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程毓璟離開程府,他一路上不曾說話,司機是一個我不認識的男人,他專注開車,何言坐在副駕駛位,膝蓋上滿滿的都是合同,他每看到非常重要的一項時,就會回頭對程毓璟講述一下,他也沒有表情,只是偶爾嗯一聲。
“土地局和這次競拍有關的工作人員,公關部都已經致電約了時間,我們需要盡最大努力將補償擡得更高一些,雖然錢並不重要,但股東們會非常關注這一次程總的談判能力,我們的目的不是要求賠償更多,而是讓公司看到,在失誤後您也可以力挽狂瀾,讓這件事有足夠的轉圜餘地。”
程毓璟接過合同後看了一眼,又重新遞給何言,“到時候提前告訴我一聲,我準備一下再過去,那些人都在官場上打磨得非常圓滑,像對待一般人那樣解決,不能達到目的。公關部有不少職員和雜誌報社有些來往,看看能不能再握到些把柄。”
何言有些爲難說,“我早就吩咐過他們,但是都一無所獲,既然這件事的內幕土地局的人壓住了,想必他們的把柄早就被別人握住,從一開始就要對我們請君入甕,看程氏名利雙失,否則按照行業規定,他們應該坦白告知,並且如果我們還有意向競拍,是要降低價格的。所以這件事的始作俑者,他那裡會有土地局內部的私事把柄。但既然他要對我們趕盡殺絕,勢必不會拿出來合作的。”
他們說的是蔣華東,儘管沒有辦法親自在他面前質問,但這件事的結果也是毋庸置疑,除了宏揚,沒有人有能力壓制程氏。
這件事到底因我而起,何言對我有些敵意,我也不好說什麼,只能選擇沉默。
程毓璟忽然看着何言擡手止住了他接下來的話,他們兩人同時看了看我,大約程毓璟是在顧及我的感受,怕我會太自責。
“還在想我父親那番話嗎。”
他忽然在我耳邊柔聲問了這樣一句,我搖了搖頭,到嘴邊的話還是說不出來,我其實非常想對他說一聲對不起,爲了蔣華東說,他的體恤和溫柔讓我覺得特別難過和愧疚,我覺得我就是個麻煩精,他自從遇到我收留我,就變得困難重重。
“我父親和我,因爲母親的緣故,關係非常不好,我一直在想,如果母親還活着,也許我能原諒程珀深的存在,我會動用我的一切方式,讓這個繼母無法留在父親身邊,但現在我怎樣做都沒有意義,程氏在我手中,母親不在了,我無法讓母親復生安享天倫。所以我不願再做些傷害父親的事,他到底生養了我,給了我現在擁有的一切。本身他更疼愛程珀深,因爲虧欠了他更多,我從出生就在程府住,而程珀深十歲才被他母親帶着送到程府,我不願和他計較,我已經比他早得到了太多。父親更偏頗他,有時候對我,他非常冷淡和疏遠,對程珀深纔像一個父親,他可以打罵他,可以玩笑,我們之間更多時候非常像談公事,就像一個合作伙伴。他將程氏給我,除了我的身份名正言順之外,更因爲他在補償我母親,他把金錢給了我,把父愛給了程珀深。在他眼中,似乎我更看重利益,但其實相比較而言,我更願意分得一點感情。”
程毓璟抿脣苦笑着,良久都沒有再出聲。我心疼握住他的手說,“不用擔心我會承受不住,我不在乎他們看我的眼光,本身是事實,這個無法否認,只要你知道,我並沒有那麼不堪就夠了,我並不介意無關緊要的人對我的看法。如果我那麼小肚雞腸,我早就活不到現在。”
程毓璟有些愧疚的望着我,他沒有說話,只是沉默得握住我的手,用力捧在掌心。
我們回到市區後,在公司門口下了車,由於現階段,關係南郊損失的節骨眼,公司上下都在加班加點彌補這個重大失誤,程毓璟要趕一個特殊的晚間會議,所以即使已經八點多,仍舊無法休息。
司機詢問我是否需要送回別墅,我說不需要,他便將車開回了停車場。
那輛車離開後,接着一輛停在了那個位置,司機推開車門,從上面下來,繞到後方打開另一扇,一雙粉色的高跟鞋緩緩落地,接着女人彎腰而出,她非常怨恨的看向我,儘管珠光寶氣,卻有些蒼白。
我微微向後退了一步,她笑着走上臺階,微微擡頭看着我說,“好久不見。”
近距離看,陳水靈的臉頰讓我心驚,上面烙印了兩個字“婊/子”,即使已經淡了很多,被粉底遮蓋住,但仔細看仍舊能發現痕跡,她看到我的目光在盯着她臉頰時,更加嘲諷的笑了笑,“怎樣,好看嗎。”
我嚥了口唾沫,竟不知道該說什麼。
她輕輕拉住我的手,讓我的指尖摸上那劃痕,我嚇得往回一縮,她笑得更加開心,“這樣害怕啊,那你知道,當那兩個男人狠狠按住我的身體,任由另外一個人用鋒利尖銳的刀尖劃破時,血流如注骨肉分離的感覺嗎?你這樣膽小,要是看過後,會不會嚇瘋?”
