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枝伽羅香,嫋嫋香繞。
規律的木魚聲,低低地念經聲,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淡淡的檀香味瀰漫一室,磨出光澤的蜜蠟佛珠一粒一粒撥動著,曾經如玉的纖指泛上暗沉色,微黃,指甲修得整齊圓潤,不見污垢。
茹素敬佛是爲求來世如意,一縷素衣心向虔誠,三炷清香祝禱兒孫有福,年年歲歲都平安,康健安寧。
只是她田鏡秋吃了這麼多年的齋,翻破無數本佛經,早晚三默經文祈求佛祖憐憫,依然貪、嗔、癡、怨難除,她仍放不下對世俗的依戀,心中的怨與恨得不到平靜,不時的叫囂著,可是她又有何怨,又能恨什麼呢?
世俗本就對男子寬容多了,元配無才便可納妾,妻若無德便可休,生子不肖母之過,妻妾同室當和睦,爲夫者大享其人之福,內宅女子卻當以夫以天。
她的丈夫鳳東隅有玉憐香、柳映月兩名妾室,當時她久婚未孕才勉強同意夫婿爲傳承香火再納新人,兩女入門也安分了一段時間,她雖不喜也容忍她們的存在,只是同事一夫的酸澀始終是她心口拂不去的痛。
出人意料地,她卻率先有了身孕,而且是在新妾入門不久,多麼可笑的諷剌
呀!
但既然丈夫離了心,她本打算守著孩子安穩過日子,偏偏自以爲得寵的柳映月見不得她好,暗地裡與玉憐香連成一氣,在她的安胎藥中下了紅花,惡毒得想打掉她腹中已成形的男胎。
幸虧她的奶孃機警,及時發現湯藥有異,否則她與孩子的性命危在旦夕,有可能一屍兩命。
氣不過加上妒意,她以其人之道還諸其人,僕婦將兩名妾室壓倒在地強灌絕子湯,讓她們從此絕了子嗣,再也當不了孃親。
只是她沒料到柳映月也有了身孕,還不足兩個月,一碗絕子湯下肚腹痛如絞,怵目血紅由兩醒間流下,此時趕來的夫婿見狀大發雷霆,若非顧及她大腹便便,怕也是一番責罰,遣她回孃家等候休書。
但是她從不後悔當年的心狠,若非她絕了後患,如今她的兒子也無法長大成人,成爲鳳氏最有權力的家主。
「唉!這世上爲女子者都是苦命的,何時纔有解脫的一日……」佛祖,她的苦難幾時纔會到頭?
「哎呀!這檀香的味兒未免太濃了,整天吃齋唸佛的,也沒瞧大嫂拜出個孫子,塵兒都不小了,該爲他打算打算,娶個好妻子操持家務,有人管著纔不會成天往外跑,不務正業的盡幹些無聊事。」鬥雞賭狗的,沒出息。
鳳從蓉一身大紅的羅衫綾裙,鬆鬆垮垮的墮馬髻上足足插了七八根銀簪、玉梳、雙喜壽字金釵,福態的臉上橫肉直抖,全身琳琅滿目得叫人眼花撩亂,不知該看她肥碩腕子上粗大的金鐲子,或是胖指上幾乎撐得變形的寶石戒指,十根手指有八根沒落空,俗氣地顯示財勢雄厚。
不過也怪不得她虛榮了,有鳳氏這個孃家撐著,她到哪兒都威風,孃家家大勢大她也跟著沾光,光是當年出閣的嫁妝便是十里紅妝,連夫家都不敢小覷,難怪她敢橫著走,盛氣凌人,不把他人看在眼裡。
出嫁前是千金小姐,爲人婦後又有公婆疼著,丈夫護著,兒女成雙,妾室恭敬,她這一生也算風光了,沒吃過什麼苦頭,平平順順地受人吹捧。
