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傍晚,斜陽灑金。院子裡福海畔,忻嬪領着八公主舜英,由樂容和樂儀陪着,沿着海子邊岸,緩緩走着。
福海雖是園子裡最大的海子,可卻不像後海周邊兒都是皇帝和後宮們的寢宮,人多眼雜;這福海周邊兒,倒清靜些。
只是今兒已然是七月十四,便是尋常清靜的福海,此時也已經不清靜了。
內務府、宮殿監還帶着人在海子上裝飾燈盞,以爲明日中元節,皇帝奉皇太后、攜六宮觀燈所備。
忻嬪等人自是避開工匠,只在迢迢的另外一邊水岸瞧着。
那海子當心兒,正緊鑼密鼓忙着一處工程,已經初具模樣,是一朵新搭起來的巨大金蓮。
中元節放河燈,最多的自然是蓮花燈。故此最大的燈臺設爲蓮花形,如水中浮生,亭亭淨植。
看見這巨大的蓮花臺,忻嬪不由得輕輕閉了閉眼睛,手裡將八公主的小手攥緊些。
她沒辦法不想到七月十五又是七公主的生辰,而七公主的小名兒就是“蓮生”……沒法不想起,她當年那般算計周詳,卻反倒竹籃打水一場空,反倒叫皇上對那七公主疼愛尤多……
故此所有的蓮花,在她看起來,都覺着扎眼。
八公主手上被捏得有些疼了,她擡起頭來納悶兒地望住母親,輕聲道,“額娘,我手疼了。”
樂容見狀忙上前來低聲提醒,“主子……”
忻嬪這才深深吸一口氣,鬆開了女兒的手兒,蹲下來替女兒搓着,“是額娘手重了,舜英不怕不怕。”
樂容與樂儀使了個眼色,樂儀便忙哄着八公主到一邊玩兒去了。
樂容望着那水裡的蓮臺,輕聲問,“主子說,明兒晚上,和貴人會不會在這金蓮臺上起舞呢?”
忻嬪哼了一聲兒,“若她不肯起舞,那這金蓮臺又是爲何而建?這必定是皇后私下裡都安排好了的。”
樂容便也笑了,“也是。難得有皇后擡舉,令貴妃又懷着孩子,這真是天賜的良機。那和貴人自然該有點眼色,這樣的機會不抓着,難道想在宮裡一輩子不得寵,落寞終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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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十五日,中元節,是小七的生辰,同時也是八阿哥永璇的生辰。
八阿哥永璇整整比小七大了十歲去,這幾年在淑嘉皇貴妃薨逝之後,也沒怎麼好好兒過過生辰。今年婉兮便特別請旨,將永璇也接回了內廷來,與小七一起過生辰。
九公主的生辰雖說是在七月十四,早一天,婉兮也都叫妹妹隨着姐姐,一併在七月十五這天一起過,這便不必另外再靡費去了。
其實……若是小十四還在,他的生辰也就在兩天後。從前便是連小十四的生辰,也彙總在七月十五這一天一齊過的。可是今年,卻終究還是少了小十四。
不過好在是還多了個永璇一起來熱鬧,這眼前兒一起過生辰的就依舊還是三個孩子了。
這日一大早,不光是永璇早早便來了,連福康安都天兒還沒亮透呢,就早早進宮來了。
福康安這麼積極,婉兮自是不驚訝,她只是忍着笑問,“麒麟保,你今兒怎麼也跑來了?我纔不信上書房裡的師傅和諳達也放了你的假去。”
今兒也是永璇的生辰,又是婉兮去請假,自然能給一天的假;拉旺因身份特殊,師父和諳達們便也準了一天的假。
福康安在上書房爲皇子、皇孫的侍讀,每年便也都跟着守規矩,除了過年那幾天,以及皇上的萬壽節、皇太后的聖壽節之外,端午、中秋等傳統節日之外,其餘都是沒有假的。
福康安扁了扁嘴,“我生辰的假也沒請呢,我也改在今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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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蕤進來聽見了就笑,“哎喲,這生辰還有自己給隨便兒改的呀?保哥兒自己樂意,怕你阿瑪、額娘還不樂意呢!”
