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福望望四周,只有蒼巒,樹林,崎嶇小徑,哪裡有一個人影。
這是什麼人?救了我,爲什麼隱遁?尹福顧不上多想,奔入崎嶇小徑,去迫皇家行列。
行了一程,尹福見一個山坡上有兩個年輕後生正在對弈。
尹福見那紅臉後生每吃白臉後生一個子兒,就將拳頭大的石棋子掐在三隻手指上,只稍一用力,棋子就碾成粉末。而白臉後生每吃對方一個子兒,就將石棋子撂在一旁,用中指一彈,石棋子即裂成數半,然後放入嘴中,“嘎巴”幾聲,吞下肚裡。他倆下着棋,那石塊、石粉卻堆了一地。
尹福尋思;在這荒郊野外,寂無人煙的崎嶇小徑,竟有兩位衣冠楚楚的年輕人專心對弈,而且功力非凡,必有來歷,不可輕視。
尹福只顧去追皇家行列,又跑了一程,沒提防腳下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他一個“鷂子翻身”,穩穩立於地面。
一個矮矮的傢伙笑味味站了起來,他憨聲憨氣地叫了一聲:師傅,原來是你。
尹福定睛一瞧,此人又粗又矮,衣背上幾個破孔露出一團團帶紫色的肉體,腰間掛着一個大褡褳,沉鈿鈿的將褲帶墜成了很彎很彎的弧線,紅紅的臉蛋露出很圓的笑窩,活像個彌勒佛。原來是他的弟子馬貴。
馬貴是直隸淶水人,由於家裡是開木料廠的,人稱“木馬”,18歲時便拜尹福爲師,如今也在肅王府當護衛。他的螃蟹畫得有名,江湖上又稱他“蠐蟹馬”。
尹福聞到一股濃烈的酒氣,問逆:“你又喝酒了?”
馬貴呵呵笑着,抹了抹嘴:“人生有酒須當醉,一滴何曾到九泉,哪裡有不喝酒的道理?”
“暍酒要誤事的。”尹福一本正經地說。
“可我喝酒卻辦成了一件大事。”說着朝樹叢中喊道;“皇上,出來吧。”
光緒戰兢兢從樹叢裡鑽了出來,渾身是土,狼狽不堪。
“怎麼?”尹福有些摸不着頭腦。
馬貴神氣活現地說:“形意門郭雲深和車毅端要在山西太谷比武,天下許多好漢都想去瞧瞧,這次比武都是因爲郭雲深的師父李洛能生前說的一句話。李老先生說,郭雲深的武功不如車毅齋。郭雲深聽了不服,訂於最近到車毅傑家中比武,這不是一件快活事嗎?我也想去瞧瞧熱鬧。路過這裡,酒癮又犯了,尋來尋去,尋到燕山大盜黑旋鳳的老巢,美美地喝了一頓,沒想到正撞上黑旋風劫持光緒皇上。我想:師父護聖駕西去,丟了皇上,一定非常着急。於是我悄悄埋伏在樹上,我正要救皇上,沒想到來了一個小妞把皇上救了……”
尹福問道:“皇上又遇到救命恩人了?”
“哪裡,那小姐口口聲聲要助皇上去恆山,說要把他千刀萬剮祭祖,真是一難未消,一災又起,我乘小姐與衆匪混戰之時,把皇上搶了出來,沒想到走到這兒碰上了師父……”馬貴得意地說着,唾沫星子亂濺。“幸虧遇上了師父,皇上已迷了路。”
尹福道;“馬貴,你也跟着護駕吧,肅王府的幾個護衛也在隊伍裡。”
“我纔不去呢,這些王爺腐朽得連骨頭都爛了!洋人大兵壓境,他們望風而逃。八國聯軍進北京時,我正在淶水老家,參加了家鄉的義和團,一聽說北京的義和團打敗了,弟兄們也都散夥了,唉……”
馬貴想了想,對光緒說:“慈禧太后專權,國步艱難;皇上受掣,無力迴天。何不趁此機會,返回京都。慈禧遠遁,何不趁此機會,使權柄完壁歸趙?”
光緒悽楚地說;“我原也不想離京,可又一想,事情決非簡單。兵權操在榮祿、袁世凱等人手中,我只不過是個光棍皇帝。”
馬貴說:“皇上索性與各國公使聯絡,在他們的支持下行使皇權”。
光緒搖搖頭:“我乃是中國皇帝,豈能依靠洋人自立?”
馬貴聽了,無言以對。他想了想,又說:“乾脆追上慈禧車杖,殺了這女人,皇帝在此,誰敢不服?”