所以從不知道謙遜是什麼,她只曉得自己想要什麼就有什麼,兩位兄長一位庶弟一向隨著她性子,她不時回孃家搬這搬那的也不會開口制止,反正鳳氏不缺那一點小物件,她看上眼便取了去,不必爲了一點點小東西心生嫌隙,終究是自家人。
只是家主易人後,有些事就沒有那麼便利,全新的規矩擺在那裡,想要伸手,得先問過四大美婢。
「小姑子你來了,等我整理一下再招呼你。」收起蒲團,田鏡秋撫平裙上皺褶,面容和煦的起身。
「自家人用不著客套,我也不是頭一回回孃家了,隨意得很,大嫂慢慢來,別急,我就來找嫂子閒磕牙,說兩句家常話。」肥嫩的手捂住脣,笑得花枝招展。
鳳從蓉是個勢利的人,無事不上門,看她兩眼笑成一條線,態度好得像見了祖宗似的,可想而知她必是有所求而來。
空手而歸可不是她的作風,哪一回不是像土匪洗劫過一般,滿滿一車,把拖車的老馬累個半死。
「我這兒偏僻,少人來,你來坐坐我也開心,用不著太拘束。」她拿起了串珠,放在掌心轉著珠子。
她頗爲喜歡這位小姑,雖然她行事乖張,爲人刁蠻又霸氣,可是心思單純,一根腸子通到底,一眼就能看穿,與那些城府深沉,表裡不一的惡毒者一比,她顯得可親多了,不需要防備她笑裡藏刀,冷不防要了人命。
「哪兒的話,大嫂這是清靜,少了煩心事,不像我是天生勞碌命,一天也閒不下來,老是有操不完的心,做不完的事,還得爲兒女們忙東忙西……語柔呀!還不進來見見舅母,杵在外頭拾雞蛋不成。」瞧自己爲她的事忙得東奔西走,她倒像沒事人似的使起脾氣。
穿著牡丹彩蝶花羅裙的嬌美女子走進佛堂,柳眉杏眸芙蓉面,腰肢纖嫋淡薄妝,小巧脣瓣硃紅似血,眉目輕轉,顧盼生姿。
只可惜那誘人的丹脣是高高噘起的,柳眉輕蹙,一副和誰賭氣的模樣,氣呼呼地,不太高興。
「這是怎麼了,誰惹你生氣了,咱們語柔丫頭長得標緻又討人喜歡,誰見了不憐惜幾分,你跟舅母說說,是哪個人給你氣受了。」田鏡秋沒有女兒,對從小看到大的小外甥女難免憐愛了些。
重重哼了聲,一出胡府便沒規沒矩的胡語柔往梨花木交椅一坐,嘴巴翹得足以掛三斤豬肉。「就算有人給我氣受了,舅母還能爲我出頭嗎?你整天念著經、正事不理,外頭鬧翻天了也傳不到你院子呀!」
「嘖!倒是嘴利了,懂得調侃舅母了,雖然舅母平時不理事,不過說起話來還是有幾分分量,語柔受了委屈,舅母自是爲你做主,總沒由著外人傷了自家人的道理。」她還是護短,不讓小輩受人欺凌。
「那好呀!你叫那賤婢搬出海棠居,那院子海棠開得嬌豔,花朵大,品種又多,我要在裡頭蓋座亭子賞花。」一個下人也敢給她臉色看,她絕饒不了她。
「賤婢……海棠居?」海棠……怎麼聽起來很耳熟,一時間卻想不起在哪裡聽過,人一上了年紀記性就不行了,她得再想想……啊!那不是……田鏡秋神色略微侷促。「你說的是向晚的院落吧,她在那住了好些年,不好叫她挪窩。」
「你看吧!還叫我說,根本是哄人罷了,表哥沒用,不學無術地只會花錢,舅母不管只會對佛祖磕頭,讓家裡的大權全給幾個下等的婢女把持住,這鳳氏家族要垮了是不是,沒個像樣的人出來主持大局。」胡語柔不管不顧地大聲嚷嚷,目中全無尊長。
生女肖母,胡語柔這是被寵壞了,所以她就像母親鳳從蓉一樣專橫刁蠻,自以爲是高高在上的明珠,每個人都要誠惶誠恐地捧著,不能讓她有一絲不順心,凡事都要以她爲主,把她伺候得無微不至。
