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1學會珍惜

171、學會珍惜

這是一本厚厚的書,封皮是上好的牛皮紙做的,沒有書名,掀開扉頁,只有一行漂亮的簪花小楷寫着:謹以此禮,遙祝芳辰。

芳辰……羅扇擡眼望向綠蘿:“今兒是六月六麼?”

綠蘿想了一下:“喲,是呢,今兒要喝暑湯的,瞅這天氣喝不喝暑湯的也沒什麼所謂了。”

六月六了,今天是羅扇的生日,更是她這具肉體及笄的日子,她十五歲了,這個時代已經正式成了,她還記得上一世她滿十八歲的時候奶奶特意做了一桌很豐盛的菜餚,她的死黨閨蜜好友七八個帶了可愛漂亮的禮物來給她慶賀,甚至她那對遠方忙於賺錢的父母也破天荒地打電話回來祝她生日快樂。

而她這裡只是個身份卑微的下,忘記自己的生日已是常事,更莫說會有替她記得什麼成禮,她的心理年齡也早不是小孩子,過不過生日的根本沒所謂,卻不曾想過這個冷漠的異時空裡竟有一個自始至終都替她記着,無論身何處,都能夠按時送來一份雖不貴重但……直入心的禮物。

送走了綠蘿,羅扇抱着那書坐上炕去,倚着窗根,聽着雨聲,小心翼翼地翻開第二頁,素白的紙面上惟妙惟肖地用水彩工筆勾勒着兩根翠綠的黃瓜並一碟子醬菜類的食物,旁邊同樣用簪花小楷工整地寫着:江北南陽縣盛產青瓜(即黃瓜),當地多會制釀瓜小菜,甚爲美味。其製法爲:取青瓜堅老而大者切作兩半,去瓤,略用鹽出其水,生薑、陳皮、薄荷、紫蘇俱切作絲,茴香炒砂仁、沙糖,拌勻後裝入瓜內,兩半合一,用線扎定,入醬缸內五六日後取出曬乾,切碎可食。

翻到下一頁,見同樣是字配畫:薄荷餅,杜縣名產,頭刀薄荷連細枝爲末,炒麪餑六兩,幹沙糖一斤和勻,令味得所入脫脫之。

第四頁是蒜梅:青硬梅子二斤,大蒜一斤,炒鹽三兩,酌量用水煎湯,冷浸之,五七日後待滷水變色傾出,再煎其水冷浸之,入瓶至七月後,食梅無酸味,蒜亦無腥氣也。

羅扇一頁一頁細細地翻看,滿本都是各地名不見經傳但卻風味獨特的小吃做法,配着細膩精緻的插圖,儼然是一本極其用心、純手工製作的、獨一無二的風味小吃食譜。

這每一頁插圖的畫風羅扇早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這簪花小楷卻是爲了不被看出字跡風格來而專門用的正經的臨摹體,厚厚的一大本,百十來種羅扇從未見過聽過的特色小吃做法,就這麼一筆一畫一字一句地細細寫來,沒有任何多餘的言辭,字裡行間都是淡淡的平鋪直敘,製作風格像極了製作者本,所有深深的東西都掩蓋清清冷冷之下,永遠都是那麼的理智自控,永遠都不肯隨性隨意地做一回真正的自己。

羅扇的視線有些模糊,合上書,用布重新包好,而後放進櫃子裡,壓自己的衣服下面。窗外的雨已經由瓢潑轉爲了傾盆,鋪天蓋地如遮灰幕,連對面上房的輪廓都幾乎難以看清,世界一片混沌,使完全錯亂了遠近的概念,羅扇從窗口伸出一隻手去,指尖微顫處彷彿可以觸到天涯海角嶙峋的崖石,盡頭這麼近,可卻怎麼也摸不到對面的那顆心,遠離許是爲了找到永遠,漂泊許是因爲早已不再淡泊。

金瓜一進屋就瞅見羅扇四仰八叉地睡炕上,過去把她搖醒,道:“鈕子回來了,正常**那屋說話呢,不是想她了麼?”

“哦……對……想她了……”羅扇迷迷糊糊地起身,洗了把臉就同金瓜去了隔壁,見小鈕子氣色還好,一段日子不見似乎又長大了些,身材愈發高挑了,羅扇過去拉着手她臉上打量了一陣,道:“怎麼病了這麼久?大夫是怎麼說的?”

小鈕子臉上閃過一絲不大自然的神情,勉強笑道:“沒啥事,就是傷風了,怕過了病氣給別,外頭徹底養好了纔敢回來。”

羅扇沒有再多問,同常**聊了幾句就帶着金瓜和小鈕子奔了竈房給大夥兒做晚飯去了,晚上雨勢雖然有所減小卻仍舊未停,沒了什麼可以消遣的項目,所有便都早早睡下,羅扇有心事,白天又多睡了一大覺,這會子就睡不着了,躺枕上動也不動地心裡頭背化學元素週期表,背菜譜,背食物相生相剋口訣,背歌詞,好容易有了些睏意,卻聽見旁邊一陣輕微的響動,是小鈕子悄悄下牀,穿妥衣衫開門出去了。

羅扇一時又是好笑又是好氣:這丫頭,纔剛病好就又往外跑!外面還下着雨呢啊!噯噯,果然應了那句“明明知道相思苦,偏偏爲牽腸掛肚”的歌詞了……哼,青山那小子,看不出還挺會泡妞,把們鈕子勾搭的!原本那麼膽小怯懦的一個姑娘,現成了夜夜冒險私會的戀愛楷模了,改天見着他了一定得好好敲打幾句,想天天見面就趕緊把鈕子娶回家嘛!

正想着,忽然聽見門響,見小鈕子竟又回來了,不由納了一悶兒,轉而想到白大少爺臨出門之前囑咐了綠田他們四個小廝日夜守着前後門,所以小鈕子肯定是沒能出得院去,只好回來了。

羅扇假裝睡着,耳裡聽着小鈕子有些煩躁地屋裡來回轉了幾圈,最終還是無可奈何地躺**來睡下了。羅扇心下好笑了一陣,睏意濃濃襲來,翻了個身兒也準備入睡,突然腦中一個閃念――青山自那次她捱板子時故意放水之後就得了白二少爺的重用,每次出門必然帶着他跑前跑後地伺候着的,白二少爺這次出門已久,青山也必然是跟着他外面啊!怎麼可能――怎麼可能會和小鈕子每夜幽會呢?!

羅扇瞠目結舌地傻枕頭上:這丫頭移情別戀了?還是她每晚出去根本就不是同幽會,而是另有隱情?

羅扇有點兒糾結起來,照理這是家的私事,跟她沒有半毛錢關係,可每天大半夜的跑出去,若是與別不相干的話倒也不是什麼會丟性命的大事,至多被笑話行爲不檢點、有失婦德之類,但萬一這孩子一時頭腦不清楚做了不該做的事,那她和金瓜可就要受牽連了,這麼一想又覺得不能對此事坐視不理……

糾結着糾結着就睡着了,第二天一切照常,羅扇琢磨着反正前後門都有綠田他們看着,白大少爺回府之前小鈕子是沒有機會再晚上跑出去了,所以暫時應該不會惹出什麼事端來,而白大少爺回來之後羅扇就決定把這事好好跟他說說,讓他想法子去處理好了,有了男還用女費勁動腦子嘛?!

下午的時候雨雖然停了,天卻仍然陰得厲害,聽幾個灑掃的婆子議論說南方那邊發了洪災,大水一連沖毀了七座城,災民洶涌地向着東、北、西三個方向逃災,有很大一部分已經往江東地區涌過來了,最近府外相當不太平,偷搶拐騙屢有發生,甚至附近還有流寇作亂,聽說知府大已經上書給朝廷申請軍隊過來平亂,屆時還要封了城門不允許百姓進出。

羅扇慶幸白大少爺臨出門前堅持沒同意她的要求把她給安排府外――啥也比不上性命重要啊,貪生怕死如羅某者寧可這深府大院的陰暗夾縫裡求生存也不想被飢餓的流民拉去當小豬紅燒了吃掉。嗯,給白大雲記一功,回來獎勵他一個滿嘴蒜味兒的法式深吻好了。

深府大宅也就這一點好處:無論外面的世界亂成什麼模樣,她們這些小物的生活還是一成不變地單調平靜。今天的晚飯是薑絲糖醋瓜、饃饃和米粥,小鈕子一連吃了三大碗,要不是羅扇怕她吃脹了胃口拼命攔着,怕是她還要再吃第四碗下肚。

半夜裡羅扇被窗外吹進來的雨後涼風凍醒了,起身想找個略厚些的被子蓋,卻發現旁邊的小鈕子又不見了蹤影,心道這孩子還真有恆心,院門處有看着還不肯死心絕念。取了被子出來後躺着等了一陣,仍不見她回來,心下愈發奇怪她是怎麼出得院門去的,躺着躺着想上廁所,下牀披了衣服出得門來,外頭沒有月光,天還陰得很,空氣裡滿是大雨將臨的味道,匆匆地奔去旁邊的廁室解決完畢,走到房門口正要進去,忽地聽得前面竈房所的小角院內隱隱傳來一聲嗚咽。

羅扇以爲自己聽錯了,抻着耳朵等了一陣,果然又是兩聲,心道這大半夜的是哪個丫頭受了委屈躲到角院來哭了?正不欲理會推門進屋,忽地頭上天空裡打了個亮閃,那聲音似是受了驚嚇,音量不免放大了一些,卻教羅扇聽了個真切――小鈕子!?

這丫頭果然有事!羅扇躡手躡腳地擦着牆根兒過去,把身子貼月亮門洞旁的牆上,而後鬼鬼祟祟地探出一隻眼睛去往角院裡瞧,見黑漆漆的一片看不怎麼清楚,打算索性直接過去問到小鈕子面前去,才邁出一隻腳,就聽見一個聲音低低地道:“別哭了,看把招來!”

――一個陌生男的聲音!

羅扇吃了一大驚:聽這聲音竟然就角院裡!誰?是誰?外院的小廝?

白府少爺們的院子都是三進式的,第一進的外院是小廝們的住所,第二進正院是主子的正房,第三進,也就是羅扇她們所處的這一進是後院,全都是女眷,小廝們平時是不允許進正院的,除非是有什麼特別重要的事情要稟並且得到主子的許可纔可以。而後院因是女眷起居之地,根本就不許有除主子之外的任何男涉足,就算是主子,沒事也不會往後院跑。整個後院只有位於東北角的小角院對於男的禁足沒有那麼的嚴格,因爲東北角處是院子後門的所,萬一哪天主子突然想從後門出去,小廝們是要提前到東北角院裡等着伺候的,而東北角院與後院之間也是有一道門隔着的,一到晚上就會從裡頭上了閂,外面的根本進不來。

這個架空的時代風氣很開放,能允許小廝同丫鬟們內宅裡共事已屬難得,但後院女眷的住處依然是男的禁地。

小廚房所的角院是西北角院,沒有後門可入,這個說話的男除非就是前院的小廝溜到後院來的,正院雖說有值夜的婆子守着,不過她們也不是一整晚都杵院子裡動也不動,不過是每隔一段時間就從房裡出來遛上一圈,四下裡看一看罷了,所以這個男有大把的機會溜進後院裡來。

小鈕子和這個估摸着以前一個是從前院院門溜出去,一個從後院院門溜出去,然後另找個避的所幽會的,兩頭的院門內側都有門閂,平時的時候不需要有夜裡守門,本來這就是內宅嘛,自己家裡還讓天天守着豈不是顯得太沒情味兒?當然,這一次白大少爺讓綠田他們守着也是因事而異,反正他衆眼裡還是個瘋子傻子,也不會有拿這個同他計較。

羅扇一邊揣測一邊皺眉頭:這小鈕子也太不懂事了!萬一被看見,整個後院的女孩子的名聲還要不要了?!要知道唯一的廁室就後罩房一層,誰想上個廁所都得跑出來,這個時候又是夏天,難免睡迷糊了衣衫不整,若讓那小廝看見――唉!

羅扇念頭萬千的時候那男又壓低着聲音開口了:“有事就快說!翻牆過來也擔着偌大風險呢!究竟什麼事非要見?!不是跟說了這陣子府裡頭夜間查得嚴,先暫停些時日不見面麼?!要是再這麼着不分輕重,看咱們以後乾脆斷了往來罷!”

小鈕子嗚嗚咽咽地哭得傷心:“實沒法子了……們都住一間屋子裡,誰偶爾晚了三五天來月事都能被另兩個察覺,怕瞞不過去,前幾日只好稱病回了家,又不敢自己去買藥……更不敢讓知道…………說該怎麼辦……再這麼下去遲早瞞不住……”

那聲音裡忽地帶了怒意:“怎麼?!居然還沒有做?!的話都當成耳旁風了麼?!這可是爲了好,若不怕名節掃地就這麼拖着!醜話可說前頭――這孩子就算生下來,也絕不會認的!”

一陣滾雷頭頂炸響,羅扇驚呆了當場――孩子?!小鈕子――小鈕子她――懷了這的孩子?!

怎麼可能!這怎麼可能!羅扇簡直不敢相信一向膽小如鼠的小鈕子會做出這樣的事來,這若是被別知道了,她這輩子就完了,真的完了,這,這,怎麼會發生這樣的事!――更讓難以置信的是――這個男居然不是青山!

小鈕子!小鈕子啊!究竟是怎麼了?!兩年的時間竟能讓一個變得如此陌生如此難以理解!羅扇攥緊了拳頭,聽這男的口氣似乎對小鈕子並不十分的上心,他甚至想讓小鈕子把孩子做掉,一點要負責的意思都沒有,難不成是個玩弄少女的渣男,玩兒厭了就想甩開?

羅扇心生怒意,小鈕子不管變成了什麼樣,到底都是她這異世裡爲數不多的好朋友,是她初穿來那幾年惶惑的時光裡陪伴着她慢慢適應這個時空的心靈慰藉,就算她不肯告訴她事情**,她至少也該暗中爲她出把力,而她現唯一能做的就是看清這男的長相,待白大少爺回府後再同他商量如何解決這件事――哼,咱也有男啊!不是每種半夜幽會都能天長地久,不是每個男都只爲軟玉溫香,也許們不擅挑選,但們總該學會珍惜。

羅扇這個時候突然格外地想念此刻遠他鄉的白大少爺,她覺得自己仍然不夠珍惜他,她想,這一次等他回來,她一定要向他道歉,然後親口告訴他:她喜歡他,真的喜歡上了他,她,喜歡他。

172、死胎之禍

羅扇恍神的功夫,那男人又繼續說道:“我不管你用什麼法子,反正儘快把孩子給我打下來!否則就別怪我再也不見你!”

小鈕子哭得愈發厲害,斷續着道:“我……我不敢去買藥……更不敢跟我爹孃說……他們會打死我的……你……你幫我想個法子……”

那男人頗感不耐地道:“別哭了!後天還這個時候,還在這角院見面,我給你帶藥進來,這幾天你給我安分之點兒,別讓你屋裡那兩個看出端倪來!行了,我走了,你趕緊回去。”

羅扇心道機不可失,硬着頭皮探出頭去,角院裡烏漆麻黑的根本看不清人,指望着這個時候打個閃能照個亮,可惜老天爺也不是給她羅扇打工的,只好悻悻地瞪着那坨黑影攀着牆越了出去。

小鈕子留在原地哭個不住,羅扇狠了狠心轉頭回到房裡躺下,好半天小鈕子纔回來,倒在枕上後仍然不停地抽泣。

羅扇想這種事情對這個時代的女孩子來說幾乎是致命的,絕對不可以被別人知道,所以她不能跟小鈕子挑明,怕她一時羞憤再尋了短見,只能暗中幫忙,但怎麼幫呢?目前看來讓她把這個孩子安全打掉纔是最好的選擇,方纔那男人一聽就是個渣男來的,小鈕子絕不能嫁他,到時候讓白大少爺從他的手下里挑個老實的、不嫌棄她的小廝給小鈕子搓和了,這已經就是最好的結果了――雖然小鈕子已經失身,但是那些被主子受用過後又指配給小廝的例子屢見不鮮,可以“理解”,所以同爲奴才的另一半一般也沒有什麼可抱怨的,就是抱怨也不頂用,主子給你指的婚,你還能拒絕不成?而且這事由白大少爺來辦,羅扇可以囑咐他如果人家不願意也不能強求,反正這個時代,很多奴僕只求能找個女人成個家,要求並不高,小鈕子長得又不醜,應該不會沒人要,至於婚後人家嫌不嫌棄她……那是她自找的,哪有那麼多好事都讓她佔盡,畢竟她本就做錯了,有些代價是一定要付的。

有了這個還算可行的辦法,羅扇總算踏實了些,漸漸地在小鈕子斷斷續續的嗚咽聲中睡了過去,第二日起來只作諸事不知,說笑逗趣仍如平常。

少女三人組當中最自在的就屬金瓜了,啥也不用操心啥也不用擔着,該吃吃該睡睡,雖然偶爾也有不痛快的事,睡了一覺後也就忘在腦後了,一副沒心沒肺吃嘛嘛香的樣子惹得羅扇好生羨慕。

小鈕子心事重重,羅扇裝傻假作沒注意也還罷了,連常氏這麼細心的人亦沒看出來就有點兒奇怪了,羅扇暗中觀察了她一陣,實在也瞧不出什麼問題,只好歇了這道心思。

到了小鈕子與那人約定的那晚,羅扇再次悄悄跟在小鈕子後頭起身,躲到月洞門後頭想要看清那男人的相貌,這一回天公作美,難得的晴夜,月光將整個小角院照得有如白晝,羅扇儘量掩着身形,小心翼翼地向外一瞅,卻見是個從未見過的人――當然,她羅同志平時也極少在府裡各處走動,認識的人也確實不多,所以對這人的長相根本沒有任何概念。

這男人二十出頭的年紀,穿着長衫,衣料卻是高檔的,腰間還掛着玉佩,面白脣紅分外俊俏,難怪小鈕子會移情別戀乃至失足失身。此時他正從懷裡掏出兩包物事塞在小鈕子手上,陰着臉道:“系紅繩的一包是落胎藥,系藍繩的一包是普通的治傷風的藥,你現在就進竈房去燒水,把落胎藥熬了,若是不小心驚醒了其他人,你就拿傷風藥當幌子,明兒你再當着她們的面把傷風藥熬了喝下,好掩蓋竈房裡的藥味兒。去罷,現在就熬,我要親眼看着你喝。”

小鈕子哽噎着轉身進了竈房,那男人便翻牆到了院外,只從花窗格子往裡瞅着小鈕子行事,羅扇心下嘆了一聲,避到月洞門的牆後,盯着後罩房上下兩層的門,替小鈕子把風。

一時聽得竈房門輕響,知是小鈕子熬好了藥端出院來,半晌無聲,想是正在喝藥,那男人終於柔着聲笑道:“乖,好丫頭,這纔好,須知我這麼做也是爲了你,你年紀還小,過早生孩子會傷身體,我可是會心疼的!好了,你趕緊回房去找東西墊上,我問過朗中,這藥服下後小半個時辰就能見效,到時候只怕要流不少的血,不過你放心,就同來月事一樣,不會疼的,至多就是稍損些氣血,回頭吃點好的也就補回來了。明兒一早我就要出城辦事,這趟差大約要花去一兩個月的功夫,你好生照顧自己,待我回來了給你帶新鮮玩意兒,可好?”

小鈕子嗚咽着應了,那男人又敷衍着安慰了幾句,徑自走了,羅扇連忙回得房去在牀上躺下裝睡,小鈕子後腳進來,小心地在櫃子裡翻東西,然後悉悉索索地一陣衣服響動,最後慢慢地爬**來躺在枕上。

果然沒過多久小鈕子便起身奔了廁所,足足過了約有一個多小時纔回來,羅扇都以爲她出了問題差點忍不住去廁所找她了,聽得她又是一陣翻箱倒櫃脫衣穿衣,直折騰到天快亮了才勉強歇下。

早上一起來羅扇就見她在那兒洗褻褲,臉色有些白,雙目也浮腫着,羅扇假裝揉眼睛沒看見,從她身邊徑直過去奔了竈房,聽見身後金瓜在那裡問小鈕子:“你這次月事怎麼晚了好幾天?”

小鈕子似是早就想好了答言,隨口道:“許是前段日子病了的緣故,這東西就不準了,我娘說小孩子縱偶有一兩次不太準也無大礙,沒事。”

金瓜便道:“也是,我有一回遲了半個月呢,那女郎中說女孩子要少沾冷水,我去給你燒些熱水罷,別用冷水洗。”

“無妨,我這馬上就好了。”小鈕子忙道。

羅扇不言不語地進了竈房做早飯,額外又煮了八個紅皮雞蛋――這八個雞蛋不在下人早餐的規定內,所以得羅扇自個兒掏錢記錄在賬。吃飯的時候金瓜瞪大了眼睛看着自己面前碗裡的兩個雞蛋問羅扇:“你這是幹啥?無緣無故的?”

“當然有緣故,”羅扇笑道,“我纔想起來,前幾天是我及笄的日子,我都混忘了,雖然已經過去了,到底也是個挺特別的日子,所以今天早上這雞蛋算我請的,就當給自己祝賀了。”

常氏聽了在旁笑道:“你該早些說,我瞅我們連個生辰之禮都沒給你準備。”

羅扇忙道:“別別別,**子,這可就太見外了,金瓜和鈕子這麼多年來也沒慶過生,她倆及笄的時候偏我又不在府裡,這一次權當給她倆也補慶一回了。”

小鈕子和金瓜都對羅扇這話信以爲真,笑着謝了她,歡歡喜喜地每人把倆雞蛋幾口吃了個乾淨。到了做中午飯的時候,羅扇又自己掏錢從竈房賬上領了些藕粉、紅糖和糯米,用砂鍋熬了稠稠的糯米藕粥,本來這粥是新鮮好藕熬出來的效果更好,奈何這個季節沒有鮮藕,只得用去年制下的藕粉來代替了。糯米藕粥可以補虛滋陰,適合產後調養,小鈕子落了胎,也等同於小產了,她雖然年紀輕火力壯,表面上看不出什麼不妥來,可這種事落下的病根往往要到上了歲數的時候才真正顯露出來,到時候補什麼也來不及了。

羅扇這回則以自己最近身體狀況欠佳、許是連綿陰雨惹出生病的前兆,需要好生補補爲由,把不知情由的金瓜和毫無異狀的常氏應付了過去,於是接下來的幾天裡她就只用這一個藉口變着花樣的做些滋補的食物藉着大夥共享的機會給小鈕子補身體。

小鈕子自是不會知道羅扇的心意,有次還問羅扇買這些食材的錢是從哪兒來的,羅扇便說是以前做飯讓爺吃得滿意了賞下來的錢,這樣的事金瓜和小鈕子也都知道,因而也說得過去。金瓜纔不管羅扇花的是什麼錢,反正有好吃的她就高興,還嘻嘻哈哈地說巴不得羅扇天天覺得身上不痛快,這樣她們就天天能有好吃的吃了。

這天半夜衆人睡得正熟,忽地就聽見外頭有人長長一聲尖叫,而後就是推窗開門聲、腳步聲、疑問聲,呼啦啦一夥人從樓上跑下來,又呼啦啦一夥人站在院子裡驚叫,亂嘈嘈鬧騰了半天,就有人把檐下燈籠點着,整個後院頓時燈火通明。

羅扇迷迷糊糊地被吵醒,推開道窗縫往外瞅,還沒瞅出個因爲所以來,小鈕子就從身後湊了過來,聲音裡帶着驚弓之鳥般的慌張畏懼,顫着聲問羅扇:“發生何事了?她們嚷什麼?”

羅扇搖頭:“不知道,總歸同咱們沒關係,睡罷,什麼事明兒就知道了。”說着關好窗戶,重新躺回枕上,小鈕子惴惴地在黑暗裡坐了一會兒,見左邊金瓜睡得死沉,右邊羅扇也蹶着屁股努力往夢裡鑽,只好也躺回枕上,閉上眼睛還沒眯了半刻,就聽得房門被人砰砰砰地用力砸響,一個激凌就坐了起來,冷汗霎時浸透了衣衫。

羅扇三人被叫到了後院院中同其他人一起立着,打眼兒一看,所有綠院的丫頭都已在此,個個兒臉色蒼白麪帶驚慌和疑惑,常氏也在,低着頭靜靜立在不起眼的地方,不慌也不奇。

院子的正中,立着內宅總管孟管事,身後是一羣面色肅冷身形彪悍的婆子丫頭,孟管事其人更是心冷麪冷,閤府下人無人不知,所以她往這兒這麼一站,在場衆人是大氣也不敢出,唯恐她一句話就要了自個兒的小命――她也的確有這個權力。

孟管事的行事作風羅扇是見識過的,所以她一開口沒有任何廢話,直指事件中心:“這個死胎是誰造的孽?痛快兒的自己站出來承認,我可以讓你少受些罪早點去投胎,若抱着僥倖以爲可以瞞過我去,就休怪我心狠了。”

――死胎?!羅扇心頭重重一跳,目光隨着孟管事手指的方向往她腳邊不遠處的地面上瞅去,卻見血肉模糊的一團被丟在那裡,散發着惡臭與腥氣,讓人禁不住反胃作嘔。

這是怎麼回事?這胎兒明顯還未成形,甚至究竟是不是個胎兒還不確定,若是的話必然是被從腹中墮下來的,怎麼、怎麼又是個落胎的?!羅扇隱隱覺得事情不妙,似乎有一張彌天大網就在頭頂盤旋,天下事再巧也不能巧成這個樣子,小鈕子前些日子纔剛……怎麼可能這會子就又冒出來一個,而且居然還被人發現了……

院子裡一片靜默,這種事當然不會有人痛快承認,孟管事也不急於逼問,只叫身後一個婆子去打桶井水來澆在那死胎上面,把它身上的污穢衝乾淨。水聲嘩嘩地響徹整個後院,時值盛夏,每個人卻都感到一種可怕又壓抑的寒意逼上身來,就彷彿那桶裡的水澆着的不是那死胎,而是澆在了自己的身上,忍不住微微顫起來,上下牙關咯咯地撞擊在一起。

終於衝得乾淨,羅扇悄眼望過去,見那死胎原是被一塊巾子包裹着的,胎兒根本就未成形,囫圇的一團,勉強能看出個大致的輪廓來。聽得孟管事淡淡地吩咐另一個婆子:“你去看看那巾子,什麼質地的,什麼花色,有沒有繡着東西,什麼繡法,然後挑起來給這些人也看看,若有人能認出來這巾子是誰的,當即賞銀十兩。”

那婆子應聲出列,接過旁邊人遞過來的手提燈籠走到近前,蹲□去細看,面對那團死胎和撲鼻的惡臭竟是眉毛也不動一根,可見孟管事調.教下人的手段。

看了半晌,這婆子站起身回話:“回管事,這是條女子用的汗巾子,其樣式花色是我府專門爲下人們訂製的,按規矩:下人們每年共得三套衣物,按等級不同,款式和質地也各不相同,除夏衣外,春秋衣和冬衣各包含中衣一套、外衫一套、腰帶汗巾子、襪子頭巾鞋各一,因此只從此汗巾子的樣式花色來看便可知其爲本府下人所有;再觀其質地,乃次等粗綾所制,按等級來看,只有府中四等丫頭纔有此物。”

――四等丫頭,只有伙房的人才是四等下人,這是個圈套,這是圈套!羅扇緊緊地捏起了拳頭:有人要栽贓!這死胎絕不是小鈕子墮下來的,先不說她那件事已經過去了好幾天,就說她懷上孩子也該超不過兩個月去,胎兒至多不過三釐米大小,眼前的胎兒雖然也未成形,可明顯要大於兩個月甚至四個月,目測將近十來釐米長了,絕不可能是小鈕子的孩子!

可――爲什麼偏偏背後使壞的那人要用墮胎這種事來栽贓給小廚房的人呢?!究竟這跟小鈕子的事有什麼牽連?那人的最終目標是誰?

