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思遠以爲拋出這麼大的一個誘餌,葉知秋就算不立即鬆口,也該動心了。然而讓他的失望的是,人家連眼皮子都沒眨一下,只是笑而不語。
他咬了咬牙,加碼,“再添六千兩銀子。”
見她依舊不爲所動,把心一橫,“八千兩。”
葉知秋看他渾身肉疼,一副豁出棺材本的表情,忍不住出言戲謔,“都說‘一任清知府,十萬雪花銀’,看來葉大人這個官做得很滋潤啊。
爲了一個不相干的人都能如此慷慨,要是自家女兒出嫁,只怕沒有十里紅妝,也有八、九里了吧?”
葉思遠沒聽出她這話是諷刺,只當她獅子大張口,跟自己討價還價,驚惱之下,臉色當即就有些難看了,“天下腳下的官難做,我這個京府知府雖然比地方知府高了那麼半級,也只是表面風光罷了。
爲了給你置辦這些嫁妝,爲父抵押了老家的宅子和田產,可謂是掏空了家底。你夏兒姐姐和經緯弟弟的婚事還沒定,一個等着置辦嫁妝出嫁,一個等着籌備聘禮娶親。
難不成爲了你一個人的風光,要虧待你姐姐和弟弟,讓他們在婆家和岳家的人面前一輩子擡不起頭來?手心手背都是肉,爲父也不能太偏心了不是?
這樣吧,我再添兩千兩妝銀,給你湊足一萬兩。這已經是我的底限,不能再多了。你要便要,不要便罷了。”
他使出了菜市場殺價那一手。
葉知秋終於憋不住笑出聲了,“葉大人真是個有趣的人,說你小氣吧,咱們無親無故的,這才第一次見面。你就要送我嫁妝。剛覺得你大方吧,你又哭起窮來了。
我有一事不明,想請教一下葉大人:既然你不想虧待自己的兒女。爲什麼還要拿出大部分家產,認一個不相干的人做女兒呢?
你想認下這個女兒賺取利益。更近一步,還是怕不認這個女兒影響風評,耽誤前程?或者,這兩方面都有?”
被她三言兩語揭破心中所想,葉思遠頗爲震動。一雙飽經世故的眼睛精光閃爍,腦子裡迅速分析着她話裡話外的意思,最後得出一個結論,他這個女兒跟他一樣。是個精明人。
在官場上混久了,對什麼樣的人說什麼樣的話,他比誰都清楚。跟她這種心裡透亮的人說話,虛與委蛇那套不管用,最好直來直去。
略一斟酌,便開口道:“就算兩者都有吧。”
葉知秋彷彿早就料到他會這麼說,一臉瞭然的笑意,“那我班門弄斧,給葉大人分析分析這兩者吧。
先說後者,一個是掌家理業的農家長孫女。一個是婢女所出的無名庶女,如果葉大人是我,會覺得哪一個更體面?”
葉思遠嘴裡輕輕地“嘶”了一聲。右手習慣性地捋住鬍子,面露沉思之色。
他只看到了自己的官銜,卻從來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士農工兵商,農僅次於士,認真比較起來,農家長孫女比官家庶女身份還要高一些。畢竟窮不是罪,而有一個爲奴爲婢的母親卻是一生的污點。
只不過世人多愛攀附官家,寧願擡舉官家庶女,也不肯青眼於苦哈哈的農女罷了。
他心裡已經有了答案。嘴上卻不肯放鬆,“嫡庶不過是名頭罷了。只要你願意,我可以把你記在你母親名下。”
“嫡就是嫡。庶就是庶,騙得了一時,騙不了一世。就像鍍金的泥土雕像一樣,金層鍍得再厚,總有剝落的一天,到時反而更難看。
不如從一開始就不要鍍那層金,做一個百鍊淬火的瓷像,還能留住屬於自己的光彩,不是嗎?”
葉知秋並不在乎什麼嫡庶之分,之所以跟葉思遠掰扯這些,不過是給不願認祖歸宗找一個合理的、能讓他接受的理由罷了。
頓了一頓,又道:“所以,葉大人大可不必擔心你那已經過世的女兒活過來,四下討要公道,有損你的風評,進而影響你的前途。
且不說她已經死了,就是真的活過來了,我相信她也會毅然決然地脫離葉家,跟那些利慾薰心、不顧她死活的親人徹底斷絕關係,老死不相往來。”
這一番話實在犀利,饒是葉思遠臉皮夠厚,也止不住兩頰發燙。避開她似笑非笑的目光,端起茶盞來喝茶遮窘。
葉知秋權當沒看見,繼續分析,“再說前者,不管葉大人是出於什麼樣的目的,想要認我這不相干的人做女兒,一旦定了名分,在別人眼裡,你就是選好了主子的,哪怕你生出一百張嘴來否認也沒用。
是東風壓倒西風,還是西風壓倒東風,誰也說不準。主子是壓倒的一方還好,萬一是被壓倒的一方,可就押錯寶站錯隊了,最後股肱之臣做不成,反倒成了陪葬之鬼,豈不是太蠢了?