偏偏她遇上不買她帳的向晚,論相貌、論才智,樣樣比她出色,出身商戶的自己在個婢女面前硬是矮了一截,叫她如何咽得下這口氣。
而且還有什麼疏雨、香羅、春濃,她們見了她也不行禮,僅僅點頭示意,喊了聲表小姐,而後就像沒瞧見她這個人似的各做各的事,把她晾在一旁。
奴大欺主豈有此理,她們一個個最好都給她等著,當她成了鳳氏當家主母的那一天,她倒要瞧瞧這些低賤的奴才有多大,看她不一根木棒打斷她們的腿,以火鉗毀其臉面,再賣到關外,幹最卑賤的活兒。
「柔兒,住口,長輩的事由得你議論嗎?你表哥也不是真的爛泥扶不上牆,他只是還沒想通,腦子轉不過來。」鳳從蓉假意斥責女兒,一轉過頭又堆滿笑意看向微帶不豫的田鏡秋。「嫂子別怪我話說得難聽,小侄子真該好好管管了,瞧他花錢如流水的撒金當大爺,鳳氏的百年基業恐怕他是守不住了……」
她語帶欷吁,好像一座大山就要崩了。
她那兒子呀!唉!該怎麼說纔好。「我也想過要給他找門親,看能不能成了親後長進些,別再無所事事的只知玩樂,可是,我讓離憂去探探話,還準備了十幾幅女子畫像,他看也不看一眼,還說容貌不如他的人都可以絞了頭髮入寺廟,當個尼姑好過羞死人。」
把兒子生得俊俏是她的錯,讓他眼高於頂,目空一切,不重品德重容貌,尋常姿容入不了他的眼。
「嫂子何必捨近求遠,我家的語柔不就是你的好媳婦,瞧這臉蛋是出挑的,西寧城有幾個閨女比得上,再看看這腰身玲瓏有致,準是能生養的,嫂子想抱幾個白胖孫子就有幾個白胖孫子,繞著你的身邊喊祖母。」鳳從蓉說得口沫橫飛,把女兒捧得絕無僅有,錯過了是一大損失。
「孫子……」想到白白嫩嫩的小娃兒,奶聲奶氣地露出小牙喊奶奶,田鏡秋有些心動了。
「娘,你在胡說什麼,人家又不是專生孩子的母豬,要幾個就生幾個。」胡語柔羞惱地垂下頭,兩頰紅得如染霞。
「呵呵,還害臊呢!等入了洞房,你不生也不行。」嗯!她這女兒可是萬里挑一的好姑娘,誰瞧了不歡喜。鳳從蓉是賣瓜人自賣自誇,自個兒女兒怎麼看怎麼好,旁人沒得比。「我說嫂子呀!別再猶豫了,過了這一村可沒那個店,我也不滿嫂子,家裡老太君想把柔兒說給老二家的孃家外甥,我那小嬸子的大哥是當官的,算是攀了高枝,是我攔著纔沒談成。」
她言下之意若是田鏡秋不點頭,這樁親事便是成了,胡家能有個官老爺的親家,絕對比商人稱頭。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嫂子一句話,塵兒還敢不聽著嗎?嫂子遣媒人來,我也不羅唆,納采、問名、納吉、納徵、請期辦一辦,不用到年底便能親迎了,我是嫁女兒不是賣女兒,聘金隨意。」她完全不換氣的遊說,比媒婆說的還溜。
田鏡秋心裡點了頭,十分樂意親上加親,娶媳婦要娶單純的,驕蠻點無所謂,心機太重的一旦入了門,只會家宅不寧。「語柔丫頭我看著就很好,如果能當我的媳婦兒,我睡著了都會傻笑。」
雖然對鳳揚塵不求上進感到不滿,他是烏鴉配上她這隻金鳳凰,可是一說到自己的親事,饒是性情刁鑽的胡語柔也是滿臉羞色,輕咬著下脣假裝不想太早嫁。