我咬着嘴脣,“我並不知道。”
“對,你不知道,但蔣華東卻是爲了替你報仇才這樣做的!他那麼心狠手辣的人,你不告訴他放過我,他怎會罷休?你從沒想過,我之後會有怎樣的下場,他救你離開時,我是真的恨過自己,我真的後悔,但後來,當我的臉被毀了,我做了三次整容手術都無法徹底磨滅那痕跡,我就真的恨透了你,我現在被逼得走投無路,我做了一個糟老頭的情/婦,每天被變着花樣的折騰,爲了要到錢,你說誰還會要一個臉上有‘婊/子’兩個字的女人呢?薛宛,我並沒有想傷害你,周錦官用我弟弟威脅我,如果是你,親情和友情你會選擇哪個?不要怪我無情,任何人都會選擇前者!我只是做了一個所有人的選擇而已,只不過是你,這個人是你!所以蔣華東就恨不得殺了我,我應該謝謝你,我給他通風報信,讓他及時救了你,我還沒有太喪心病狂,所以他並沒有殺我。”
她仰天笑了一會兒,笑聲讓我心驚膽戰,她忽然狠狠拉住我的頭髮,將我拽下臺階,我不穩朝前撲去,正好落在她懷中,她用高跟鞋的跟部支住地面,身子卻被撞得向後仰,她朝前一推,我跌坐在地上,她居高臨下的俯視着我,眼底非常冷漠。
“你又算什麼,情/婦還是玩兒物?我雖然下場很慘,但你比我好不了多少,我是沒辦法被逼迫,就算是老天也會原諒我,但你呢?你明知他有妻子,你還貼了上去,做卑微下賤不恥的第三者,你會遭到報應的,輿論,流言,還有衆人的目光,都能活活淹死你!折磨死你!世俗最厭棄你這樣的女人,比你做小姐還骯髒。我至少找了一個喪偶的老頭,你呢?他妻子還好好的活着,他們之間有恩情在,你爲他又做過什麼,還妄想得到名分嗎?薛宛我最瞭解你,你的咄咄逼人,你的故作清高,會讓任何一個男人厭惡,到最後,你什麼也得不到。要不就別當婊/子,要不就推到你的貞節牌坊,你都想要,你以爲你是什麼東西。”
她這樣罵着我,路過的行人駐足看過來,指着我議論什麼,小三、情/婦、各種詞語在唏噓中傳入我耳朵,我擡頭看着她,這時身後那輛車內出來一位非常年長的男人,大約在六十多歲,他喊了一聲“水靈。”
陳水靈回頭嬌笑着答應了一聲,便一邊看着我一邊向後一節一節臺階的小心邁着,她說,“沒有結果的事,害的是你自己。”
我目送陳水靈離開後,仍舊抱膝坐在臺階上,覺得心口有些空蕩,還泛着隱隱的疼,我曾經最好的朋友之一,她背叛陷害我在先,我間接傷害她在後,如同一片汪洋深海上漂浮的兩葉扁舟,從此再無交集,每見一次便用最犀利惡毒的語言面對彼此,那點姐妹情誼介乎蕩然無存。
其實我並不恨她,她也有她的無可奈何,但我也並不可憐她,因爲每個人都要爲自己所作所爲付出相應的代價,這是報應。
我呆呆的望着陳水靈站過的地方,似乎空氣中還殘留着那股血腥的味道,在刀尖劃破臉頰深入到骨肉中那一霎那,是否會很疼,疼得讓人恨意翻涌。
時間過去很久,程毓璟仍舊沒有下來,他最長的一個會曾經開過三個小時,我作爲秘書跟在他身後,都坐得屁股發麻了,他還正襟危坐專注不已,其實站在最高處,也並非那樣快樂,至少要顧及很多,多少人指着你吃飯,你不能任性,不能自由,更不可能背起包說走就走。
我百無聊賴的等着,天空的星星非常好看,到處都是亮晶晶的,似乎這樣璀璨耀眼的胸口,除了在海南,其他地方想看一眼都很奢侈。
