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玉昆等人聞說前面吊死了人,急忙趕到前面探視,發現是神機營的一個土兵。
他如何被吊死在這棵古槐上?每個逃亡的人腦裡升起一個問號。
尹福和李瑞東也火急火燎地趕到前面。
慈禧聞說後吩咐兩宮的轎車放下轎簾,生怕嚇着皇后嬪妃。
尹福端祥着那具死屍,見他身上沒有其它傷痕,猛地想起那首藏頭詩中“日亡一人”的詩頭。莫非刺客真的是每日殺死一人?他惴惴不安地想着。人困馬乏,惶於逃遁,生怕洋兵追上來,各營管帶誰還有心思清點兵丁人數,一定是昨夜刺客拖走了一個兵丁,勒死在這裡示威慈禧命令將那兵丁屍首轉移,隊伍急急趕路。
北國初秋的氣候,瞬息萬變,正是人馬到達南口的關口,大雨瓢潑,雨像一片巨大的瀑布,遮天蓋地捲了過來。雷在低低的雲層中間轟響着,震得人耳朵嗡嗡地響。閃電,時而用它那耀眼的藍光,劃破了灰暗的天空。
“啊!……”第一輛轎車傳出尖叫。
“是誰在叫?”慈禧嚴厲地問。
“是大阿哥。”隆裕戰兢兢回答。
“快讓他住嘴,膽小鬼!以後能成什麼氣候?”慈禧的眉頭皺了一皺。
過了約有一頓飯的功夫,雨過天晴,太陽竟從濃重的雲朵堆裡露出頭,顯出一道新鮮美麗的彩虹。多變的雲,轉眼化做層層疊疊的魚鱗片,閃着金紅鑲邊,罩得滿坡滿崗像開遍了野玫瑰一般。山道兩旁一叢叢一片片的野花,也喜悅得昂起頭,散發出芳香。山石、竹枝、蒼松、翠柏都像水洗過的,一條小溪充滿着雨水和泥濘,在陽光的照耀下閃動着細碎的銀光。
慈禧叫瑾妃掀起車轎簾,透一透車廂的悶鬱。她舉目遠眺,看到蒼翠的山峰,一片蒼翠的松柏,直入雲霄,其間有紅牆、黃屋、翠瓦、白雲。
“那是什麼地方?簡直是風水寶地。”慈禧忘記了身上的疲倦,興致勃勃地說。
“親爸爸,那是明十三陵,那山叫天壽山。”光緒無精打采地回答。
瑾妃問:“哪一座陵是崇禎皇帝的?”
慈禧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瑾妃自知失言,臉紅了半邊,她怎麼單單在逃難之時談及那個倒黴的皇帝呢。
光緒若有所思地說:“西南角上那一座小的,他最淒涼,死了倒鑽進了田貴妃的墓穴。”
慈禧聽了,臉上白得像一張紙。
隆裕見勢不妙,慌忙說:“咱們一人出一個聯挨個對,如果誰對不出,罰他下地走一段。”
慈禧聽了,道:“這倒是個解悶的好主意,我先出一個,素筠先對。”她用胳膊肘撞了一下繆供奉。
“炒豆捻開,拋下一雙金龜甲。”慈禧興致勃勃地說。
繆素筠想了想,對道:“甜瓜切破,分成兩片玉玻璃。”
光緒見繆供奉沉醉在喜悅中,說道:“你還要出個對子呢。”
繆素筠眨巴眨巴眼睛,說:“七男一女同桌凳,何仙姑怎不害羞。皇上,你對吧。”
光緒瘦削的額頭頓出一條刀刻的皺紋,淡淡對道:“兩宮一佛共車廂,聖明主理當躬思。”
慈禧聽了,臉上紅一塊,白一塊,嗔怒道:“緒兒,你對的這下聯成何體統?你好好謅出一聯,要不然,將你趕下車去!”
光緒聽了,喃喃道:“這下聯不是挺對仗嗎?”
瑾妃在一旁勸道:“皇上,你就正正經經地對一個聯子吧。”
光緒小聲地說:“三宮六院多關姬,萬歲爺龍體欠安。”
慈禧惡狠狠地說:“驢脣不對馬嘴!”轉過臉去了。
瑾妃用纖纖玉指捅了捅光緒:“你還得出一個聯子呢!”
