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底, 稅賦改制之事仍然在華朝如火如荼的進行着。
自六月以來, 全國各地開始大規模的丈量清理田地。
即便朝廷幾次三番警告各級地方官員務必重視此事, 不可從中牟利, 然而總歸還是有那些膽大包天的。
先是湘省有同一組的三名知縣收受鉅額賄賂, 在清理過程中, 爲一名叫王守明的富商掩飾瞞報田地之事。
這個時代階級劃分明顯, 講究個士農工商,原本作爲最末的商家,即便是生意做得再大, 家裡銀子再多,終究是地位要低上一些。
如今清理田地,又與官員們的升遷掛鉤, 尋常而言, 即便是那些商戶行賄,大多數的官員也是不願冒險的。
而這王守明卻是一連向同一清理小組的三位知縣行賄, 而且還都成功了。
其實並非是那王守明有何利害特殊之處, 不過是他有一個好的堂兄。
原來, 這王守明跟前任戶部尚書王守和乃是同族, 甚至是王守和的堂弟。
查探到這一層關係, 湘省巡撫樑如海躊躇了一番, 最後還是決定讓手下幕賓帶着一份奏摺,外加一封書信奔赴雍京。
畢竟王守和乃是前任的戶部尚書,而現今的戶部尚書季銘, 乃是樑如海的業師。
季銘現在在朝中如日中天, 權勢日盛,作爲季銘門下最出色的弟子,又是正二品的地方大員,樑如海如今也是被衆人所關注着。
甚至有人傳言。
待稅改之後,季銘內閣拜相,將卸任戶部尚書跟工部尚書之職。
屆時戶部尚書乃由現今的戶部左侍郎錢卓然接任,而工部尚書之位,卻是會留給樑如海。
這雖是朝中一些人的揣測之言,但樑如海還是頗具野心。
畢竟季銘如果拜相,他這個首席大弟子,絕對會被扶植起來的。
因而,在一知曉他們湘省那個膽大包天,敢同時向三位知縣行賄的王守明的身份背景之後,樑如海也是一時拿不準此事該如何處置。
同爲戶部的前後兩任尚書,而且當初那王守和辭官,還是有些被元化帝逼迫的緣故。
季銘與王守和的關係,必然是十分微妙的。
現在稅改之事又是由戶部推行,由季銘總裁,眼下這稅改纔開始不久,便拿着前任戶部尚書的堂弟開刀……
這也實在是有些說不過去。
加上他如今身處湘省,對於京中的消息格局也把握不準,不如將此事交由他的老師季銘去決定。
因而,樑如海方纔如此行事。
樑如海的幕賓入京之後,便先去了季府請見季銘。
照着樑如海的設想,如果恩師季銘言及此事需得稟奏,他便讓那幕賓將奏摺遞交內閣。
當然,若是季銘有別的考慮,不想將此事鬧大,那奏摺自然就一把火燒了便是。
最後,一如樑如海所想,他的恩師——季銘,仍是決定將此事擺到明面上來說。
畢竟眼下稅改纔開始不久,便出現了這樣的事情,若是這一次爲了全王守和的面子,將此事大事化小了。
要知道現在全國不知有多少士族還在觀望呢,假使王守明一事穿了出來,那麼必然會有人輕視他季銘,輕視戶部,甚至輕視稅改之事,從而開始效仿王守明那般行事。
如此一來,無疑是不利於稅改的順利推進。
還有一個最關鍵的便是,雖然那王守和乃是曾經的閣老兼戶部尚書,但他總歸還是告老還鄉了。
所謂人走茶涼,這在官場是最爲常見之事了。
自季府一出來,那樑如海的幕賓轉身便去了內閣衙門,將奏摺遞了上去。
稅改開始之後,因着元化帝頗爲關注此事,內閣也相應的作出了調整,一改往前的票擬程序,對於稅改之事,皆是標以紅籤,以示緊急。
樑如海的奏摺呈上去之後,先要由內閣專門的官員貼票擬籤的,這位貼籤籤的七品官員見着奏摺的留名爲‘湘省巡撫樑如海請奏陛下’的字樣,當下便正色了些。
雖然他們內閣權重,除了內閣的宰相閣老們這幾位大佬之外,他們這些尋常的內閣官員也都是見慣了大世面的,甚至有的內閣官員因着內閣的地位,自覺他們自己都比其餘各部門的官員要體面一些。
這其實是可以理解的。
當初顧雲浩在察覺到這一情況之後,也只是含笑聽聽就是了,並不覺得意外。
只是今日這位貼籤的官員卻不敢輕視樑如海的奏摺。