光緒嘆了口氣,說:“俠土差矣。自古忠孝爲本,我如何行不忠不孝之事?再說國難當頭,深宮又起內訌,只能對洋人有利。況且兵權操在太后手中,我若使人殺了太后,弄不好全國大亂,洋人乘機瓜分我國,四分五裂,我倒要背上千古罪人的枷鎖了。再則車杖中後黨勢力強大,有李蓮英、崔玉貴,鞦韆鶴一班奸人,也不好下手……”
尹福道:“馬貴,皇上深思遠慮,可能考慮得更遠,……”
馬貴長嘆一聲,緩緩道:“那就聽萬歲爺的吧,我告辭了,來日北京相見。”說着拜揖而別。
尹福也不強留,他深知這個比他小13歲弟子的性格。
尹福帶着光緒沿着絕谷累石。崇墉峻壁的崎嶇小徑往前追皇家行列。走了一程,只見前面有七八十具兵丁的屍身。光緒一見這情景,唬得挪不開步了,尹福見了也覺納悶,他也顧不上許多,索性背起光緒,鏜着狼藉的屍首,大步朝前趕去。
尹福揹着光緒正走間,猛聽有人大喝:“站住!”尹福定睛一看,兩旁路上躍出大批兵丁,爲首的一個風流倜儻,文文雅雅,背後出現一面大旗,上寫一個“岑”字。
尹福見是大清的兵丁,喝道:“皇上在此,還不快拜!”
爲首的那個官員一聽,往前走了幾步,仔仔細細地打量了光緒一番,“撲通”一聲滾下馬來,拜伏在地,連連叩頭道:“甘肅藩司岑春煊在此迎候聖駕!”
光緒一聽岑春煊到了,立刻滑下來,問道:“你如何到此?”
岑春煊回答:“臣岑春煊正在張家口防務,以抵抗沙俄軍隊入侵,聽說聖駕西幸,恐途中發生不測,特地率兵勤王。”
“你帶了多少兵馬來?”光緒又問。
“步兵三營,每營四百多人;騎兵三旗,每旗約二百人。”
“都到齊了?”
“正在由昌平至懷來之間的一路上,一面堵擊亂匪,一面趕來護駕”。
“可曾帶足餉銀?”
“由甘肅動身時,陶大人只發給餉銀五萬兩。”
光緒頓了一頓,又問:“你們見到老佛爺了嗎?”
岑春煊回答:“太后等人正在前面岔道一座廟裡歇息,正在派人四處尋找聖上。”
岑春煊扶光緒上了他的戰馬,又讓兵士牽了兩匹馬來,自己翻身上馬,又示意讓尹福騎上另外一匹馬。
遠遠地一聲槍響,緊接着是一陣亂槍聲。光緒嚇得險些從馬上栽下來。
岑春煊用手指着響槍的方向:“那是四鄉里竄來的一股土匪,方纔他們突襲了我帶來的軍隊……”
岔道:破廟裡。
火光微弱,慈禧愁眉苦臉地喝着一碗小米稀飯,瑾妃扯着溼乎乎的被子在烤火、隆裕望着黑粗瓷碗發怔。
李蓮英蹲在一旁鋪着門板,不敢言語。
連空氣似乎都凝固了。
崔玉貴像個小孩子,連蹦帶跳地竄進來,拍着手叫道:“皇上找到了!身上沒掉一根毛。”
慈禧聽了,苦笑道:“掉什麼毛?如果掉毛,還不成了猴子了。”
隆裕手中的黑粗瓷碗“啪”的一聲落在地上,摔成一堆碎塊塊。
“好,碎碎(歲歲)平安!”李蓮英的一雙鷹眼爍爍生光。
瑾妃的心裡好像沉下了一塊石頭,身子變得輕飄飄的,一忽兒不能自持,斜倚在地上。自從珍妃死後,光緒待她格外殷勤,可能是把她當成了珍妃的替身。
光緒強打精神出現在廟門口,慈禧熱淚盈眶地撲了上去……
七月二十三閂(西曆八月十七日),天色陰晦。兩宮在一早離開了明永樂駐軍處——岔道,又朝京綏孔道所在的直隸懷來縣逃去。
馬玉昆帶着神機營、虎神營的兵丁在前面開路,李蓮英,崔玉貴。剛毅、慶王、禮王、端王、肅王、那王,瀾公,澤公、定公等人隨護在兩宮車駕的前後左右,跬步不離,驅馬而行,岑春煊得意洋洋地率領着一千多兵丁斷後,尹福和李瑞東驅馬在岑春煊之前緩行。
“鼻子李”李瑞東聽尹福講形意拳名家郭雲深和車毅齋要在山西太谷比武,心裡癢癢的。他知道這兩位武林高手相鬥,必是驚心動魄的精彩。而且天下高手雲集太谷,內中肯定有不少舊友親朋。李瑞東生性愛瞧熱鬧,好交朋友;他行俠仗義,樂善好施,家中常有不少食客,素有“小孟嘗”之稱。
李瑞東笑着說:“尹爺,如果路上方便,咱們跟皇上告假,也到太谷瞧瞧熱鬧去。”
尹福白他一眼:“你這一輩子熱鬧還沒瞧夠嗎?護衛皇上要緊,這是大事。皇上、太后要是不在了,全國還不知要亂到什麼地步,洋人該看咱們的熱鬧了,咱們腦袋搬家了還不知怎麼搬的!”
