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息倚在吧檯上幾乎快睡着了,穿着紫紅馬甲的服務生還在進行地毯式搜索,甚至從包廂找到洗手間,現在一夥人又貓着腰像甲蟲似的在大廳裡找,都是一無所獲。酒吧客人早就散光,本來已經打烊,那羣服務生被老闆揪回來早就怨聲載道,阿息沒指望他們能好好找。她無奈地嘆口氣,紀遠航啪地合上打火機:“我送你到賓館。”
阿息使勁搖頭:“我寧肯在地鐵站待一晚,現在離天亮不過幾個小時我幹嘛浪費錢。”紀遠航陰惻惻地看她,嘴裡是鄙夷的嘖嘖聲,阿息心虛,小聲地加了一句,“我是說錢真的很難賺。”
阿息想到了唐玲,但她是孕婦,麻煩她似乎不太好,紀遠航打電話到酒店,全市大大小小的酒店房間都爆滿,連最小的賓館都住滿了人,原來是到了年關,海內外的領導趕來視察開會,偏偏都擠在今天了。
“紀董爲什麼你會來找我。”
紀遠航奇怪地看她一眼嘭地關上車門:“不是你讓鴻濤說找我的麼,你幫過我那麼多次,我稍微盡點兒綿力也是應該的。”
阿息一愣,她什麼時候叫姚鴻濤那傢伙找他了,紀遠航竟然也會來,真是出乎她的意料,最出乎意料的是他竟然會收留自己過一晚。
公寓客廳裡的燈亮着,紀遠航皺了皺眉,以爲來打掃的阿姨忘了關,只拉開一條門縫整個人都僵在了那裡,捏着鑰匙的兩指出了汗,還在鎖孔裡的鑰匙哧溜地掉在石磚上,發出清脆的一聲響,阿息磨磨蹭蹭到門口,看到含笑站在客廳裡的傅靖琪,心裡沒來由地“咯噔”一下,好像有人投進一塊石頭,只能聽見石頭碰擊壁沿的聲音,卻無論如何都着不了底,一顆心只能吊着,等着聽那踏實的一聲。
傅靖琪身後是落地窗,她的身影都倒映在裡面,又好像深深地嵌了進去,光是看那倒影,阿息就覺得透不過氣來,體力不支,她的身上有一種讓人無法逼視的美,每次一見到她阿息就覺得自卑,那是從未有過的,也無怪當年的紀遠航迷她,或者一如既往。
“你終於回來啦。”傅靖琪權當沒看到阮阿息只對着紀遠航說話倒叫她尷尬地不知所措,她的眉梢眼角都帶着笑,脣上抹了點硃紅,是淡淡的顏色在燈光下透着紅潤的水澤,像極嬌豔欲滴的夜玫瑰,在夜間溫婉地綻放。
紀遠航的視線越過她跳到餐桌上的碗碗碟碟,傅靖琪搓着手臂慢慢走到他面前:“我等了你很久肚子好餓就弄了點吃的,遠航,我想和你單獨談談。”
阿息想自己這鑰匙丟的真不是時候,她幹嘛摻到這裡頭來,她看着也不舒服,阿息乾咳兩下,腳步慢慢後挪:“那什麼我還是先走了。”
紀遠航在底下一把抓住她的手腕,阿息一愣,扭過頭看他,他眼睛一眨也不眨地說:“我不想揹着女朋友和其他女人說話,有什麼事當着她的面說比較好。”阿息試圖抽出自己的手,可五指被他攥得緊緊的,生疼,骨骼都在咯嚓咯嚓作響,掙脫也失去了力氣。紀遠航拽着她的手繞過傅靖琪徑直到了餐桌前面被對着她,捏着阿息的手微微顫抖,沒有絲毫放鬆,反而加重了力道,他收起餐桌上的另一把鑰匙,“我不希望你再隨意進入我的家。”
傅靖琪突然笑了:“阮小姐,我想聽你上次沒說完的那句話。”
阿息又是一愣:“什麼話?”
她輕輕地笑,瞥一眼兩人交握的雙手,語氣滿是篤定,眼神也是毋庸置疑一副勝券在握:“你和遠航的關係,假如我沒記錯,你要說的就是這個。”
阿息忽然感到紀遠航的手一鬆,指間溼涔涔的,都是他滲出的冷汗,他是在緊張,還是在害怕,阿息無從得知,她那時候急於撇清的關係到了現在一個字也說不出口,腦子裡放映的都是紀遠航在燈紅酒綠之間和自己說的那番話,他的痛苦,他的懊喪,他的無助,她全都看在眼裡,傅靖琪憑什麼要一個男人爲他肝腦塗地,既然決定要離開一個人,爲什麼還要回望。阮阿息的心理有一股氣往上涌,她牽着紀遠航的手猛地轉身,反叫他措手不及,只能木訥地看着她。阿息將手與他的十指交叉,緊握,臉一揚,舉到傅靖琪眼前,聲音堅定地連她自己都嚇了一跳:“傅小姐,你以後不要再來找紀遠航了,我不喜歡!”