羅扇轉念的功夫,所有人的目光已經齊齊地投向了小廚房的四名成員,有人如釋重負地吁氣,有人驚訝鄙夷地冷嗤,有人則心驚膽顫地旁觀着接下來要發生的一切,而不管這些人此時此刻是怎樣的一副神情,她們的心裡卻都只有一個念頭:小廚房的人,死定了——

作者有話要說:這些日子工作太忙,每天更文都比較晚,親們熬夜等更,第二天看也是一樣噠!最近也木有時間放插圖了,待有機會會把前面木有插圖的章節都一一補上圖來噠~~

173、夜審廚娘

“小廚房的人何在?”孟管事淡淡地問着,就像在問今日天氣如何一般,卻讓在場的每個人都嗅到了暴風雨欲來前的腥重氣息,誰都不敢動,連喘氣都小心翼翼。

常氏那廂忽然動了,手一伸,拉着站在旁邊的金瓜和小鈕子往外走,羅扇在後頭跟着,四個人步至院子中心,就在距那死胎幾步之遙的地方撲通通跪下,小鈕子嚇得渾身哆嗦,幾乎就要匍匐在地面上,金瓜也哆嗦,但好歹還能跪得端正,羅扇低着頭,腦子裡疾速地轉着主意,然而孟管事那裡可不會等着她想,冷而淡地拋下一句話來:“說罷,是你們幾個誰做的好事?說了,死一個;不說,死全體。”

一時鴉雀無聲,四個人當然誰也不會承認,孟管事也不急,回頭看了眼身後的婆子,那婆子會意,招手叫了兩個綠院的丫頭進了後罩房,很快擡出把椅子來放在廊下,孟管事舉止優雅從容地坐過去,看樣子是要好好的、細細的、掰開了揉碎了將這件事弄個一清二楚。

“小廚房的管事是哪個?”孟管事不緊不慢地問。

常氏聲音不高不低地回道:“回管事,是奴婢,常聚家的。”

“常聚家的,你現是府中幾等僕?”孟管事問。

“回管事,奴婢現爲三等僕。”常氏答道。

“你手下這三個又分別是幾等?”

“回管事,三人皆爲四等。”

“如此說來,落下這孽根之人便在她們三個當中了,”孟管事目光掃過羅扇三人,“主廚是哪一個?”

羅扇低聲應道:“回管事,是小婢,小扇兒。”

“此事可是你做下的?”孟管事直接發問。

“回管事,不是小婢。”羅扇不卑不亢作答。

“那好,既不是你,就是剩下這兩個,你來說,這兩人中哪一個最有可能做下這樣的事?”孟管事的聲音慢慢地淡淡地飄過來,仿若來自陰間的鬼吟,直教羅扇三人齊齊打了個寒噤。

“回管事,小婢能擔保,此事也非她二人所做。”羅扇心裡暗罵,這分明使的是離間計。

“哦?你的意思是指我方纔的判斷有誤,有意誣陷你們小廚房的三個四等丫頭不成?”孟管事也不惱,只管面無表情地看着羅扇。

“小婢不敢,望管事明鑑。”羅扇伏□子,心知這一遭怕是不好對付過去了。

“你們兩個,”孟管事忽地撇開羅扇,看向一旁的金瓜和小鈕子,“是自己痛快承認呢,還是等着我一個個地問過去?”

金瓜砰砰地磕頭:“回、回管事,不是小婢做的!”

小鈕子也哆嗦着哭:“回……回管事……不……不是小婢……”

孟管事嘆了一聲,一指那邊地上的死胎:“這孽根是在你們後罩房廁所裡發現的,整個後院除了你們三人是四等之外,其他的丫頭皆是二等三等,如果不是你們三人中的一個,那又能是誰呢?難不成還有外頭的人翻牆進來把孩子丟進你們的廁所裡不成?”

孟管事說到此處時,羅扇心頭突地一跳——小鈕子的那個姘頭!可爲的什麼呢?!

“這樣罷,”孟管事扶額想了一想,“我答應你們,只追究做下此事之人的責任,其餘兩人絕不會受到牽連,以前怎樣以後還會怎樣,不受追溯——這已是對你們最大的寬待了,而若你們仍舊不肯自認或有意包庇,最終被我找出真正犯事的那個,你們三個——都得死。”

小鈕子早就嚇癱在了地上,金瓜只管不停地磕頭,羅扇匍匐着,腦子裡拼命想着對策,場面正膠着,就聽見前面院子裡一陣腳步響,緊接着四五個婆子進來,人人手裡拿着腕子粗的棒子,衝着孟管事行了禮,而後就立在旁邊虎視眈眈地盯向院中跪着的三個丫頭。

羅扇識得那玩意兒,上次險些讓她白眼一翻見佛祖的就是它,這是要動私刑啊,果然來狠的了!

孟管事彈了彈袖口,雲淡風輕地道:“我是實在不想動不動就體罰,然而此事非同小可,傳出去整個白府女眷的名聲不保,所以……你們莫要逼我動手,我給你們行個方便,你們也須體諒我的難處。這樣罷,準備三間屋子出來,把這三個丫頭分別帶進去,你們不好意思當面指認,私下裡告訴也是可以的,我保證不會把大義滅親的那一個說出去,如何?你們只有一盞茶的時間,一盞茶後帶出來若還給不了我答案,可就休怪我不知憐香惜玉了。”說罷一揮手,便有幾個婆子大步過來把羅扇三人從地上揪扯起來,連推帶搡地分別帶進旁邊罩房的房間裡去了。

把羅扇搡進來的兩個婆子一個去關門,另一個隨手就甩了羅扇一耳光,直甩得她一個踉蹌險些跌在地上,便聽這婆子陰沉着聲音道:“小賤蹄子還要不要臉了?!做下這等醜事也不怕被人拉去沉了塘?!你最好放明白些趕緊認了,孟管事心善還能賞你個痛快死,莫等着待會兒上杖責,打得你骨碎筋斷嚥不了氣,活生生受罪!——快說!那死胎究竟是不是你這小賤人造的孽?!”

羅扇捂着臉笑:“嬤嬤,那死胎是今晚才發現的罷?那麼大一團肉要從母體裡出來只能用藥往下打,若是用藥就得用火燒、用水煎,嬤嬤可以請孟管事派人到竈房裡搜一搜,今兒晚上是否有人動過火?竈房裡是否有藥味兒?且用藥把孩子打下來,下.體必然要流上一陣子乃至幾日的血罷?嬤嬤若不嫌棄,小婢現在就能脫了褲子給嬤嬤檢查,看是否墊了東西亦或有血在流,請嬤嬤們明鑑。”

羅扇之所以現在纔有這番說辭,是怕當着衆人之面恐提醒了誰想起驗身這個法子,雖然驗身可以令她和金瓜徹底洗刷嫌疑,但小鈕子就完了,所以她只能另想主意替自己三人開脫。

“沒看出你倒是個伶牙俐齒的,”那婆子冷笑,“只不過你這如意算盤卻打錯了!孰知你是不是早便墮下了那孽胎,藏至今日方纔丟到茅坑裡,以此混淆時間來逃脫追究?!勸你還是少耍些沒用的心眼兒,痛快招認了了事!”

羅扇低了頭不再作聲,畢竟小鈕子與人偷情、懷孕、打胎都是確有其事,她此刻不能多說,多說多錯,這圈套明顯就是衝着她們三個來的,這些人保不準就等着拿她的話柄,所以此刻也只能沉默以對,努力在心裡想些能應付的法子。

兩個婆子也不催她,只管在旁邊說些難以入耳的話,或是形容了府裡對付下人的各種責罰來嚇唬她,羅扇根本沒在意,心心念唸的只有怎麼在保全自己和金瓜的前提下拉小鈕子一把。

盞茶時間很快過去,聽得門外有人道了一聲:“把她們仨帶出來罷。”兩個婆子便上來拉扯羅扇,方纔說話的那個還藉機狠狠地在羅扇胳膊上擰了一把。

羅扇看向同被拉扯出來的金瓜和小鈕子,金瓜已經完全被嚇懵了,傻呆呆地任婆子推搡着摔倒在地上,小鈕子面白如紙,雙眼空洞地望着虛無之處,嘴脣卻抖得不成樣子,被婆子往地上一丟,整個人就成了一灘軟泥。

羅扇被推得踉蹌跪下,孟管事面無表情地在三人臉上一陣打量,而後淡淡地問向帶三人出來的那幾個婆子:“她們三個可有人招認了?”

婆子們依次作答,皆說不曾。孟管事便又問可有人指稱他人,得到的回答仍是沒有。孟管事終於一聲冷笑,向着羅扇三人道:“你們已耗盡了我的耐心,看來是不見棺材不落淚了——來人,給我按住了打,打到有人承認爲止。”

那幾個執棍的婆子聞言齊齊應了聲是,氣勢洶洶地涌上前來,將羅扇三個拉扯開了面對面地按在早準備妥當的長條凳上,幾下子捆緊了手腳,當下掄起那腕子粗的棍子毫不留情地照着三人身上打下來。

羅扇這是第二回,咬牙忍着硬扛,偏了頭去看人羣中的綠蘿和綠蔓,只見到綠蔓在那兒站着滿目焦急,綠蘿卻已不見了身影,於是收回目光來,心裡想着就算綠蘿去給外頭的綠田等人報信又能如何?白大少爺此刻遠在京都大叔哥的老家,就算插了雙翅也難趕回,綠田幾個再有本事也是下人,而孟管事又是內宅下人的總頭頭,他們再得白大少爺的信任也不能違抗府規,否則一樣自身難保。

怎麼辦呢?要怎樣才能先把這殺身之禍應付過去?

羅扇忍痛思索的時候,金瓜已經在那廂疼得大叫起來,小鈕子更是哭得啞了嗓子,眼淚鼻涕橫流,哀嚎聲響徹整座綠院的夜空,每個旁觀的人都被這景象駭得白了臉、抖了身子,膽小的已經悄悄地低下了頭不敢再看。

孟管事穩穩地坐在那廂卻是連根眉毛都未動一下,直到連羅扇也忍不住疼得淚涕齊下時才慢悠悠地道:“我勸你們三個心中莫要抱有僥倖,須知你們不過是四等賤奴的身份,我府絕不可因你們這等不端的行止敗壞了名聲,所以呢,你們承認了還好,若不肯承認,只有被活活打死的份兒,此事幹系重大,寧可錯殺一百,絕不放過一個!”說至此處,一雙帶了笑意的眼睛慢慢掃過場中正捱打的三人,“聽說你們三個自小長在一起,睡覺也在一個炕上,彼此有些什麼事另兩個必定知道,我雖感念你們之間的義氣,然而義氣比不過性命,更比不過生你們養你們的父母親人,你們爲義而死不打緊,可曾想過你們的爹孃白髮人送黑髮人的痛苦?更莫說你們還要爲那個真正犯錯的人死後也要擔着誣名,你們的爹孃在別人面前還如何擡得起頭來?你們目今也纔不過十五六歲,還有幾十年大好的年華可享,何必爲了一個本就犯了錯的人枉自犧牲性命?我勸你們再好生想一想,莫要做那相互包庇的傻事,這棍子可是沒有靈性的死物,再有十幾棍子下去,我看你們三個就要到黃泉路上作伴去了。”

羅扇心裡恨恨地罵着孟管事,到了這個份兒上還在挑撥離間,她究竟想幹什麼?看上去貌似鐵面無私,可卻總感覺她另有目的,她到底……

一念未了,就聽得小鈕子那廂一聲撕心裂肺地哭喊:“別打了——別打了——嗚嗚嗚——我招——我全招——求你們——別打了——”

羅扇一陣心驚肉跳,急得冷汗刷刷地往下落:小鈕子!不能招,不能招啊!這是圈套!再等等,再等等綠田他們就會來的,一定會來的,他們是白大少爺的手下,他們和他一樣絕不會讓我失望的!小鈕子啊!再堅持一下就好啊!你一招認——這輩子就生不如死了啊!

羅扇不管不顧地拼命衝着小鈕子搖頭,可小鈕子根本看不進眼裡,哭喊着,掙扎着,眼淚鼻涕口水糊了滿臉,眼底全是血絲,像是一隻從地獄裡爬上來的厲鬼,嘶啞着變了聲調的的嗓音,淒厲地叫出一句話來:“我招——是——是小扇兒——是她打掉的孩子!是小扇兒!”

羅扇一時錯愕,以爲自己被打得出現了幻聽,見孟管事那廂擺了擺手,執杖的婆子們便停了動作,孟管事淡淡地望住已不成人形的小鈕子,語聲清晰地問過去:“再說一遍,是誰打掉的孩子?”

小鈕子哆嗦地擡起頭,睜大混濁的雙眼,聲嘶力竭地回答:“是……是小扇兒。”

羅扇這一次聽了個清清楚楚,以至於想裝着聽錯了都沒有辦法,盯着小鈕子已近扭曲的面孔愣了一陣,突然覺得好笑:被出賣了?這麼的赤.裸裸血淋淋,當年只能在電視裡、戲文中看到的情節,這一刻竟然就活生生的在自己面前上演,更悲摧的是自己還是被出賣的那一個。此時此刻羅扇只想用一個字對這件事做個深入透徹的總結,那就是——次奧!

174、欲加之罪

孟管事看向羅扇,慢條斯理地問她:“你可有何話說?”

羅扇苦笑,七年同喜同悲日夜相伴的情分抵不過一頓杖責,那些過往的記憶在腦中支離破碎地閃過去,忍不住滑下淚來,哽噎着搖頭:“小婢冤枉,懇請人證物證。”

這個時候請求驗身自證亦或找個郎中來把脈證明本該更有效,然而羅扇看着孟管事那張如頑石如枯木、毫無人情味兒的面孔突然頓悟:看似鐵面無私的孟管事哪裡無私了?夜半三更偏要興師動衆刑責下人,方纔金瓜和小鈕子的哭喊聲震得人耳朵生疼,在夜裡更能傳得遠傳得清,她孟管事難道就不怕驚動了主子們落下罪名來?孟管事不是傻子,這般肆無忌憚地在夜深人靜時候逼供,顯然是有恃無恐,而誰能給她這種不怕得罪主子的仗恃呢?只能是主子中的主子。

一家之主白大老爺,帶着白二老爺和白大少爺去了京都,白二少爺早便出門在外巡視自家鋪子,前任家主白老太爺和白老太太聽說昨兒個就出城去了附近的寺裡吃齋禮佛,因此目前白府之內,權力最大的主子,就是主持中饋的白大太太,衛氏。

所以孟管事敢於大張旗鼓地這麼鬧起來,必然是受了衛氏的默許甚至還可能是直接指使,爲的什麼?當然是趁着白家父子都不在府內這一難得的機會清理綠院中的閒雜人等,在關鍵的位置安插.進她衛氏的手下了。而最關鍵、最能做手腳的位子,就正是她們所在的小廚房,想當年白大少爺被人下藥毒瘋不就是在入口之物上出的問題麼?雖說白大少爺不見得在同一個地方跌倒兩次,但是隻要有人一門心思的想害你,千防萬防也總有防不住的時候。

――所以,孟管事這次是有備而來,保不準小鈕子的那個姘頭也是整個圈套裡的一步棋,繞了這麼大一個彎子,爲的就是一舉把小廚房的三個女孩子毀得乾乾淨淨,沒有任何機會重新回到綠院廚房裡來做事。

衛氏花費這樣的時間來設下這一局倒不是有多重視她們這三隻小螞蟻,而是爲了將來白大老爺回來時好有冠冕堂皇的理由來解釋自己的這番作爲,畢竟她動的是白大少爺院子裡的人,白大老爺寵溺大兒子人人都知道,她若不拿出個讓人無法辯駁的理由來,怕是白大老爺不會輕易放過此事,而與人私通墮胎這種敗壞名聲的事乃內宅大諱,衛氏選了這一途來收拾綠院小廚房的人,就是白大老爺也沒法兒攔着。

――更有可能的是,衛氏早便聽說過她羅扇當年在白二少爺身邊做過的種種,比如四全大賽助主奪魁,比如同落山谷死裡逃生,比如提供食方成爲御貢,這麼樣一個人,對白二少爺的隱私、策略甚至弱點都可能一清二楚,那麼她有本事成爲主子的助力就有本事反過來害主,尤其如今羅扇又跟在了白大少爺身邊,衛氏出於保護自己兒子、防止羅扇出賣他而幫着白大少爺的目的,其最終的目標興許就是她羅扇!

因此羅扇會使出什麼樣的方式自保,只怕她們早有應對之策,且不說她們相不相信羅扇目今還是個處子,就算相信了,待羅扇提出驗身自證時也一樣有法子栽贓她――趁檢查的時候直接給她捅破那層膜不就行了麼!到時候破都破了,只要施手的人打死不承認,羅扇還能怎麼證明?說出去誰信?不是羅扇想得太多,而是這樣的例子她在那一世時就曾經從報紙看到過:少女去醫院做檢查,結果被醫生失手捅破了那東西,現代人不是故意的尚且會發生意外,更遑論這古代深宅大院裡居心惡毒的女人們故意要害你了,這麼簡單又容易做到的事她們怎麼可能想不到?就算現在想不到,當驗身的時候看到羅扇叉開的雙腿還想不到麼?

請郎中來把脈?羅扇上一世宅在家裡天天看言情宅鬥小說雖然沒學會跟人鬥心眼子,大宅門裡女人的手段好歹也是知道一二的,用錢收買郎中簡直是再容易不過的事,何況她不過是個四等丫頭,你說那郎中是會站在她這一邊呢還是站在堂堂白府的當家大太太那邊呢?而且,只要這郎中來坐實了她已非處女並且打過胎這一點,她就當真再也沒有能翻身的機會了,孟管事之所以把綠院的下人們留在後院旁觀,不就是想讓這些人來共同見證罪人被權威人士定罪的事實麼?

慾加之罪何患無詞,羅扇已經不去天真地想要找別人來爲自己做什麼證明了,那無異於把自己的性命交在了根本無法信任的人甚至就是敵人的手中。她眼下唯一的辦法就是拖,拖延時間,拖到綠蘿把人找來,白大少爺說她可以信任,那她就一定是有能力、善應變、值得託付性命的人。

思緒萬千也不過是短短瞬時,孟管事正指着小鈕子向羅扇道:“她不就是人證?地上那死胎和四等丫頭纔有的汗巾子不就是物證?你還想要怎麼狡辯?”

拖。羅扇打定主意,忍着身上巨痛提聲道:“敢問管事,那死胎大概有多大月份?”

孟管事哼笑了一聲:“你還真是不見棺材不掉淚!也罷,既然這會子大家都在場,我就讓你言無可言、再也無從抵賴,免得被人說我是以權壓人屈打成招。”說着衝旁邊的婆子打了個眼色,那婆子幾步過去又將那死胎細細看了幾眼,大聲道:“此胎已有三月餘。”

孟管事便笑:“難怪,有顯懷早的,三個月就能看出肚子來了,這是怕同屋的人發現罷,所以就落了胎。聽說你此前一直在外頭莊子上,不久前纔來了綠院,可有這回事?”

孟管事話意很明顯,就是指羅扇在莊子上的時候與人私通導致懷孕的,果然圍觀衆人看向羅扇的眼神便有些鄙夷起來,羅扇低着頭,聲音卻不低,平聲靜氣地道:“莊子上自是不如府裡管理嚴格,小婢與其回了府再把孩子打下來,何不在莊子上就打掉?莊子四外都是田地山野,把孩子埋在哪裡都不易被人發現,又何必等到回府之後扔在人進人出的茅廁裡?”

孟管事也不說話,只旁邊的婆子接過茬來厲聲喝着:“好個牙尖嘴利的賤人!你當人人都是傻子不成?!莊子附近既然都是田地山野,你又能從哪裡弄到打胎的藥來?!沒藥自然無法打胎,少不得回府後再想法子弄藥,這也需要總管事來向衆人說明不成?!真真是無賴狡辯!”

“那胎兒扔在茅廁呢?”羅扇擡起眼來盯着那婆子,“難道小婢還怕別人發現不了,專門扔在衆人最常去的地方等着被人告發麼?”

婆子被羅扇噎了一下,孟管事便接過話來:“這死胎被發現時包在汗巾子裡,上面又遍佈着穢物,誰會想到裡頭是這種東西?若不是叫綠楊的那丫頭起來如廁時不小心把鐲子掉進去不得不掏那茅坑,只怕任誰也發現不了那一團東西居然包的是個死胎。”

果然是有備而來,把羅扇可能會說到的自辯之語早就料了個一清二楚,不慌不忙地一樣樣駁她,竟也是有理有據言之鑿鑿。

羅扇要拖延時間,既然孟管事想把這件誣陷之事做得漂漂亮亮理證分明,那她就索性成全她,讓她繼續給衆人講理好了,因而語氣放得更慢地道:“茅廁每日清早都有專職的下人來此清理一回,這死胎於今晚被發現,只能說明拋胎時間是清早掃廁後至方纔被發現前這段時間之內,而今日白天小婢一直同金瓜和小鈕子在一起,即便是上廁所也是就着伴一起去的,根本沒有拋胎的機會,請管事明鑑。”

“白天沒有機會,晚上呢?”孟管事抓住羅扇話中疏漏直指要害,“難不成與你同屋的這兩個丫頭從**到事情鬧起來這段時間之內都沒有睡着,可以證明你一步也沒出過房間?”

羅扇垂着眸子,掩飾住眼底的哂笑,慢慢道:“小婢抖膽請管事問一問所有後院女僕,從今晚亥時至死胎被發現這段時間內都有誰去過茅廁、大解還是小解、大約用去多長時間。”

孟管事也在微笑,眼底裡卻是一片冷意:“你莫不是以爲如此一問就能夠證明你整晚都未曾去過茅廁麼?大晚上的,茅廁不可能時時都有人在,即使沒有人能證明你去過茅廁,同樣,也沒有人能證明你未曾去過。不過呢,既然你提出這要求了,我便代你問上一問,免得你說我執事不公。在場之人都聽了:今晚亥時後至方纔事情鬧出之前,有誰去過茅廁?大解還是小解?大約用去多長時間?有無看到或聽到可疑動靜?不得隱瞞,主動出列。”

話音落後靜了片刻,便有三個人站了出來,包括那名發現死胎的叫做綠楊的丫頭,皆說自己是小解,並未花去很長時間,孟管事又向其他人確認了一遍,確定再無人夜裡曾上過廁所之後,便轉而向着羅扇冷笑:“如何?你可聽清了?統共只有這三個人,且還都是小解,從亥時至事發這麼長的時間,你有大把的機會去茅廁拋胎,現在可還有話說?”

羅扇便問除綠楊之外的另兩人:“敢問兩位姐姐如廁時可曾看到茅坑裡有汗巾子包着的物件?”

那兩人對視了一眼,自然是不敢得罪孟管事,在深宅大院裡混的多少都有幾個心眼兒,心裡措了陣詞,唯恐說錯話,最終模棱兩可地道:“那坑裡滿是穢物,就算有汗巾子只怕也被穢物掩蓋着,我們自是不曾注意。”

孟管事對這個回答還算滿意,因而冷眸又落在羅扇垂着的腦袋上,淡淡道:“怎樣?”

羅扇慢慢擡起頭,脣角噙着笑意,一雙眼睛亮得令閱人無數的孟管事都有些心驚,吐字清晰地將口中的話一字不落地送進在場的每一個人的耳裡,道:“這段時間內一共只有三個人去過廁所,且還都是小解,小解,不過三泡清尿,就算小婢是在這三人之前將胎兒拋入茅坑之中,隨後這三泡尿至多不過是把包裹胎兒的汗巾子淋溼了罷了,如何能有穢物將它掩蓋住?若在這二人如廁前這胎兒就已經在穢物之下,只能說明胎兒並非入夜後被拋入坑中,小婢白天有證人能證明行蹤,因而不該有嫌疑;而若當時坑中並無胎兒,那小婢就更加清白了,請管事明鑑!”――羅扇之所以要找晚上上過廁所的人當然不是爲了要人證明她不曾去過廁所,可笑的是孟管事自以爲可以證明羅扇有嫌疑的證人證詞反而證明了羅扇的清白。

孟管事眸中寒光一閃,卻也不急,只扭頭看向那廂仍舊哭得一塌糊塗的小鈕子,淡淡地道:“你方纔指稱這個小扇兒是丟死胎之人,如今她的自證你也聽到了,你卻又有什麼證據來證明此事乃她所做?你若說不出來,那就是誣陷攀咬,罪加一等,當場杖斃!”

這是轉而拿小鈕子當槍使,逼着她狗急跳牆呢!羅扇顧不得惱恨孟管事的陰險狡詐,只是心生悲涼地望着小鈕子:你要怎麼做呢?繼續把我往油鍋裡摁麼?我的辯詞你都聽到了,只要你照着我的說,至少我們還佔着個理字,還有機會翻盤,你連這一點都想不清楚麼?

小鈕子已經哭啞了嗓子,模糊不清地只會反覆念着一句:“是她……就是她……”

孟管事許是怒其不爭,冷冷地丟下兩個字:“再打。”

於是連帶着金瓜,三個人再次棍棒加身,小鈕子嚎啕起來:“別打――別打了――求你們――是小扇兒啊!是她――我親眼看見的――”

孟管事並不喊停,只問向羅扇:“她親眼看見,你怎麼說?”

羅扇咬牙:“一人之詞,不足爲信,小婢還說自己是清白的呢,難道只憑一張嘴就能做證明?小婢方纔已經自證得清清楚楚,若要非說此事乃小婢所爲,也請拿出證據來!”

孟管事不緊不慢地道:“要證據,可以,地上的死胎和只有四等丫頭纔有的汗巾子就是物證,雖說不能證明是你所爲,至少可以證明所爲之人就在你們三個當中,因而物證已經不缺,缺的只是人證,別人既然無法證明,那麼吃住睡都在一起的你們三人就來彼此做個人證罷!倘若有兩人都來指證是另一人所爲,那就算是人證確鑿,多說無用――幾時證出來了,幾時這棍子再停,是死是活,你們自己掂量着罷。”

三個人再一次被推到了抉擇的懸崖邊緣,孟管事就是要逼着這三個自小長大親密無間的小姐妹相互指證,讓她們自相殘殺,讓她們泯滅天良,讓她們即便活下來也一輩子揹負着噬心齧骨的道德枷鎖,在無盡的痛苦折磨中走完自己可恥可悲的一生!

小鈕子已經徹底豁出去了,聲音淒厲狀如惡鬼,向着旁邊的金瓜尖叫:“金瓜――金瓜――你說啊!你說啊!是小扇兒――是她――你難道――難道想要被活活打死麼?!就是小扇兒做的啊――她是什麼樣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伺候二少爺的時候她就因爲爬牀被巫管事打過板子,你忘了麼?!她前幾日做的那些好吃好喝不都是用爺們賞給她的銀子買來的麼!她本事大,有爺護着保着,她死不了的!你我呢?!家裡還有老子娘啊!我們――我們不能枉擔了這罪名啊!金瓜――金瓜――你快說――說是小扇兒做的――你知道的!你都知道的!你不記得了麼――我前些日子跟你說過――我看見她半夜跑去同大少爺私會的――你忘了麼?!”

羅扇啞然:原來小鈕子早就發現了,這也難怪,因爲自己同白大少爺半夜約會的時候,小鈕子只怕也剛同那姘頭搭上,難保兩個人的時間正好對在一起,不是她發現她,就是她發現她,只沒想到她居然一直未曾有半點表露,果然是女大十八變,變的不僅僅是容貌,還有心。

什麼自證,什麼公道,什麼天理,在有心要你死的人面前全是狗屁,羅扇拖了這麼久,已經盡了全力,在那不能確定的援兵未到之前,她和小鈕子的命運,全都交在了金瓜的手上。

金瓜,你會做怎樣的選擇呢?羅扇望向對面那個一向蠢蠢笨笨,甚至被人看作一無是處的女孩子——

175、不速之客

金瓜的頭垂在凳子外面,頭髮散亂,隨着棍子的擡起落下發出傷獸般的呻.吟。孟管事身後的一個婆子幾步過去,揪扯着她腦後亂髮硬是令她擡起頭來,一樣的滿臉涕淚,脣角還破了,下巴上蹭着血。

“說!”孟管事不能逼問,但那婆子能。

金瓜費力地擡起眼皮,看了看對面的羅扇,又看了看旁邊的小鈕子,氣虛力竭地開口:“小……小鈕子……”

小鈕子在旁邊聽到,瘋了般尖叫:“金瓜――你胡說――你血口噴人――你收了小扇兒多少好處?!你――”

金瓜卻是恍若未聞,只管繼續顫抖着往下說:“……小鈕子……前一陣子……纔剛來完月事……我見過她……她在房裡洗沾了血的……褻褲……”

小鈕子怔了一怔,便是嚎啕痛哭:“金瓜……金瓜……正是這樣的……”

孟管事聞言笑了:“如何?小扇兒,這兩人皆可作證,你還有什……”

金瓜卻在那廂仍未停口:“小扇兒……小扇兒來月事的日子……同我一樣……我們兩個……一起……一起洗的婦帶……一起去的廁所……我看到她來了……我看到的……”

孟管事眼底閃過尷尬和羞惱,聲音帶了冷厲:“好個憨丫頭!不成想竟是個工心計的,既不想得罪這邊又不想得罪那邊,到了這步田地竟然還想着充好人!比那相互攀咬的更加可惡!給我狠狠地打!且看你還敢不敢耍這滑頭!”