婉兮只是笑,其實倒是不驚訝了。七月初九那天九福晉進宮來,其實早就將這事兒說給婉兮了。
福康安的生辰也在七月裡,卻終究不是七月十五這一天。可是福康安卻什麼渾不管了,非要將自己的生辰的假也請在七月十五這一天不可。
生辰自然是沒有亂算的規矩,更何況是傅恆家的嫡子。只是今年婉兮倒也容了福康安去——終究這會子四公主還給純惠皇貴妃戴着孝,且九福晉還要幫着四公主開始提前給三阿哥預備後事,故此傅恆家裡是沒心情給一個孩子再慶賀生辰的。
與其叫他跟着家裡哀哀慼戚的,也不得個樂呵,倒不如就跟着進宮一起熱鬧罷了。故此上書房那邊兒,其實還是婉兮叫人去跟師傅、諳達們暗地裡打好的招呼。
福康安衝着玉蕤扮了個鬼臉兒,也不說話,只轉身就往外頭奔,“蓮生呢,怎麼還沒來呢?”
劉柱兒趕緊給蛐蛐兒使了個眼色,蛐蛐兒竄上去一把抱住了福康安,“哎喲我的康哥兒,這會子天還沒大亮呢,咱們七公主還在婉嬪主子那邊兒沒過來哪!奴才忖着啊,七公主怕是還沒起身兒呢,這宮裡規矩嚴,可沒的保哥兒天不亮就亂跑的啊~~”
從前進上書房前,福康安還能住在內廷裡的時候兒,就是屈戌一塊伺候他和拉旺的。後來進了上書房,福康安不得不家去,只白天進來上學;拉旺也叫婉兮託付給豫嬪了,屈戌這才改了差事。
雖說福康安不在內廷住了,可是跟屈戌的情分好歹還在的,這便給了屈戌個情面,卻是直竄高兒往窗戶外瞧,“那行,我暫且給你個面兒。不過你得到外頭給我瞄着去,看拉旺來沒來。我非得趕在拉旺前頭去不可!”
這宮裡啊,只要有福康安,就不用擔心冷場。婉兮含笑放下心來,這便只擡眸望向玉蕤和劉柱兒去。
劉柱兒便又衝屈戌使了個眼色,屈戌這便哄着福康安到偏殿去玩兒了。劉柱兒忙上前回話,“一大早奴才就叫了螞蛉兒和螞蚱到外頭去聽信兒了。”
婉兮聽了都忍不住笑出聲兒來,玉蕤更是忍不住輕啐一聲兒:“瞧瞧,這都什麼螞蛉兒、螞蚱的呀?”
劉柱兒“哎喲”一聲,忙虛給了自己兩個嘴巴子,“是奴才們私下玩笑慣了,今兒是公主們的好日子,奴才心下高興,這嘴上就沒有把門兒的了。二位主子可饒了奴才。”
玉蕤哼了一聲兒,“你也甭一口一個主子地叫我,總歸我在你面前兒是從沒將自己當成什麼瑞常在、瑞貴人的。你以後可別‘二位主子’這麼叫,仔細我反倒跟你沒完!”
婉兮便也笑,“他們那麼鬧,倒也情有可原。原本就是從屈戌變成‘蛐蛐兒’那,他們的名兒啊就徹底全都亂套了。我這麼一聽,也一時沒聽出來到底誰是螞蛉兒,誰是螞蚱了。”
劉柱兒便也笑了,“回主子,螞蛉兒是馬麟,螞蚱是張朝恩。”
婉兮便也笑着點點頭,“馬麟的名兒,倒是諧音‘螞蛉兒’,這倒也罷了;反倒是張朝恩跟螞蚱也沒什麼關係啊。”
劉柱兒嘿嘿一笑,“他不姓張麼?張跟‘螞蚱’的‘蚱’字兒叫白了就是一個音了。況且這小子善蹦,原地一個旱地拔蔥,腦袋都能過牆頭兒去,故此奴才們就管他叫螞蚱了。”
婉兮便也點點頭,“如此說來,你叫這個螞蚱去聽信兒,倒是找對了人。”
劉柱兒噙着一抹子笑,狡黠地道,“……他們得了信兒,和貴人今早上已經早早預備起來了。主子都瞧好兒吧,今兒必定有一場好戲。”
玉蕤也是一聲冷笑,“可不。今兒是咱們公主們的生辰,可得好好兒樂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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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兒一大早,那拉氏起的也早。
因今晚上皇太后必定從暢春園移駕回圓明園來,那必定得住回“長春仙館”來。故此那拉氏一大早就得親自監督着島上的太監和女子們,灑掃歸置,半點兒都不敢出了差錯去。
忙完了這些灑掃,午時前後她就得到福海那邊去,再親自盯着那邊兒的筵宴、河燈的預備。
這後宮的女主人啊,也不是那麼好當的。上有老、下有小的不說,還有皇家這麼多條條框框的規矩。便是有內務府和宮殿監呢,不用她自己伸手,可是一應的事兒卻也得她都親自盯着才能安心。否則若是出了哪一點差錯,皇太后便第一個會說她沒本事當家。
