬起軍器監的前景,端起茶碗一飲而盡。

衛希顏微笑問他:“如此,州郡作院劃給兵部合適,還是工部?”

沈元狡猾地笑了下,“何不兩部都各有份子?至於具體的劃分歸屬,需在樞府監督下,由軍器監、兵部、工部三方協商定出個章程來。”

衛希顏哈哈笑了聲,擊掌道:“果然是個好主意。”

沈元宛爾一笑,拱手道:“國師早有定見。”

衛希顏起身走到槅窗邊,望着一池碧蓮中的粉白荷花,補充沈元的話道:“還有一樁,譬如軍衣、軍被、軍帳、行軍水壺之類的軍用品,軍器監定好規格標準和質量要求,可以放給民間商家去做,選擇那些背景清白、聲譽良好、資金雄厚的大商家。”

沈元吃驚地睜眼,“這些是軍品,放給商家做?”

“不錯。給一些定單出去,讓官制品和民製品有個競爭比較,看誰做得更好。誰做得好,誰就多給單。”

衛希顏望着蓮葉田田,說道:“官制品未必比民製品強,你在名花流這麼多年,難道還沒看清楚?”

沈元想起名花流的造船坊、制瓷坊、織造坊、印作坊、玻璃坊等等,不由釋然一笑,“某着相了。”說完又皺眉,“只怕這些改革措施未必能在朝堂通過。”

衛希顏卻道:“此事看似難,其實不然——政治無非是利益的博弈,軍器監失去軍器製造利益卻得火器作,而工部平白得了好處焉能不支持?兵部看似損失最大,但軍器監獨立出去是必然,但實施這項變革卻還能保有一半的作院、都作院,周望雖不具大才幹,於利益得失卻是精明,何況還有個見事明白的兵部侍郎。”

她冷冷笑着挑了挑眉,重複了先頭那句話:“想要火器作,總要付出相應的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