執棍的兩個婆子聞言果然愈發使力,掄圓了狠狠落下去,砰砰地擊在肉皮上,發出幾欲令人窒息的悶響,金瓜本是最怕疼的那個,方纔便屬她哀嚎的聲音大,這會子卻不出聲了,只管憋青着一張臉,死死地咬着嘴脣,倒似是把天生的那股子犟勁兒給引出來了。

小鈕子在旁邊哭着喊她:“金瓜――你怎麼那麼傻……不值的啊――你就說了罷――”

金瓜卻不看她,倒是費力地低聲開了口:“鈕子……今日起……你我情分……就此了斷……從此後……路歸路……橋歸橋……”

小鈕子怔忡着,嗚咽着,哀吟着,看着自己這個本以爲再瞭解不過、而此時此刻卻好似從不相識一般的朋友,再也說不出半個字來。

羅扇淚水模糊了視線,金瓜不傻,她什麼都知道,什麼都包容得下,小鈕子前段日子表現失常,羅扇不信金瓜就沒看出來,只怕她已然猜到這死胎就算不是小鈕子打下來的,也與她脫不了幾分干係,只是她並沒有把小鈕子指出來,因爲一但罪名落實,小鈕子就是死路一條。金瓜也許沒心機,但她有情義,一句話害死朋友的事她做不來,寧可同生共死。

羅扇不否認自己有着現代人的冷漠和圓滑,爲義氣把性命賠進去的事她想都不會去想,可是這一刻,面對着眼前這個女孩子蒼白倔強的臉,她做出了同她一樣的選擇:咬緊嘴脣,不發一聲。她不是一時意氣用事,她只是……不想被這個女孩子瞧不起,沒有其它原因。腦殘就腦殘一回罷,沒有經歷過肝膽相照的友誼,就不算擁有一個完整無憾的人生。

小鈕子嚎哭了一陣,越來越疼,越來越怕,她怕死,真的怕死,怕到精神終於徹底崩潰,淒厲無比地尖叫起來:“小扇兒!小扇兒!你爲何不承認――爲何不承認?!平時裝着對誰都好,這會子卻做了縮頭烏龜!虛僞――你虛僞――二少爺升你做二等丫頭,你心裡頭高興,表面上卻裝模作樣地跑去我面前炫耀!還說什麼不想做二等,只想做廚娘――我呸!鬼才信你這話!明明就是虛僞到骨子裡的賤人!有膽子爬主子牀沒膽子認!裝着同我們姐妹情深,卻連根釵子都不肯借我!還說什麼弄丟了――我知道你把那釵子就藏在你那枕頭裡!天下再沒你這麼兩面三刀的小人了!――小人!”

羅扇根本沒有理會小鈕子的話,只望着對面的金瓜,只見她面如金紙,連呻.吟都沒了聲音,一時間什麼都顧不得了――哪怕負了金瓜想保全朋友的苦心,也絕不能眼睜睜就這麼看着她被活活打死――羅扇嘶啞了聲音厲聲叫起:“究竟誰在說謊――找郎中來把脈便知!孟管事――您的決斷一向最是公正無私,小婢懇請由郎中把脈鑑定!”――去請郎中總要花些時間的,如此又可拖上一拖,不管最終郎中指證了誰,起碼金瓜可以脫罪,並且到時候還能請求郎中及時爲她施救。

孟管事果然對這一點早有準備,聞言便立即就勢道:“倒是個主意,我被你們氣昏了頭,竟早沒想起來!來人,去請李郎中來,棍子先停了罷。”

婆子們終於住了手,三個人早已冷汗鮮血溼了一身,小鈕子虛喘着,半晌才反應過來羅扇剛纔喊了什麼,一下子瞪大了雙眼,滿臉的絕望和恐懼,瘋狂地搖着頭衝着羅扇哭喊:“小扇兒――小扇兒――你就認了罷――你有大少爺寵二少爺護,便是認了也能活命,你又是孤家寡人,身邊沒爹沒孃,縱然聲譽受損也是有限的,何必爲難我們……我們都是家生子,上有爹孃旁有親戚,我娘還給你繡過肚兜,你忘了麼?……這罪名若落到我們頭上……莫說我們活不成,就是我們全家老小自此後也別想做人了……求求你……小扇兒……你就認了罷……”

“鈕子……”羅扇看着她,“不管今日是你認還是我認,你以後都不會被大家當人看了,我現在唯一還在意你的地方是――你以一個畜牲的姿態還能在這世上活多久?”

小鈕子已顧不得回嘴,只知反覆地念着一句話:“你就認了罷……求求你……認了罷!”

通到後院的穿堂裡響起一陣腳步聲,看樣子連郎中都是早就準備妥了的,這麼快就來了。羅扇沒了丁點兒力氣,把頭垂在凳子旁,心裡不住祈禱着金瓜要挺住。

腳步聲進了院子,卻似來了不少的人,就聽得一個聲音清朗朗地笑道:“好傢伙,大晚上的這是做什麼呢?我還道深夜造訪太過失禮,正想着怎麼賠罪,不成想你們這兒竟是這般熱鬧,敢情兒我還來巧了!”

――這聲音――羅扇從沒這麼訝異過,擡起頭來望向說話之人――方琮。

怎麼會是他?怎麼會是他?!這,這說不通啊!是誰也不該是他啊!真的只是湊了巧嗎?羅扇看見了方琮身後的綠田,正衝着她做着安慰的表情――真的是方琮?!這也太離奇了些吧……

方琮身後跟着十幾個人――這一回卻不是油頭粉面的孌童了,而是貨真價實的壯丁跟班,個個虎背熊腰,橫眉冷目地立在那裡,把一干綠院的丫頭嚇得擠作了一堆。

孟管事自是識得方琮的,當然不敢怠慢,早便起身相迎,心下也是疑惑他的突然來訪,面上卻帶着疏離有禮的笑意,行禮道:“教方少爺見笑了,不過是些瑣碎家事,奴婢正在這裡管教下頭,不成想衝撞了方少爺,還望少爺見諒。不知方少爺此時光臨有何要事?我們大少爺近日不在府中,若需傳話可交待綠院的丫頭們,待大少爺回府後可爲少爺轉達。”

方琮看也不看羅扇一眼,只管笑着道:“若非有萬分火急之事,我也不會深夜冒昧登門――這綠院裡是有個叫小扇兒的罷?我就找她,請管事叫她出來,我趕緊帶了人走,還有事要辦,耽誤不得。”

孟管事一聽便更是疑惑了:這方琮不是一向只喜男風的麼?幾時又同小扇兒那丫頭搭上了?太太安插在各處的眼線也從沒遞過這樣的消息,難道這丫頭的本事已經大到如此地步,連方琮這種人物都能收爲己用?

半路殺出個程咬金,孟管事暗道事情不妙,一行給身邊心腹婆子施眼色一行衝着方琮賠笑:“爺既有急事,我們自當全力配合,只小扇兒這丫頭纔剛犯了事,正依着府規領責,面目不整的,大晚上再驚了爺,還請爺至上房喝盞茶稍待,奴婢叫她去換過衣服打理整齊再隨了爺去,可好?”

旁邊的婆子收到孟管事眼神,悄悄地挪動腳步往穿堂方向過去,穿堂通往前門,孟管事是要她趕緊去紫院通知衛氏,然而婆子才一從穿堂出來就被人一記悶棍打得暈在地上,暗影裡一個漢子咧咧嘴,低了聲嘟囔:“又讓方爺忽悠了,以爲帶着弟兄們來是闖龍潭虎穴的,沒想到淪落得對個糟婆子動手……”

方琮正在裡頭笑:“管事不必客氣,區區一個丫頭片子,模樣兒再慘也不至於嚇得方某夜裡不敢睡覺,我的事十萬火急,容不得再耽擱,這就可以走了,有得罪之處,容方某日後登門負荊請罪。”說着只作隨意地衝着丫鬟堆兒裡點了兩下,“你們兩個,把那個小扇兒帶出來,我這裡都是男人,不好碰你們姑娘家。”點的卻是綠蘿綠蔓。

孟管事心知夜長夢多,今兒這差使若不能辦成,衛氏那裡她可不好交待,說不得幾輩子的老臉就丟光了,因而暗自一咬牙,看了眼羅扇身旁執棍的婆子,道:“你們還愣着做什麼?趕緊把她解下來交給方少爺帶走。”

那兩個婆子即刻明白了,搶在綠蘿綠蔓走過來之前丟下棍子去給羅扇鬆綁――孟管事這次來是做了多手準備的,棍子打不死還有藏在執棍婆子鐲子裡的毒藥,毒藥用不成還有隱於袖口內的一排鋼針――反正今兒這三個丫頭左右難逃一死,區別只是死前受哪種罪罷了。

兩個執棍的婆子都不是傻的,當然明白孟管事的意思:小扇兒絕不能被方琮帶走,所以――現在就讓她死。一名婆子腕子上帶的銀鐲子是經過特製的,裡頭中空,藏着吸入即死的劇毒,外頭雕着纏枝蓮花紋,輕輕一按那蓮花,便能令鐲子打開個小口,只要動作隱秘地往羅扇鼻下一湊,頃刻間就能讓她翻着白眼去見閻王。屆時只說她是受了幾棍沒撐住,方琮總不能客大欺主地要求爲一個奴才驗屍鳴冤罷?

而之所以一開始不用這劇毒,當然是爲了堂而皇之地坐實羅扇的罪名,以令衛氏的這一局有個名正言順的藉口好堵住白大老爺回來後的追究。

兩個婆子上來給羅扇鬆綁,一個掩護,一個去撥弄自個兒的鐲子,手指纔剛摸上鐲面兒,一條胳膊就從身後過來撥開了她,卻是方琮擠上來,蹲身在羅扇面前望着她笑:“我這事兒急得火燒屁股,先問問你,你一邊兒答着一邊兒跟我走,耽誤了我的事,可不是一頓棍子就能抹過去的,聽明白了麼?”

羅扇自打方琮進了院子,一直強撐着的精氣神兒就散了架,此刻人已是奄奄一息,強逼着自己別暈過去,氣虛地應着:“明……白了……”

“我問你,那道煎炒烹炸八大碗的做法是怎樣的?你給爺細細講來……”方琮待綠蘿綠蔓趕過來了,便站起身讓出地方,由她兩個給羅扇鬆綁。

羅扇心道什麼亂七八糟八大碗,這位方爺還真能隨口瞎掰,拼着最後一點力氣,努力睜開眼睛看向方琮,嘴裡已經發不出聲音,只用口型和他道:“救金瓜……”而後就真氣渙散,徹底人事不知了。

孟管事在旁邊心急不已,暗罵那去請衛氏的婆子辦事不利,這會子居然還沒有人過來接應,總不能當真就讓方琮把人帶走,思來想去索性一咬牙,走上前來將方琮攔住:“方少爺,這丫頭已經暈過去了,您這事兒再急也得等她醒過來才能辦不是?正好方纔奴婢已經叫人去請郎中了,您不妨先等一等,待郎中來了先將這丫頭弄醒轉,您再帶她走也不遲,否則您這會子帶她出去了,一樣也得請郎中來,反而耽誤時間,您看呢?”

方琮一挑眼兒,似笑非笑:“爺的府裡自備郎中,比等你們郎中過來不快麼?這便走了,莫再耽誤爺時間。”說着便要邁步。

孟管事硬着頭皮攔在前頭不肯讓開:“方少爺,小扇兒畢竟是我府犯了事的下人,您這樣帶走她,奴婢不好向上頭交待,不若稍待片刻,待奴婢去回了太太請個示下,也免造成彼此間的誤會,我們大老爺此刻未在府中,家裡只有太太在,您這樣半夜造訪又帶走府裡的丫頭,只怕傳出去於您的名聲有損,我們表少爺那裡也不好同太太……”

方琮哈地一聲笑了:“名聲幾兩一斤?你想要,爺三文錢賣你十萬斤!跟爺談名聲,真真是本城最大的笑話!你若不說這話還好,既這麼說了,爺我今天還就非得把人帶走不可了,我倒要看看誰敢跟爺談名聲!――來呀!”

衆壯漢齊齊一聲喝。

“傢伙抄起來,給爺前面開道,不論男女老少,擋一個打一個,擋兩個打一雙,打傷打死,有爺擔着!”方琮話落,衆壯漢又是一聲應喝,齊刷刷由後腰裡抽出一臂多長的棍子來,這棍子卻不同於那些婆子們手裡的長棍,黑黝黝沉甸甸,實打實的鐵棍子!方琮一指人堆兒裡站着的綠田,“你找幾個人,擡了凳子上那倆丫頭一併跟着爺走!”

孟管事聞言快步上前高聲叫起:“方公子!你這般做爲忒沒道理!這三個丫頭均是我府下人,你憑何強行帶走?!不怕傳出去――”

話未說完,便見方琮冷冷一記眼神丟向旁邊一名壯漢,那壯漢擡手一棍過去,正中孟管事肩頭,便聽得她慘叫一聲摔倒在地,驚起滿院婆子丫頭一片呼聲。

綠田自方琮發話後便未再理會孟管事如何,只管叫上綠澤綠川和綠野上前擡起凳子上的金瓜小鈕子,那廂方琮一甩袍擺:“開道回府!”便昂首闊步在衆壯漢前呼後擁之下揚長而去,剩了一院子的白府下人面面相覷,良久回不過神來——

176、善意欺騙

羅扇“哼喲”一聲疼醒,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只見天光大亮,眼前兒錦被繡帳芙蓉枕,身下是厚厚軟軟的褥子,人在架子牀上趴着,由背至臀疼得撕心裂肺,身上整個兒未着寸縷,蓋着一條輕且薄的紗被。

“水……”羅扇呻.吟,那一夜的生死掙扎讓她從內到外都將近枯竭,嗓子也早因據理力爭而幹疼得像被烙鐵烙過。

一隻手捏着杯子伸過來遞到脣邊,伴着一聲笑:“你這丫頭倒是好福氣,讓爺親手伺候你。我這裡沒有女僕,綠蘿綠蔓已經回白府去了,若用男僕罷,又怕白沐雲回來找我算賬,只好自己委屈一下了。”

羅扇纔不管是誰伺候她,就着杯子一氣兒把水喝乾,這才覺得好受些了,把頭枕在褥子上微喘了一陣方道:“多謝方公子救命之恩……”

“甭謝我,”方琮一歪身子在牀邊椅子上坐下,拿眼打量着羅扇,“我也不過是受人之託、替人辦事罷了,白沐雲臨出門之前就差往我脖子上架把刀逼我倒背十遍‘小扇兒生,方琮生;小扇兒死,方琮死了今生死來生,生生世世皆慘死’的毒誓了――我可不想生生世世跟他有什麼牽絆,所以還是這輩子就把他要求的事兒辦好了罷。”

“方公子知道大少爺他已經……”羅扇儘管疼得半死不活仍然擋不住滿心的好奇――白大雲那傢伙什麼時候同方琮勾搭上的?爲什麼偏偏會是方琮呢?方琮不是和表少爺一夥的嗎?表少爺不是和白二少爺一夥的嗎?白二少爺不是和衛氏一夥的嗎?衛氏和白大少爺不是水火不容的嗎?難道……難道方琮對錶少爺……根本就是假的?

方琮懶洋洋地窩進椅子裡,手裡搖把扇子:“他在府裡頭吃喝玩樂裝瘋賣傻,外頭的事都是我給他跑前跑後上下打點的,你說我知不知?”

羅扇驚訝地張大了乾巴巴的嘴:這……這也太反轉了些吧?!根本想不到會有交集的兩個人居然是心腹之交?!感覺再也不會相信古人了好嘛!

“那……那你和他的關係是……”羅扇結結巴巴地問,原還指着方琮能把表少爺掰彎了好給她減少個大麻煩呢,搞不准他的夢中菊花根本不是衛小階,而是她的白大雲!――丫敢!

方琮撲拉撲拉地搖扇子:“放心,我對白沐雲那混蛋避之猶恐不及,更不會對他產生一丁點兒的興趣,陰沉狠辣六親不認,沒有半點兒情趣,誰沾惹上他誰纔是八輩子沒積夠德……”

重傷在身的羅某人就在方琮的碎碎怨念中睡過去了。

接下來的幾天,虛弱不堪的羅同志吃喝基本靠喂,養傷基本靠睡,一天十二個時辰有十一個半都在昏睡中度過,日夜顛倒諸事難顧。這天一睜眼照例要水喝,啥也沒看清呢就被兩片脣摁在了自個兒嘴上,唔唔了一陣才被放開,聽得那脣低聲道了句:“有口臭。”

“白大雲!”羅扇傷着哪有底氣,再窮兇極惡叫出來也像小羊羔子,“你幾時回來的?!”

白大少爺從旁邊桌上拿了杯子遞到羅扇嘴邊,待一杯喝完了才坐到牀沿兒彎下上身來對上她兩隻因睡得太多而腫起來的泡泡眼:“進門還未到一個時辰,南邊洪災,難民把回程的路堵了,繞了個大遠兒。身上好些沒?疼得厲害麼?”

“疼!厲害死了!疼死了!”羅老妖精沒皮沒臉地開始撒嬌,全然不知自己的兩隻腫泡眼此刻正在起着負分滾粗的效果。

“我幫你吹吹?”白大少爺正兒八經地問,目光在羅扇紗被下滾圓溜滑的兩朵屁股蛋子上揉來揉去。

“我都這樣了,你還欺負我?!”羅老妖不依,擡爪拍在坐在身邊的白大少爺結實硬梆的大腿上,然後就忘了拿開,嘴裡十分自然地用話岔開大腿主人的注意力,“義父同你一起回來了麼?他怎麼樣?身體還好麼?”

大腿的主人配合着轉移注意:“沒有,他家裡頭事情還有一大堆,我們也不能總待在那裡,還得要他分心關照,所以就先回來了。”

“金瓜呢?”羅扇估摸着金瓜怕是跟自己一樣,也在哪間屋的牀上趴着熬疼呢。

“在隔壁養着,”白大少爺給羅扇掖了掖脖子處的紗被被角――大三伏天的當然不是怕熱不出她痱子來,而是此刻這小病妞正香肩半露,白花花地一小片肌膚就在他眼底微微地一搖,一搖,害得他家大腿君繃得又緊又硬十分辛苦,“少操心,一切有我呢。”

“太好了……”羅扇聽說金瓜沒事,這才終於放下懸了多日的心,之前也曾向方琮確認了她無事,只是怕他對她不上心,如今聽了白大少爺的話才能確信金瓜好好兒的,整根弦徹底鬆下來,軟綿綿地趴在褥子上,閉了眼享受白大少爺用手指替她攏頭髮的舒服勁兒,“金瓜愛吃甜的,叫廚房給她做些罷,那丫頭有了甜東西吃就顧不得身上疼了……她家裡還不知道這事罷?府裡頭現在怎麼樣了?會不會給方公子惹麻煩上身?那天的事他跟你說了沒有?”

“她出了這樣的事,她一家子自然不能再待在府裡,”白大少爺動作輕柔地給羅扇把一頭亂髮攏順了,在腦後編成一條四股的麻花辮,“我已經把她一家子的身契要了出來,先打發到我名下的一個莊子上安頓下了,待那丫頭傷養得差不多了就送過去與她家人團聚,你覺得這樣可行?”最後靈巧地把手中的辮子一綰,用條帕子繫了,固定在腦後,一下子爽利了。

“你做事,我放心,麼麼噠。”羅扇表示欣慰地用爪子在人家大腿上撓了撓,“其它呢?”

“來龍去脈我已經聽綠蘿稟過了,”白大少爺語氣淡淡的,聽不出是否惱着,“今後你不必再回府裡去,就在外頭,同我在一起。”

“可是你得回府裡去啊,放心我一個人在外頭了?”羅扇眨着腫泡眼問。

“誰說我要回府?”白大少爺挑起眉毛,“過幾日你身子能動一動了我就帶你去我的宅子住,我們兩個都住那裡。”

“啊?可是你不回去白府的話,豈不是要惹人起疑?”羅扇驚訝地張着嘴,一小股因睡眠過多產生的口臭味兒幽幽地飄出來,薰得自己一皺眉,連忙把嘴閉上。

“少操心,好好兒地養你的傷,”白大少爺一歪身子,蹬掉腳上的鞋,整個人側臥到羅扇的旁邊,一手支着頭看她,“你這會兒要是不困,我就問你件事。”

“我都快睡吐了,問罷。”羅扇嗅着白大少爺身上因趕路剛進門沒多久還未來得及去沐浴而帶着的淡淡的汗味兒,一顆心柔柔軟軟地舒展開來,閉上眼睛,小手輕輕地伸過去拉住大手,拽過來墊在臉蛋兒下面,乾燥溫暖,厚實安逸。

大手彎了彎手指,與掌心形成個淺淺的碗兒,碗兒裡盛着白嫩嫩甜嘟嘟的一坨小臉蛋兒,讓人恨不得就着這碗整個把它吞下去,一直吞進心裡頭,滿滿地裝起來,香噴噴地裝一輩子。

“那個小鈕子,你想要我怎麼處置她?”白大少爺問。

“她現在在哪兒?怎麼樣了?”羅扇沒睜眼,只淡淡地回問。

“也在這裡,用藥吊着命,只等你一句話。”白大少爺語聲也淡,淡然下面是來自地獄的森冷。

羅扇沉默了一陣,也學着白大少爺淡中透冷:“我當然是恨她入骨的,然而真讓我砍她胳膊剁她腿,我也實在幹不出,她既然善妒,既然想攀高踩低,那就讓她做一輩子最下等的奴才好了,這世上最可怕的事不是死,而是人活着卻看不到任何的希望,她那麼貪生怕死,就讓她一輩子活在沒有希望裡好了,她連自絕的勇氣都沒有,只能這麼折磨自己一輩子!”

“好,府裡有專門給犯了錯的奴才準備的懲戒院,懲戒院裡的奴才乾的全是最骯髒最下賤的活,就讓她在那兒消磨一輩子罷,”白大少爺捏了捏羅扇肉乎乎的小耳朵,覺得不過癮,湊過身子去大嘴一張整個含在口腔裡,聽見耳朵的主人“呀”地叫了一聲,忍不住心裡癢,舌頭和牙齒被這癢弄得煩躁不安,只好拿珠圓玉潤的小耳垂兒出氣,連嘬帶吮輕咬細齧,另一隻手也不閒着,一把薅住大腿上那隻小小鹹豬手,理直氣壯地引着向上找準某物一握,霎那間天雷勾動地火,地火瞬時燎原,險險險險的就在那小手主人一雙驚羞窘色交織的腫泡眼前化成火灰兒一撮了。

“白――白沐雲――你――你鬆手――你――有本事放開我――討厭!鬧騰!呔!”羅小手顫抖着小手,小手裡那東西燙得幾乎握不住,但她生來是個有毅力不怕燙的好孩子,所以硬是咬牙忍住了,從姿勢到位置都握得堪稱完美認真。

白大少爺舉了舉那隻沒被羅某枕在臉蛋子下的手:“早鬆開了,你手再敢上下動一動我就大巴掌揍你屁股。”

咳……那個……混蛋!不知道病人生病時各種感官敏銳度都急劇下降嘛?!你鬆開手了怎麼也不說一聲!羅某人老臉浴血地縮回手,張開臭嘴兒打了個臭哈欠:“怎麼突然好睏。”

“吃了藥再睡。”白大少爺翻身下牀,先去窗邊几案上取了杯涼茶灌下肚去,而後纔開門叫了個小廝把藥熱好了端到門口,由他接過來,回至牀邊一口口喂羅扇喝淨,用帕子給她擦了脣角,又塞了個蜜餞到那小臭嘴兒裡,“睡罷,這藥裡放着助眠的東西,睡着了就不疼了,我在這兒守着你。”

羅扇根本不困,但也確實因傷得不輕整個人都懨懨的,加上剛纔性致勃發了一回,此時已顯疲態,果然吃了藥沒一會兒就睡沉了,白大少爺坐在牀邊看着她,直到見她呼吸均勻微微起了小鼾,這才輕輕起身開門出了房間。

房外守着綠川綠野,白大少爺低聲吩咐:“聽着裡頭動靜,人一醒了即刻去前廳回我。”兩綠低聲應了,目送白大少爺大步往前廳去,夏日熾烈的陽光投射在他挺拔的背上,卻沒能煥起絲毫的熱度,青色的衣衫反而愈發浸透着凜冽的寒意,兩個人齊齊打了個哆嗦,對視一眼:爺狂怒了。

方琮正在前廳坐等,手裡玉柄鑲瑪瑙的紙扇嘩嘩地搖得山響,扇身A面繪一片黃澄澄的菊花,扇身B面是兩句驢脣不對馬嘴的詩:天階夜色涼如水,隔牆誰唱後.庭花。

――全是叫小扇兒那丫頭給的建議,身上帶着傷還擋不住她事事關心,畫菊花這個提議吧他倒是還能理解――菊,花之隱逸者也,雖然他方琮完全就是隱逸者的反義詞,但偶爾也會附庸個風雅。只是她“賜”的這兩句詩就多少有點兒不明白了,第一句還好,頭兩字就是天階的名字,只第二句跟第一句有什麼關係?本來他對這建議不想予以理會的,架不住那丫頭說這詩寓意好,是好兆頭,也就隨便聽了她一回。

廳外響起腳步聲,擡眼一瞧見是白大少爺,明明素衣輕衫地進來,卻似帶了滾滾的煞氣直衝九霄,霎時天昏地暗日月無光,方琮手上的扇子不由自主地慢慢停了,笑了一聲:“瞅你這意思,是打算全面動手了罷?”

白大少爺掃了方琮一眼,倒是瞧見他的B面扇身了,一挑眉:“把你那噁心扇子收了。”

“哪裡噁心了?”方琮低頭看看扇面兒,“這字寫得還行啊。”

“後.庭什麼意思不知道?”白大少爺毫不客氣地至上首椅子上坐下來。

“宮庭啊,後宮啊,也指宮女啊……難道犯了諱?”方琮開始疑惑。

“誰給你湊的這兩句?”白大少爺懶得給他解釋,用羅小扇的話說就是“沒文化真可怕”。

“還能有誰,你那小情人兒。”方琮摁着扇子上這兩句左看右看甚至從背面透過去看,“噗――”地一聲突然頓悟了,他堂堂風月場上弄潮兒怎能不明白這個,不過是――不過是沒想到那小丫頭居然――居然有這麼……的思想,他簡直要甘拜下風了有沒有!

白大少爺閉了閉眼睛,心裡念着:羅小扇兒你個小臭混賬東西!滿腦子裝的都是什麼烏七八糟的念頭!跟誰學來的?!然而轉念又一想……小混賬懂得多也未必不是好事,起碼將來他想多嘗試幾種極具挑戰性姿勢的時候她不至於接受不能……唔。

“啪!”方琮那廂把扇子合上,“這一柄待天階回來送他!”端過茶來喝了一口,挑眼兒看向正座上陰雲密佈的男人,“你告訴那丫頭實情了?”

“沒有,”白大少爺再開口已語聲硬冷,“善意的欺騙是爲她好,管住你的嘴就是,莫在她面前失了口。”

“放心,與我無切身關係的人和事我向來忘得快,”方琮無所謂地用茶蓋颳着茶葉沫兒,“不過呢,你到底打算什麼時候把那個叫小鈕子的丫頭送窯子裡去?天天在那柴房裡鬼哭狼嚎的,我這宅子可離大街不遠,前面就是我的古董店,我還要做生意呢。而且方纔我也依你之言把花柳街最髒最破那間窯子的老鴇叫來先看人了,老鴇卻似不大願意要她,嫌身子單薄,怕經不了幾次就一命嗚呼,又嫌長得不好看,還有點兒精神不穩定,恐**客們不願點她,只怕反而讓她逃個清閒。”

“身子單薄不怕,我付錢,好吃好喝供着她,什麼補給她吃什麼。**客不願付錢點她,你派個手下去告訴那老鴇,專門開個免費間,讓那丫頭免費接客,客人只許是乞丐叫花流浪漢,不夠醃H的不許進門,不許給她吃避孕的藥物,一但懷上就停止接客,至三個月時喂她上好的落胎藥打下來,讓她自己親眼看着,然後用好藥給她養好身子,養好之後繼續接客,繼續懷,懷夠三個月再打下來,仍讓她自己看着――告訴那老鴇說:她讓那丫頭活得越長久,她就越能從我這裡得到更多的賞錢。”白大少爺說這話時脣角勾着笑,日光從廳門斜照進來,將他的影子打在身後灰涼涼的牆壁上,方琮擡眼看着,哪裡是人的影子,森森然獠牙尖利,巨口一張,十萬鬼衆由無間地獄噴涌而出,血吞人間。

白沐雲從來就不是好人,他的世界裡也根本沒有“憐憫”一詞。自他的親孃死後,整個人間就拋棄了他,而唯一接納了他的,就是地獄森羅。

“扇兒丫頭若問你,只說我依她的意思把那丫頭打發到白府懲戒院受苦去了。”白大少爺輕描淡寫地給小鈕子的整部人生做了結尾,羅扇的報復屬於羅扇,而他的報復屬於他,誰敢傷他的女人一根頭髮,他就讓誰連自己爹孃都恨上――恨他們爲什麼要把自己生下來遇上他惡鬼投胎的白沐雲!