「既然嫂子也有意思,那就打鐵趁熱,趕緊說合說合,免得夜長夢多,錯過了這樁天賜良緣……」成了,成了,這下她家老爺可不會說她是無知婦人,連點小事也辦不好。
「夜長夢多?」咦!這話聽起來有幾分怪異。
一時嘴快的鳳從蓉又把話繞回來。「是好事多磨,上一回我不是把大丫頭語嫣說給你家塵兒嗎?結果爹一口給回絕了,說什麼年紀太小,不用急著娶妻子,也不曉得爹在想什麼,自個兒外孫女還配不上塵兒不成。」
偏她從小就怕這個整天看不見人影的爹,和他也不親,想說上兩句話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一提到鳳老太爺,田鏡秋的目光慢慢往下垂。「小姑知道我是不管事的,這些年和你大哥也鬧得很僵,雖然我非常滿意這樁婚事,不過,還是要爺兒們說了算,咱們婦道人家的能不把他們擺在前頭嗎?」
感覺到親事有可能要黃了,鳳從蓉表情不快的捉住嫂子拈著佛珠的手。「嫂子是耍著我玩呀!剛說定了又反悔,沒人這樣說理的,我可是認了親家,由不得嫂子抽腿,你說個日子,咱們就把庚帖給換了。」
庚帖合八字,一旦換了庚帖等同定了親,是未婚夫妻。「娘,人家不要,咱們幹麼要強人所難,厚著臉皮讓人羞辱……」胡語柔話才說到一半,她家老孃一巴掌拍在她手背上,把雪嫩肌膚都給拍紅了。
「說什麼傻話,這可是攸關你的貞節,話都說到明處了還能當沒這回事嗎?此事若是傳出去,你還要不要做人。」她罵女兒是罵給別人聽,硬要把親事落了實才罷休。「好吧!嫂子說要由爺兒們決定,大哥那裡嫂子不方便說,我們直接去找塵兒,讓他給個說法。」
鳳從蓉是個橫的,不給別人說不的機會,粗魯地拉起柔弱似柳的田鏡秋,說風就是雨地出了佛堂,直朝人來人往的大廳衝,那股氣勢強悍得像要上陣殺敵。
她不怕丟臉,就怕人家不給她面子,佛爭一炷香,人爭一口氣,說什麼也不能讓人看不起。
「二爺,你沒別的事好幹嗎?拿這小兒捏的泥塑娃娃給我做什麼?」他又在算計什麼,一雙賊透的丹鳳眼直盯著自己,盯得她渾身不舒暢,像被吐著舌的毒蛇牢牢鎖住似的。
「那是爺捏的。」真傷心,他的手藝有那麼拙嗎?竟被她看成是出自奶娃娃的手,虧他還以爲捏得挺好的。
向晚聞言怔了一下,極其緩慢地看向窗戶旁那對胖乎乎的小童。「捏得很好,兩名童子在搶……一根雞腿?」
「是一女童一男童穿著肚兜,捧著花開富貴的並蒂蓮!你明明長了一雙把爺迷得神魂顛倒的聰慧眼珠,美得像會說話似的,怎麼眼色那麼差呢!認不出什麼是千金難買的極品。」他意有所指,有個「極品」在她眼前卻視而不見,平白辜負良辰美景。
美目一閃,似帶笑意。「二爺確定那是肚兜,不是失手留下的手印,而且那朵蓮花也開殘了。」
被人拆穿了手藝不精的事實,鳳揚塵毫不在意的佯惱。「爺說是並蒂蓮就是並蒂蓮,你把眼睛揉亮了看清楚,那女童的模樣長得多像你,一點點嬌、一點點蠻、一點點橫行霸道,瞧她眼中的孤傲簡直和你一模一樣。」
「和我一模一樣?」她挑了挑眉,覺得他話中有話,似有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隱喻。