可是,饒是今天還一大堆的事兒呢,她卻也起身來第一件便問起的是和貴人。
“她預備得怎麼樣兒了?去叫她過來,再給我跳一遍。”
德格這便親自去請和貴人了。
如同往常一樣兒,便是那拉氏宣召,和貴人來得也都磨磨蹭蹭。不過今兒那拉氏倒沒計較這個,她便坐到妝奩前,叫塔娜和梳頭的太監來給梳妝,優哉遊哉等着罷了。
她心情這樣輕鬆,一來是因爲今早上天色還早,畢竟還沒亮透呢,和貴人還沒起身呢也是有的;當然更要緊的是,昨兒和貴人的反應,倒是叫她心下滿意。
雖說和貴人對她單獨賞賜下的荔枝不那麼待見,可是當她給和貴人說了今天的安排,和貴人雖有些牴觸,不過卻還是應下了。
塔娜瞧出來主子高興,這便一邊替那拉氏試着鈿花兒,一邊含笑道,“昨兒和貴人終於有些開竅了,終是明白在這後宮裡,誰纔是真正的女主。”
那拉氏看着鏡子裡的自己。
也許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她今兒看着自己的氣色都好,這便越發顯得年輕了些。
今晚月圓,本是中宮之相,便也合該她今晚心願達成。
“她們回部啊,哪兒有咱們這麼大的規矩?她從小兒又當自己是公主,自然更不懂什麼尊卑去。這便進了宮,還當咱們這兒是她們自己家鄉呢。”
“不過這六個月來,我沒斷了給她緊皮子,一天好臉兒沒給她去過!便是再遲鈍的人,也該明白在這後宮裡,唯有聽從我的,纔有好日子過。”
塔娜便笑了,“和貴人終於學會聽話了。雖然遲了些,六個月才學會;不過倒是恰好在這會子開了竅,倒也算一個好時機。”
那拉氏輕哼一聲兒,“終究都是後宮裡的女人,在這後宮里耳濡目染六個月,也該明白了這後宮裡生存的道理:憑她的身份,在這後宮裡如果沒有皇上的恩寵,她便什麼都沒有。她眼見着旁人得寵,我就不信她甘心只那麼看着。”
“況且昨兒,她自己難道沒發現那瑞貴人剛進了貴人,就排到她前面去了麼?她便是再想跟永壽宮好,可是她也終究比不上人家瑞貴人去。她與其再跟着永壽宮轉,自然還不如回到我跟前兒來。”
塔娜也是滿意地輕嘆了口氣,“可不是麼。奴才也覺着,皇上是昨兒賜下荔枝時,忽然在諭旨裡將瑞貴人排在和貴人前頭的,這便彷彿是冥冥之中皇上幫襯着主子呢,就是要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叫和貴人對永壽宮死了心去,回來一心一意幫主子來。”
那拉氏聽塔娜這麼說,不由得心花暗放。
“是啊……終究我與皇上纔是夫妻,便是上天襄助,自然也得幫襯着我這天子之妻;沒的幫那羣不過只是家中餘財一般儘可隨意捨棄的妾室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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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拉氏心情好,便連挑選鈿花兒都痛快。
今兒後宮穿吉服,頭上戴“滿鈿”。她今兒選用的是一套點翠嵌珠寶翠玉蝠蝶花卉滿鈿。
這“滿鈿”便是相對於“半鈿”來說,規制更高,佩戴鈿花更多:鈿子正面用十四塊鈿花、背面用一塊鈿花,共用十五塊鈿花。
初此之外,那拉氏因心情好,便又在鈿花中又加入左右頭圍鈿花,共計七塊長方形鈿花圍成一圈兒。
這尤不足,那拉氏更在這二十多塊的鈿花上,又垂了流蘇。
這樣的在鈿子上的“全副甲冑”,已是那拉氏年過四十之後,許久未曾有過的。
她今兒這麼大費周章,沒旁的,就是因爲高興啊。
裝飾停當,德格含笑進來回話,說和貴人已經來了。
德格也自是會察言觀色的,瞧了那拉氏“全副武裝”的模樣,自知道主子心情好,德格這便湊到那拉氏耳邊格外通稟了聲兒,“主子賜下的舞衣,和貴人是穿着過來的。”