“那個叫金瓜的丫頭呢?你也一併瞞着小扇子?”方琮覺得身上有點兒涼,把杯子裡的茶水隨手潑在地上,續了一杯熱的喝下肚去。

“瞞着。”白大少爺眉眼終於柔和了些,“我已替金瓜一大家子要出了身契給到他們自己手裡,並且給了一萬兩的銀票,讓他們即刻離開藿城,走得越遠越好,”白大少爺說至此處稍稍停頓了一下,“只是委屈了這個金瓜丫頭,天太熱,遺體不好運,只得燒成了骨灰讓她父母帶着上路。”

方琮輕輕一嘆:“當時把她從府裡帶出來,半路人就不行了,那姓孟的管事對她下手最重,我請來的郎中給她看過傷後都驚得說話直哆嗦,說從沒見過能把人骨頭打得碎成這個程度的傷,真真是最毒婦人心……這就是我爲什麼不要女人的緣故之一,女人之所以可怕,就是因爲愛恨可以隨時轉換,本來愛着,說恨就能恨得想把你下了油鍋,本來恨着,嫣然一笑間就能愛你愛得死去活來,你根本分不清她們什麼時候是仙女什麼時候是惡鬼,亦或她們本就是仙與鬼的合體化身,虐人的同時也在自虐,有時聰明有時愚蠢……哼,女人。”

177、爲你任性

羅扇醒來的時候,白大少爺卻在牀邊椅子上窩着睡着了,眉毛微微蹙着,滿臉的疲憊,想他這一次怕又是日夜兼程懸着一顆心趕回來的,到底他也是個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心理再強大、精神再強悍,也總有累了倦了的時候,他從小失去了孃親,親叔叔和繼母又無時無刻不算計着他,身邊那麼多人那麼多難以捉摸的心思,讓他一刻也不敢鬆懈,這麼多年來就這麼一個人孤獨辛苦地咬緊牙關支撐着,驕傲着,千瘡百孔着……

羅扇鼻子發酸,趴在牀上望着白大少爺的睡顏心裡一陣緊一陣鬆,細細地琢磨開來:如今這件事一出,以他的性子只怕要和衛氏那一邊動真格的了,雖然不可能當真動刀動槍,但鬥心計鬥手腕兒也是一樣的耗神耗力,雖然她比別人多活了一世,可兩世以來身邊生長的環境畢竟相對簡單,且她又壓根兒沒有那些穿越人士玲瓏的心思能在古代大宅門裡如魚得水百鬥不敗,能幫上他的方面實在有限。

可她不忍更不願讓他一個人孤軍奮戰,雖然他身邊有各種各樣的人物能夠利用,可誰知道這些人什麼時候心思一變轉頭就出賣他呢?而她雖然沒什麼能力,好歹這顆心已經決定給了他,他就是她,她也是他,所以他的事就是她的事,他的恨就是她的恨,他要做的,就是她要做的。

羅扇來自那個更重視自我的時代,那個即使三觀崩壞也能理直氣壯地立於人前的時代,所以大是大非、道德道義並不能對她這個現代人產生多大的桎梏,她只保留着自己的底限,底限之上,她願意爲了眼前這個男人任性而爲。

所謂任性而爲,那就是不管他所作所爲是錯是對,她都無條件地支持他,甚至加入他!

對,加入他,他的計劃裡應該有她一份,就算她什麼也幫不了他,至少還能站在他身邊給他擦汗遞水哄他開心,他在哪裡她就應該在哪裡,白沐雲的女人怎能躲起來怕風怕雨?!

一念既定,揪着的心反而放下了,伸出手去握住他放在膝上的手,柔情萬千化做無聲誓言:這輩子,執子之手,與子遛狗!

三伏天的午後大約是一日中最難熬的時段,日頭毒辣辣地在頭頂壓着,蕉葉如綠蠟,眼看就要曬化了一般,滿院子樹影花影草影動也不動,只有避在蔭涼裡的蟬集體高喊着“熱啊熱啊”。

屋裡倒是涼快,四個角里鎦銀的盆子盛放着大塊的冰,絲絲地冒着白氣。靠窗的翠竹涼榻上坐着個人,遠山紫的冰蠶絲袍鬆鬆散散地穿在身上,只在左袖袖口處用銀線繡着一片荷葉,赤腳穿着木屐,左腳腕子上扣着月光石的鐲子,螢螢地散發着幽冷的薄光。

“老爺,這白茶是曇兒前兩日特意讓人從北邊寄送回來的,老太爺老太太那裡我已經親自送過去孝敬了,剩下的給二叔房裡送了些,老太爺倒是挺喜歡這味道,老爺嚐嚐看味道如何?”白太太衛氏,一件家常素馨黃的絲裙柔軟合身,烏髮挽螺髻,單插一支碧玉簪,耳上一對紅寶石墜子,襯得一張保養極好的面孔如同二十出頭的少女,五官明麗,淡施脂粉,氣質端莊,坐在涼榻的另一邊,脣角含着柔和的笑意,望着面前這即使面無表情也足以令女子們爲之失魂落魄的男人。

滿屋裡靜悄悄,各就各位地站着四五個丫頭,卻不聞一絲聲響,可見衛氏治宅的作風。

白大老爺並不喝茶,只懶懶地倚在身後靠枕上,偏臉望向窗外三兩花枝,“你忘了我的話,”白大老爺淡淡地,語氣如水,“我說過,不允你插手任何有關綠院的事。”

夫妻私話,本該把下人們支出房去,然而白大老爺此刻似乎惱着,已不在乎誰聽見,話裡也絲毫沒有給衛氏留什麼面子。

白太太衛氏面色不變,一味溫聲地笑:“老爺誤會了,那件事我也是第二日才聽說,不過是孟管事乍聽出了醜聞,擔心事情傳出去,大半夜的也沒好去吵我,就急急地先去了綠院控制事態……她也是氣急了,畢竟這事對雲兒名譽有損,老爺不在府中時雲兒的院子裡出了這樣的事,她也是怕讓人怪罪到我這主母的頭上,所謂關心則亂,行事便失了分寸……”

“內宅管事協助你掌理整個內宅大事小情,無論發生何事都當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纔是,”白大老爺仍舊望着窗外,“孟管事既然沒有這份定力,管事一職恐難承當,既如此不若換了別人來做,也免得讓人笑我宅中無能人。”

衛氏微微垂了頭:“怪妾身治宅無方,不能知人善用,惹老爺生氣,妾身……妾身實是愧對老爺……”

衛氏正值盛年,成熟貌美,一顰一笑更具風情,如今委委屈屈地說着話,是個男人心肝兒怕都要化掉,然而微微擡眸,對面男人眼底卻連她的一片衣影兒都未印進去,心下泛起苦澀,倒真溼了眼角。

見白大老爺毫無憐香惜玉的意思,已經習慣了他這態度的衛氏強打精神添上幾分笑意,把話題輕輕帶開:“老爺這次回來倒曬黑了些,想着曇兒在外頭已經數月,不知是否也如老爺一般呢。”再怎麼說,白二少爺也是他的骨肉,他心裡沒她,總該有自己兒子,都說孩子是夫妻感情的維繫,只要他心疼小曇,她就永遠不擔心他會徹底將她當作陌生人。

白大老爺聞言果然淡淡的臉上多了些柔和,卻不接衛氏的話,只伸手端了桌上的茶來喝。衛氏笑了,再接再厲地續道:“老太太前兒還說,這次曇兒回來必得敲定親事才行,否則不允他再出門去,如今正逼着妾身給曇兒物色,妾身列了張單子,都是看着不錯的,老爺幾時有空,不若同妾身合計合計,妾身也好早些給老太太交差。”

白大老爺垂眸看着杯中水:“單子待小曇回來直接給了他,好與不好,讓他自己拿主意。”

衛氏便笑:“若讓他自己拿主意只怕就沒了下文,那孩子牛心古怪的,別家少爺公子在他這個年紀孩子都有了,偏他避之唯恐不及,也不知腦子裡都想着什麼,只怕不趕鴨子上架是辦不成這事的,還是老爺給他拿主意罷。”

白大老爺忽地笑了,看得一屋子丫頭失了魂魄:“父母之命能成就幾樁美滿婚姻?這是見仁見智的事,夫人體會應當不比我少,若想要我拿主意,我的主意就是讓他自己選。然而你這當家主母請莫忘了,白家少爺共三個,長幼有序,最大的一個叫白沐雲。”

衛氏臉上終於微微變了顏色,白大老爺這是在說她只顧着自己親生骨肉,卻不拿已故元配夫人的兒子當回事,說親,自然要從最大的那一個說起,她卻隻字不提,只管央着他給她的親兒子拿主意,這叫他心裡怎能痛快?

“老爺……雲兒的事妾身哪裡敢忘,只是雲兒現在一副小孩子心性,成天不是悶在綠院裡就是同老爺出去,我哪裡見得着人?如老爺所說,將來的大少奶奶總得他自己看着喜歡纔好,妾身不好胡亂作主,這才未同老爺提起。”衛氏半垂了臻首,適當地又在語氣里加了委屈。

白大老爺脣角勾着,聲音裡卻沒有一絲一毫的笑意:“他的婚事你不好作主,他院子裡的事你倒是作的好主,綠院裡裡外外的下人讓你換的一個不剩,還打發了你身邊的兩個大丫頭過去,那兩個丫頭都過了及笄之年,不安排着配人反而塞進少爺的房裡,看來是我錯怪了夫人,夫人不是不關照小云,而是關照得太好了。”

衛氏擡起眼,滿目的泫然欲泣:“老爺這是錐心之語!那兩個丫頭自小跟着我,知冷知熱合心合意,我對她二人視若己出,原想着給她兩個找戶好人家,貼補一份像樣的嫁妝,也算盡了這麼多年的主僕之誼了,奈何老太太見天兒催着我給小云房裡放幾個妥貼的通房,小云心性不比常人,從外頭買來的怕不能盡心,從府裡找,別院的丫頭我不瞭解品性,找錯了責任在我,我本就非他生母,鬧出事情來只會教人說我不拿他當親生的、隨便湊合他,想着怎麼也是怕被人說嘴的,索性找我知根知底又信得過的送過去,伺候得好了是我的造化,伺候得不好這罪名兒我一力擔了就是,只得出爾反爾抹了當初答應那兩個丫頭正經與人爲妻的話……自古繼母不好做,像妾身這般幾頭不討好的更是少見……老爺若認爲妾身不足以主持中饋,妾身明兒便把鑰匙牌子賬冊全都還給老太太去……”

“何必那麼麻煩,大**直接把鑰匙牌子和賬冊現在給了我,我代你掌理內宅可好?”一道溫潤的聲音輕笑着響自門口,珠簾叮咚,輕風拂柳般走進來了白二老爺白蓮衣,一襲星藍絲袍,整幅下襬用銀線繡了半片鳳蝶翅膀,長髮及踝,鬆鬆地束一條緞帶,臉上帶着笑,純淨如五月天空,款款地走過來,也不同屋內二人見禮,只管一歪身子坐在了白大老爺身旁,順手取了炕桌上他方纔喝茶的杯子,把剩的半盞茶灌下肚去,抿了抿脣,斜眸挑向白大老爺,“這茶沏得濃了,多喝傷胃,到時你那陳年老胃病犯了,疼得看着美味佳餚吃不得,可別怪我沒提醒你。”

“大中午的不在你自己院子裡避日頭,到我這兒來做什麼?”白大老爺接過白二老爺塞到手裡的杯子,順手放回炕桌上。

“咦?你‘這兒’?”白二老爺轉頭把整個屋子打量了一遍,“我還道這裡是我大**‘這兒’,原來是你‘這兒’,你月月年年的都不在這裡吃睡,還好意思把這裡當成你‘這兒’?”

字面上聽着是在替衛氏抱屈,實則衛氏哪裡不知道他這是在藉機嘲笑她留不住丈夫,原本心裡就正生着氣,聞言更是氣結,一張臉便染了寒霜,淡淡地開口:“二叔說笑了,咱們這府裡哪一處不是老爺的?偏二叔最愛計較這個,倒是聽說昨兒晚上淑蘭和清清兩個人又吵起來了,看二叔這會子心情不錯的樣子,莫不是兩個人已經和好了?”淑蘭是白二太太的閨名。

白二老爺便笑:“內宅裡女人吵架不過就是爲了爭個夫寵罷了,勸和也是好勸得很,男人衝着兩邊各笑上一笑也就沒事了,只不過有些女人成了十幾年的親都沒見自己丈夫笑過,想想也實在可憐得緊……”

“蓮衣,”白大老爺在白二老爺膝上拍了一把阻住他後面的話,“你來找我到底何事?”

白二老爺在衛氏面無表情的臉上瞟了一眼,輕聲笑起:“我聽說不知家裡頭誰把小云惹火了,一氣之下跑到了外面去住,說什麼也不肯回來,正想着要不要去哄哄他,大哥可要與我同去?”

“我今早纔去過了,你也不必再去,”白大老爺起身,“他願意在外面住上一段時日便讓他住,左右有方琮照看着,當不會有什麼事。”

白二老爺便跟着起身,搖了頭笑:“放着自家不住跑去外面讓外人照看,這要是讓人知道了還不得誤會咱們家內宅不合?”

“少說幾句,”白大老爺瞥他一眼,轉而看向衛氏,“我出門這段日子家裡辛苦你了,眼看不日沐K就要回來,還有不少事勞你打點,我就不擾你休息了。”說罷便往外走,衛氏連忙起身相送,白二老爺跟在白大老爺後頭,至門口處停下腳,待白大老爺走出幾步去後回過頭看着衛氏低笑:“大**,看樣子今晚大哥又不能在‘你這兒’下榻了,這是第幾千個夜了呢?”

衛氏抿嘴微嘲:“生不能同牀,死好歹同穴,總好過某些逆倫之人無端妄想着同衾同槨,卻不知帶着那等齷齪心思死後要下閻羅地獄的。”

“那敢情兒好,沒準兒到時候站在刀山頂上往下一瞧,還能看見某些人正在油鍋裡漂着呢,大家彼此彼此罷了。”白二老爺笑着一甩袖子,大步跟上前面的白大老爺去。

衛氏轉頭回去房裡,便從內室打開門走出個人來,壓低着聲音冷冷道:“他既對你無情,你又何須對他存義?趁白沐雲不在府中,才更是下手的好時機,依我看,倒不如這一次一不作二不休,連同白梅衣一起……從此後白府便是你**的天下,誰還能奈你何?”——

作者有話要說:最近真真是卡文卡得厲害,子這麼曰過:強扭的瓜不甜,強碼的字不順,所以……那個……姐們兒們,可否容小的我緩兩天,好好兒的琢磨一下後面的劇情,理順了再來更?雖不敢保證能寫出多高質量,但總比爲了產量而粗製濫造唬弄人的好,對叭?叭?所以,咳,就……這麼說定了?乃們不粗聲就是同意了哈!真不出聲?真同意了?好!(左右也就這兩天,哪天公告欄君不吱聲了,就證明當天能更~)

178、哥哥弟弟

白二老爺跟去了白大老爺的外書房,正蹲在地上細看那盆梔子花,白大老爺歪在榻上閤眼休息,一名管事模樣的人捧着冊子立在旁邊報賬:“……盛鼎香六月份盈餘七百六十三兩,福隆泰支出計八百二十兩,其中僱工月錢計五十六兩,購買食材、工具及各類花銷計五百一十兩,附詳單,有……”林林總總一大篇。

白大老爺聽了一陣,忽而開口打斷:“福隆泰的賬重新核,差了一百多兩,也不知算到哪兒去了。”

那管事一怔,連忙道:“東家,這賬應是沒錯的……屬下同賬房核了兩遍……”

白二老爺蹲在那廂頭也不回地笑着插口:“李伯,虧您在我們家做了三十多年的管事,別人若說你這賬錯了,我是說什麼也不信的,可榻上那位若說你錯了,那就一定是你錯了,那位的本事就是心算比算盤還準,莫說這區區幾十筆的賬目了,他那腦瓜子,成百上千筆各色的賬目給他報過一遍,眨個眼的功夫就能給你把損益算出來,一分一釐都不會錯――他這本事李伯你還不知道麼?還是回去先算清楚了再來罷。”

李管事抹了把額上溢出的汗,連連應着退了出去,白二老爺擺弄着花,似有意似無意地慢慢道:“這李管事的老婆前不久才被**子提拔着做了食庫的採買,許是他這高興勁兒還沒下去呢,三十多年的管事,賬都算不清,一個鋪子一百多兩的缺口,這要是把咱家在藿城上百家鋪子加起來,那也是每個月萬把兩的雪花銀呢。”

“李管事跟了老爺子二十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白大老爺擡手搔了搔耳朵,“老爺子最是護短,他一手帶出來的人,絕不容許別人說半點不是,反正我是不願去觸老爺子黴頭,且看李管事以後如何罷,有再一再二,沒有再三再四,若他再犯這樣的錯誤,我在老爺子面前說話也能佔住理。”

“何必那麼麻煩,”白二老爺哼道,“我去同老爺子說,讓他把李管事直接打發回家去,老爺子必然應我。”

“我沒你那麼大面子,”白大老爺笑,“在老爺子面前要月亮不給星星的,再者,做事總要給人留些後路,莫要做絕,再怎麼說李管事也爲咱家效力了這麼多年,打發了他一個不要緊,你讓別的同資歷的老屬下看着不寒心麼?往後誰還願全心全意地爲咱家做事?”

“你就是心軟,一腔的婦人之仁,”白二老爺繼續哼着,“我就說你是投錯了胎的,本來該是我大姐的,沒想到生成了大哥,落得個男兒身女兒心,十足的怪胎一個!”

“臭小子,盡說混賬話!”白大老爺笑嗔,“我若不心軟些,早在你六歲那年就把你丟井裡去了!還容你放肆到現在?”

“我六歲時怎麼得罪你了?”白二老爺偏過頭來睇着白大老爺。

“有一日我在房中午睡,本是約好了下午去見個重要的客人,要丫頭到了時辰來叫醒我,偏你悄悄摸進房來,拿了筆蘸着紅紅綠綠的顏料畫了我滿臉,還堵着門不許那丫頭進,倒是我自己醒了,見着時辰已晚,顧不得梳洗就往外跑,也來不及叫小廝跟着,一個人騎着馬出了門,結果就頂着一張大花臉去見了客戶,人還道我腦子有問題,本來談妥的一樁大買賣,就差在契約上籤個字,被這麼一出硬給攪黃了,回來讓老太爺拿着戒尺將我一頓狠打,你說我該不該把你丟井裡去?”白大老爺掀掀眼皮,衝着白二老爺做了個惡狠狠的表情。

白二老爺呵呵地笑,回過頭去接着擺弄花:“你這麼一說我倒記起來了,老爺子收拾了你之後我怕你怪我,親手下廚給你煮了湯等你回來喝,你倒好,狗咬呂洞賓,喝了一口就吐出來,還滿院子追着我揍,害我摔個大馬趴,險些破了相。”

“你那叫湯?”白大老爺睜開眼瞪着房樑,“裡頭給我放了韭菜、苦瓜、大蒜、醬油、醋、糖、鹽、辣椒、十三香、大料……伙房裡有的佐料全擱裡頭,小嘴兒甜得抹了蜜似的哄我閉上眼睛喝,我不揍你纔怪!摔個大馬趴還跟那兒裝着哭天抹淚兒,唬得我又是抱又是哄地賠了半天笑,到最後捉開手一看,哪裡有半滴淚?!”

白二老爺笑個不住,末了輕道了一聲:“那個時候多好,什麼都是純粹不摻雜的。”

白大老爺沉默了半晌,纔要開口,便有人敲門進來,見又是個管事打扮的,先向兩人行了禮,而後才道:“東家,衙門裡頭來了通知,說南方洪災導致難民大量進城,鼓勵各商家出資出物行善積德,協助官府安頓難民,您看咱們?”

“當然是要出的,”白大老爺坐起身子,“你們二少東家如今大小也是個記名的官兒,這樣的事必當身先士卒。去,賬上支五萬兩,三萬兩以白府名義光明正大地捐出去,兩萬兩私下送去衙門,直接給了那位新上任的知府大人,就說五萬兩雖然不多,卻也不是小數目,出多出少,許多雙眼睛看着,同等規模的商戶見我們出得多,不好落人口舌便也不敢出得太少,萬一人家正值資金週轉不靈,還要硬撐臉面拿出錢來,本是好事一樁也成了壞事,因此我們明捐三萬兩,暗捐兩萬兩,左右都是做善事,我們也不圖那個虛名,這兩萬兩就請那知府自行決定如何用在賑災上罷。”

白二老爺聽見,起身到牆邊臉盆架子旁去洗手,笑道:“這一招甚妙,新到任的知府急着立功,自然募集到的資金是越多越好,而若他貪財甚於貪功,那這兩萬兩不用露相的銀子又正中了他的下懷,咱們家還可以在他心裡頭樹立個不圖虛名、急他所急、想他所想、合他心意兒的形象來,日後尋他辦事也就方便得多了――大哥你這是千年的狐狸修成了精,眼珠兒不轉就能計上心來,小弟實是佩服,佩服!”

“混說八道沒大沒小!”白大老爺忍不住笑,“我若是千年狐狸你又是什麼?!八百年的小狐狸?”

“小狐狸是你那幾個寶貝兒子,少拉扯上我,”白二老爺用塊絲帕擦手,擦完隨手扔在地上,“我在咱們家裡要錢沒錢要權沒權,就那麼七八間鋪子還虧多盈少,左右也沒人管我的死活,真要我活上百年千年那纔是折磨。”

“說着說着又沒譜了,”白大老爺皺了皺眉,卻先轉向那管事,“除了這五萬兩之外,你去通知各個鋪子,即日起在鋪門外搭起粥棚來,每天一百斤的中等米供應,切記不可貪圖省事以次充好,將善事變成惡事。”那管事應了便退出房去。

白大老爺這才轉向白二老爺:“你那些鋪子這幾個月收息如何?你給我細細說來。”

“不知道。”白二老爺乾脆利落地道,坐到旁邊的椅上端了檸檬茶來喝。

“不知道?你成日裡都琢磨些什麼?無所事事東遊西逛?”白大老爺瞪着他。

“誰說的,”白二老爺拈出杯子裡切得薄薄的一片檸檬放進嘴裡吮,“我這不是天天想方設法地害你的兒子們呢麼。”

“好好說話!”白大老爺斥道,“老大不小的成天不幹正事,等着坐吃山空呢?!”

“山若空了你養不養我?”白二老爺擡眼睨過去。

白大老爺沉着臉卻轉頭去看窗外:“你又不缺胳膊不缺腿,活生生大男人,不知自食其力,總想着坐享現成,這麼活着有意思?”

“是沒意思,不如我弄斷一根胳膊天天到碼頭去給人扛麻袋,你看着就高興了。”白二老爺道。

“別跟我賭氣,”白大老爺聲音也沉下,“回你院子去。”

“不回。”白二老爺“啪啷”一聲合上茶杯蓋子。

“莫再任性,我耐心有限。”白大老爺回過頭冷冷看他。

“那就讓我看看你沒了耐心的樣子。”白二老爺挑釁地看回去。

白大老爺趿了鞋子下地,大步走過去,白二老爺在椅子上坐着紋絲不動,卻被白大老爺一把扯着前襟從椅子上拎起來,緊接着一彎身子,將他整個人攔腰扛上了肩去,轉身就往門外走。

“白梅衣!你有點當大哥的樣子沒?!放我下來!”白二老爺哭笑不得,“我頭髮拖地了!”

白大老爺不理他,只管扛着大步往外走,一直出了院門,從肩上丟下來,扯着他轉了個身,一腳踹在屁股上,緊接着退回院內將門上了閂,聽得白二老爺在外頭跳腳:“白梅衣你等着!這幾天我讓你過痛快了纔怪!”

羅扇的皮肉傷好得極快,內服外敷的藥皆是白大少爺想法子託人從宮裡弄出來的,都是療傷聖品,皇帝老子御用,莫說平民百姓了,就是官階不高的臣子也沒資格用它,然而有錢能使鬼推磨,只要有銀子,甭提一兩瓶療傷的藥了,怕是連皇帝老子的枕頭褥子都能給你卷巴出來。

羅扇纔不稀罕皇帝的鋪蓋卷,身邊有了白某雲,啥東西弄不來?

“給我摘個星星!”羅老妖精趴在窗前涼榻上一指外頭晴朗夜空撒着人神共憤的嬌。

萬能人白某雲毫不猶豫地道了聲好,伸了雙手將羅老妖精臉蛋子一捧,上下左右一陣晃:“看着了沒?”

“看……看着了……好多……”妖精一陣頭暈眼花。

“還要不?”

“不……不要了……再也不要了……”

“那就老實趴着。”

“那個,關於我方纔說的,你到底同不同意?”羅扇如今已經能側身躺着了,小心翼翼地翻了半個身,望向躺在自己旁邊的白大少爺。

“不同意。”白大少爺薄衫敞着,一手搖着紙扇。

“爲毛啊?之前你不是還希望我和你共進退的麼?現在我想回綠院去做二等丫頭貼身伺候你,你倒又不願意了,”羅扇目光往薄衫下結實的胸膛處瞟過去,“你放心我一個人住在外面,我還不放心你一個人住在裡面呢。”

“我有許多的事情要辦,怕不能時刻在你身旁保護你,”白大少爺也翻了半個身,同羅扇面對面地貼着,“我在咱們那間煎餅鋪子後頭買了一套小小的院子,你就住在那裡,我讓人裡三層外三層地給你守着,待我把所有的事情都辦妥,到時候再把你八擡大轎接進白府去,可好?”

“辦什麼事情不能帶着我麼?”羅扇眨眼睛,“我可以一句話也不說,一步也不亂跑,只要讓我陪在你身邊就好,我不想讓你一個人擔着所有的事,你若想同我過一輩子,從現在起就開始把我當成你的一部分,行不行?”

白大少爺笑起來,丟掉手中扇子,一把握在羅扇的小細腰上:“哦?那你是我的哪一部分呢?”

羅扇往歪處想了一下,臉紅起來,掩飾性地正色道:“甭管哪部分,反正你答不答應罷?!”

“我雖然想時刻同你在一起,但是正事也不能不做,每天都要往外跑,把你一個人丟在綠院我哪裡能放心?”白大少爺的手指沿着羅扇的褲腰輕輕摩梭。

“往外跑也帶着我啊,”羅扇建議,“我可以女扮男裝,正好跟着你去外頭長長見識。”

“唔……你要是不怕累不怕煩,這麼做倒也不是不可以,”手指慢慢滑進褲腰,“只是有一點要說在前頭:你若是女扮男裝跟着我,出門在外就得同我一房住、一牀睡、一桌吃,你做不做得到?”

“那、那你也得答應我一點,一牀睡的話不許碰我!”羅某人口是心非地紅着臉。

“怎麼叫碰、怎麼又叫不碰?”整隻手已經滑了進去,不敢去動後面的傷處,於是滑向前面,“這樣算不算碰?”手指一摁。

“唔……討厭……”羅扇全身一顫,軟綿綿地揮出拳頭,卻不知落在了什麼地方,“算了……我不跟你了……我去住你買的院子……把手……拿出去……”

“這才乖,明兒我就讓人去把那院子打掃打掃,傢俱也都買全了,後天用馬車把你拉過去,讓綠蘿綠蔓伺候你。”白大少爺抽出手來看了一眼,然後就衝着羅扇暖昧無比地笑。

“你笑什麼!討厭死啦你!出去出去!我困了我要睡!”羅扇惱羞成怒地推他。

白大少爺倒也不多纏,翻身下了榻往外走,至門口處立下腳,回頭看她:“綠院裡可還有你的東西要往外拿?比如你那些個做飯的工具?”