「你看爺也不是不通人情,只會壓榨、勞役爺的向晚小心肝,你的生辰爺不假他人之手的捏了這對娃娃,祝賀你年年福有全,歲歲有爺相伴,快點感動得滴兩滴淚來給爺瞧瞧。」他可是花了三天才捏出看得出人形的胖臉娃娃啊。
正在爲海棠修枝的向晚手偏了一下,差點滑掉素手中的剪子。「向晚的生辰在五月,二爺送早了。」
「咦!爺這記性也有出錯的時候,你不是三月桃花開時出生?」這是他第一次爲她慶祝生辰,他查到的資料不可能有錯。
「二爺記錯了。」他錯了,她出生時沒有一樹桃花,只有母妃幾乎斷魂的細碎
三月裡,百花盛開,月華山上的清華離宮滿是嫣紅姥紫的如星繁花,密密麻麻的,爭著在季節裡開放,展現最嬌媚的姿態,告訴那賞花的人兒莫空待春光,人生苦短。
每年她的生辰,芳菊、貞秀、若荷、素心她們總是絞盡腦汁爲她慶賀,有時是一夜的煙火不斷,有時是在湖面上放滿大小不一的蓮花水燈,有時宮人們換上胡服,跳著滑稽的胡旋舞,有時是百鴨全餐、烤全羊……她們費心地想逗笑她,希望她每一年的生辰都能過得開開心心。
雖然每年都會送來宮裡的賞賜,可是她最想見到的那個人卻不曾出現,陪伴她的永遠是侍女和太監,血緣至親一個也沒有。
王女年滿十二歲以前要待在離宮裡爲皇家祈福,但是她祈來什麼福呢?一場大火就毀掉皇室聖地,她流落民間;她日日夜夜的祈禱又有誰聽見?護佑聖靈根本保護不了任何人。
那沖天的火焰,哀鴻遍野的淒厲叫聲,焦黑的屍首和流不盡的血,她……什麼也做不了,誰也救不得,只能眼睜睜地看曾經陪她一同歡笑的宮人、侍衛們死於非命。
那是她不想去回想的記憶,太殘酷了,芳菲三月,那是揹負著無數條人命的清華公主的生辰,她現在還無力面對,寧願自己只是向晚……
向晚陷入深濃的悲傷中,回憶起令她傷痛的一幕幕,她珠玉般的眼兒流露出茫然,渾然不知一抹帶著賊笑的男人貼近,雙臂穩穩地扣住她的細腰,結實的胸貼著纖柔雪背,舉止輕佻。
「向晚,你好香,女子的身體都像你一樣嬌軟香馥嗎?」他語帶調戲,斂下眼中情緒,她剛纔的眼神太哀傷了,他不喜歡。
腰間一緊,一顆重重的頭顱往肩上一擱,猛地回神的向晚羞紅了面頰,秀眸中微透出惱意。「二爺,竊玉偷香非君子所爲。」
「爺沒偷呀!爺竊的是自己的女人,六年前爺就將你烙印了。」隔著衣服,他吻上她左肩。
雪嫩的肩狎烙上鳳字爲形的鳳翔圖樣,他把代代相傳的鳳氏家主印信烙在她肩上,她一輩子和鳳氏脫離不了關係,不論她在什麼地方、不論她是什麼人。
「二爺還沒戲弄夠嗎?若是閒得發慌,就把向晚手邊的活兒接過去,向晚也想當一回富貴閒人。」只要一提及身上的烙痕,倍感羞辱的向晚便無法平靜,她不認爲這是一種榮耀,皇家帝女不屬於任何一個人。
低聲輕笑的鳳揚塵幽然嘆了一口氣,輕吻她的雪白頸項。「你不敢放縱自己愛我,是因爲你知道早晚有一天會離我而去,你不想要經歷痛徹心扉的離別之苦,所以先一步放棄我,我說對了吧,向晚。」
「二……二爺莫要猜測,向晚已是鳳氏家婢,還會到哪兒去。」微僵的身子不由自主地輕顫。
「這要問你嘍!爺的心都被你牽著走,你到哪兒爺就跟到哪兒,別走得太快,要等等爺’一個人走太寂寞,爺會心疼。」能用什麼留下她,感情?恩情?還是……他鳳二爺的身體?
這個不錯,勾引她,把她變成他的人,女子出嫁要從夫,當她成了他兒子的娘,她還跑得掉?