光緒道:“小籃也是籃,大籃也是籃,小籃放到大籃裡,兩籃共一籃。”
瑾妃對道:“秀才也是才,棺材也是材,秀才放到棺裡,兩材並一材。”
慈禧嘟嚷道:“你們不能換一個喜氣的聯子?”
瑾妃趕緊又說出一聯:“一大喬,二小喬,三寸金蓮四寸腰,五匣六盒七彩粉,八分九分十倍嬌。”
隆裕長吁了一口氣,道:“好長。”她仰望着車頂想了想,說:“十九月,八成圓,七個進土六個還,五更四鼓三聲響,二喬大喬一人佔……”
衆人發出轟然大笑,瑾妃笑得伸不直腰。繆素筠掩着口笑,清涼鼻涕流了出來。光緒只是苦笑,眉宇間透出幾分悽楚。慈禧只有一絲笑紋,瞬息即收。
隆裕望了望慈禧,說;“該我出聯了。雪積觀音,出化身歸南海。”
慈禧笑了笑,對道:“雲成羅漢,風吹漫步到西天。”說罷,怡然自得地望着窗外的景色。慈棺看到太監副總管崔玉貴短衣襟,小打扮,一身毛藍褲褂,腰裡結一根繩子,汗毛巾挎在腰上,辮子盤起來,用手巾由後往前一兜,腳底下一雙登山倒十納幫的掌子鞋,真像是30多歲的一條車軸漢子。她不禁感到好笑,目前她已將內宮護衛的重責交給他,他也十分露臉兒,騎着高頭大馬,帶領着幾個侍衛不離慈禧的轎車周圍。
崔玉貴的後面是太監總管李連英,他這兩天有些蔫頭搭腦的,他原來是同情義和拳的,義和拳失敗了,他像鬥敗了的公雞。這些日子,他的臉拉得越來越長了,厚嘴脣也越撅越高,兩隻胡椒眼也不那麼靈活了,肉眼泡子像腫了似的向下垂着。他戴着一頂老農式的大草帽,寬寬的圓邊,把草帽的兩邊繫上兩條帶子,往下巴底下一勒,讓兩邊帽檐搭拉下來,遮住了自己的臉。他穿着一身藍布舊衣服,真像跟車伺候人的老蒼頭。
慈禧不願看到他們這副寒酸相,於是又把目光落在車廂內。眼前的皇后穿着褐色竹布上衣,毛藍色的褲子,腳穿一雙青布鞋,褲腿向前抿着,更顯得人高馬大。瑾妃一身淺灰色的褲褂,頭上蒙一條藍手巾,褲襠向下嘟嚕着,顯得拙笨,繆素筠一身藍布裝束,頭上頂一條白肚毛巾。
慈禧看了,也感覺着不舒服,於是眯縫着眼睛,不去看她們。她平生從來沒有穿過布衣服,如今穿起來如同披了一件牛皮,渾身到處刺癢,脖子底下,兩腋周圍長了小痱子,不搔就奇癢,一搔就痛得鑽心。
車裡奇熱,像蒸籠一般,歪脖太陽幾乎把人曬乾癟了;下過雨的地經太陽一曬,熱氣反撲上來,夾帶着牲口身上的腥羶味,薰得人非常噁心,車帷子,褥墊子到處都燙下。這時候,蟲子也多了起來,可能是騾馬身上有汗腥味,它們圍着騾馬轉,一團團,哼哼唧唧,趕也趕不走,就在迎而隨着車飛。用手一拍,它們的肚子像爛杏一樣,一攤膿水出來,使人起雞皮疙瘩,路越走越陡,東西兩邊的羣山擠壓過來,活像兇猛的野獸,從兩邊在追逐着一個獵物,終於頭碰頭地衝撞在一起了。慈禧如同鑽進了葫蘆裡,悶得像乾溝裡的魚向着天,嘴一吸一合地喘着……
這時,瑾妃坐立不安起來,身子蠕動着,眼睛淌下淚來。
“怎麼同事?”慈禧問。
“我……我要解溲……”瑾妃臉漲得通紅,結結巴巴地說。
原來這一路上女人上廁所成了一個難題,未進山前還能見到一些人家,可是也不知是什麼年代興的,說女人借廁所用會給本家帶來晦氣;必須進門喝口涼水,壓一壓邪氣,出門送一個紅包,散一敝晦氣。昨日車馬走到溫泉時,來到一個大戶人家,女人們再也按捺不住了,死說活說,好不容易,戶主才答應了,並搬來一缸涼水。瑾妃口乾舌燥,多喝了一瓢涼氣,有點鬧肚子了。
車馬到貫市時,駱駝行後面倒有個茅廁,沒法子下腳,蛆全長了尾巴,又肥又白;瑾妃上廁所時蒼蠅順着臉爬,黏黏的,趕都趕不散,落到身上有十幾只。瑾妃又急又怕,險些撲倒在地上。
這時,隆裕犯堆地說:“這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瑾小主怎麼辦呢?……”
慈禧掀起轎簾,望了望外面,又看了看瑾妃:“你真的堅持不了了?”