羅扇連忙點頭:“要要要,還有我住的那間,櫃子裡有我的衣服什麼的,雖然不值錢,但總不能落在別人手裡,免得日後又生出事端,統統幫我拿出來罷,還有金瓜的。”

白大少爺應了,關門出了房間。一路去了前面客廳,方琮歪在椅子上睡着了,手裡捏着封信,倒是睡得不沉,聽見白大少爺手裡的茶蓋子響,一個激凌睜開眼:“親熱完了?”

“有事說事,”白大少爺掃了眼他手中信紙,“誰的?”

“天階的,”方琮坐正身子,喝了口水,“綠院的事他和你二弟那邊已經知道了,來信問我怎麼回事呢,並且特別問到了你的小情人兒,還質疑我爲什麼會跑去救她。”

“你打算怎麼回?”白大少爺接過他遞來的信看了幾眼。

“簡單,就說我很早就買通了綠院的一名小廝,爲的就是幫着他們兩個監視你,好在關鍵時候幫上天階的忙,之所以沒有告訴他呢,是怕白小二心裡不痛快,畢竟這是在他家裡安插眼線,”方琮謊話兒信手拈來,“那小廝得知綠院那晚發生了變故,便溜出去給我報信,我一聽是叫小扇兒的那丫頭遭了罪,知道天階在意她,自然要想法子把她保下來,所以就發生了夜闖白府之事――這麼着回覆他可行?”

“就這麼寫罷,”白大少爺將手中信就着桌上燈燭燒了,“還有別的消息麼?”

“你們家裡倒是有件事,只不知當不當講。”方琮一副忍笑的表情覷着白大少爺。

“講。”

“你二叔,”方琮纔開口就忍不住笑出來,“讓人捉了幾十只野貓野耗子,趁着大半夜一股腦地全丟進你老爹的院子裡去了……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作者有話要說:

179、眼裡沙子

綠蘿和綠蔓自那晚方琮把羅扇救出來之後又回了綠院去,沒過幾天就被衛氏以清理內宅整頓風氣爲藉口隨同綠院其他下人一併賣給了人牙子,照衛氏的意思是把他們這些人賣得越遠越好,幸好被白大少爺安排在外面的人手及時攔下買了回來,當然不能再回去白府,於是就留在了方琮的府裡伺候負傷臥牀的羅扇。

因有白大少爺提前叮囑過,但凡羅扇問起金瓜和小鈕子就只按着他教的話回答,說小鈕子被帶回了白府做了最低等的苦奴,說金瓜讓家人接去了白大少爺的私人外莊以免衛氏再找她麻煩,羅扇見一時也不容易見到金瓜,也就不再多問。

養傷的日子下不得牀,天天在房裡悶着,羅扇的一顆腦子卻也沒偷閒,一直在翻來覆去地琢磨整件事的前因後果。雖然差不多確定是衛氏背後搗鬼,但是畢竟沒有實證,倒不是說不想冤枉衛氏,但若萬一算計綠院的另有他人,只是拿着衛氏當槍使,查個清楚也好多做一手準備,免得疏忽大意讓人鑽了空子。

整件事中羅扇最在意的還是小鈕子的背叛,每每一想起那一晚,心裡頭就覺得像被針扎過,被信任的人、被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背叛,這滋味兒當然不好受,但是羅扇瞭解小鈕子的個性,她那麼懦弱膽小,說真的,羅扇認爲她甚至連主動栽贓給別人的勇氣都沒有,她大概只會哭,只會蒼白無力地喊冤,那麼究竟是什麼原因讓她居然敢誣陷她呢?

不可否認,小鈕子也許的確是看她羅扇越來越不順眼,畢竟她已經不再是單純的小孩子了,接觸的人多,想的自然也就多,可想是一回事,敢不敢做就是另一回事了,從想到做,必然有一個助力,慫恿、引誘或逼迫都可以達到這個目的,那這個助力又是誰呢?

羅扇覺得那晚孟管事曾把她們三人分開關進房裡讓幾個婆子逼供誘供的那段時間最是蹊蹺,在那之前小鈕子並沒有要栽贓她的意向,而從那屋裡出來之後,小鈕子就徹底變了。

“綠蔓姐,那天晚上你可曾注意過我們三個被帶進房間後是誰去了小鈕子的那一間麼?”羅扇問當時在場的綠蔓。

綠蔓在旁邊坐着繡花,聞言想了想:“好像是你們小廚房的那個管事,姓常?”

果然是她。羅扇恨得咬牙,就知道她那段時間跟小鈕子走得近沒安什麼好心,無奈人家又沒拉着小鈕子幹壞事,她總不能攔着不讓她們兩個在一起。還有小鈕子的那個姘頭,這個人是白府的下人還是外來人口?他是用了什麼法子把小鈕子勾搭得竟然拋棄了老實可靠大有前途的青山轉而投向他的懷抱甚至連最寶貴的貞操都給了他的?

那個姘夫羅扇此前已經跟白大少爺提過了,從小鈕子口中逼問出一個不知真假的身份來:原來是常氏那段時間時常帶着小鈕子四處走動,甚至偶爾還帶她去她家裡頭做客,有那麼一回,在常氏家裡就“偶遇”了那男人,衣着光鮮風流倜儻,自稱是常氏遠房的表弟,叫李欽,說在藿城裡自己開了間小雜貨鋪,生意興隆得很,正有意再開一間更大些的鋪子。

李欽雖然是個小老闆,但對小鈕子沒有絲毫的看不起,第一次見面就送給她一支金累絲牡丹花的釵子,還給她講笑話聊八卦,風趣細緻又貼心,小鈕子男女大防的戒心就在那時被打消了一大半。

之後又“極巧”地在常氏家裡見過幾回面,李欽出手大方送東送西,還花言巧語哄得小鈕子芳心大動,想着這人自己做小老闆,又答應了娶她之後絕不納妾,比之地位低下青澀老實的青山不知好了多少倍,於是就這麼硬生生的把青山給丟開了。

至於他是怎麼溜進白府同小鈕子半夜約會的,小鈕子說她也曾好奇地問過幾次,都被李欽以一句“當然是妙法子”的話給混了過去,她那時意亂情迷,也就沒顧上再細問。

白大少爺後來派了人手去查這個人,發現根本沒有他所說的什麼雜貨鋪子,常氏也沒有叫李欽的遠房親戚,自那晚事發之後,這個人就徹底在藿城消失了,估摸着是出城到了外鄉避風頭,一時半刻也難以找得到。

一同消失的還有常氏,聽說她當時也隨同綠院的下人們被賣了出去,白大少爺回來之後即刻派了人去尋她下落,但因距事發之後已經過了數日,只打聽得她被一個行旅商人買去,之後就沒了音訊。

跑了兩個嘍羅,對大局並沒有太大的影響,反正主謀還在白府,跑得了和尚跑不了方丈。綠蘿把綠田從白府打聽到的傳聞八卦給羅扇,說那孟管事因爲被方琮指使人打傷了肩膀,事發後就一直在家養傷,本來吧,也請了郎中開了藥,傷勢妥妥地恢復着,誰知過了數日之後突然開始惡化了,起先只是覺得疼,然後就越來越疼,最後疼得連孟管事這樣陰沉冰冷的人都在牀上打着滾兒的哀嚎,四處去請郎中請不來,去哪一家都無巧不巧地正趕着那家郎中出外診不在醫館裡,最後硬是託人趕着車出城到附近村子裡請了個村大夫來,用刀割開肉一看――嚯!整根骨頭都爛掉了。

這樣的情況只能截肢,否則骨頭越爛越多,危及性命,但是村大夫不敢做這樣的大手術,因爲醫術達不到標準,回過頭來還得再去四處找郎中,倒是終於請到了一個,利利索索地給孟管事把胳膊截了,包紮上藥都妥妥當當,只是臨結尾的時候不小心用手術刀在孟管事另一條胳膊上劃了個口子,因是小傷,止了血上了藥也就沒人在意了,可是呢――

過了沒幾天,孟管事剩下的那根胳膊也開始疼了,一模一樣的疼,疼得死去活來,再請郎中來看,還是一樣的結論:截肢吧。

這一次郎中極爲小心,沒有再劃傷孟管事,上藥包紮仍然利落乾淨,又幾日之後也沒有別的部位再發生骨頭疼的情況,孟管事一口大氣還沒出完,身上忽然就開始癢了起來,後背癢,腳心癢,全身癢,尤其是兩根斷臂的傷口更是又疼又癢,而且越來越癢――愁人了啊,沒有胳膊拿什麼撓癢癢啊?!

孟管事的丈夫在家的時候倒是可以幫她撓,只是丈夫也得幹活掙錢養家啊,總不能天天窩家裡給她撓癢吧?且孟管事這癢意一天比一天嚴重,到最後怎麼撓都不頂事,孟管事哭嚎着求她丈夫直接上鐵梳子,還嫌梳子尖兒不夠尖,梳得滿後背流血仍喊癢,把她丈夫嚇得傻了,跑出去滿城求醫,這回倒是一求一個準兒,帶着郎中一進門,就見孟管事倒在院子裡,整個身上血肉模糊,凹凸不平的院牆上全是鮮血,仔細看還能瞅見肉絲――卻原來是她忍耐不得,自己跑到院牆這兒狠狠地蹭身上癢處,至於是死是活……誰知道呢。

那個給孟管事截肢上藥的郎中,再去找他時人已經不見了,許你李欽常氏玩兒隱身,就不許我郎中玩兒下線啊?

羅扇聽得張口結舌,和綠蘿綠蔓兩個搖頭晃腦地評論一番,然後這個人從此就被丟過一邊了,即便這樣稀奇的事就此傳開,人們也不會記得她曾經在白府裡呼風喚雨有多麼的風光,能被人記住的,只是她有一個如何慘不忍睹的下場,成爲閒漢粗婆茶餘飯後的談資,沒幾天也就會像茅坑裡的便便一樣,水一衝,啥都沒了。

好藥用在好人身上,羅傷員美滋滋地這麼想,經過御藥的修復調理,如今的她已經可以下牀走兩步了,雖然還是疼,倒也不至於到需要把屁股截下去的地步,走路也得需要人扶,扶着也只能走上三五步,然後就不能再動了,所以迄今爲止她也沒能走出過牀的範圍,每天也就扶着牀邊從牀頭挪步到牀尾當做康復訓練了。

這天正蹶着屁股在牀邊慢吞吞地挪步子,就見白大少爺推了門進來,手裡拎着個包袱,過來放在牀上,順手替羅扇擦了把額上沁出的汗:“循序漸進,別太着急。”

羅扇立住腳直起身子:“天天趴在牀上都快養成豬了,你瞧你瞧!這衫子前一陣穿着還恰恰好呢,現在已經緊繃了!――嗷嗷啊!我要減肥!”

白大少爺只上下看了她幾眼,道:“楓香街的院子已經收拾妥當了,今天下午就搬過去罷,綠蘿綠蔓以後就是你的丫頭,讓她們跟過去伺候你,我另外再給你安排四個負責起居的、八個負責灑掃的、六個負責洗衣做飯跑腿的……”

“等等等等……”羅扇連忙擺手,“一個小院子要這麼多人幹嘛?我不要,我不習慣讓人伺候着,綠蘿綠蔓暫且留下,等我傷好了你還安排她們去別處罷,其他的真不需要。”

“其他人也暫先留下,跟過去做些雜事,你有傷在身總不能自己洗衣做飯掃院子,等你大好了我再安排她們的去留。”白大少爺口氣不容反對,羅扇也就沒再多說。“你且看看自己日常用的東西還需要填補什麼,我叫人買去,買好了直接送到那院子裡,”白大少爺又道,“順便叫個裁縫來給小胖豬做幾件新衣,免得之前的衣服瘦了都穿不進去,只能罩個肚兜在我面前兒蹶着。”

“去,”羅扇“嬌嗔”地瞪了白大少爺一眼,伸手把牀上包袱拽到面前解開,“這是我落在府裡的那些東西?”

“嗯,你檢查檢查,看有沒有缺的。”白大少爺口氣淡淡的,歪身坐到牀邊,盯着羅扇的臉看。

羅扇在包袱裡翻檢了一陣:“差不多就這些衣服,咦?我的荷包你也幫我拿回來啦?哈哈哈,好好,雖然錢不多,好歹也能買幾個糖葫蘆吃……嗯,就這些了。”

“確定沒落下什麼東西?”白大少爺盯着她問。

“確……嗯?怎麼了?”羅扇發覺了白大少爺的異樣,擡眼看向他。

“你再好好想想。”白大少爺臉上沒有笑意。

羅扇狐疑地看了他幾眼,低頭重新翻檢包袱,大部分都是衣服,幾個荷包裡裝着錢、小梳子、手帕、胭脂水粉、首飾珠花……羅扇停下了手,半晌沒有擡頭。

“少東西了?”白大少爺語無波瀾地問。

“……”羅扇抿了抿脣,“你拿走了?”

“你指的是什麼?”白大少爺淡淡反問,“擡起頭來看着我。”

“那本食譜。”羅扇擡眼,對上白大少爺沉鬱的目光。

“‘遙祝芳辰’,”白大少爺一字一字地牙縫裡擠出話來,“誰送你的?”

“……二少爺。”羅扇低聲,咬着嘴脣。

“還喜歡着他?”白大少爺毫不婉轉地直直問來。

“只是個生辰禮物而已……”羅扇辯解。

“回答我的話,”白大少爺截斷她,“是不是還喜歡着他?”

“你什麼意思?!”羅扇脹紅了臉,“我都――我都這樣對你了,你還不放心我?我在你心中就這麼水性揚花,好着一個還想着另一個?!”

“莫同我賭氣,莫故意曲解我的意思,我並未質疑你的行止,只是怎麼想就怎麼問,也望你怎麼想就怎麼答,”白大少爺眸色暗沉,“是否還喜歡着他?回答。”

“我不想回答!你這麼問就是在質疑我!”羅扇紅了眼圈兒。

“我本就不是寬宏大度的人,”白大少爺盯着她硬起聲,“你說我霸道也好,說我強人所難也罷,我只要求我的女人必須對我一心一意,不管你是念着舊日主僕情誼還是同生共死之義,既然決定了要跟我,就得把這些一絲不落地全都丟掉,什麼情什麼義,你想報償的話我來替你報償,只是絕不容許你身邊留着別的男人送的東西,還那般珍重地包了一層又一層――設身處地,若我身邊寶貝似地收着個女人送的東西,你又作何感想?我不會在意你同我好之前做了什麼、想的什麼,隨便你喜歡過誰,哪怕假設你甚至不是處子我都不會介意,我只在意你迴應了我之後,既已決定同我好,心裡就不該再有別人,哪怕無關情愛,哪怕僅僅是遺憾和懷念――都、不、允、許!我就是這樣眼裡揉不得沙子的,屬於我的一切,必須都徹徹底底完完全全――可聽明白了?”

羅扇盯着白大少爺陰沉的面色一時不語,半晌方道:“那本書呢?”

白大少爺眉頭驟緊,冷冷道:“我把它燒了。”

“那是我的東西。”羅扇抿起脣。

“現在已經不是了。”白大少爺眸子黑得怕人,“你捨不得?捨不得他給的禮物,還是捨不得他?我要聽答案,我要你明明確確的回答我,如果我們之間的問題不開誠佈公的說個一清二楚,勢必會落下心病,我不想這病越來越嚴重,最後傷了彼此――回答。”

羅扇垂在身側的手攥了攥拳頭又鬆開,望着白大少爺強硬又倔強的目光,深深吸了口氣,一字一句地開口:“好,我回答――我的確……忘不了他。”——

作者有話要說:

180、殘忍教訓

“是我對你不夠好?”白大少爺語氣沉得令羅扇一顆心也如沉深淵。

“不是,你對我很好,比任何人都好,”羅扇低下頭,睫毛微微顫抖,“我也想對你好,想和你好好的過一輩子。”

“所以,你對他是男女之情,對我是相依爲命之情,是不是?”白大少爺目光忽而犀利,“所以,你不過是想找個靠得住、對你好的男人嫁了,無所謂動不動心,是不是?又或許是我的錯,不該纏你纏得太緊,讓你無法做出第二選擇,不得已才放棄其它的想頭跟了我,是不是?更有可能,你對我根本就是憐憫,自小沒了娘,又被人毒成瘋子,醒過來之後原本擁有的一切都不再屬於我,你心軟了,不忍再傷我,所以可憐我就遂了我的心,是不是?”

“你……你就是這麼看我想我的?”羅扇擡起眼,淚珠兒噼裡啪啦地往下掉,“你一直都明白我的心思,你知道我以前是喜歡他的,喜歡一個人容易,忘掉一個人難,同生共死過的經歷誰能說遺忘就遺忘?!朝夕相處的累積誰能說淡薄就淡薄?!我沒有忘掉他並不代表我還奢求着和他有什麼關係,早在他拒絕我的那一刻我就已經徹底死心了!忘不了……忘不了是因爲這痕跡太深,而你給我的時間還不夠長,不足以讓我來得及抹平這痕跡、忘記他姓甚名誰,我對他沒有什麼不捨和留戀,有的只是對那段經歷的回憶而已,明白麼,只是回憶而已!如果你有情感潔癖,連我的回憶都不能容忍,那――那你――那你還是找個沒有過去和回憶的女人過一生罷!”

白大少爺唿地站起身,一言不發地大步邁出了房間,門板摔得哐噹噹響,羅扇被這一聲堵得心口發悶,站在原地哽咽了好一陣,直到綠蘿綠蔓驚魂未定地從外頭進來,連忙給她打水洗臉好言安慰。

白大少爺進了客廳,見方琮正陪着白大老爺說話,一聲不吭地過去坐下,白大老爺心裡納悶兒卻不好當着方琮直問,只管繼續方纔的話題:“小云在你這裡添了不少麻煩,我今日便是來接他回府的,有勞賢侄這些日子對他的照顧,明日請到敝府來做一日的客,也好讓我一表謝意。”

“我不回去!”不待方琮答話,白大少爺沉聲道了一句。

“小云,不得胡鬧,方公子每天也有很多正事要做,莫要給人添麻煩!”白大老爺繃起臉,頰邊兩道貓爪抓過的傷痕令一旁的方琮憋着笑。

“好,讓我回去也成,”白大少爺看着白大老爺,“我要我綠院原來伺候的人,只要你把那些人全給我弄回來我就回去。”

白大老爺撓撓頭:“小云,那些人已經讓人牙子領走賣掉了,至多能尋回一兩個,其他的人若是被別的人家買走了,咱們也不能強行要回來,你那院子裡現在的人都已經被我換掉了,人牙子我也給你叫了來,回去你自己挑下人,你喜歡哪個咱們就買哪個,可好?”

白大少爺一揮手:“不用那麼麻煩,我就要方方這裡的人,你讓不讓帶?”

“這可不行,方公子的人是方公子所有……”白大老爺搖頭。

“伯父,不妨事,反正不過是幾個下人,”方琮插口,“那人牙子您直接讓他到我這兒來得了,我的人給白大哥帶走,我再換一批,本來我就是個喜新厭舊的,如此正中下懷。”

白大老爺連忙道謝,招手就讓跟來的小廝去叫人牙子帶人來,方琮便悄聲跟白大少爺擠眉弄眼:“瞅瞅你老子,疼你疼得沒邊兒了,我才一讓,他就立刻道謝,必然是心裡頭不忍違拗你的意思,早就同意讓你帶‘我的人’走了,倘若我要是不同意,怕是他就要想盡法子也得把‘我的人’給你帶走呢!幸好你早料到這一步,把你的人早早放在我這兒,否則我豈不是賠了飯錢又折了下人?”

白大少爺沉着臉,沒接他的茬,見白大老爺無奈地笑過來:“小云,這下你可滿意了?這便同我回府罷。”

白大少爺便向方琮道:“把你的人都叫過來,我挑一些帶走,回頭還你幾個漂亮姑娘。”

方琮笑:“漂亮姑娘就算了,我不稀罕那個。”說着就讓小廝去叫人,不多時烏壓壓地站了一院子。

白大少爺點了十幾個,有小廝有丫鬟,有壯丁有婆子――全都是他暗地培養的手下,至今日終於可光明正大的入駐白府綠院,再看這些下人,無論男女一律五大三粗強壯剽悍,神色木而不呆,訥而不鈍,既非盲目愚從毫無主見,亦非心思多變浮躁難馭,這樣的下人,雖不能指望他們爲主建功立業開創天地,但足可以忠心耿耿完成分內之事。

方琮看在眼裡心下佩服:白沐雲果然有手腕、善佈局,調.教出這樣的下人絕非幾日幾月之功,想來他早在未被人毒瘋之前就已經着手培養自己暗中的勢力了,未雨綢繆,居安思危,至今日正可以養兵千日用於一時。這個男人從來沒有被高高在上的虛榮迷惑了本心,又或者可以說他是根本就不曾信任過他人,從小就生活在鋪天蓋地的陰謀中,這種情況下只能造就兩種人,一種是畏縮自保,委曲求全,一種則是奮起對抗,唯我獨尊。

白沐雲無疑屬於後者中的極致,瘋之前,他獨霸白府手握大權,將所有人都死死地踩在腳下無法與之抗衡;瘋過醒來,他心懷仇恨伏線佈網,卻是爲了要將白府這座百年豪門一舉毀得灰飛煙滅――這個人,個性太過強烈鮮明,若要,就要個徹徹底底完完全全,若不要,就毀個乾乾淨淨轟轟烈烈,所以,莫要沾惹他,一旦惹上,要麼全心全意地屬於他,要麼……就等着被他毫不留情地扼殺――寧爲玉碎,不爲瓦全,這就是白沐雲,無所謂正道無所謂反派,他只爲自己的喜怒愛恨而活,不擇手段,不容瑕疵,涅重來,更要活得淋漓痛快。

方琮搖着扇子,有那麼一絲慶幸自己選對了立場,他雖然紈絝,卻是個孝子,他雖然風流,卻也有了鍾愛,所以他無法隨性行事,必須選定盟友,爲了自家老爺子辛苦半生振興起來的方氏家業,爲了原本好玩攀扯上卻不幸爲之動了真心的那傢伙,他不得不審時度勢明確立場,選對了,他只求家業無虞、自己能和那傢伙全身而退;選不對,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白沐雲不會放過任何一個與他敵對的人,他連自己的家自己的親人都要毀,更莫說他方琮的家業和未來了。

方琮暗籲一口氣,終於可以送走這個麻煩的人物了,然後他就開始頭疼要怎麼瞞過白二少爺和衛天階那裡去,白二少爺是個不遜於白大少爺的人物,他還真不敢保證他不會起疑心,衛天階那小子無論怎樣都是站在白二和衛氏那一邊的,若被他知道他同白大少爺暗通款曲,會不會一口一口咬死他啊?唔……他若真想咬死他就說明他恨他,恨他又說明他在意他,總比他根本不拿他方琮當回事兒要強許多罷?嗯嗯,這麼一想也就沒什麼可擔心的了,嗯。

白大少爺點齊人手,白大老爺便要帶着他走人,他卻說要去茅廁,丟下衆人直接奔了後宅,推門進了羅扇的房間,見那丫頭正在牀上趴着抹眼淚,大步過去扳住溼漉漉的臉蛋兒便狠狠地吻住了雙脣。

羅扇淚眼朦朧間根本沒反應過來,頓了一頓纔開始驚慌掙扎――尼瑪綠蘿綠蔓還在房裡啊混蛋!

綠蘿正蹲在那邊地上熬藥,見這情形臉蛋一下子成了大紅布,又不敢太過明顯地嚇跑掉,只好就這麼蹲着一步步蹭出門去。綠蔓從側室裡出來,火辣畫面看個正着,一轉身又回了側室,將門輕輕一關,臭哄哄地悶在裡頭不敢出聲。

羅扇被這人連嘬帶啃地吻得險些大白眼一翻窒息暈厥,好容易收了嘴,兩隻手卻伸過來氣勢洶洶地解她的裙帶,直嚇得她鼻涕泡都吹了起來,然後“啪”地一聲碎了:“你幹什麼?!白沐雲!你瘋了?!你住手!”

白大少爺一歪頭咬上了羅扇的脖子,再從脖子咬到鎖骨,從鎖骨咬到圓鼓鼓的小胸脯前,隔着薄衫在那上面用力一吮,引出一聲又羞又惱的驚呼,手上也根本沒有要停的意思,三兩把將裙帶扒拉開,然後就往下扯裙子。

“白沐雲!你住手!我喊人了!我喊了!”羅扇方纔哭得頭暈腦脹,此刻更是腦脹頭暈,淚水糊着眼睛,眼前一片混沌,身上又疼,不敢使勁亂動,只好胡亂揮着手劈頭蓋臉地對着男人一陣砍菜切瓜。

白大少爺由着她打,一路只管啃咬着往下滑,裙子扒至膝下,兩根白嫩嫩的腿在眼底晃起了一片奶色波紋,像她親手做給她的奶油冰淇淋,絲滑柔潤,讓人全身上下無一處不飢渴,無一處不火熱。

吃了你。白大少爺紮下頭,找準最甜最香的地方,伸了舌尖狠狠地舔掠過去,羅扇一下子被電擊中,全身痙攣,成了麻辣蝦,成了桃花酥,成了棉花糖,成了奶油濃湯,麻麻酥酥軟軟滑滑,好不舒服,又好不羞惱。“白……呵……沐雲……”無限空虛的一聲喟嘆把怒斥全都堵在了喉嚨裡,十個腳趾頭輪番蜷起又輪番乍開,充分展示主人這具肉身的肢體靈活性,看上去無論什麼高難度的姿勢都是可以做得出來的。

白大少爺又想起了方纔的事,一片火嘩啦啦地在全身燒了起來,惱怒再生,索性把裙子一氣兒扒下去,而後兩手一握,扯起那正動得熱鬧的小腳丫分別架在自己的雙肩上,惹來身下這已呈“亓”字形的人兒一聲痛呼――怎麼,屁股疼?哼,忍着!

亓字人的下半身已無寸縷,爲了方便上藥和傷處透風,褻褲一直沒有穿着,此時鮮白粉嫩朦朧繽紛的小秘密就那麼花兒一樣盛開在眼底,直接把某人的怒火中燒改作了欲.火中燒――然而,不行,他是來教訓她的,不是給她好處妙處天人勝處的,所以不行,得繼續教訓她。

亓字人羞成了通紅的水煮蟹,顧不得疼痛百般掙扎,不斷地變換着字形,一會兒變成個“方”字,一會兒變成個“文”字,一會兒又變成個“亢”字,眼看還要挑戰高難度的“”字,被早就對看圖識字不耐煩的白大少爺握住腳腕子向兩邊一扯,標準工整地落在了楷體“大”字上。

“白沐雲――”大字人惱羞成怒變成了“火”字,“你死開!我已經休了你了!不許你再碰我!”嚷也不敢高聲嚷,聲音一壓,反倒像足了欲拒還迎,伸着雙手去遮擋身下的秘密,卻又讓人更起了好奇心想要一探究竟。

白大少爺對這人的大放厥詞不予理會,一彎腰,張嘴咬住擋住秘密的手,叼起來丟過一邊,然而那手很快又回到原位,還企圖摳他的鼻孔,火氣便又上來了,扯過丟在一旁的裙帶,一手一個薅住這兩隻不知好歹的小手,兩三圈纏綁在一起,舉過頭頂摁在牀板上,裙帶另一端拴住牀欄,徹底將之cosplay成了待宰的羔羊。

“放開我……”羔羊咩咩地叫着,眼睜睜地看着一臉怒意未散的男人埋下頭去刺探秘密――咩的!什麼叫巧舌如簧?這就是了!勾挑掠抹摁刺揉,十八般武器也要甘拜此舌下風,雖然無師自通,到底還顯生澀,一不小心滑了,身下的羊羔兒就是全身一抽,一不小心重了,羊羔兒便又一聲呻.吟,痛苦裡帶着快樂,羞惱中夾着色膽。

這條舌頭聰明得很,舉一反三觸類旁通,沒片刻便掌握了要領,哪裡該輕哪裡該重,哪裡該舔哪裡該吮,完全拿捏住了火候,頓時身下的人兒喉嚨裡就只剩下了嬌喘輕吟,一聲兒大一聲兒小,一聲兒軟一聲兒酥,羊脂白玉化作了一汪春水,舌尖挑起漣漪,一圈一圈越擴越大,水紋撞起了波浪,波浪開始洶涌,翻滾着奔騰着推進着,一浪銜一浪,越推越高,越高越緊,越緊越酸,越酸越銷魂。

銷魂的人兒開始顫抖了,繃直了弦子,將斷不斷,要懈不懈,似哭似笑,欲死欲仙。“嘿……嗬……”給自己喊着號子加油,快了快了,就要到頂了,讓我成仙,我要成仙,天外飛仙,西門吹雪,東方不敗,南郭先生,北……北呢?找不着北了啦!怎麼辦怎麼辦……

於是哭開了,不是受了欺負委屈的,也不是傷處疼的受不了,更不是因爲找不着北懷疑起自己的智商,而是……嘿……嗬……太舒服了好想哭老孃會一不小心說出來嘛?!