他一面想,一面將手放在她的腰上。
「二爺,把你的貓爪子收回去。」他放錯地方了。
他一下子正經,一下子戲謔,叫人猜不透他腦子在想什麼,難道他知道她是……不!不可能,她一直隱瞞得很好,對誰都不透一絲風聲。
她是全家慘遭殺害,孤苦無依的落難千金。向晚在燒退了後如此解釋,然後在鳳氏落了根,言行舉止一如尋常人。
她以爲自己全無破綻,事實上破綻百出,不說她眉心那顆痣,光就她的容貌、她的氣度、她的談吐,她無意間散發出的皇家氣勢,在在引人疑竇,沒有哪一戶人家的千金擁有如此高貴尊榮的氣質及矜貴的驕傲。
只是她不說,別人也不問,怕觸及她心底深處不爲人知的傷心事,不是人人都願意將家醜道於外人知,因爲心疼她的遭遇,所以有所體諒。
「嘖!借放一下又不會少塊肉,你看幽人、香塵、夕……夕什麼的,你一手調教的小丫頭們笑得多開心,認爲我們是天生一對,天造地設、佳偶天成,爺每個賞銀五兩。」他敗家,揮金如土。
海棠居的小院子旁,幾個好奇的小丫頭躲在樹叢後偷看,捂著嘴吃吃發笑,一聽到有賞銀可拿,個個可有精神了,大聲喊著「謝爺賞賜」,然後故作認真去幹活地跑開了,向晚見狀羞惱不已,暗罵鳳二爺害人精,她好好的名聲全給他敗壞了,日後她拿什麼臉去管她的小婢女。
「二爺,你可以停止對我的騷擾嗎?我真的不想再對你用毒。」毒是用來防身,並非逼退「登徒子」。
想到前幾回的悶虧,鳳揚塵有些不甘心地放開手,狀若無意地說了一句,「聽說宮裡的長公主也長了一顆觀音痣,和你一樣在眉心。」「……」她手上的花剪掉了,全身僵硬無比。
他彎下身拾起剪子,放入她手中。「向晚,記住爺說的話,爺不放你走你就走不了。」
「你……」他爲什麼會突然提到這件事?
這些年她不只一次派了木犀和木雲易容去探聽宮中消息,但是皇宮內院防守太過嚴密,滴水不漏,因此他們只能打探到清華公主尚在人世,目前平安住在風華宮,和公主太傅雲破天時有往來。
於是她又想往雲宰相方面試探,看能不能聯絡得上,只是似乎有人暗中阻攔,讓兩人每每無功而返,她也因此斷了這條線,不再試圖打探消息,若是引起有心人的注意,她隱忍多年就徒勞無功了。
她都已經這麼小心了,莫非還是露出破綻,讓他看出異象?「順便知會你一聲,麻煩來了,你對爺笑一笑,爺就幫你打打叮人不痛、飛來飛去卻很煩人的小蟲子。」他異常期待地睜著嫵媚鳳眼,眨呀眨的等著美人兒對自己撒嬌。
「什麼麻煩何須二爺出馬……咳!向晚明白了,是桃花債。」透過半敞的窗子瞧見朝書房走來的數人,向晚了悟地掩脣輕咳,這個「麻煩」的確不好應付,以她的立場十分棘手,以及……耐人尋味。
她自懷中取出一物往某個明知有訪客卻只顧著吃她豆腐的男人手上剌去。
「向晚小心肝,你還沒對爺笑……噢!」她……她居然又用針扎他,這次不知道有沒有下毒。
不管有沒有,有備無患,鳳揚塵不動聲色地先吞了一粒解毒丸,有毒解毒,沒毒當進補。
向晚暗笑不已,那不過是普通的繡花針,春濃落在海棠居忘了取走,她暫時先收著,等空閒了再歸還。
只是沒想到某人太多疑了,自個兒心懷不軌還疑心到別人身上,防人防到草木皆兵的地步。
「塵兒呀!姑母可找到你啦,你評評理,爲人子女者是不是該聽從父母之言,畢竟兒女是孃親十月懷胎辛辛苦苦生下來的,不肖之人可是背宗忘祖,豬狗不如,是會被天打雷劈,誰會人不當去當畜生呢?」鳳從蓉不直接說明來意,反而以孝道做個套子讓人往裡跳。