李瑞東道:“這個郭雲深也是個了不起的英雄,他是直隸深縣東安莊村人,後移居馬家莊,師承李洛能,在武林中素有‘崩拳大師不倒翁’之稱。”
尹福嘆道:“你可知道郭雲深偷拳一事?神拳李洛能從山西太谷返回家鄉直隸深縣豆王莊,設場授徒。當時郭雲深慕名向李先生求教,但李先生說郭雲深性格激烈,好與人比試,不喜歡郭雲深的性格,不肯收他爲徒。但是郭雲深心誠志堅,便在李家當零雜工,旁視崩拳一式,揣摹偷練了3年。李洛能見他學拳志堅,便收他爲弟子。雲深自得李師親授之後,艱辛備嘗,行走坐臥無不用功。在李師待客會友時,衆徒皆可偷閒,只有雲深恭謹侍奉不離左右。當李師長談時,雲深便站定形意樁功立於身後聆聽。李師出外訪友騎着大青驢前行,雲深便打着崩拳在後緊趨。星移斗轉,李洛能到了晚年見雲深出類拔萃,便將形意拳訣要領秘傳給他。”
尹福見李瑞東聽得入神,又接着說:“郭雲深雖然身材矮小,但體格健壯,精力超人。光緒十一年,他曾因捕盜有功,被深縣縣令錢錫採引爲上賓。以後,盜匪爲了復仇,派了一個武功出衆的刺客挾刀刺郭,但反被他奪刀所殺。按照條例,本應判處雲深重刑,但錢縣令愛他才華,判作誤傷人命,投進獄牢。在牢獄裡,郭雲深仍然苦練崩拳,因戴着腳鐐,因此只能進一步,跟半步,於是雲深爲了隨地而練之便,郭將李師所傳的跨步崩拳,改爲半步崩拳。白日,雲深在獄牢練崩拳,到了晚上則被錢縣令偷偷放出來,讓他教錢縣令的兒子錢硯堂拳術。這樣過了3年,正逢光緒帝婚典,大赦天下,雲深才獲自由。此時,他的半步崩拳絕技已練至登峰造極的境界。”
李瑞東嘆道:“他真是一位奇人,聽說他從直隸深縣往東、南、西、北打,從未遇到對手,有‘半步崩拳打遍天下無敵手’之美稱……”
尹福聽了不悅,雙眼望着蒼翠的山巒。
李瑞東只顧自己說,猛見尹福一聲不吭,急忙問:“尹爺,你怎麼了?”
尹福還是不說一句話。
李瑞東爲了打破眼前的尷尬處境,說道:“尹爺是不是倦了,咱們猜幾個武術的歇後語吧。”
尹福哼起了小曲。
李瑞東晃悠着腦袋說:“太極拳的脾氣——”
“軟中有硬!”尹福擡高了嗓門。
“桌子底下打拳——”
“起手不高。”尹福像是鼻子裡哼出來的。
“門角里打拳——”李瑞東嘻嘻笑着,鼻子向上翻着。
“有勁使不出。”
“雞窩裡打拳呢?”
“小架式!”尹福隨口答道。
“墳頭上耍大刀”。
“王五!”尹福漫不經心地答道。
“不對!”李瑞東哈哈大笑。
“耍大刀的當然要數王子斌!”尹福大聲辯解着。
李瑞東往前湊了湊:“我告訴你吧,是嚇鬼!”
尹福聽了,淡淡一笑,說:“我也讓你猜幾個武術家的人名謎。”
李瑞東笑道;“在所不辭!”
尹福想了想,說:“千金買一馬——”
李瑞東將小辮一甩,答道:“伯樂。”
尹福搖搖頭:“不對,伯樂是武術家嗎?他會什麼拳?”
李瑞東拍了拍後腦勺:“噢,是你徒弟螃蟹馬——馬貴。”
尹福點點頭,又說道:“鳳凰掉在桂花塘裡。”
李瑞東想了想,吐了吐舌頭,說道;“這個還真有點難度哩,是江南大俠甘鳳池!”
尹福笑了,接着又說:張佔魁家門口有三座山。
李瑞東問:“就是天津武術家張佔魁先生嗎?”
尹福說:“我不是問你這個,你猜人名謎。”
李瑞東吐了一口氣,“莫不是張三丰(峰)?”
尹福點了點頭,又說:“文章滿紙春秋累。”
李瑞東道:“這個可是文詞,恐怕深不可測。”
尹福笑道:“你是書香門第,猜這句詩不費什麼氣力。”
李瑞東策馬往前跑了幾步,回頭叫道:“通臂拳張策!”
話音未落,正見一個身材矮小的管帶馳馬狂奔而過,徑直衝向第二輛皇家轎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