“快……”雙手被綁着的人開始催促做舌力勞動的人,嘁,嘁嘁,你是白老大啊喂!關鍵時刻舌頭君應該再粗暴一點纔是你的風格啊!搞什麼嘛,真是!“不行……不行了……”你聽好啊,這不是讓你停的意思啊,你得理解語境啊,冷酷到底不要放棄啊,啊啊,啊……

到頂了……馬上就要到頂了……快……好……勝利在望……嗯……喂?Hello?怎麼了……爲――毛――停――下――啊?!

白大少爺擡起頭,看着身下人兒星眸迷離滿臉紅潮情波涌動慾求不滿怨念待發的樣子,唸咒似地送過去一句話:“還想要麼?”

中了咒語的人委屈點頭:半途而廢太招恨啊混蛋!

混蛋笑了,卻答了一句殘忍無比的話:“想得美。”

――嗷――殺了你啊――羅高.潮未遂同志慘不忍睹地壯烈在了啪啪啪事業的初級階段,一口老血未及噴出,氣暈了過去——

作者有話要說:

181、爲你出力

混蛋!

羅扇趴在馬車裡的小榻上,這兩個字在舌尖翻滾了千萬遍幾近人字合一。馬車是往白府去的,車上除了她、綠蘿綠蔓之外,還有四五個丫頭,白大少爺在另一輛車上,同行的還有白大老爺。

爲啥又回白府?不是說好了讓她去楓香街他們那間小鋪子後面買下來的那座院子裡住嗎?白大混蛋的答案是:“我纔不會給你任何機會揹着我收別人的禮物呢!白老二就要回來了,我不在你身邊難保他不會去找你,所以哪怕帶着你一起去闖龍潭虎穴,也絕不能把你扔在外頭給我後院點火!”

――混蛋!

老孃是那種吃着碗裡想着鍋裡的人嘛?!――咳,雖然真吃飯的時候確實是這樣……

――老孃對你都毫無保留了,你還想怎樣?!到嘴的肉你舔巴舔巴又吐出來了,賴我嘛?!賴我嘛!?活該你下頭小帳篷撐一路!活該你醋海沉浮雞腸小肚!活該!混蛋!該!蛋!

載着白家父子和綠院新僕的七八輛大小馬車一路逶迤地穿街過巷抵達終點,進了大門換人力小車轎,腿細腳小的內宅丫頭們也有的坐,所以臀傷未愈的羅某人不用豁出老命一路走過去,在綠蘿等人的掩護下順利迴歸了綠院。

第三次迴歸,早已物是人非,羅扇在綠蘿綠蔓的攙扶下一步一蹭地跨進內院門來,望着紅樑碧瓦穿山迴廊,不由一陣唏噓感慨。滿院一片悄悄的靜,沒有人語,沒有裙影,芭蕉依舊,花開非昨。

羅扇正有些出神,聽得身後熟悉的腳步聲過來,至身邊時一把箍住腰將她從地上拔起,大步地往上房走,邊走邊吩咐:“把院門門閂落了,所有人都到廊下集合。”話音落後便只有一片輕且快的腳步聲,沒有半道雜音。

須臾功夫廊下便齊齊整整地站好了綠院新僕,白大少爺拉着羅扇站在廊上陰涼處,掃了眼下頭的人,目光不怒而自威,滿院頓時靜可聞針,只聽得鳥兒撲翅、風吹花葉動的聲音。

“把你們調進白府來是要做什麼的,相信不必我說你們也都清楚,”白大少爺沉聲開口,冷冽卻不凌厲,“多餘的話我不再多囑,只再明確兩件事:第一,你們這條命只需用來忠誠於兩個人,我,和她。小扇兒是綠院的女主子,我的未婚妻,你們的準少奶奶,對內,你們可暫以‘姑娘’呼之,對外,她和綠蘿綠蔓綠蔻同爲我的二等丫頭,莫要暴露她的身份。你們的職責就是聽從她,保護她,她傷一根指頭,你們拿命來抵,無論在綠院還是整個白府,你們只需聽從於我和她的命令,除我二人之外,任何人的命令皆不必理會。

“第二,嚴守綠院。除自己人外,任何人不得踏入半步,任何外來的東西、食物,未經檢查都不得進入內院,聽好――哪怕是老太爺老太太和老爺來了,未經我親口許可,也不允進入,更莫說他人!

“即日起各就各位,多思少言,你們跟我數年,當十分清楚我之爲人行事,我非善主,不容出錯,但有疏失,必懲不饒!――可都聽明白了?”

“明白了!”衆人肅聲齊應。

羅扇在旁叭唧叭唧眨眼睛:艾瑪我們大雲王霸之氣十足十啊!好MAN有木有?!好Sexy有木有?!好想主動躺好有木有?!……咳咳。

接下來是每個下人對着羅扇這個女主子做自我介紹的過程,三個大丫頭:綠蘿、綠蔓、綠蔻,專負責伺候白大少爺和羅扇的飲食起居日常生活,下面是八個小丫頭,負責灑掃、跑腿、傳話、雜務,兩名三十歲上下的有經驗的廚娘負責綠院一干人的一日三餐,十六個婆子負責洗衣、巡夜、看守內院門戶等粗使活計,外院一共二十四名小廝,統一由綠田管理,有專跟主子出行的,有專負責跑腿傳話的,有專看守前後門和晚上在牆外巡夜的。

介紹完畢各歸各位,整座綠院裡裡外外渾然一體固若金湯,沒有喧譁浮躁,只待厚積薄發。

羅扇的房間就在白大少爺臥室旁邊的耳室,卻見以前的傢俱全都不見,替換上了她住在枕夢居後罩房時的那一套由白大少爺親手編的竹傢俱,被褥帳子都是新的,皆是上好質地,比同主子的用度,窗明几淨舒適安逸,一顆原本無處着落的心一下子就安頓了下來。

白大少爺跟着進了耳室,不必使眼色,綠蘿幾個丫頭立即識趣兒地關好門離開了房間,羅扇卻不理他,只管自己蹭到牀邊甩掉鞋子慢吞吞趴到牀板上去,眼一閉準備用睡覺送客。

白大少爺更不理會她那張臭臉,坐到牀邊,淡淡地開口:“小廚房的日常安排由你說了算,願意自己下廚就自己下廚,日後在這綠院裡你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只是不許隨意出門,若要出門,必須同我打招呼,否則不論誰叫你出門都莫要出去,尤其是……你那段記憶裡的主角,聽得了麼?”

羅扇不吱聲,只管趴着裝死,白大少爺也不再追着問,彎腰脫了鞋,歪身躺到了羅扇的身旁,靜默了良久,伸出一隻手去,輕輕地覆在了小小的後腦勺上,後腦勺一動不動,繼續沉默着,默着默着一翻身,整個兒滾入了男人寬厚的懷抱,她的額頭輕抵着他的下巴,他的手臂圈攬着她的腰背,同呼共吸,緊緊依偎。

“沐雲,”羅扇輕道,“莫生氣了,是我不對,不該在把你放進心裡之後還念念不忘與別人的過去,我向你道歉,原諒我,好麼?”

“扇兒,我不是不相信你對我的心,”白大少爺將手臂收緊,“只是有件事你必須得明白,我身爲白府的嫡長孫,一出生就站在風口浪尖上,繼母有子,必視我爲眼中釘欲除之而後快,我與她之間的矛盾永不可調和,不是我不理會她就能夠置身事外不沾麻煩的,她爲了自己的兒子什麼手段都使得出來,尤其――我爹對她毫無愛意,她無法指望靠我爹的寵信獨攬大權,只能選擇母憑子貴這條路,把所有的希望放在她的親兒子身上。

“所以除非我徹底失去繼承權,否則衛氏絕不會罷休,註定了這場鬥爭我與她必將有一方輸到永不能再翻身方止。她是白老二的親生母親,而我不過是白老二一個同父異母的哥哥,你說他會站在哪一邊?

“扇兒,權與利的鬥爭遠比你想像中的殘酷,我非正人君子,爲達目的,多下作的手段都使得出,同樣,自小耳聞目染的白老二一樣並非善類,不狠,壓不住下頭奸猾狡詐之人,不毒,擋不了同行挑釁算計花樣百出。我比你更瞭解白老二,你若將他當做什麼美好回憶,那麼當我與他真正針鋒相對之時,你會被他的另一面傷到,也會因我毀了他在你心目中完美的印象而對我產生怨懟。

“我知道你認爲我強迫你忘掉他太過霸道,只不過我寧可未雨綢繆把未來可能會發生之事先行預防起來,也不願事到臨頭讓你承受傷心或使你我之間出現裂痕。我這個人,從來不做虛妄的幻想,也從來不做最好的打算,我不指望真到了那個時候你能堅強得對我和他給你造成的傷害一笑了之,更不會假設你單純到把我當成你的天、我做什麼都是對的,即便傷了你初次喜歡的人也不會在心裡有任何的感覺――這些全都不現實,我壓根兒不會這麼盼望,所以我的做法就是這樣:讓你越快越好地忘掉那段過去,忘掉得越多,將來有可能受到的傷害就會越少,影響你我感情的橫生枝節也才能夠儘可能的多避免。

“扇兒,男女之情也是需要謀算經營的,我不希望有任何可能會破壞你我感情的事發生,我想要盡最大努力保護好這來之不易的情分,所以別怪我太狠心,心結這種東西,一旦解得不及時,就會越結越大、越結越死,到時候無從解開,只能一刀兩斷傷害彼此。我的話,你可能理解?”

羅扇伸臂緊緊摟住白大少爺的腰,將臉使勁地在他胸膛上摁了摁,把幾乎要洶涌而出的情緒強強摁了回去。她理解,她怎能不理解呢?別的夫妻、情侶是遇到問題時再解決問題,而他卻是想得長遠,把可能會發生的問題提前解決了,好比掃清了十幾裡地外大路上的石頭荊棘,當他與她行進到那裡時,已經什麼阻礙都沒有了,如此這般,直到這條路的盡頭都將是一片坦途。

羅扇把臉藏在白大少爺的懷裡低聲呢喃:“沐雲……沐雲……以後別再這樣了,你把什麼都做好了,卻讓我當那坐享其成的壞角色,我不幹,你必須得給我個機會,讓我也做些什麼,否則你會慣壞我,你要知道,慈母多敗兒,寵夫多惡妻,我可不想被你慣到無法無天,到最後連一次深刻的付出都沒有,想珍惜什麼都找不着由頭。我想爲你出力,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一點點,你若不放心,就在一邊看着我,做得不好你指點我,別一個人把兩個人該做的全都做了,這樣會讓我愧疚的,好麼?”

“真想爲我出力?”白大少爺握住羅扇摟在他腰間的手輕輕揉捏。

“嗯,真想,成全我罷。”羅扇誠懇地點頭。

白大少爺嘆了一聲:“我卻怕你累着……”

“喂,小看我?!我可是從南三西院上來的燒火丫頭,哪兒就那麼不禁累?!”羅扇駁道。

“真不怕累?”白大少爺很是猶豫。

“真不怕,不吃苦哪得甜呢!”羅扇信心十足,她可是兩世爲人,又不真是小孩子。

“那好,”白大少爺果斷一聲,握着羅扇的手直直摁向腹下某活躍分子,“辛苦你了,開始罷。”

“你――你你……”羅扇頓時羞成了一坨紅燒肉,想抽手偏又使不上力氣,被大手拽着探向衣襟下褲腰裡,滑過結實緊繃的小腹,來不及體會下方的觸感,手裡就被強行塞進了滾燙灼手的勞動用具。

“你……你……”羅扇此時便像卡了帶的播放器,來來回回只能重複着這一句。

“別擔心,不會的話我教你。”白大少爺低笑着在羅扇耳邊輕輕吹着熱氣,手把手地教,直到她學會,而後放開,由她自主勞動,自己則騰出手來枕在腦後,閉了眼睛好一派享受。

羅扇腦袋裡此刻就像裝了一鍋咕嘟嘟冒泡的熱湯,什麼都想不了,只會機械式地學着他方纔教授的動作進行重複性作業,嘴巴還不由自主地開合着:“……這不行……你看,咱們還沒成婚……這個事兒吧……不能這麼幹……你……你別亂動……我說……我有點兒熱……你呢?……是不是該吃午飯了……真的……這不行……”

軟綿綿的呢喃鑽入白大少爺的耳孔,彷彿最撩人的暖風輕輕將他托起來,飄飄悠悠地向上升,升啊升,徜徉在雲上,鳥翅從心尖兒上飛快掠過,光芒破雲而出,灼灼地照射在他的身上,越來越燙,蔓延了全身又漸漸地集中於一點,風開始用力,用力地卷着他翻滾,雲開始堆涌,密密地將他包裹,光芒愈發強烈,那一點就要燒起來,就要燒起來了――好燙――好燙――風狂躁了,銜着他由天到地由南至北縱情穿梭,雲沸騰了,億萬個小水滴緊緊地啜在他的皮膚上舔吮撩撥,光芒――光芒就要撐不住了,滿滿地漲在那一點上,積蓄,飽和,撐破――驟然間一個緊縮後盛大放射,光華遍佈天地,刺目欲盲,金彩萬象。

“呵……”白大少爺一聲沙啞悠長的喟嘆,慢慢地鬆弛下來,餘韻繞柱,玉指留香。

良久方纔擡了擡眼皮兒,眼縫裡是紅彤彤一張臉蛋兒上的晶晶亮明眸,閃動的眼波倒映着他心滿意足的臉,慵懶地勾了勾脣角,脣縫裡逸出話來:“生得巧手,勾魂奪命。”

紅臉蛋兒更紅了,睫毛一陣抖動,小鼻子小嘴兒湊過來拱在耳朵邊,小着聲兒和他道:“放心,我既認定了你,就絕不會後悔和放棄,還記得那年除夕夜你許的願麼?你說要我永遠陪着你,那咱們就一起,用一輩子的時間來完成這個願望罷。”

白大少爺翻身,深深重重地吻住她。他的小情人兒也許不夠潑辣勇敢,也許不夠決絕鮮明,更也許不如他對她用情至深,但她就是她,知足,良善,平和,安逸,不是天下第一,卻是世間無二,他不急,他願等,等着她徹底放開,將他當了她一生鍾愛——

作者有話要說:不曉得要配什麼圖好了呢…………

182、兩個世界

羅扇雖然對白府沒有特別好的評價,但是如今的綠院卻當真讓她有了一丁點兒家的感覺。不用防人算計,不用提心吊膽,從前院到後院,所有的人都是白大少爺挑選出來的可以信任的自家人,雖然她和他們還不相熟,卻實實在在地有了被牢牢保護着的安全感,放心的吃,放心的睡,放心的說話,放心的笑,直似生活在大世界中的小世界裡,與外界毫不相關,盡情地做自己。

身上的棍傷還在恢復中,所以羅扇每天也做不了別的事,吃吃睡睡說說笑笑,從這屋遛到那屋,從臥室踱到茅房,步子邁不大也走不快,一步一挪,彷彿她所在的時空帶比別人慢十幾倍,人家滿院子匆匆來去打掃幹活,她夾雜在其中慢動作行進,若被急性子的看見怕是直恨不得要上去照屁股踹兩腳才能心裡舒坦。

羅某人可不急,手裡捏本書,邊蝸牛式散步邊有一句沒一句地看,白大少爺白天不怎麼待在綠院,所以羅扇這裡就放了羊,想怎麼閒着就怎麼閒着,在院子地上打滾兒也沒人管她。

白天裡看看書散散步,因屁股沒法兒坐,所以也不方便繡花,只好找綠蘿綠蔓綠蔻三個丫頭閒聊打屁。羅扇沒架子,笑起來又喜相,三個丫頭乃至綠院所有的下人倒都能同她說得上話。

白大少爺在府中前廳陪家人吃過晚飯纔回綠院,沐浴**,往耳室裡一紮,聊天說笑逗羅扇,偶爾吃個豆腐或是被吃個豆腐,吃得再熱也僅限於動口動手,最後一道關卡倒是他一直替她把守着,雖然私心裡很喜歡羅扇不對貞操嚴防死守的心態――正因她有着隨時願與他水乳.交融的準備才更證明她是真的想要同他過一輩子――當然是開心的,然而他還是希望能給她一個完美無缺的新婚之夜,而不是隨隨便便地要了她――除非……除非真到了情難自已時,他纔會遵從本能隨性而爲。

晚上睡覺,自然是各在各房,夜裡兩個人誰也不需要人伺候,綠蘿三人倒也樂得輕鬆,白大少爺甚至不允她三個晚上在上房待着――有時想找羅小扇親熱一下嘛,人多不方便。

新的綠院就這麼安頓下來了,對於以後會怎樣,羅扇沒有多想,人心最難測,想得再多也不可能全盤掌握,所以以不變應萬變就是最現實最有用的方法,反正萬事有白大少爺在,她樂得做個依賴男人的小女人。

綠院的平靜安逸絕非整個白府的縮影寫照,孟管事因回家養傷而歇任後,內宅換了一名新管事,夫家姓何,四十多歲的年紀,是白老太太當初的陪嫁,也是白大老爺的乳母,既受白老太太的器重,又受白大老爺的尊重,因而在府中的地位絕非普通管事可比,連目前當家的白大老爺都對她禮讓三分。

何氏因着這樣的原因,上任之後是要底氣有底氣,要聲勢有聲勢,衛氏見了都要起身相迎,更莫說下頭的下人們,上趕着巴結都嫌自己嘴皮子不夠使,而原本被孟管事籠絡住的小集團,一部分向何氏投了誠,一部分不服氣的卻沒撐過多少天去,被何氏以潑辣雷霆的手段收拾了個一乾二淨。

於是白府上上下下的下人們很快便得出了這樣一個結論:何管事比孟管事的手段還要厲害出七分去,孟管事再強硬,對着主子也不敢高聲,而這個何管事卻不然,除本身性格潑辣嚴肅之外,她又是白大老爺的乳母,甚至呵斥到他頭上去都是可以的――這也是這個架空時代對於養之恩的尊重,乳母的身份地位在這裡相當於半個主子,儘管另一半仍然算做奴,但禮教上對其卻相當的寬容。

因着以上種種優勢,何管事接手內宅事務之後如魚得水,不過幾天的時間便穩固了自己的權力並且建立起威信和氣勢來,每日裡坐鎮管事辦公的棕院,上午處理各院各房各部門管事們彙報上來的工作和問題,下午帶着人滿府裡巡檢,晚上則去衛氏房中彙報當日府中的重大事項,請衛氏做出決策指示。

衛氏折了孟管事這條臂膀之後倒也不急,白大老爺因爲綠院的事對她產生了不滿,她便不敢再貿進,讓何氏出任總管事的提議還是她主動找白老太太提出的,何氏是白老太太的人,如此提議一來能哄得白老太太高興,二來可以緩解因綠院之事在府中產生的一些比如她欲加害白大少爺的不良傳言,三來在白大老爺面前她就可以避嫌――何氏是老太太的人,又是大老爺的乳母,若是再發生類似綠院的事件,總不會還說是她衛氏指使的吧?

只不過誰也不知道,何氏出任管事之前,她那遠在苗城做工謀生的大兒子卻攤上了一樁人命官司,而恰巧衛氏的孃家就在苗城,不知怎麼就知道了這檔子事,便使了銀子和人脈上下打點,終於將她大兒子保了下來,因這樣的事並不光彩,所以在藿城除了衛氏和何氏之外誰也不知道兩人之間還有着這樣一道聯繫。

何氏從衛氏的院子出來,伸手招來一個手下得力的婆子:“你去趟綠院,找他們的管事去棕院見我――這麼多天了,每天見不到綠院的人來回事,連老太爺老太太院子裡的管事都不敢例外,偏他們那院子就能比別人特殊麼?!”

婆子應着去了,過了一時氣哼哼回到棕院見何氏:“管事,那綠院的人好不無禮!我好聲好氣地敲門把您的意思與他們說了,誰料他們卻道未有大少爺的允許,他們不聽從任何人的調遣――您聽聽您聽聽!這是什麼話?!敢情兒根本不把咱們放在眼裡!”

何氏眯起一雙細眼,淡淡地問婆子:“綠院的管事是哪一個?”

婆子噘着嘴:“我倒是問了,他們卻說沒管事,所有人統統只聽大少爺的親口命令。”

何氏便讓旁邊一個隨侍的丫頭去取下人們的花名冊――府裡高等的管事們都可隨身配備兩名專值伺候跑腿的丫頭,何氏在下人中地位最高,一共有四名,兩名是她自己挑的,另兩名是衛氏贈的。

一時取來了花名冊,何氏翻了一陣,問向下首站着的七八個管事婆子:“綠院下人的名錄因何沒有?”

一名管事出列作答:“綠院這一批的下人皆是大少爺從方少爺府裡帶回來的,戶籍本子和履歷也都在大少爺手裡,又因綠院沒有管事,因而也無人負責把那些新下人的履歷遞交過來,我們倒是去綠院要過幾回,只那些人說未經大少爺許可,無法提供任何東西,只好作罷。”

何氏將花名冊丟過一邊,起身往外走,口中冷冷淡淡地道:“我倒要看看綠院裡新來的這一批都是什麼貨色,仗着主子的勢便目中無人了,可還知道‘規矩’二字怎麼寫?!”

一羣婆子便在身後跟着,出門時又帶了十幾個大小聽喚的,一大夥人浩浩蕩蕩向着綠院而去。

羅扇正在院子裡的竹榻上趴着乘涼,就聽見前院院門讓人砸得山響,不必指派,旁邊坐在馬紮上打絡子的綠蔻放下手上活計三步並作兩步地趕去了前頭探視。前院和中院之前隔着一道垂花門,綠蔻就掀開條門縫往外看,好一陣才快步回來,撇着嘴和羅扇道:“是府裡新上任的內宅總管事何氏,帶着人非要進院子,說什麼整個內宅都由她負責整頓打理,沒有一個院子能夠例外,無規矩不成方圓,今兒就是來給咱們綠院安規矩的。還說什麼若不開門,綠院中每個下人都要按府規處置,說大少爺生活尚不能自理,所說之話自然作不得數,要我們分清什麼當聽什麼不當聽,儘快把門打開,否則視作違逆。”

“違逆了會怎樣?”綠蔓插嘴問。

“違逆是大錯,直接杖斃都是可以的。”羅扇在白府待的時間最長,當然知道府規。

“姑娘,放不放人進來呢?”綠蘿問。雖然白大少爺早就有過交待,沒他的允許不得放任何人進院,不過事情也要靈活掌握,他不在院裡的時候羅扇就是頭,綠院所有的下人都聽羅扇的。

“不放。”羅扇想都不想,這麼氣勢洶洶的來砸門,即便沒有陰謀也不可能對綠院有什麼好處,雖然這麼僵持下去事情會越鬧越大,不過……反正有白大少爺頂着,誰怕誰?!

於是外面人直管大呼小叫,裡頭人照舊繡花的繡花打絡子的打絡子晾屁股的晾屁股。鬧騰了將近一個時辰,外院小廝進來彙報,說那夥子人終於走了,但卻派了人在前後兩個門口處守着,羅扇便說不必理會,自管起身慢悠悠地往西北角院的小廚房而去。

身上的傷全仗了宮廷秘藥,好得飛快,不過時日尚短,目今也只能做短距離的走動,只不過羅吃貨哪怕只剩了一口氣也終究忘不了吃,這會子看天色漸暗,估摸着白大少爺就要回來,雖然他晚飯不在綠院吃,不過想他怕是一會子還要應付那位新上任的管事,總要耗腦力耗心力,倒可以做些小甜點給他回來補充補充營養。

小廚房的兩位廚娘都極有經驗,一位趙氏,一位李氏,羅扇在旁指揮,這兩位動手,配合得倒也十分默契。

羅扇先指揮着兩人準備出兩大匙的麥芽糖,用小食秤秤出適量的砂糖,倒進大碗裡,加入上等的花生榨的油和水,攪拌均勻後倒入鍋中熬煮。這個過程中把花生豆炸熟,搓去外頭的紅衣,晾涼。待糖漿熬好之後,把熟花生豆分數次拌進去,直至糖液能拉出絲來,而後把這花生糖倒入方型的淺模具,內壁塗上一層可直接食用的熟油,用擀麪杖擀平,待徹底晾涼後倒出來,切好裝盤,便是一道名爲“花生太妃糖”的甜品了。

羅扇這廂不用動手,老神在在地捧着茶杯邊喝邊說,看了看杯裡綠森森的茶葉,便又想起一道小茶點來,讓趙氏燒水煮上一撮烏龍茶,撈出來瀝乾、剁碎,剩下的茶汁拌上細砂糖,攪至完全溶解,而後和上糯米粉、放入切碎的茶葉,拌勻成團後入蒸籠,大火至蒸熟。

蒸熟後取出來,揉入可直接食用的清油,用梅花形的模子切壓成一個個小梅花狀的糯米餅,晾涼裝盤後在上面灑上厚厚一層熟花生碾成的細粉,吃起來香糯可口。

羅扇在小廚房裡正鼓搗食物的時候,白大少爺已經隨同白大老爺從外頭回府了。由於白大少爺對外仍然以瘋瘋傻傻的狀態出現,所以平時白大老爺都把他帶在身邊,視察鋪子或是談個生意也都讓他跟着,白大少爺也樂得有白大老爺這個掩護,白大老爺處理公務的時候他就在旁邊的房間裡處理自己暗中的事務,就算衛氏或是白二老爺布了眼線盯他的梢,也不可能讓人直接鑽進他的屋子裡來看他在做什麼。

回府之後父子兩個就先去了白老太爺和白老太太處請安,衛氏連同白二老爺夫妻也都掐着時間過來,然後一大家子再去前廳一起用晚飯。吃過晚飯不能立即就各自散掉,圍着桌子喝上一陣子的茶,話話家常,這已是白家人的老習慣了。

白老太爺精神倒很矍鑠,早已不管生意上的事,每天種花養草,約幾個老友吃喝玩樂,日子過得很是愜意。白老太太身子也很康健,頭髮花白,綰着一絲不苟的圓髻,插着翠玉柄鑲紅寶石的簪子,金鳳累絲步搖,纏枝灑花金鈿,繡了富貴牡丹花的緞裙繫着金絛,莊重又帶了幾分古板,眉宇間嚴多慈少,不苟言笑。

喝了幾口茶,白老太太便向白大老爺說起了今日綠院的事:“雲兒腦子不清楚,你也跟着不清楚了麼?他那院子裡沒個管事,萬一有那賊僕起了壞心該當如何是好?寵兒子也不是這麼寵的,寵過了反而是害了他!看把那院子裡的奴才縱的!何管事今兒親自去看視,竟然硬是被那起膽的包天的奴才給擋在了門外,這府裡還有沒有規矩了?!若人人都這般,這家還怎麼治?!你太太前段日子才把綠院那些污七八糟的下賤渣子打發清楚,你這裡又縱着雲兒胡鬧,唬得你太太再也不敢管,那起見風倒的下人們便當她好欺負,交待下去的事也不給好好辦,夫妻本該一體同心,你倒好,不幫襯着自己夫人打理內宅,倒處處給她添堵添亂,我看真該好好兒敲打敲打你了!”

因是老太太教訓人,白大老爺早便站起來垂手立着敬聽,聽罷也不自辯也不多說,只恭恭敬敬地道了聲“兒子知道了”,倒把老太太后面一大篇嘮叨話給堵在了嘴裡,衛氏也早跟着站起來,聞言紅着眼圈兒低聲道:“是媳婦沒能耐,未做好分內之事,還要讓母親跟着操心,老爺每日在外面經營甚是辛苦,宅內之事本不該叨擾老爺,實在是媳婦自己做得不好,母親千萬莫要怪罪老爺,要怪就怪媳婦愚笨,給母親和老爺添煩了……”說着便掉下淚來。

白老太太看了眼面無表情的白大老爺,沉喝了一聲道:“還戳着幹甚?!你媳婦掌理這麼大一個宅子,給你解去後顧之憂,好讓你放心地在外頭做你的事業,你還不知足麼?!還不給你媳婦拿帕子擦擦!”