這不僅僅是因爲樑如海乃是正二品的地方大員,更是因爲他乃是季銘季閣老的得意弟子。
季銘如今權傾半朝,現今內閣之中,左相杜允文跟副相陶明哲紛紛蟄伏,有些地位不保的樣子,就連右相孫惟德也要避其鋒芒。
這內閣之中大佬們的角力和權勢的強弱,作爲內閣的官員,是感受最爲明顯的。
認真地翻開樑如海那奏摺的附頁。
內閣派專門的官員在奏摺上貼籤,其實主要是爲了分流,在奏摺送到內閣之初,便進行一個簡單的分類,從而方便內閣官員們票擬處置。
當然,這些負責貼籤的底層官員是沒有資格翻看奏摺詳情的,因而奏摺在送至內閣之時,是直接封着的,只在背後附上一個附頁,上書奏摺的大體內容。
貼籤官要根據附頁上書的內容,判斷奏摺的緊急重要程度,隨之貼上相應的文箋。
這位貼籤官看了一遍附頁之後,便極快的貼上了一張紅箋,直接起身去送交這一奏摺。
除了三位宰相,內閣的大佬們都身兼他職,內閣的奏摺每天堆積如山,這些大佬們根本不會全部閱看。
每一位閣老,都會選拔幾名自己心腹信任之人進入內閣,成爲正五品的閣官。
奏摺呈上之後,其實大多都是由閣老們下面的閣官處理。
待閣官們票擬之後,遞交這些大佬們檢查之後,再挑選重要的呈交元化帝,至於那些不重要的,則是直接發往各部門及地方就是。
當然,若是遇到緊急或是重要的事,這些內閣大佬也都不敢小覷,便會第一時間閱看奏摺,而後親自向元化帝稟奏。
在內閣議事之後,大佬們紛紛散職離開了,只餘下一個人留守當值。
不錯,內閣的大佬們除了集體議事之外,平時是很少會全天待在衙門裡面的,基本上是六部尚書輪流留守值班,而三位宰相,自然是不必輪守的。
今日,當值這人恰好便是新上任不久的禮部尚書袁振。
今日事少,袁振正一面吃着茶,一手拿着本書歪在哪裡翻看着,便見自己的閣官雙手捧了一份奏摺進來。
“閣老。湘省巡撫樑如海,有加急奏摺呈上。”那閣官恭敬地道。
瞟了一眼那奏摺上的紅色紙箋,有聽聞呈折之人乃是樑如海,袁振自然是不敢大意,忙放下手中的書,坐直了身子,道:“拿來我瞧瞧。”
雖然袁振繼任了禮部尚書,成爲內閣大佬之一,但也知曉如今的他在內閣資歷尚淺,是需要低調注意的。
而且先前元化帝欽點了季銘爲新政的總裁,雖然說是主持稅改之事,但袁振現在也算是元化帝頗爲信任之人。
從元化帝偶爾的言辭,以及前些日子清理禮部跟兵部官員的手段來看,袁振心裡猜測新政其實並非僅僅是稅改那麼簡單。
說不定稅改之後,還有旁的事。
要知道歷來主持新政之人,那都是大權在握的,可以說是集權於一身。
眼下僅僅是推行稅改,季銘便已經主政兩部,權勢如此之大,今後若是還有旁的事,自然是要更進一步,說不定就連現在的右相孫惟德,到時候也不如季銘勢大。
如今那樑如海乃是正二品大員,待季銘權傾朝野之時,指不定這樑如海比自己還勢大呢。
袁振不敢小瞧樑如海,又見那奏摺上的紅箋,閱看奏摺也很是認真。
然不過只看了寥寥數語,袁振便是目色一閃,越往後看,臉上的表情就越發凝重,只待看完之後,卻是立即站起身來。
“閣老,您這是……”那閣官見着袁振如此,不禁有些詫異。
袁振一面整理自己的官帽和衣裳,一面簡單地道:“本官即刻便要用馬車,你且去囑咐車馬司準備着。”
他們內閣距離皇宮雖是不遠,但還是有一段路程,因而專門設有車馬司,放便這些閣老宰相們出門。
但一般來說,閣老們出門都是坐轎子的。
轎子氣派啊,八擡的大轎,在加上緊隨其後的護衛侍從,走到巴黎都是烏央烏央的一大羣人,簡直如衆星拱月一般,多拉風啊。
然而此時袁振卻是不準備用轎,而是讓人準備馬車?
難道是有什麼急事?需要入宮覲見?
那閣官乃是袁振心腹,當下便猜到了其中緣故,也不敢多問,只急急應下道:“下官這便去吩咐車馬司。”
這裡袁振看着那閣官出去,復又瞥了一眼手中的奏摺,眼中帶着幾分無奈之色。
還真是膽大包天!
只是這事怎麼偏偏在他當值的時候遇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