我這樣坐着,忽然從街道對面開過來的一輛車打了閃燈,那燈光直直的朝着我亮起,刺得眼睛生疼,我閉眼遮蓋的功夫,那車已經停在我面前,車窗緩緩降下,露出古樺那張毫無表情的臉,我下意識的看了一眼車後座,空蕩的,他對我說,“薛小姐,我有些話想對你說,如果你拒絕,一定會很遺憾,耽誤不了你多少時間,我也可以順便送你回程總的別墅。”
我想了想,古樺這個人我還是非常清楚的,他比較認死理,不達目的不會輕易罷休,與其這樣僵持着,不如順從他的意思,聽他說話我也不會損失什麼,頂多一點無聊的時間而已。
我拉開車門坐在後方,他將方向盤打了一個相反的方向,開上回別墅的路,然後對我說,“蔣總並不知道我來找你。所以我希望,你也不要說,他不希望你知道的,自然會怪罪我,但我不願看他這樣隱忍和壓抑。”
我從後視鏡內看着他的半張臉,他時而專注的看路況,時而從裡面看看我。
“我知道你們鬧得這樣僵,絕大部分原因和程小姐有關。她對於蔣總而言,是一個非常特殊的存在,他對她並非沒有感情,但是這種感情,蔣總自認爲是比較卑鄙的,程小姐是一副盾牌,一副用來保護你的盾牌。蔣總在黑/道上有很多事務,同樣結下的樑子也不少,這一行忌諱一方獨大,可蔣總做到了,對他虎視眈眈恨不得取了他性命也不少,您和蔣總初見,不就是在他爲數不多的狼狽時刻嗎?一個如履薄冰的黑/幫領導,你無法想象下一刻他將遇到什麼危險,而且薛茜妤小姐那裡,同樣是一個非常陰險的人物,她想嫁給蔣總不是一天兩天了,爲他等了四年,賠盡了最好的年華,不渴望回報是不現實的,而且蔣總一直懷疑,當初蔣太太發生的那起事故是薛茜妤小姐所爲,當時要不是司機反應快,蔣太太可就不是一雙腿的損失了。黑白兩股勢力都在並行,都是各有目的朝着蔣總而來。蔣總得到了消息,知道不少人都在暗中調查到底誰纔是蔣總在意的女人,您住在蔣總的別墅,就算再隱蔽,也架不住四面八方的窺探和追蹤,另一方面,薛茜妤小姐也有所耳聞,她只是還拿不準,是您還是程敏。蔣總爲了保護你,將程小姐推了出來。”
他頓了頓,將車朝黑暗處又開了一點,接着說,“從他第一晚留宿公寓時,就已經被很多道上的渣子和非常有能力的精幹殺手盯上了,而且他還故意將消息透露給了薛茜妤,之後薛茜妤派了不少偵探跟蹤他和程敏,蔣總認爲戲要做足,否則就是前功盡棄,他帶她出去吃飯,騎馬,逛街,給她送花,還故意泄露了照片給《風雲週刊》的記者,大肆刊登出來,讓薛茜妤相信嫉恨的同時,也將那羣黑幫的追殺者目光吸引過去。那天在皇家會所您被潑髒水,我接到了電話,薛小姐已經花錢派出了不少人去爲難程小姐,而且還都是特別陰暗的勢力,包括和蔣總有仇的人,都在打算將程小姐綁走,來要挾蔣總,吐出蔣總名下的勢力和地盤,蔣總會盡力保護程小姐,可都有無法顧及到的時候,比如這一次,她的清白犧牲了也就犧牲了,蔣總可以給她補償,這樣養她一輩子,但是如果出事的是你,蔣總會怎樣發瘋我無法想像。”
“是薛茜妤派人侮辱了程敏嗎?”
我覺得異常震驚,真的是她,裴岸南和手下人提及的時候我沒有聽清,也覺得不太可能,那樣柔弱高貴的世家女子,怎麼能這樣毒辣和陰狠?