傅靖琪直直地看着她:“你上次說的不是這個。”
“不,我要說的就是這個,現在和他交往的人是我,我不想你再來打擾他。”
傅靖琪轉而望向紀遠航,他別開頭看向窗外,神色淡然,彷彿這裡發生的一切與他毫不相干,她低低地叫:“遠航......”
阿息一把扳過紀遠航的肩膀,定定地看着他,紀遠航微微張了張嘴,阿息說:“紀遠航我警告你,以後只能看着我一個人!不準再和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眉來眼去,不準揹着我勾三搭四!”
紀遠航有半晌的錯愕,而後他不着痕跡地拂開阿息落在他肩膀上的手,快速地背過身去:“你很煩。”他走到窗戶邊上,暗黑色西裝與米色窗簾形成強烈的反差,微微的憂鬱裡帶着不可言狀的哀憫,阿息的心狠狠地抽搐了,一陣一陣發疼,傅靖琪正要上前,她伸出雙臂橫亙在兩人之間,用自己的身體築城一面牆,傅靖琪往左,她也往左,她往右,她也朝右去。
阿息的語氣疏遠嘲諷,還帶着尖酸刻薄:“他曾經等待過你,是你自己不知道珍惜,那就永遠不要可惜,他本來是你的,是你自己選擇不要,你忘不了他不要緊,我會讓他忘記你。你給了他一刀又假惺惺地跑回來幫他舔傷口,難道你想別人打了你一巴掌再摸着你的臉蛋問痛不痛嗎?現在,請你從這裡出去,以後也不要再來了。”
傅靖琪一怔,眼睛迅速地掃過紀遠航:“他都告訴你了?”
“沒錯。”
她苦笑着嘆了口氣,緊緊攥着手,看一眼佇立在窗邊的紀遠航,頭也不回地走了。
阮阿息垂下手,腦子一片空白,她舔舔乾澀的脣角,眼卻停留在在紀遠航身上,他的食指覆在冰冷的玻璃上,隨着窗外人的身影緩緩在平面上移動,玻璃上逐漸出現一條淡淡的水痕,蜿蜿蜒蜒的,直到看不見那抹影子,手指也固定在一個點上,然後無力地收回,虛捏成一個空拳,垂在身體一側,神情落寞不甘:“把桌上的東西都丟了吧。”
阿息背對着他不緊不慢地收拾,碟子上雕刻着精美的線條,是朵含苞待放的花蕾,栩栩如生,別具匠心,紀遠航對吃的用的穿的有一種變態的挑剔,不是他所鍾愛的不會捨得花一分錢,看這碟子的質地和做工,不是便宜貨。碟子邊緣還隱隱殘留着齒香,阿息的手指沿着花的紋絡細細劃過,輕輕地叩了叩:“現在去追她還來得及。”
“做好你該做的,其他事情不要你管。”
她輕輕地笑:“忘記一段逝去的感情,忘記一個已經不愛你的人,那個過程,就像戒除毒癮一樣痛苦。毒癮發作的時候,你痛苦得全身發抖、身體扭曲、五臟翻騰,你恨不得一頭撞向牆壁,你倒在地上掙扎,失去了做人的尊嚴。可是,誰叫你吸毒,凡事都有代價,開始的時候你就應該知道。你曾經有眼無珠,每當想起當天所受的屈辱,你就會變得堅強,愛得更精明,也更自愛。痛苦的回憶,最終會成爲力量。”
紀遠航回過頭煞有介事地將拇指和食指放在下巴處作思考狀:“這話我怎麼聽起來耳熟,是不是張愛玲說過的。”
阮阿息白了他一眼:“胡說,明明是張小嫺。”
他像抓着別人錯誤的孩子一般興奮,微微一笑,雙眼似閃過星光,剛剛的陰霾也彷彿一掃而空,整個人又光彩明亮起來:“有哪句是你原創的。”
阿息挺直了腰板要說話,紀遠航卻像想起什麼似的快速別過頭脫下了西裝,隨手將它擱置在衣架上繞過沙發走到浴室去,幾秒之內臉上的表情變換了好幾次,叫人猜不透他在想什麼。
浴室門被關上,阿息訕訕地聳肩,一隻手還在桌子上磨蹭,沒一會身後傳來開門的聲音,阿息奇怪地回過頭,紀遠航半開着襯衣鈕釦慵懶地依靠在門邊,露出隱隱的鎖骨,半明半暗中他的眼睛閃亮如暗黑的星光,眼底有濃濃的笑意溢出,房間裡暖氣十足,薰得阿息都癡了醉了,面頰也變得通紅,猶如在火裡烤過的炙熱。
這樣一個夜晚,她被磨得忽冷忽熱,遲早得生病。
紀遠航道:“我說你可別在我洗到一半的時候又冒冒失失地衝進來了。”他只不過是開個玩笑,純粹是調侃她。
阿息一愣,許久以前,她也在哪裡見過相似的笑臉,男子目若朗星,鼻子筆挺,剛毅的嘴角微抿,記憶排山倒海般襲來,她常常覺得紀遠航熟悉是事出有因的,她也承認自己後知後覺,否則不會現在才記起相親時的驚鴻一瞥,竟然會是他。
倒也不敢真正確定,於是阿息試探性地問:“你,是不是,去相過親?”