瑾妃咬着牙,點了點頭。
慈禧果斷地說:“就在路邊,人圍起來!”
光緒讓車伕停車,瑾妃、太后、隆裕等魚貫而下,太后的侍女榮子、娟子,還有幾位格格也下了車,她們在路邊圍成一個人牆,瑾妃先鑽了進去,一忽兒,太后、皇后、格格們輪流着……
尹福從隊伍之尾路過轎車時,正聽見蜷伏在抖笸籮上慈禧的兩個貼身侍女的對話。
榮子小聲地嘆了口氣:“唉,也真難爲老佛爺了,用野麻的葉子代替了手紙,在宮裡手紙是那樣精細……”
“可不是……”娟子細聲細氣地說:“我就加工過這種手紙。先領了細軟的白綿紙,把一大張分開裁好,再輕輕地噴上一點水,噴得比霧還細。我們經常比賽,同時含上一口水,同時噴出,看誰的力氣足,噴得時間長,霧星又勻又細。俗話說,拙裁縫,巧熨斗,這也是一種技巧。把紙噴得發潮發蔫以後,再用銅熨斗輕輕走過,隨後再裁成長條,墊上溼布,用熱熨,在紙上一來一往就行了。”
“整個宮裡都沒有廁所,解大溲用便盆盛炭灰,完了用灰蓋好;解小溲用便盆,倒在恭桶裡,每天由小太監刷洗乾淨,所以無論春夏秋冬,宮裡絕沒有臭氣味……”
尹福聽到這裡,恍然大悟。他想:怪不得在宮裡尋不到廁所,有一次他教光緒皇帝武術時,忽然要解小溲。轉來轉去,找不到廁所,最後只得找一個宮牆角解了。
那兩個小宮女又說下去:
榮子讚歎着說:“老佛爺用的官房真是一件國寶呢!植香木刻的,外邊刻着一條大壁虎,這條大壁虎真漂亮,四隻爪子狠狠抓着地,這就是官房底座的四條腿:身上隱隱的鱗,好像都張起來了;肚子鼓鼓地憋足了氣,活像一個扁平的大葫蘆,這正好做官房的肚子;尾巴緊緊地捲起來,尾梢折回來和尾柄相交形成一個8字形,成了官房的後把手,壁虎頭翹起來,向後微仰着,緊貼在官房肚子上,下巴頦稍稍凸出,和後邊的尾巴正好平行,手的虎口正好可以托住,做爲前面的把手;壁虎頭往後扭着,兩眼向上注視着騎在背上的人,嘴張開一條縫,縫內恰好可以叼着手紙;兩隻眼睛鑲着兩塊紅寶石,閃亮閃亮的。官房的口是橢圓形的,蓋的正中臥着一條螭虎,作爲提手……”
娟子讚道:“這真是一件寶物了!”
榮子又興高彩烈地說下去:“大壁虎的肚裡是香木的細末,蓬鬆着,便物下墜後,立即滾入香木末裡,被香木末包起來,根本看不見髒東西,當然更不會有臭味了……”
尹福聽到這裡,才知道所謂官房就是便盆,他想起看夥義小說《兒女英雄傳》中有這麼一段令人費解的情節:“在一個客棧裡,何玉鳳救了安公子後,呆頭呆腦的安公子,拿起一個盆來就洗手。何玉鳳這時就嚷着說:‘唷!他怎麼在我的官房裡頭洗手哇!’”
原來這官房就是便盆!
“老佛爺在宮裡解溲時,由我們把油布鋪在地上,有兩尺見方,我不知有多少次看着老佛爺騎在上面,用手紙逗着大壁虎玩。”
“真有意思,我是負責太后膳食和洗浴的,還沒見過這情景……”
這時,隊伍前頭一陣騷動,傳來陣陣女子的痛哭聲,那聲音淒厲、悲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