以她淺薄的腦子這樣已經算是有手段的,街坊鄰居間挑撥是非她是個中翹楚,不鬧得人家分家也會家宅不寧、夫妻失和,閒來大打出手當消遣。
只是這樣的伎倆在鳳揚塵眼中,連雕蟲小技都稱不上。
原來衝著他來了,看來他不接招不行。鳳揚塵勾起冷笑。「姑母不曉得小侄正是宗親口中的不肖子嗎?無德無能又無才,混吃等死包戲子,你要找小侄評理可是找錯了人,小侄不孝已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爹他張口閉口罵我小畜生,但小侄等天雷來劈老是等不著,難道不孝爹孃纔是天理?」
他一口氣把鳳從蓉頂得目瞪口呆,啞口無語,久久說不出話來。
誰會厚顏無恥自稱是畜生,誰又敢大言不慚非孝子,一副無賴口吻等著天打雷劈,要跟他比臉皮厚,怕是無人出其右,人不要臉還有什麼事難得倒。
真人不露相,「阿斗二爺」真是個辯才,條條無理至極。
「塵兒,不可對姑母無禮,來者是客要以禮相待,娘和姑母有些話要與你私下談,我們到你的流蘇院坐坐吧!」終身大事是正經事,成與不成多少要留點後步。
本來要命人準備茶水的向晚一聽見田鏡秋的話,知道她有意避開她們這些「下人」,便以眼神示意幽人收起茶具,待他們一行人走後便各歸原位,胡家母女的難伺候是出了名的,誰也不願自找罪受,他們要走,她也樂得輕鬆。
不過她放心得太早了,某人一見她鬆了口氣的神情大爲不滿,長臂一伸,將她撈進刀光劍影的戰場。
「事無不能向人言,又不是雞鳴狗盜之徒,何必要藏頭縮尾,有事在這兒長話短說就行了,別耽誤了我和向晚小心肝情話綿綿。」鳳揚塵含情脈脈看著向晚,情濃似海,彷佛山無陵,江水爲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呀!這個瘋子二爺,他就是不肯放過她。向晚暗自咬牙。
「塵兒,向晚她……」不適合你。
田鏡秋的門第觀念很重,雖然向晚、疏雨、香羅、春濃四婢深受她喜愛,可是娶妻當娶門當戶對,出身賤籍的婢女最多隻能當妾。
「表哥你是瞎了眼呀!她給我提鞋還差不多,一個賤婢而已,豈能越到主子頭上!你叫她跪著給我穿鞋,我勉強容許她在你身邊多伺候幾年。」等她當上表哥的妻室,看她怎麼整治這目中無主的小賤人。
叫她跪著?胡二小姐想必將自己看得太高了。向晚垂目不語,眼中淡淡地閃過憐憫與無奈。
「你叫誰跪著給你穿鞋呀?我呸!你是個什麼東西,破落戶的小千金也敢當我的面張狂,我鳳二爺的人是你能使喚的?自個兒犯賤就回去反省反省,不要讓我一腳踹死你。」鳳揚塵作勢要踹人,還不許別人拉住他。
「哎呀!你這是幹什麼,爲了個下人發大火,語柔是你的親表妹,你還真想殺了她不成,嫂子,你也說說話。塵兒實在太不像話了,妻子還沒過門就先寵妾滅妻,這傳出去能聽嗎?」鳳從蓉一邊護著女兒,一邊不忘以丈母孃自居。
「塵兒,住手,你再胡鬧,娘就當沒你這個兒子,咱們母子關係不要也罷,你的胡作非爲叫娘太失望了。」他怎會糊塗到這種地步,無視禮法的存在。
他眸中冷芒一閃而過,多了嘲意。「娘呀!兒子可是你生的,你胳臂肘向外拐才叫兒子心寒,你丈夫姓鳳,你兒子姓鳳,人人稱你一聲鳳夫人,你爲了姓胡的不要兒子,這話沒天理呀!咱們去找爺爺說一句公道話,看誰的心長歪了,一個外人而已,也敢踩在鳳氏的地盤作威作福,當鳳氏的男人全死光了嗎?這個家已經由她做主了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