紀遠航揚起一抹耐人尋味的笑容,手指抓了抓髮際:“還是在咖啡館。”
阿息目瞪口呆地杵在原地,背上像是有幾萬只螞蟻在爬來爬去,撓也撓不着,拍也拍不掉,只能乾着急。直到浴室的門重新合上,阿息才煩躁地來回踱步,難怪他叫自己無業遊女,難怪他會奚落自己,可他說的不要再衝進去是什麼意思,難不成自己在記憶之外做過什麼出格的事?
越想頭越疼,那一杯白酒本來就讓她有了七分醉意,這會更是頭痛欲裂。沙發上放着一條毛毯,看上去綿軟舒適,絨絨的灰邊襯着中央的松柏白鶴,毛毯邊緣用金銀線繡花點綴,外沿配以流穗,越發喚起人的睡意,阿息打了個哈欠,踢掉硌腳的高跟鞋,扯過毛毯將就着睡了。
反正不是第一次在這邊過夜,形不形象的也無所謂了。
早上起來才知道下了雪,從她這個方向望出去,剛好可以看到對面的公園裡積了厚厚的一層雪,遠處近處皆是蒼茫一片。
紀遠航早早就起來了,他今天穿一套休閒裝,越發顯得年輕俊朗,眉目分明,窗外的雪景似乎是專爲他佈置的,很好地起到了陪襯的作用,不知是不是剛睡醒的緣故,阿息看到紀遠航臉上的線條變得分外柔和,嘴角是縷清新的笑,正愜意地在餐桌上翻着報紙吃吐司。
阿息想到昨晚,神色還是不自然,紀遠航不露聲色地睨了她一眼,脣角的笑意更加濃厚了,他放下報紙和翹着的二郎腿,懶懶地擡擡下巴示意阿息坐下吃早餐。
“有錢人早上就吃這個?”
紀遠航頭也懶得擡:“小說看多了吧?你們就是成天愛看那種沒養分的東西。”
“不看小說你怎麼知道張愛玲。”
“嘖,我說你這女人怎麼該記的事兒記不住,不該記的偏偏記得那麼清楚。酒吧老闆一早打電話過來說他那兒沒你鑰匙,你再仔細找找,指不定鑽包裡哪個眼兒去了。”
阿息點點頭,揩去嘴角的麪包屑,不管還在喝牛奶的紀遠航,一股腦地將包裡的東西倒在桌上,化妝品梳子電話簿依次掉了出來,最後掉出來的是一個紫色錢夾,在桌上撲騰兩下又跑到底下去了。
阿息的臉色刷地變白,她忽然感到了潛藏在心底的一種慌意,紀遠航眼疾手快先她一步撿起打開,映入眼簾的赫然是一張破損的照片,中間一道殘缺不看的縫隙,一看就是撕碎後重新粘回去的,他還想細看,已經被阿息搶了回去,小心翼翼地貼在胸口,又背對着他默默裝進皮夾,一一把其他物品重新裝進包裡。
氣氛一時間降到了冰點,阿息此刻的表情莫名讓他覺得憐惜,除了她寫在簡歷上的和那個男人的名字,他對她工作之外的事情一無所知,這一刻他竟迫切地想要了解更多關於她的訊息,他不知道爲什麼,就是想要了解。
紀遠航動了動喉嚨,終於還是按捺不住:“就是爲了這相片才能讓你連命都不要?”
阿息垂着的睫毛微微顫動,終究她擡起頭只是笑了笑:“我得回去了,謝謝您讓我住了一晚。”
她用“您”,她用“您”這個字,那便是疏遠的口氣,他心裡有一個聲音提醒着他不容許有這種事情發生,他突然擒住她的手臂固執地追問:“告訴我,他是誰!那個男人嗎?”
阿息疼得皺起了眉,如今誰在她面前再提起方偉澤的名字,她也只會覺得虛無縹緲,無足輕重了,畢竟那段時光,已經隨着時間遠去,至多有些惆悵罷了,一個她曾經深愛的人現在已經被她淡忘了,她甚至以爲自己會爲了他難過地死掉,痛不欲生,但一顆心仍舊強有力地跳動着,還會爲了另一個男人而悸動。
阿息心裡這麼想,嘴上卻是言不由衷:“就算是,跟你有什麼關係。”
她在害怕,在擔心。
只這一句,就讓紀遠航敗下陣來,他一點一點鬆開五指,腦子裡似乎有炸彈轟地炸響,目光滿是落寞。
阿息不敢接觸他的眼神,暗自咬了咬下脣,繞過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