葉大人應該比我明白‘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歷朝歷代哪一次不是先有君再有臣的?此君還在,就去趨附彼君,那是賭徒纔會做的事情。
真正的智臣,只會忠於‘君主’,以不變應萬變。
葉大人,我說得對嗎?”
葉思遠出神地望着她,心中掀起驚濤巨浪。
一面震驚,自己在官場上摸爬滾打多年才悟出來的道理,居然從她一小女子的口中說了出來,而且比他理解得更爲透徹;一面後悔,爲什麼他以前沒能發現他這個女兒有如此不凡的見識?
如果早留意到這個女兒,把她培養成自己的助力,那麼他在仕途上定然能少走許多彎路。
只可惜,現在再想把女兒認回來已經晚了。一來認了女兒就要被迫站隊,風險太大;二來他這個女兒根本沒有認祖歸宗的想法,他也強求不得。
雖然丟了一個潛在的助力着實遺憾,可跟前程和性命相比也算不得什麼了。所謂兩害相權取其輕,就是這個道理。
看他的表情,葉知秋就知道他已經放棄了認女歸宗的想法。微笑地站起身來,“相見一場,也是緣分。剛纔那些話,就算我說出來與葉大人共勉吧。
我弟弟一時莽撞。攜衆鬧事,滋擾治安,讓葉大人費心了。我這就帶他回去嚴加管教,罰他面壁思過,定叫他從此以後不敢再犯。”
葉思遠還沉浸震驚和惋惜之中,聽她將話題轉爲公事,便敷衍地笑道:“他年紀還小,難免衝動了些。你也不要太苛責他了。”
“是,多謝葉大人寬宥。”葉知秋朝他道了個萬福,便徑直出了門。
葉思遠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門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諸多兒女當中,她是最像我的一個……唉,真是可惜了!”
他在這邊悵然若失,那邊虎頭等人已經被放了出來。
看到葉知秋,虎頭表情很不自然,大姑娘一樣扭扭捏捏地走上前來。“姐姐,我……”
“有話回家再說。”葉知秋打斷他的話茬,轉身去跟年小六說話。“年掌櫃,今天給你添麻煩了。正是飯點,耽誤了你們做生意,實在抱歉。
回頭我叫阿福過來,把砸壞的東西統計一下,全數換成新的。今天中午的流水賬,也一併給你們補上。”
“哎喲,葉姑娘,你這是說的哪裡話?”年小六連連擺手。“我們鹹喜能有今天這麼紅火,還不都是仰仗了你?這點兒東西和流水賬算什麼?你幫我們賺來的銀子夠買十家這樣的酒樓了。
你要是真的賠了。被我們婁大掌櫃知道,還不讓我滾回老家種地去啊?
我上有老母。下有妻兒,都指望着我養活呢。葉姑娘,你可千萬別害我丟了飯碗。”
他都把話說到這份兒上了,葉知秋也不好再堅持賠償了,“好吧,那就當我欠了你和婁掌櫃一個人情,日後有機會再還好了。”
“那我們可是賺了,葉姑娘的人情比銀子值錢多了。”年小六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笑幾句,便要請他們吃飯。
虎頭他們砸了人家的酒樓,葉知秋哪裡還好意思留下吃飯?婉拒了他的好意,便帶着那羣孩子離開鹹喜。也沒有心情逛街,各自上車上馬,直接回家。
“姐姐,我知道錯了。”一進門,虎頭便態度誠懇地認錯。
“我們也知道錯了。”豆粒兒、花花、狗剩、青禾齊聲附和。
只有妞妞不服氣,“秋姑姑,不怪虎頭哥他們,那羣官家少爺就該狠狠地打,誰讓他們說你是專門勾引有錢男人的狐……”
“妞妞。”花花拿出長兄的架勢,虎着臉呵斥道,“你不說話沒人把你當啞巴。”
妞妞撇了撇嘴,小聲嘀咕,“我說的是實話。”
青禾擔憂地瞄了葉知秋一眼,“知秋姐,那些太學子弟就是一羣嘴上沒毛的小屁孩,他們說的話作不得數的,你別往心裡去啊。”
“對,對,他們就是胡說八道。”豆粒兒幾個忙點頭。
小蝶一個沒忍住,“噗嗤”一聲笑了,“說人家是嘴上沒毛的小屁孩,好像你們嘴上都長毛了一樣。”
“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嘛,我們比他們強得不是一星半點兒。”狗剩大言不慚地道。
葉知秋瞪了他一眼,“比人家強還跟人家打架?”
狗剩吐了吐舌頭,不敢再言語。
虎頭忽地擡起頭來,往前跨了一步,“姐姐,今天這事兒都怪我,是我先跟那些人動手的。青禾和豆粒兒他們是看我吃虧了,纔出來幫我的。
你要打要罰都衝我來,不關他們的事!”
葉知秋蹙了蹙眉頭,剛要說話,就聽門外傳來一個帶笑的聲音,“是誰這麼有男子氣概,要代衆受過,獨自承擔責罰啊?”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