白老太太話音才落,那廂白二老爺卻笑着站起身來,向着衛氏道:“大**可不能心軟,擦個淚就能原諒他麼?**子不忍收拾他,小弟來替你出氣!”說着幾步走至白大老爺身前,又是照着後背捶拳頭又是伸了胳膊箍脖子,身子順便一歪,擋在白大老爺同衛氏之間,就把衛氏一個人晾在了一旁。

“娘,您老消氣了沒?若還未消氣,蓮兒再狠狠捶他一頓替您出氣,實在不行把您老的搓衣板兒賞了他,讓他院子裡跪着去!”白二老爺笑嘻嘻地看着白老太太。

白老太太被白二老爺逗得樂了,招手把他叫到身邊,輕輕在胳膊上拍了一下:“這麼大個人了還調皮!這事是你大哥做得不對,你少摻和,坐旁邊吃糖去。”說着把旁邊桌上盛了各式精緻甜點的盤子遞給他,順手替他整了整衣襟。

白二老爺端了盤子走回來,拈了一顆蜜餞硬是塞進白大老爺的嘴裡,壓低了聲道:“你就不能說點兒好聽的哄娘高興?硬來可是落不了好。”

白大老爺未及說話,白老太太已經再度衝着他開口:“我的話你可聽進耳裡去了?立刻把雲兒帶回來的那些奴才都打發了!莫等鬧出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來再後悔!”

“爲何要換我帶回來的人?”一直未言一聲的白大少爺突然開口。

白老太太便哄他:“乖孫兒,咱們家裡有更好的丫頭小子供你差遣,那丫頭們哪,一個比一個漂亮,小子們一個比一個機靈,什麼遊戲都會玩兒,讓他們陪着你玩好不好?”

“不好。”白大少爺斬釘截鐵地搖頭,“我只要這些人,誰也不許換走他們!”

白老太太早知同白大少爺說不通,因而不再同他多言,只管向白大老爺道:“此事你明日務必解決,我可不想讓自己的兒孫鬧出什麼醜事來傳到外頭去!你若解決不了,老婆子我就親自動手!”

“‘親自動手’?”白大老爺忽而一笑,“娘上一回說這四個字之後沒過多久,小云就失去了他的親生母親,這一次小云又要失去什麼了呢?”

白老太太聞言直氣得渾身顫抖,重重地一拍桌子:“這麼多年了,你這是還在懷疑爲娘害了那女人不成?!我生你養你這麼大,在你心裡頭居然比不得一個妒婦!你這不孝子――”

“咣噹!”突地一聲巨響打斷了白老太太的怒斥,滿屋人皆嚇了一跳,望向那巨響源頭,卻見是白大少爺一把掀翻了桌子,茶杯果盤摔了一地,臉上是駭人心顫的陰鷙,惡狠狠地瞪着白老太太,那目光竟似野獸,彷彿隨時都有可能六親不認地撲上去將人撕成碎片——

作者有話要說:

183、大鬧前廳

“雲兒!你怎麼了?!”白老太太驚呼,白大少爺的目光讓她從心裡頭發寒。

“我聽不懂你們說什麼!”白大少爺大吼,“但是誰也不許碰我的東西!綠院是我的!誰也不許碰!誰碰我打誰!”隨着這吼聲,手裡握着的茶杯就勢狠狠丟出去,正貼着白老太太的臉頰飛過,杯裡的茶水灑了老太太滿頭,“砰”地一聲砸在後面的牆上四散碎開,瓷片亂濺,距離最近的老太爺和老太太首當其衝地被濺了滿頭滿身。

這一下子頓時引起滿廳的驚呼,丫頭婆子們呼拉拉擁上去給白老太太和老太爺擦水撣衣壓驚,白大少爺卻起了性子,抄起身邊的椅子照人便掄,這內宅廳裡除了主子外皆是女性僕人,哪個能擋得了白大少爺這兇猛來勢,直嚇得尖叫連連,一時間你推我搡左躲右閃亂成了一片。

“快去叫人!叫人來攔住大少爺!”白老太爺呼喝着,被幾個婆子撞得歪在身後的香案上,白老太太才從椅子上站起來,就被個跌跌爬爬的丫頭撞了回去,卻看白大少爺那廂揮舞着椅子虎虎生風,口中“哇呀呀”一陣亂叫,幾下子打翻了三五個婆子,正要向着這廂衝過來,腳下卻被地上跌倒的人一絆,踉蹌着向旁邊錯了幾步,巧不巧地就到了衛氏身旁,衛氏正作勢要過去護着白老太太,冷不妨見白大少爺撞過來,臉上就是一驚,還未待避開,早被白大少爺一把扯住頭髮,吼向她道:“妖孽!你幻化人形騙得了肉眼凡胎卻騙不了本王!且看本王如何降伏你!”說着手上便是一個用力,直推得衛氏一頭撞向身後不遠處的大紅柱子,“嗵”地一聲悶響過後跌坐在地上,頃刻間額角汩汩地涌出血來,登時就嚇得傻了,呆怔了片刻,雙眼翻白暈了過去。

衆丫鬟婆子乍見這副情形愈發嚇破了膽,驚叫慘呼哭鬧聲響成了一片,白老太太驚慌中看見衛氏倒在血泊裡,心裡一急,一口氣頂在胸口沒出來,也厥了過去,衆人又要忙着搶救衛氏又要忙着照顧白老太太,七手八腳哭天搶地好不混亂。

白大老爺冷眼看着,沒有要阻止白大少爺的意思,卻見白二老爺過來至身後,趴在肩上附耳:“你這傻子!吃虧就虧在這臭脾氣上了!就算心裡頭不高興,起碼也要裝裝樣子――你跟娘較了這麼多年的勁,可較過她了?當心二老拿‘孝’字壓你,到時得不償失!去,趕緊扶着娘去,好歹挽回些……”

白大老爺臉上浮起淡淡自嘲:“若扶一扶就能讓娘不再苛責於我,十幾年前我就扶了,何須等到現在?如是好歹是小云的親孃,人已過世,何苦再污她名聲……我雖不孝,到底這麼多年來一直都在盡力維護着這個家,奈何……老天容得我,家卻容不得我,與其如此,我又何必再堅持,左右都是錯,不若隨性一回,一錯到底。”

“大哥……”白二老爺蹙起眉尖,“逝者已矣,你又何苦把這輩子都搭在這上面?爲了已不在這世上的人同爹孃鬧得水火不容又是何必?當低頭時便低低頭,哄得娘高興,自然不會太爲難你……”

“我這頭已經低到了泥裡,不能更低一分了,”白大老爺脣角噙着哂笑,眼裡卻慢慢涌起冷意,“我自問無愧於這個家,對爹孃也已盡力孝順,若還換不來娘對我的一絲寬容,換不來對如是的一聲尊重,這個家於我來說還有何繼續維護的意義?還值得我繼續愚孝麼?”

白二老爺垂下眸子,半晌不再言語。

此刻廳內桌椅已被白大少爺砸了個稀爛,幾個膽子大些的丫頭婆子分別攙扶了老太爺夫婦、擡起暈厥在地的衛氏往內廳躲,白大少爺卻不肯放過,幾步過去扒開衆人,一把扯住白老太爺,湊到耳邊大吼:“老頭!你說我是你孫子,那你是不是我祖父?!”

白老太爺雖受了驚嚇,到底也是見慣了風浪的,當下勉強鎮定地作答:“我當然是你祖父!雲兒莫再胡鬧!”

“你既是我祖父,爲何不疼我寵我?!”白大少爺聲音更高地吼着。

白老太爺被他震得耳朵生疼,往旁邊偏了偏頭,哄道:“胡說八道,我不疼你還能疼誰?!然而你若不聽話,還像方纔那般胡鬧,我就是再疼你也得遵循家規懲罰於你,可聽得了?趕緊老實着,不得再亂……”

“你疼我,你要怎麼疼我?我是主子,想用哪個丫頭就用哪個丫頭,想用哪個小廝就用哪個小廝,想讓誰進我的院子就讓誰進我的院子,怎麼就不可以?!我既未害人,也未讓人害,日子過得好好的,有什麼理由非得換我的人?!你們疼我不就是爲了讓我過得好麼?眼下我就過得很好,爲什麼還要換我的人?!難道你們說疼我都是假的?!”白大少爺連珠炮似地吼着,一轉頭,見那廂白老太太已經緩過來了,便丟開白老太爺奔向白老太太,“祖母!你說!爲什麼要換我的人?!”

白老太太被吼得一陣陣發懵,氣喘着道:“你那院子……皆是刁奴……”

“你見過我院子裡的人麼?!哪隻眼睛見着刁奴了?!”白大少爺繼續吼。

“何管事說……”白老太太氣急攻心,說話已是上氣不接下氣。

“何管事是奴才!我是主子!是你的孫子!她什麼東西?!你竟是信她不信我麼?!你是不是欺負我沒娘疼沒娘護?!他們說我是瘋子傻子,所以你不喜歡我是不是?!”白大少爺一句遞一句說得錐心,“我不幹!我不服!我要讓別人來評評理!我這就去大街上問一問,看看究竟是你沒理還是我沒理!”說着便要往外走。

家醜不可外揚,尤其是白府這樣當地首屈一指的大戶人家更重顏面,這樣的鬧劇怎容外傳?唬得白老太爺連忙提聲叫人把白大少爺攔下,聞訊而來的小廝們從廳外涌進來正擋住了白大少爺的去路,白大少爺便又折回來,直管扯住白老太太逼問:“你回答我!你說!是不是不喜歡我?!一個奴才的話也比我說的話管用,是不是?!你們拿我當囚犯,什麼都不許我自己做主,我連一個奴才都比不得,我究竟是不是你的親孫子?!”

白老太太氣得渾身哆嗦,卻又根本找不出話來反駁,她聽信何管事之言是真,插手自己孫兒院中的事也是真,明明是好心辦事,可到了白大少爺嘴裡卻成了控制他、囚禁他、貶低他,偏偏他所說的又都是實情,並未有半點捏造誇張,只不過話從不同的人嘴裡說出來,意思也就有所不同,在她嘴裡是爲了這個傻孫兒好,在他嘴裡就成了不待見他這個沒孃的孩子了。

白老太太哆嗦了半天,只擠出了一句話來:“你……你當然是我的親孫子……你……”

“那你信我還是信那奴才?!”白大少爺逼問。

“當然是信你……”白老太太當然不可能說信一個奴才,即使她心裡明明那麼想。

“你們都聽見了!”白大少爺立刻提着聲音向廳內衆人道,而後繼續逼向白老太太,“你既是信我,就不許再想着換我院子裡的人,我說他們都是好的,你就得信我!你答不答應?”

“胡鬧……”白老太太氣得捶胸,“若是他們騙你哄你……”

“你還是不信我是不是?我在你心裡還是比不得一個奴才是不是?”白大少爺打斷白老太太的話,轉頭衝着廳外高聲吼道,“綠田!你去街上找人來給我評理!我祖母嫌我是個傻子,偏着奴才不偏着我!還說我死去的孃的壞話!讓人來給我評理!讓多多的人來!”

白老太太慌了――要知道,這世間除了用來約束子女們的孝道之外,對父母們來說也有一個“慈”字約束着,所謂母慈子孝,母不慈,子怎能孝?不慈之父母與不孝之子女所受到的社會鞭笞是一樣嚴厲的,如果是官宦之家,這兩點甚至有可能成爲被御史**的條件,而若是商家世族,幾輩子的名聲就都毀了,氏族族長完全有權力和理由將這一支族人逐族除名,後果是相當嚴重的。

白老太太可擔不起“不慈”的名聲,倘若白大少爺是個正常人的話,她還能與人分辯以證清白,奈何他是個瘋子傻子,雖然心智如幼兒,可偏是這樣不懂心計的人才不會說假話――至少一般人都是這樣認爲的,所以如果今日之事傳了出去,只怕信她者少,信白大少爺者多,更何況人們普遍同情弱者,白大少爺幼年失怙,現在又瘋瘋傻傻,這便又給他添了感情分,更怕有那平日嫉妒白府家大業大的小人抓着這機會落井下石敗壞白家名聲,她白老太太可就成了白門罪人――按白氏族規來說,完全是可以被休掉的,不管她年紀多大、膝下幾名兒孫。

白老太太拼着一口氣,與白老太爺異口同聲地喊了句“且慢”,白老太太顫巍巍地向白大少爺道:“雲兒不得胡鬧!祖母是爲了你好……”

“既是爲了我好,就該隨我高興,”白大少爺立即接上話茬,“我綠院的人不許換,你允是不允?”

“允,允,唉……”白老太太只得鬆口,如今廳上這麼多人看着,她若再堅持,怕是要坐實了那嫌棄沒孃的瘋傻親孫子的話了。

“綠院是我的老窩,我的地盤,沒我允許,誰也不許進去,誰也不許調用我的人,你允不允?”白大少爺繼續逼問。

“這不行……府有府規,我就是再疼你,也得遵循府規辦事,否則何以服衆?”白老太太到底也曾是鐵手腕掌過家的。

“服衆?我是主子,難道還要看奴才們臉色行事不成?!”白大少爺分毫不讓,“還是說,祖母認爲隨便什麼人都可以任意出入我的院子?隨便什麼人都可以任意調用我的僕從?我身爲府裡頭的主子,還不能擋着別人進我的院子了?”

“你院子裡的奴才也是府裡的奴才,自然要聽從府裡統一指揮!”白老太太漸漸緩過氣來,恢復了幾分嚴厲。

“祖母的意思是,我院子裡的奴才其實都不歸我,而是歸府裡,也就是說,我那院子裡其實連一個奴才都不算有,我這個當主子的連使喚奴才的權力都沒有,是不是?!”白大少爺聲音反倒帶了顫抖,回頭看了眼廳中衆人,眼底含了淚水,“原來祖母就是這麼疼自己孫兒的,如此,我一個奴才也不要了,那綠院就我自己一個人住,總歸我是個瘋子,沒人願意疼我……”

這話啞着聲說出來,倒令廳中不少心軟的下人跟着紅了眼圈,白老太太的話又一次被曲解了意思,氣急得直踉蹌:“盡是胡說――盡是胡說――你這是要生生氣死我!”

白大少爺似是沒了精神,失魂落魄地擺了擺手,嘶啞着聲音帶了哭腔道:“我不氣死你,你也別再花言巧語地哄我了,你想撤走我的下人,全撤走就是,你不願我住在綠院,我大不了睡在大街上,如此一來綠院也可以隨便讓人進出了,正合了你的心意……我這就走,免得你看着不喜,你且放心,我走的時候不會帶走你家裡一針一線,在外頭餓死累死也不會算在你的頭上……”

白老太太連忙叫人把白大少爺攔下,一時也急得垂下淚來:“冤孽啊……我這孫兒是要活活逼死我啊……”

白大少爺哆嗦起來:“我都這樣決定了,你還說我逼你?!你想要我怎樣?!讓我一頭撞死在你面前才高興麼?祖母,我到底是你的親孫兒,爲何要逼我走絕路?你就這麼不喜歡我麼?也罷,既如此我也不讓你爲難了,不若一了百了,讓你眼不見爲淨。”

說着彎□撿起地上一片碎瓷,作勢便要往頸子上劃,慌得一衆人齊齊驚叫着撲上來阻攔,白老太太哭叫着道:“住手!你要什麼,我全都答應你!給我住手!”

白大少爺垂眸遮住眼底冷笑,再擡起來望向白老太太時又是一派委屈:“你說話不算話,我不信你。”

“我答應你的一定算,立刻把那東西扔了!”白老太太軟在椅子裡,偌大的年紀已是經不起這場波瀾洶涌的折騰。

“我那綠院的下人由我管,沒我允許誰也不得調用,誰也不得進門,你允不允?”白大少爺問。

“允、允!你……真真是……”白老太太頹然地垂下了頭。

白大少爺扔掉手中瓷片,拍拍手,轉頭望向白大老爺,帶着淚花一咧嘴:“爹爹,我累了,你揹我回綠院好不好?”

廳中衆下人真有幾個低着頭忍俊不禁的:大少爺果然是瘋得厲害,砸了整個前廳、打了大太太、逼哭了老太太,最後完整無損地拍手走人,還討到了老太太親口答應不動綠院的話,偏偏誰也沒法兒怪罪他,就算事情傳到了外頭也不會有人說他半個不是――誰教他是個瘋子呢!今日的大贏家非他莫屬,高高興興地迴轉綠院,丟下滿廳狼藉,讓那有心人算計成空——

作者有話要說:

184、報復計劃

“早上出門的時候還好好的,怎麼回來嗓子就啞了?”羅扇連忙讓綠蘿去給白大少爺泡杯加蜂蜜的綠茶來,白大少爺自是不好說嗓子啞了是因爲方纔在前廳吼的,只擺了擺手,甩掉腳上鞋子爬上羅扇的牀去懶洋洋地躺着。

羅扇拽過把團扇來坐在旁邊輕輕給他打着,嘮嘮叨叨地叮囑着“白天記得多喝水、莫要吃太過幹鹹辣的食物”等語,白大少爺有一句沒一句地聽着,伸了手撫上羅扇的大腿輕輕摩梭,正要往腿根兒處行進,綠蘿便端着茶盤進來了,慌得羅扇連忙一指窗戶:“好大一隻耗子飛過去了!”綠蘿被吸引了注意往窗外瞅,羅扇趁機把白大少爺不老實的手給扒拉開。

綠蘿心裡唸叨着這扇兒姑娘是真傻還是假傻,耗子要是會飛了那得多噁心呢?關了門出去,留兩個主子在屋裡頭私話。

羅扇過去端了茶杯,坐回牀邊遞給白大少爺,白大少爺也不動,只啞着嗓子道:“累,你餵我。”

“你躺着怎麼喂?該灑牀上了,擡擡頭,喝點兒,對嗓子好。”羅扇先嚐了一口,甜淡適中。

“用嘴。”白大少爺閉上眼睛,“快點兒,嗓子疼了。”

羅老扇子紅着臉嘟嘟噥噥地念叨了一番,白大少爺一個字也沒聽清,只管閉着眼等,好半晌才覺一陣香風撲面,溫熱氣息拂在口鼻間,又是半天,一張柔柔軟軟的小嘴兒才鬼鬼祟祟地貼上來,丁香暗吐,玉液悄送,忍不住雙脣一抿,銜住那條軟滑香糯的小舌頭,在口腔裡盡情逗弄一番,直到這丫頭一縷哈喇子滴在他臉上,這才放她逃走,從懷裡扯出帕子來擦。

“天不早了,你又嗓子疼,趕緊回房睡罷,明兒還得出去?”羅扇用手背揩去脣角水漬,啪啦啪啦地給自己猛扇扇子,把白大少爺丟在一旁。

“明兒不出去,在家陪你。”白大少爺一動不動,仍舊閉着眼睛,一隻不老實的大手又來找羅扇的腿。

“別鬧……你成日價都在外面忙什麼?”羅扇連忙轉換話題以引開白大少爺的注意力。

白大少爺收了手,翻身側臥,拍了拍旁邊的枕頭:“躺過來,我告訴你。”

羅扇怕他又鬧她,扭捏了一陣,終究還是躺了過去,白大少爺倒未再碰她,只閉着眼睛慢悠悠地道:“夫妻一體,我在做的事也確該都讓你知道,知道歸知道,沒事也別亂想,一切都有我,你只管每日裡吃好喝好睡好,我也就沒有後顧之憂了。”

羅扇也合上眼睛,邊打扇邊道:“什麼事聽着還挺不容易的樣子?”

“我這人,有仇必報,”白大少爺淡淡地開講,“衛氏嫁過來之後,頭兩年還算安分,爲了籠絡我爹的心,表面上裝着對我好,暗地裡卻在我身邊安插人手,我那時年紀還小,自然不懂得辨識人心,常常被她暗中算計,一年到頭,不是失足落湖,就是從樓梯上摔下來,大病小病不斷,有幾次險些沒熬過去。”

“且慢,”羅扇睜開眼,探頭過去在白大少爺脣上吻了一下方繼續道,“我以前曾偷偷聽見二少爺和表少爺私下裡說,先大太太臨終前曾讓大老爺發誓保證,若你因意外身亡,續絃的兒子就失去繼承權,照這麼說衛氏應該千方百計地保住你性命纔是,怎麼還想着要害你?”

白大少爺眼縫裡瞄了下羅扇粉嘟嘟的小嘴兒,舔了舔嘴脣,道:“羅小傻,不動腦筋。雲徹不是給你講過我娘當時是怎麼……的麼,我爹同他趕回府中時,我娘已經去了,哪有什麼時間留話給我爹?這些話不過是我爹杜撰出來的罷了,正因爲衛氏過門後有了自己的兒子,心裡頭生了奪嫡之念,屢屢暗害於我,爹雖然沒有確鑿的證據證明是她故意爲之,然而防患於未然,在我那年的生辰宴上正式以我孃的名義當着一衆賓客宣佈了這話,自是爲了保我性命無虞,所謂死者爲大,就算老太爺老太太和衛氏覺得不妥,也不好在那麼多賓客面前駁斥爹,所以這話就這麼作了數。”

“大老爺爲了你也真是費盡了苦心呢,”羅扇感慨,在古代,男主外女主內已成定式,所以白大老爺再怎麼護犢子也不好過多插手內宅之事,何況那時他還要撐起偌大的家業,不可能分分鐘的守在兒子身邊,難免白大少爺被那些有心人算計了去,想出這麼一計來,實可謂愛子心切,“所以,衛氏不敢再害你性命,卻想出了把你毒瘋這樣陰狠的手段,如此一來既不違背大老爺‘對先太太的承諾’,也能夠令你失去繼承權――確實是衛氏給你下的毒罷?”

“這一點上,卻也不太好說,”白大少爺睜開眼睛望着頂上的輕紗帳子,“一毒即瘋的藥,我清醒後暗中打聽過,沒有郎中配得出來,除非是日積月累慢慢形成,而且不是想哪天讓人瘋就能哪天瘋的,不定什麼時候積累夠了,稍微一個刺激就會一朝爆發。現在想來,我在發病前的確有那麼數個月的時間情緒不穩,易怒易狂,屋子裡的桌椅杯瓶不知被我砸了多少套,我當時還道是因爲黎……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惹得我煩心的,卻原來是我早就遭了人算計,只不知這暗中給我下藥屢次得手的究竟是否是衛氏,我向來對於她給的東西都極謹慎,入口之物更是碰也不會碰,所以我現在最想弄明白的是,如果是她下的手,她又是通過什麼、通過誰做到的讓我毫無察覺;而若不是她下的手,又會是誰?”

“二老爺?”羅扇脫口而出後才覺得不妥,連忙伸了小手拍拍白大少爺胸膛,順便在人家的小豆豆上撫過,“呃,我不是想挑撥你們家人的關係,只不過那時候在船上……”

“我明白,莫多想,”白大少爺攥住羅扇的手以示安撫,“若說是白蓮衣下的手,可能性並不大,一來毒瘋了我對他沒有絲毫好處,我一瘋,將來繼承家業的就是衛氏的兒子,對他來說應該威脅更大才對,而且……”說至此處,白大少爺脣角勾起個古怪的似笑非笑、似諷非諷的弧度,“白蓮衣的目的當真是爲了多承家業麼?我可不這麼認爲,比起衛氏來說,他的念頭要單純得多,而且他同衛氏不對眼,如果要和衛氏對着幹的話,直接把我害死、令衛氏的兒子失去繼承權不是更能讓他開心麼?何必費盡心思只把我毒瘋,而讓衛氏的兒子坐享其成呢?”

“所以最有可能給你下藥的,還是衛氏?”羅扇望着白大少爺,“你打算報復麼?”

“有仇不報非君子,而我不是君子,滴水之恩我會涌泉相報,一箭之仇我亦會萬箭還回,”白大少爺語氣平淡,卻陡生一股子寒氣令羅扇禁不住打了個哆嗦,就勢往他身邊湊了湊,他便一伸胳膊將她攬進懷裡,“扇子,怕麼?或是不喜歡我這麼狠?”

羅扇搖頭,小牙一呲:“女人這輩子唯求找一個能對自己好的男人,我如今已經找到了,諸事滿足,只圖與你白首到老,所以你做什麼事我都無條件支持,哪怕全天下人都與你爲敵,我也堅定不移地站在你這邊,因此你不用顧慮我,我自私得很,只要你全心全意地對我好,我纔不管你是好人壞人、害不害人,我自個兒高興開心就成了,何況衛氏害你在先,讓你受了這麼多年的罪,我可沒有那麼多的仁心賦予她,你現在可不是無主兒的男人了,你是我的人,我這人唯一的缺點就是護短,誰害我的人,我就算沒本事報復回去也絕對會力撐自己人去報復,所以――你就按你自己的想法去做好了,我不介意爲了你變成個心狠手辣的毒婦甚至插對方几刀,只要你不嫌棄。”

白大少爺被“唯一的缺點”幾個字惹笑了,手臂微微用力把羅扇揉在懷裡:“我怎會嫌棄一個願爲我同天下人對着幹的女人呢?何況這女人還敢用刀子捅人?更何況這女人全身上下就一個缺點?狠夫配毒婦,天生一對地造一雙,正正好,好得很!”

羅扇自己也嘻嘻哈哈的笑,在白大少爺懷裡扭了一陣方擡起頭道:“所以你這陣子在外頭一直在安排對付衛氏的事?”

白大少爺漸斂笑意:“她只是其中之一,逼死我孃的元兇亦不能放過。”

“你是指……老太太?”羅扇摟着白大少爺的手輕輕拍着他的後背以示寬慰。

“我娘走得蹊蹺,相信雲徹也同你說過當時的來龍去脈了,”白大少爺目光森冷,“不論**如何,老太太總脫不開對我娘相逼的責任,不僅是她,還有白氏宗族――當年他們被老太太請來對我爹孃百般威逼利誘,這些人聯手促成了我孃的亡故,他們,我一個也不會放過!”

羅扇將白大少爺抱緊,心裡涌起疼惜,她能理解白大少爺身上揹負的仇恨,莫如是當年也不過是個年紀輕輕的女孩子而已,生活在這樣一個深府大宅裡本就步步驚心如履薄冰,爲了捍衛愛情遭受整個白氏宗族施加的巨大壓力,那是怎樣的一種冷酷的力量可想而知,他們聯手逼死了她,造成了白大少爺幼年失怙的終身難以彌補的親情缺失,這讓他怎能不恨?

只是宗族大於天,想那官員們若是獲罪抄家,宗祠所在的土地都可以免於歸公的,可見宗族的重要性對於古人來說有多麼的不容侵犯,白大少爺卻準備要憑一己之力對付整個白氏宗族,那將是多麼危險又幾近不可完成的任務呢?!

羅扇心疼他,爲了給母親討回公道一力撼山,明知未來艱險而毫不猶豫地縱身跳入漩渦,旁人永遠也體會不到他的痛和遺憾,誰也無法代替他承受他所面對的一切,他從失去了母親的那一刻起就一個人揹負起了這些危險與苦痛,誰又能知道眼前看似強大如山嶽的他內心深處已是怎樣的傷痕累累千瘡百孔?

人們總以爲堅強的人不會痛不會累,卻不知那是因爲痛太多累太多早已忘記了如何去脆弱。

羅扇把臉埋在白大少爺胸口,低聲地堅持地請求:“帶上我,帶上我,不許你再一個人,從今往後,你要做的每一件事都必須有我的參與,我的《枕夢居回憶錄》不允許某一章裡只有你或只有我,每一章男女主角都必須同時出現!聽到了麼?”

“聽到了。”白大少爺臉上淡淡地笑,羅扇的腰卻被他用力摟得生疼。

“那麼,把你的計劃告訴我罷,咱好主意出不了,餿主意沒準兒能湊上一兩個。”羅扇嘻嘻笑着,用輕鬆去沖淡白大少爺洶涌而起的情緒。

白大少爺鬆開手臂,在羅扇額上印了一吻,低聲道:“去把燈吹了,我細細說給你聽。”

羅扇紅了臉頰:“你你,你想幹啥?大晚上的吹燈幹啥?!”

“又意淫我呢是不是?”白大少爺伸出根手指點在羅扇的脣上,“放心,我今兒沒力氣滿足你那小小肖想……熄了燈,說累了直接睡,我今晚……想同你一起入眠……”

“這……這不行……還沒成親……”羅扇紅着臉往後縮。

“成親不過是走個形式給別人看的,只要我認定了你,你認定了我,還在乎別人怎麼想麼?”白大少爺拽住幾乎要縮到牆角去的羅扇,翻身壓過去湊在耳邊吹着蠱惑的氣息,“放心,我不動你,今天當真累了,一點力氣都沒有,只想抱着你好生休息,做個好夢,嗯?”