那拉氏心下便又是一喜,一拍掌,“那還杵着做什麼,快請進來吧。到外頭明間兒,我要正正經經看她正式跳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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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格帶和貴人去候着了,那拉氏站起身,塔娜替那拉氏又最後整理一番。
塔娜又是含笑,“昨兒奴才有幸看和貴人跳了一回。那還不是正式跳呢,身上的衣裳又舞動不開,奴才都覺着已是有些目眩神迷了;今兒和貴人再穿上舞衣,那必定又是更上層樓……奴才都有些迫不及待了,相信皇上必定一觀之下,便驚爲天人。”
那拉氏輕哼一聲兒,“就因爲她生得豔麗無雙,又有胡旋舞的絕技,我知道她必定一擊即中,故此才肯下這個重寶。”
那拉氏移步明間兒,遠遠看見和貴人穿舞衣靜候。鬟髻高挽,紗衣若隱若現。最妙的是那垂紗的水袖,若旋轉起來,必定是人已如蓮。
那拉氏含笑點頭,“可真好看,倒與那些西洋人從西域帶回來的壁畫裡的飛天,有如一轍。”
那拉氏滿意地扶着塔娜的手,在座上坐穩,“來吧,便正正經經給我跳一回。叫我看看,你有沒有本事叫皇上一眼便失了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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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個白日,婉兮的宮裡過得已是熱鬧。
因是兩位公主一起過生辰,皇帝賜下的是整套的“傢什”。什麼茶壺茶碗、桌椅板凳、紡車針線……全都是縮小了一號兒的,給兩位公主過家家用的。
雖是玩具的性質,可因是內造辦處的能工巧匠做出來的,件件雖小,卻都跟真的一般無二。而且因爲體量小,反而更加顯得精緻巧妙。單獨放着就是妙奪天工的擺設,動手使用起來,又是實用的傢什了。
玉蕤見了都笑,“皇上這是做什麼呢,這簡直是在陪送嫁妝啦!”
婉兮聽了便也抿嘴笑:可不是嘛,滿人因重視閨女,所以都有“厚嫁”的習慣,陪送的東西都格外多。皇上這整套的“傢什”送出來,真的跟置辦嫁妝似的了。
婉兮便也含笑打趣,“那咱們就簡單了,只需再親手縫幾牀被褥,這婚事啊,就成了。”
玉蕤也是笑,與婉兮一起瞧着窗外正玩兒得高興的幾個小孩兒。尤其是七公主跟拉旺啊,這不已是小兩口兒了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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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頭的幾個小孩兒,福康安自是就圍着小七打轉;而永璇因十四歲了,都快娶親了,再加上腳上不利索,這便跟幾個小孩兒有些距離。那幾個小的在院子裡跑來跑去幫着九公主抓蝴鐵兒、撲螞蛉兒的,他就自己坐在廊檐下笑眯眯看着。
拉旺雖說也繞着小七轉,卻也不時過去與永璇說說話。
福康安可逮着個機會,瞄着拉旺又去與永璇說話了,這便趁着小七鑽進花叢裡的當兒,將小七給拉到一邊去,避開了衆人。
小七一雙點漆般的眼瞳,靜靜亮亮地盯着他,“保保,你又要做什麼?”
小七雖然是在問他,可是小七的聲音裡卻沒有半點驚訝,福康安就知道自己其實早被小七看透了。這便有些狼狽,咳嗽了聲兒,揪了揪腦袋後面的辮子。
“我就是,想送你個玩意兒!”
小七便樂了,朝他伸手,“拿來吧。”
福康安在自己腰裡摸了一圈兒,忽地一跺腳,“哎喲!今兒早上走得急,竟然忘了揣着了!”
說着這就有些急赤白臉起來。
小七卻拉住他手臂,“你別急啊。一着急,臉就紅得像個大馬猴兒!”
福康安佯作氣得瞪圓了眼,“你想說——我臉紅的跟猴兒腚似的?”
小七被戳破,也不扭捏,只是笑出聲兒來。
福康安連忙伸手一把將小七的嘴給捂住。他剛好容易將小七給單獨帶花叢裡來了,小七這一笑,該叫拉旺給聽見了!