古樺說,“薛茜妤最憤怒的原因,在於那副她珍愛的鴛鴦錦油傘,被蔣總拍下卻沒有送給她,而是給了別人,她並不清楚給了誰,但看到蔣總這樣在意程敏,便以爲是她得到了。女人的嫉恨心一旦爆發,非常恐怖,可以無所不用其極,蔣總不可能每天都把你護在懷中,只能找出你的替代品。蔣總對於私人生活方面非常的自律,他極少會解下褲子,去做一些讓女人無法承受的苟且之事,他自己說,如果我做不到負責,我便不能碰她,否則就是毀了這個女人,這都是債,我這雙手已經染了不少鮮血,我不想再讓自己揹負更多的債。他真正擁有過的女人除了蔣太太,作爲夫妻無可避免的一些例行公事,便只有薛小姐你,其餘你看到過的,不管是怎樣的場面,蔣總從來沒有逾矩。”
從沒有過。
他帶程敏騎馬,溫柔送花,共進晚餐,他擁住她在很高的落地窗親吻她臉頰,他將薛茜妤放在腿上聽她唱歌,她在深夜打來電話說害怕打雷要等他回去,古樺告訴我,這些從來無關愛情。
這和我看到的我以爲的完全不一樣,人總是相信自己的眼睛,固執的把看到的添油加醋想的非常凌亂和深入。古樺對蔣華東忠心耿耿,他來說謊爲了讓我回去也是可能的,但他不是這樣的人,換而言之,他們都沒必要爲了一個女人而撒謊,因爲這世上永遠不缺少的就是爲了錢和地位而心甘情願做情/婦的美貌女人。不是我也還有大把的女孩,所以他說的顯然是真的。
“你爲什麼要對我說這些。”
古樺冷冷一笑,“我只是不願看到蔣總對你這樣好,還要蒙受不白之冤。薛小姐,你沒有什麼了不起的,值得蔣總這樣喜歡你,是你太清高了,那些比你好很多的女人,一樣願意爲了蔣總而拋棄一切,你又有什麼了不起,你自己都做不到割捨掉那些莫須有的,卻要求蔣總付出全部,難道名譽和婚姻真的那樣重要嗎?一個不愛你不回家的丈夫,和一個深愛你卻無法娶你的男人,你要哪個?”
“魚和熊掌不能兼得,你生活在社會大背景下,總不需要我將那些非常殘酷的事實擺在你眼前,你也是清楚的,婚姻這個圍城裡,多少人在苟延殘喘,恨不得突擊一個出口,愛情在現實面前是非常脆弱的,蔣總用了他自己的方式給了你牢不可摧的愛情,你卻還要一個紙糊的婚姻空殼,意義是什麼?婚姻不過爲了用來約束男人和女人,非要婚姻的人,都是對待這份感情以及對方相當不自信的,企圖用一份證明來綁住彼此,可以長久的維持這份關係,就算破滅了,也可以得到些物質補償,蔣總心甘情願將他能給的都給你,你虧嗎?你不虧,你值得嗎?你不值,你不是全世界唯此一個,和蔣總相比,我自認爲是薛小姐配不上他,他如此放低姿態,您還故作矜持,我認爲非常可笑。”
我並非故作矜持。我只是有太多的不確定,那樣高高在上讓人瘋狂着迷的男子,我怎麼敢將自己陷得那麼深,我這樣拼命強制自己有所保留,都爲了他的一舉一動而發瘋成魔,我很怕我收不回來,就真的活不下去。
程毓璟願意許我穩定安寧的日子。我可以有非常疼惜自己且事業成功生活細膩足夠考慮我想法的丈夫,也許還會有個可愛的孩子,一生平淡又富裕,哪怕幾十年漫長的風雨長路,會遇到荊棘麻煩和背叛,但至少,作爲一個正式的妻子,我會在失去一切的同時得到補償,我可以在沒發生什麼之前非常驕傲的說,我是某某的夫人,而不是說,我是某某的情/婦。名分這虛無縹緲卻非常重要的東西對於任何一個失去了太多過了那麼多年卑微而居無定所生活的女人而言,都很誘/惑。
一個我永遠無法深刻愛上的丈夫,和一個我深愛也深愛我的男人,我更願意選擇哪個。
從感性的角度,自然是後者,我之所以那樣逃避,是因爲我承受不住他的多情,我無法接受和那麼多年輕美貌家世又好的女人分享同一個男人,而且她們都像我一樣深愛他,我毫無優勢。可當這一切揭開,我瞭解他比我愛他還要更珍愛我,我無法再選擇漠視。
我特別想去找他,就在現在,告訴他我什麼都不在乎了,只要他能一直這樣愛我。可愛這個字,似乎非常沉重,帶着很多不確定性,我仔細想,大概也就是那個雨夜,他對我產生了男女的感情,那麼他可以對我,也同樣可以對別人,把所有賭注壓在一個愛上,也有些衝動。
陳水靈說得對,我們很難有結果,哪怕再深愛,一場沒有結果的愛情,除了過程的瘋狂和慘烈,什麼都留不住。
我咬着嘴脣,看着那輛車拂塵而去,身後是夜色朦朧的花園,高掛在天際的月亮非常的清透。
我想給蔣華東打一個電話問清楚,忽然手機提示音響起來,是古樺發給我的一條信息,他說,“薛小姐知道男性避孕藥嗎。爲何不奇怪,到現在爲止,都沒有懷過蔣總的孩子,雖然你們私事我並不清楚,但也能猜個大概。我不便多說其中緣故,您自然有途經瞭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