小七被嚇了一跳,直覺便想喊。不過一瞬,就明白了他的意思,這便只含笑閉上了嘴。
不小心之間,她的脣在他掌心裡摩挲而過。
福康安登時一怔,轉頭盯住小七,眼珠兒都不會轉了。
小七沒明白是怎麼了,趕緊扯掉他的手,不過還是配合着他,放小了聲兒,“保保,你幹嘛呢?傻啦?”
福康安將手收回來,愣愣又看了看自己的掌心兒,半晌才說,“……你的嘴脣兒,可真軟啊。”
小七終究才四周歲,哪兒懂他說什麼呢。這便又要笑,“哎呀你個傻保保,難道你的嘴脣兒是硬邦邦的麼?那不成了鳥兒啦?那你說,你想當什麼鳥兒,啊?”
福康安就又盯着小七的嘴脣兒看了好半晌,莫名地紅了臉別開頭去,“我的嘴脣兒……你不會碰碰?碰碰就知道了。”
小七挑了挑眉,卻又是悄聲地笑,“呸!我就知道你唬我呢!我要是碰,你必定張嘴咬我——你就是個狗,跟阿斯蘭當兄弟。”
福康安爺不知道怎地,心下的歡喜忽然就落下去了。他轉過身兒去,就不說話了。
小七有點兒不好意思,趕緊轉過去哄他,“保保……你生氣啦?”
福康安也不知道自己怎麼回事兒,莫名嘆口氣,“誰生氣了?”
小七便嫣然而笑,“好啦。我知道是你忘了揣給我的玩意兒,你就不高興了。沒關係的,便是今兒忘了,你趕明兒進宮來再給我帶來唄。”
福康安這才又神氣活現了,冷不防一把抓住小七的手,伸手指頭在她掌心裡撓了撓,惹得小七又是笑。
掌心裡的癢癢還沒完,她就覺着多了個東西。
不大,四四方方,硬硬的。
小七趕緊收回手來看,只見是個小木頭盒兒。
小七便笑了,“原來你帶了?”
福康安這才抱着小胳膊,滿臉得色地輕哼,“當然帶了……給你的玩意兒,我什麼時候兒能忘過?剛剛,不過唬着你玩兒罷了。”
小七衝他做了個鬼臉,便連忙打開,“是什麼呀?”
就一個小盒兒,裡頭跟江米麪兒似的白麪兒。看着可樸實無華了,跟福康安往常送玩意兒的風格,一點都不一樣。
福康安卻緊張地緊盯着小七的臉,“你……不稀罕?”
小七聳聳肩,“沒有啊,我就是不知道這是什麼呀。”小七使勁兒想了想,“你不會是……臨時到廚房裡去,裝了一小盒江米麪兒,就來糊弄我了吧?”
小七可瞧見了,他方纔送給永璇和啾啾的,都是鑲金嵌玉的好玩意兒。永璇的是一枚鑲了寶石的“千里眼”;啾啾的是一瓶南洋進貢來的“薔薇水”,那瓶子可是透明的、嵌了粉紅碧璽的、最金貴的痕都斯坦的玉瓶兒!
福康安心下便揪緊了起來,“……你先別急着不稀罕,你先聽我說!你,你聞聞!”
小七擡眸瞪他一眼,“幹嘛叫我聞?你當我是啾啾呀?”
福康安一時不知該怎麼說,急得跺腳,“哎呀,誰把你當啾啾啊?叫你聞,你就快點聞,不行嗎?”
小七那點漆一樣的眼珠兒便繞着他打兩個轉兒,“……你又安的什麼鬼主意?我愛咳嗽,額涅可不准我撲騰灰兒去,說那些灰兒啊、面面兒啊的,我吸進鼻子裡就更容易咳嗽了。”
福康安都快哭了,“你咳嗽,我不是最心疼的嗎?我恨不得替你咳嗽了,肺子咳嗽出來都願意,我怎麼還能故意惹你咳嗽去?”
小七這才笑了,小小嫣然綻放在頰邊,如海棠花兒一般粉紅嬌豔。
“行,那我聞。額涅便是再不叫我撲騰灰兒去,可是保保的不一樣,我不怕。”
小七說着便輕輕湊上了鼻尖兒……
小七終究才四周歲,力度沒控制好,鼻尖兒直接挨白麪兒上去了,鬧了個白鼻子尖兒。可是她卻笑了,小小歡呼,“柿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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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康安心下終於可以滿足地嘆息,卻是盯着眼前這白鼻頭的小人兒,止不住地打心坎兒裡笑出來。
她這會子像個什麼呀,小狐狸,還是小貓兒呢?
總是乖乖的,軟軟的,可其實骨子裡十分淘氣,更是聰明得有時候叫他想狠狠捏她一把。
不過……卻總是這麼軟軟的乖乖的,叫他都狠不下心來掐啊。
彷彿怕自己心底裡那點子酥軟都在面上泄露出來,他便反倒故意板起臉來,“你終於聞出來了?那叫‘柿霜’,可是我從柿餅子上,一點一點兒刮下來,存在小盒兒裡的。你知道就爲了攢這麼一小盒兒,我用了多少柿餅子麼?”
小七不由得挑眉,“多少?”
福康安又嘆了口氣,“七大筐!”
他將手伸到小七面前來,指着手指頭上幾道口子,“你看,就爲了用刀刮這柿霜,我手都割破了!”
小七便也驚訝了。一個柿餅子上,統共纔有多一點兒的柿霜呢。雖然眼前看着就這麼一小盒兒,可是要積攢起這麼多來,當真得費不少柿餅子去。
小七便垂下頭去,連忙攥住他的手來,湊在脣邊吹氣兒。
小七輕聲道,“你幹嘛弄這個呢?”
福康安哼了一聲兒,“……那年,拉旺回他們家去。你就給了他柿餅子啊。我才知道,原來你有這麼稀罕這玩意兒。”
“我自己回家也啃柿餅子去,卻當真沒啃出什麼特別來。我就問我阿瑪,這柿餅子有什麼好處。我阿瑪說,那上頭的柿霜是藥材,能治病,尤其管咳嗽。”
“我就想明白了,你愛吃這個,是因爲這個對你身子好,治你的咳嗽。我就想着,那我能送你點什麼呢?就送這個吧。”
小小的小七,這一刻只覺鼻頭有些酸了。陌生的情愫,在她小小的心臆之間衝撞,叫她不知是何物。
她便下意識擡手去揉鼻子。
不成想,這樣兒反倒叫那粘在鼻頭兒上的柿霜面子都進了她鼻子裡了。她之前忍住了笑,忍住了叫,卻着實忍不住鼻子這一癢——她一個大噴嚏便打了出來。
福康安想捂着也是晚了,外頭的人便都聽見了動靜。
啾啾登時大喊,“姐姐在那!”
不多時便腳步聲踏踏,拉旺一馬當先衝了過來。
平素清骨靜氣的拉旺,這一刻卻忽然眸光幽暗,上前輕輕扶住小七,回頭便瞪向福康安,“麒麟保安答,你做了什麼?小七她爲什麼會打噴嚏?”
啾啾跑得慢,奔過來卻先奔着小七手裡的盒子去了。還是她鼻子靈,一聞就叫喚,“澀,澀!澀柿子,不要!”
曬柿餅子的柿子,在做成柿餅子之前,如果沒熟透的,會澀。啾啾對氣味格外在意,曾經嘗過一口,被澀着了,這便以後再遇見這味兒就不喜歡。
拉旺便微微一眯眼,接過來輕輕一聞。
拉旺一雙黑瞳便更加幽深,“麒麟保安答,今兒你送小七這個?”
福康安有些尷尬,便反倒帶了點小蠻橫,高高擡起下頜來,“你管得着麼?”
兩個男孩子之間的氣氛又有點兒不對,小七擔心地上前,一手拉住一個,“保保、旺旺,你們又怎麼啦?”
福康安忍不住嘚瑟,“他必定送不出比我更好的玩意兒來了,他心下不平衡了唄!”
福康安直直盯着拉旺的眼睛,“我說拉旺,看你這麼生氣,該不會是你想送給蓮生的,也是這個吧?不過可惜啊,你晚了,被我給搶了先兒了!”
拉旺抿着嘴不說話。
福康安便又笑,“嘿,被我猜對了,是不是?我就知道,你想的主意,也必定是繞着這柿餅子的。因爲你總覺着,這柿餅子是你跟蓮生獨有的秘密!”
“不過真可惜呀,小爺我就是聰明,我就是不覺着那是你獨有的秘密。我就搶先兒了,你能怎麼着吧?”
拉旺面色微微泛白,“麒麟保兄弟,你我一起長大,可你是想叫我與你打一場,是麼?”
福康安登時蹦起來,“打就打!咱們在上書房時,背書、比箭,何嘗沒打過?那今兒當着蓮生,便也沒什麼打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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