最後這聲“嗯”,低低啞啞沙沙酥酥,羅老扇子一個把持不住色迷心竅……答應了。

熄了燈,兩個人衣衫整齊地對面而臥,隻手牽着手、腳挨着腳,白大少爺心滿意足,閉着眼睛低聲道:“我的報復不算最重卻也不輕,首先便是衛氏,她想要得到什麼我就毀什麼,她所圖的不就是白府家業麼?人爲財死,世間多是貪得無厭之輩,真正能勘透財字之人能有幾個?衛氏所愛,一個是財,一個是名,什麼名?自然是白府當家女主子的虛榮地位,她想要這兩個,我毀的就是這兩個,破她的財,除她的名,讓她從前呼後應衆星捧月的地位狠狠摔下來,摔得一文不名世人厭棄!――嘿,怕是落得這樣的下場比要了她的命還要令她難受罷!”

“可是她的財不就是白府的財麼?你要怎麼破?”羅扇問。

“女人嫁到夫家之後爲保證自己在夫家能受到足夠的尊重,身後來自孃家財力和勢力的支持必不可少,衛氏的孃家在苗城也算得是首屈一指的大戶,否則老太太當初也不會選他們家做親家,”白大少爺笑意森冷,“所以,我就先拿她孃家來祭刀――搞垮苗城衛家,斷了衛氏後路,毀了她的仗勢,耗盡她的陪嫁,讓她成爲空中樓閣,然後――摔她個粉身碎骨!”

“衛氏孃家遠在苗城,你現在又不能單獨遠行,要怎麼搞垮?”羅扇細細地問,想要盡力地幫上哪怕一丁點兒的忙。

“這便是難處,”白大少爺明白羅扇的心意,握着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自我恢復之後便一直在爲這件事忙碌,因爲暫時不宜公開我已恢復的事實,所以很多事做起來束手束腳,進度快不起來,不過相對來說這個時候還是繼續裝瘋賣傻更有好處,這麼多年我都等過來了,不在乎再多等一兩年,慢就慢些,總得一切到位纔好一舉殲之。

“衛氏的孃家在苗城經營着十幾家酒樓食肆,另還有莊子、鋪子、田地上的收息,是苗城最大的地主,自我掌家的時候起我就已經暗中在苗城安排了人手,做提供食材和收購糧食的生意,這些年一直按兵未動,爲的就是造成一個常年穩定商戶的假象,如此一來同衛家合作起生意來才能博取他們的信任。

“衛家的生意流程是:莊子、田地產出的作物賣掉後賺得的銀錢做爲購買酒樓所用食材、商鋪所需商貨的資金使用,酒樓和商鋪的盈利一部分用來做爲購買糧作物種子、肥料的資金使用,一部分仍用來購買食材和商貨,剩下的一小部分存入錢莊積攢起來,攢夠一定數目之後提取出來購買更多的田地和商鋪、建更多的酒樓,以此持續擴大生意。

“而如今,衛家所有酒樓的食材皆由我安排的食材商提供,衛家莊子和田地的所有產出也皆由我的人收購,他們家幾十個商鋪亦全都是我做的上家供應商,並且,我提前將衛家莊子田地附近不屬於他家的莊和地全都買了下來――可以說,衛家的收入來源已經有八成在我的掌握之中,一旦我放出消息,宣稱要賣掉附近的莊和地,衛家必然有意購買,因爲如此一來這些莊子和地就能同他家原有的連成一片,方便管理也省去各種麻煩,我一方面同他家簽訂買賣莊地的契約,要求他付定金先佔用住他的流動款子,一方面掐斷對衛家食材、商貨的供應,同時拒收衛家產出的糧食作物――衛家流動資金被佔用,存在錢莊的錢又皆是定期存取,不到期無法取出,酒樓缺乏食材、商鋪沒了貨源,想賣掉地裡的糧食又賣不出去,數管齊下,他根本籌不到應急款項來繼續經營,這個時候,衛家就只有一個法子――找衛氏借錢。

“衛氏的陪嫁再多,也填不上這麼大的洞,可她又不能不管孃家生死,所以她也就只有一個法子能用――挪用白府公中款項。她主持中匱,公中款項使用權都在她的手裡,然而**使用的每一項去處必須筆筆上賬,且也都有定例,只許用於府中公共事項,絕不允許私人使用――這是白家祖上傳下來硬規矩,任何人不得例外。

“衛家需要的款項大,衛氏找人借是借不來的,何況她也不敢去借,否則若傳了出去,說河東首富的白府居然找人借錢花,這臉可就丟大了,她擔不起這給白府抹黑的罪名,所以她無法借錢,就只能利用手中的權力私挪公銀,挪了公銀必然要做假賬,這假賬就是將來用以毀她的物證!

“一但坐實了衛氏挪公銀私用的罪名,她便是犯了白府祖規,將永遠失去主持中匱的權力,一個不能主持中匱、不受夫寵的主母,在府中的地位可以想見,必定是一落千丈,破鼓衆人捶。與此同時,白家肯定要向衛家要回這筆**,而在苗城那邊呢,簽訂的土地買賣契約逾期不履約要償付鉅額賠款,衛家拿不出現銀,只能賣鋪子賣酒樓來折抵,到時候我會讓人出面去買,然而只籤契約不付錢,生生耗着他!”

“可是,不付錢的話不怕他去衙門狀告你違約麼?”羅扇聽得渾身汗毛都豎了――不是緊張,而是激動。

“我若找衙門的人來買呢?他可敢告狀?”白大少爺笑着反問。

“啊?你認識苗城衙門的人?”羅扇驚訝。

“苗城衙門新到任的知府大人,之前正是藿城的知府桑仲,他有個寵伶,名喚杜良辰,此人爲我所用,”白大少爺笑着看了羅扇一眼,“由杜良辰出面與衛家簽訂購買酒樓商鋪的合同,只訂約不付錢,衛家就是急死也不敢去衙門狀告杜良辰――至此,衛家本金被佔用,田倉存爛谷,酒樓商鋪停業,揹負鉅額違約金,以上種種,已構成我朝規定的商家破產條件,只要我去衙門一告他,他的全部財產便得交由衙門處理,而只要衙門按下此事一直不處理,衛家耗時越長賠銀就越多――這個時候爲避免一賠到底,衛家走投無路之下只能選擇借貸。

“若要借貸,只能繼續折抵商鋪酒樓乃至田地,這麼算下來,要達到還清違約金的金額,衛家的酒樓商鋪怕是一家都剩不下全都得抵押出去。還清違約金之後,衛家就得考慮還貸贖鋪子贖酒樓,然而錢莊裡的銀子不到時間是取不出來的,他就只能乾等着,等的時間越久,要還的利息就越多,何況能貸給他那麼大金額的放貸者多半放的是高利貸,畢竟貸的多風險就越大,利息只會高不會低。

“待到了衛家能從錢莊裡取銀子的時候,他既要贖回抵押的鋪面,又要償還高額的利息,還要想法子重新尋找能提供他糧種和貨源的上家供貨商,且我還會趁他家乾等的那段時間把他酒樓裡的當家廚子和鋪子裡的得力掌櫃、賬房儘可能多的僱走,即便他拿回鋪面,幾個月內也絕無法再度開張。

“鋪面酒樓無法經營、莊子田地無作物可收,最短在未來一年內衛家將沒有任何收益,償付違約金和償還高利貸足以挖空衛家的積蓄,到那時衛家已然是空殼一具,無法再給予衛氏任何幫助和倚仗。最好衛家還想着翻身,重起爐竈時我就把我的人安插到衛家鋪子和酒樓裡去,讓他們家經營一座賠一座,賠到無錢再賠,自不乏苗城衆商家中落井下石者來替我捏死之只臭蟲。

“衛氏孃家倒塌,這消息只要我往白府一放,深府大宅裡的糟渣人心也自會將她齧噬得連骨頭都不剩!”

白大少爺說至此處森涼笑起:“然而……以上這些,不過是纔剛開始,而已。”——

作者有話要說:

185、定情信物

羅扇目瞪口呆地望着被自己壓在身下的這個男人――咳,她只是聽得太過驚訝興奮一時衝動翻了個身而已……

這個男人……是有多可怕呢?!一場蓄謀已久的報復竟然在數年以前就開始了滲透式的、悄無聲息的實行,那個時候他纔多大?正是血氣方剛意氣風發的時候吧?!居然能如此沉得住氣,周密的計劃,嚴謹的佈局,一環套一環,一招接一招,蜘蛛吐絲般地在衛家身邊細細地織下天羅地網,一個需要數年時間來實施的計劃需要怎樣的耐性和縝密才能做到啊!

“小色胚,壓夠了沒有?”白大少爺啞聲低笑,伸手勾起羅扇墊在他胸膛上的下巴。

“我有幾個疑問……”羅扇訕訕地翻過一旁,“第一,你扣着衛家的貨源,他們不會另找供貨商供貨麼?你拖着不收購他莊子田地的出息,他們不會另找下家出貨麼?”

白大少爺笑着拍拍羅扇的臉蛋子:“這就是爲什麼我要在數年以前就開始往苗城安放人手的原因,數年之前我的人就在那邊開始經營,並且嘗試着同衛家合作生意,這些年來一直合作得很好,從來沒出過岔子,因此已經完全博得了衛家的信任,在我被人下藥毒瘋之前,衛家和我在那邊的商號簽訂了一對一供銷契約,約定我方是衛家唯一的供貨商,以及我方是衛家唯一的銷貨方,雙方履行約定不得違背,否則違約方要償付自家年均收益的十倍賠金。所以只要我躲着不露面,他田莊的出息就得屯着,他商鋪的貨源就得空着,一點辦法都沒有。”

“可是,你不給他供貨銷貨,不也違背供銷合約了麼?”羅扇這會子倒是頭腦清楚。

“這一點可以說是天助我也,”白大少爺哼笑,“原本我是打算在合約上動手腳,然而一來難度太大,二來動不好就要露餡,反會把自己置於被動,正愁找不着好法子,南方就鬧了洪災,我恰可利用這一契機,捐一大批貨物糧食出去,賬冊上記個清清楚楚,到時候不給衛家供貨以及不購買他家的作物也就有了話說。捐糧捐物乃響應朝廷號召,朝廷對此有一定的保護獎賞措施,比如商家捐出多少糧,就可以享受多少糧的稅金全免,並且因捐贈造成的違約可以寬沿一至三年不等,所以,衛家無法拿這份供銷合約去告我違約,我可以拖他一至三年,他卻等不到那個時候了。”

“明白了!你利用捐贈獲得的特殊權利可以不給衛家供貨、不銷衛家的貨,衛家也不能告你違約,而你也可以名正言順地拖着他,讓他無貨可賣,無糧可以換錢!”羅扇一拍手,“第二個問題:衛家是白府的親家,如果他們上門來借銀子,白府能不借給他們麼?這樣的話,後面的計劃豈不是沒有用了?”

“我會讓雲徹提前把白府能調用的流動款子全部借走。”白大少爺答得乾脆。

“第三,表少爺同衛氏的孃家是本家親戚,他的方便麪生意如今也做得不錯,如果衛家找他借銀子呢?”羅扇考慮得也很細緻。

“到時候我會讓方琮藉口開拓方便麪在塞外的生意把他哄到塞外去,數年前我曾去過那邊的一個城鎮,在羣山環繞之中,山外的天氣邪門兒得很,一年四季風沙不斷,颳風的時候根本不能行人,通往山中城鎮的只有一條路,而每年也只有秋後那麼幾天可以通行――讓方琮想法子瞞住衛天階,騙進城去耗過那幾天,屆時他想回也回不來了。”白大少爺把每一處細節都算計得清清楚楚。

“第四,我困了,睡覺!”羅扇眉開眼笑地一翻身,背對着白大少爺躺了個舒服的姿勢,“你這計劃幾時開始進入正式實施部分?”

白大少爺湊過去,由身後摟住羅扇,在耳畔輕輕地吹口氣:“只待進入秋收時候。”

“好……”羅扇打了個呵欠不再說話,卻是直到大半夜也未能睡着:衛氏若倒了,白二少爺不可能查不出是白大少爺動的手腳,到時他兄弟兩個……會不會反目成仇?

次日起來,白大少爺也不去前廳用飯,羅扇便去伙房讓廚娘給他熬了補腎益精的杞子粳米粥,咳。另做了芋頭蓮子酥和椒鹽味兒的蝴蝶卷,從甕裡夾兩碟子她和白大少爺在枕夢居時醃下的小醬菜,兩個人小榻上對坐了,就着牀幾悠悠哉地說說笑笑吃吃。

時近夏末,天氣卻依舊熱不可當,好在屋子裡有冰鎮着,一整天白大少爺就待在屋裡同羅扇偎在竹簟子上閒扯,聽說白老太太病倒在牀,衛氏破了頭也在房裡養着,主持中匱的工作暫時由二房的白二太太陳氏代理,白大老爺早飯後來了綠院一趟,看了看白大少爺沒什麼事便又出府打理生意去了,一切似乎重新風平浪靜下來。

接連數日白大少爺都窩在綠院裡足不出戶,一日三餐也只在綠院吃,早中晚給老太爺和老太太的請安亦免了,每天只在晚飯後去白大老爺那裡坐上一會兒,閤府也沒人敢拿什麼禮教孝道的問題同他這個瘋少爺講理。

羅扇的傷差不多好了個七七八八,能走短路,不能快也不能久站,這日趁着清早有些涼風,白大少爺便帶着她和綠蘿,以及四五個隨喚的丫頭婆子出了綠院逛園子去了――羅同志在枕夢居里已經憋了兩年,白大少爺不忍她再在綠院裡繼續憋着,左右有他陪着,諒不會有什麼危險找到她頭上。

羅扇對外的身份仍是下人丫頭,慢慢地走在白大少爺身後,白大少爺照顧她的傷,走的自然也慢,一行人沿着湖堤柳岸邊賞景邊散步。

走走停停,前面是一片庭院山石,翠柳環繞,間夾着粉粉白白的木槿,頂上一座八角飛檐涼亭,四面來風,看着清爽。白大少爺便領着羅扇慢慢拾階而上,至亭中石桌旁坐下,讓羅扇同幾個丫頭一起坐在繞亭的美人靠圍欄旁――大家都坐也就沒人來挑理兒了,到時候就說是白大少爺下的令,誰敢不聽?

坐在涼亭里正能縱覽整個天碧湖,波光萬頃雲白水碧,端地令人心曠神怡。白大少爺讓個丫頭去泡了茶來,同羅扇兩個有一搭沒一搭地說着話,一時聽見悉悉索索的腳步聲,見沿着石階走上一夥人來,爲首的是許久未見的黎清清,身後跟着四五個丫頭,羅扇看着眼熟,記起是在選貢會上同明表妹的丫頭吵嘴的那幾個,都是牙尖嘴利,想是一同隨着黎清清陪嫁過來的。

黎清清一擡眼,見白大少爺在亭子裡,不由怔了一怔,羅扇便在那廂悄悄撇嘴:裝啥呢裝啥呢?這山石又不高,你在下頭看不見亭子裡有人啊?!明擺着是故意湊上來的!

羅扇同衆丫頭連忙站起來行禮,禮畢之後就不能再坐下了,黎清清雖只是個妾,卻也算得半個主子,更何況她身後的孃家財大勢大,在白府的地位其實比白二太太陳氏差不到哪裡去――這就是身後有人的好處,古往今來皆如是。

白大少爺正低着頭喝茶,見這情形也不理會黎清清,只衝着羅扇她們一指:“誰讓你們站起來的?都給爺坐下!沒爺的命令誰也不準起來!”

丫頭們都知道白大少爺怕羅扇累着的心思,齊齊應了,毫不猶豫地坐回去,羅扇也就堂而皇之的在衆人掩護下繼續享受白金會員待遇,混在丫頭堆兒裡賊眉鼠眼地偷瞟着黎清清。

黎清清並未注意到羅扇,她的一腔關注全在白大少爺身上,慢慢走過去,衝着白大少爺行了一禮――雖然她輩分高,但白大少爺是主子。

“白大哥……”黎清清卻似忘了自己的輩分,聲音輕柔地叫出這三個字,熟練得好似這麼着叫過千百遍,“許久未見,近來可好?”

“黎姨娘,”白大少爺挑起眉毛看她,吐字清晰,“這亭子我先佔了,你不能待在這裡。”

“黎姨娘”三個字刺得黎清清眉尖一蹙,臉上卻沒有任何表現,只管半垂着睫毛長長的眸子,壓低着聲道:“白大……大少爺與家兄是故交,家兄幾次託我代爲向大少爺問好,奈何府大宅深,一家人想見面竟也不易,總算今日於此偶遇,冒昧來同大少爺見禮,還望莫怪。”

白大少爺小指掏了掏耳朵:“煩死了,你走罷,莫打擾我賞景喝茶!”

黎清清擡眼望向白大少爺,眉如遠山籠霧,眼如春水含愁,玉齒輕咬櫻脣,楚楚可憐動人,便是鐵石心腸的人看了這樣子只怕都要化了心肝兒,偏白大少爺那廂不理不睬,只管翹起二郎腿來哼開了小曲兒。

黎清清似是不甘就此離去,猶豫了片刻,向着白大少爺走近了幾步,用旁人聽不到的音量飛快地道:“白大哥可還記得這塊玉?”邊說邊飛快地從袖口裡亮出一枚雕梅花的羊脂玉來,一雙美目盯在白大少爺的臉上看他的神色。

白大少爺一撇嘴:“不就是塊玉麼,我那裡要多少有多少,你臭顯擺什麼?!”

黎清清卻是一笑:“這一塊與衆不同,白大哥莫非忘了,這是你曾經送我的定情信物,是先大太太留與你的唯一貼身遺物,你……不想要回去麼?”

白大少爺瞪她:“我幾時送過你東西了?!你不過是個姨娘,半個奴才而已,我稀罕送你東西麼?!你這樣誣陷我,還要不要臉了?!趕緊走開!再磨嘰莫怪我翻臉!”

黎清清面上卻也不惱,仍壓低着聲音淺笑:“白大哥若想要回這玉,便使人去我那院子支會一聲,這會子既然還未想起原由來,不妨仍由我保管着它好了。”說罷略行一禮,轉身便要離去,眼風一掃,看見了坐在丫頭堆裡的羅扇,睫毛便是一抖。

“小扇兒,”黎清清記性倒好,衝着羅扇嫣然一笑,“你怎會在此處?不是一直跟着二少爺做事呢麼?”

羅扇可沒忘記自己曾在選貢會的畫舫上目睹黎清清下跪求白大少爺喝她血的事,黎清清的失態被她看個正着,保不準心裡怎麼恨着她,何況黎清清又曾同白二老爺合過夥,說不定白二老爺把她羅扇已經知悉他們暗算白大少爺和白二少爺的事告訴給了黎清清,這個女人心思太深,不可不防。

羅扇正想起身行禮作答,卻聽得白大少爺喝道:“小扇兒!爺讓你坐着,你要是敢站起來,爺今兒打得你屁股開花!”

好好,坐着。羅扇理直氣壯地坐在那兒衝着黎清清微笑點頭以示禮貌:“黎姨娘好,恕小婢無法行禮了。小婢現在大少爺身邊做事,謝姨娘惦記。”

黎清清淺淺笑道:“聽說你在廚藝上頗有造詣,我早便想着向你學上幾手,二爺嘴刁,我們那院子小廚房做的東西他吃不慣,這陣子天氣又熱,他那胃口愈發不好起來,想着你的手藝許正對得上他那口味,過幾日你若得空,不妨去我那裡教我幾道菜,必不會虧待你的。”

她口中的“二爺”自然是指白二老爺白蓮衣,羅扇纔不信黎清清的目的有這麼單純,正要開口婉拒,就聽得白大少爺那廂喝道:“你還不走?!來呀!給我把她推下山去!”

衆丫頭婆子齊齊一聲應喝――她們是白大少爺一手培植起來的,自然唯其命是從,說一聽一,絕不猶豫。當下便過來四五個要拉扯黎清清,直唬得黎清清身邊的幾個丫頭連忙護着她略顯狼狽地撤下山去。

打量着黎清清一行人走遠,羅扇才眨巴着眼睛望向白大少爺:“她方纔悄悄同你說什麼了?”

白大少爺冷着面色:“她手裡有我孃的遺物,以此來試探我是否已恢復了清醒。”

“太太的遺物怎麼會在她手裡?”羅扇奇怪,口裡的太太指的自是莫如是。

“是我被人藥瘋之前給她的。”白大少爺答道。

“……太太的遺物你爲什麼要給了她呢?”羅扇又問。

“因爲……”白大少爺眉頭一跳回過心思來,看着羅扇平靜的面孔,“我曾鐘意過她。”

186、過往情事

羅扇躺在牀上,覺得悶悶的有點透不過氣。

“綠蘿姐,外頭是不是要下雨了?”有氣無力地哼嘰。

坐在窗邊繡花的綠蘿擡頭向外瞧了一眼:“沒有啊,晴着呢。”

“哦……我去洗個澡。”羅扇往起爬。

“姑娘……你不是纔剛洗過麼?”綠蘿看着這個人,覺得怎麼也不像是特愛乾淨的。

“啊……是我糊塗了。”羅扇重新躺下。

――我鐘意過她。

“綠蘿姐,你在繡什麼哪?”羅扇用力搖着頭問,以至於聲音聽起來忽陰忽陽。

“姑娘……你是怎麼了?半柱香前你才問過我,”綠蘿好笑,“我正繡荷包呢。”

“哦哦哦,我糊塗了糊塗了,嘿嘿。”羅扇訕笑着翻了個身,假裝只是隨意亂問。

――我鐘意過她。

“綠蘿姐!”羅扇一個猛子坐起來,不小心抻到了傷處,疼得一陣呲牙裂嘴,把擡眼看她的綠蘿嚇了一跳:“姑娘別鬧,這鬼臉醜死了。”

“……”羅扇歪着身子揉屁股,“大少爺從老爺那兒回來就說我今兒困了,先行睡下,別讓他進我這屋來了。”

綠蘿心道大少爺要是想進來我也攔不住啊,嘴上利索答應了。羅扇看了看窗外,見天色漸暗,起身上了個廁所,回來爬**去,也不脫衣,紮在枕上逼着自己快快睡着,奈何那五個字反反覆覆地在腦子裡迴盪啊迴盪,反而越來越響越來越清晰――“我了個去啊白大雲!你就是一混蛋!渣男!剩飯!”羅同志終於抓狂,坐起身來仰面長嘯。

綠蘿嚇得手裡的繡花繃子掉在地上,幾步衝過去伸了小手覆上羅扇額頭:“姑娘!姑娘!怎麼了?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去請郎中來?要不要去老爺那兒告訴大少爺一聲?姑娘你可別嚇我!”

“我沒事我沒事,”羅扇拍拍綠蘿手背,“我就隨便喊一喊,沒聽人說麼:睡前一喊,小鬼兒退散。不用管我,你也睡去罷,不早了。”

綠蘿心道這纔剛吃過晚飯,除了你誰睡得着啊?回身給羅扇倒了杯茶水遞過去,看羅扇喝了重新躺下,這纔拿上繃子輕輕出了房間,順手把門掩上。

羅扇這會兒當然睡不着,躺在牀上發呆。今天早上在亭子裡當着那麼多丫頭她也沒有多問,回到綠院後屋子還沒進,白大少爺就被白大老爺派人來叫走了,這一走就是一天,到現在還沒回來,她這裡窩了一肚子話沒處問,越窩心裡頭越堵得慌。

黎清清那樣又冷又陰沉的女人白大少爺究竟喜歡她哪一點?連母親遺物他都肯交給她,這是怎樣的一種信任和肯定?記得明表妹曾經說過,白大少爺那時候因黎清清而情迷心竅,被黎清雨騙走了白家三成的客戶,且黎家纔剛一毀婚白大少爺就徹底瘋了,會不會跟他對黎清清用情太深有關?瘋病畢竟心理因素佔很大比例,說不定就是靠給人以巨大刺激來引發此病呢!

羅扇心頭一陣煩躁,在牀上翻來覆去了許久,漸感疲累有了些睏意,就聽得窗外院子裡響起熟悉的腳步聲,至廊下時是白大少爺的聲音問着:“你們姑娘房裡怎麼沒亮燈?睡下了?”

接着便是綠蘿的聲音:“姑娘今兒困了,說爺回來不必去她房裡,請自去歇息。”

白大少爺便道了聲“知道了”,腳步聲進了外頭西次間的臥房,接着是好長一段時間的沉寂,羅扇估摸着他是進了淨室沐浴,果然一時又有了動靜,茶杯蓋子響是在喝水,櫃門響是在**,然後是他的吩咐:“行了,都退下罷。”腳步聲出去,最後是關門聲。

過了半晌,連接臥室和耳室的房門輕輕地開了,輕微的腳步聲向着牀邊過來,牀板向下一壓,一個帶着未散盡的水氣的身子貼上來,熱氣拂在臉上,頰邊落了一吻。

羅扇沒有動,只保持着呼吸均勻假作睡熟,白大少爺黑暗裡在她胳膊上摸了一把,不由低聲自語:“睡覺也不寬衣,穿着睡不累麼?”說着便在枕上躺下,胳膊一伸想把羅扇摟進懷裡。

羅扇伸手抵在他胸膛上,道:“別鬧,回房睡罷。”

“今兒怎麼了,累了?這麼早就躺下,是不是白天走得太多了?”白大少爺捉開她的手,仍舊伸臂將她摟住。

“別抱着,太熱,你回房去睡罷。”羅扇推他。

“我叫人取冰塊兒來?”白大少爺鬆了手,從枕下把羅扇的團扇抽出來替她扇着。

“不用麻煩,一會兒就涼快了,你趕緊回房去,”羅扇打了個呵欠,“我真困了。”

“困了就睡,我不動你。”白大少爺仰面躺好以示自己說話算話。

“別這麼着,你回房去睡,這還沒成親呢,就算院子裡全是你的人,難免讓人家覺得我輕浮,”羅扇坐起身看着白大少爺,“以後咱們說好了,規規矩矩的,你別碰我,我也不招你,你若覺得住這麼近不好控制,我便搬回後罩房去……”

白大少爺噌地坐起來面對面地盯着羅扇:“是不是有誰多嘴跟你說了什麼?”

羅扇淡淡道:“沒人多嘴,是我自己覺得不妥了,之前也是因情所迷,沒有考慮太多行止問題,你若尊重我就與我保持些距離……”

“之前因情所迷,現在呢?”白大少爺打斷羅扇的話,語氣裡隱隱帶上了惱怒,“現在過了那火熱勁兒了是罷?你這情意倒是來得快去得也快!”

“你若非這麼想我也攔不住你,”羅扇一陣委屈,卻仍作淡淡地道,“還是說,同我在一起,比起感情來你更在乎肉體上的親熱?若是這樣恐怕要讓你失望了――我並不喜歡兩個人總膩在一起。”

“啪”地一聲響,白大少爺把手中的團扇一把甩飛了出去,打在牆上後掉在地板上,幾乎是咬着牙地怒道:“所以,你更喜歡白老二那樣冷冰冰的男人是罷?!”

“你――”羅扇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一腔的話全被他這一句堵在了喉嚨裡,起身下牀蹬上鞋子,開了衣櫃門便往外拿衣服。

白大少爺也下了牀,卻邊往外走邊硬聲道:“你不必收拾行李,這屋子你繼續住着,我保證日後離你遠遠的。”說着開門出去,將門板子重重在身後摔關上。

羅扇嗚咽出聲來,抱着衣服站在原地垂淚,才哭了兩三聲,聽得門又被人撞開了,一陣風夾着嗵嗵的腳步聲衝過來,一把將她箍在懷裡,雙臂狠狠收着,幾乎要把她勒斷了氣,低下頭來在耳邊粗着聲道:“扇兒,我道歉,方纔不該說賭氣的話,莫哭了,是我的錯,隨你怎麼教訓我,只是莫再生氣,對身子不好,我錯了,原諒我可好?”

羅扇愈發哽咽得厲害,字不成句:“你……你放……”

“對,我放屁,我方纔的話全都是放屁,全都是混話,”白大少爺語氣裡盡是悔意,“莫再往心裡去,那些話絕非我本意,只是一時衝動昏了頭,受不得你刻意想要疏遠我,是我的錯,莫生氣了,好麼?”

“……開……”羅扇喘息急促。

“怎麼還越說越氣上了?”白大少爺更是懊悔,“是,開始就是我的錯,是我先犯的混,乖扇兒,莫再想了……”

“……我……”羅扇聲嘶力竭。

“嗯,我知道,你說得沒錯,若你不喜歡我總在身邊陪着,我便同你保持距離,直到你我正式成親,可好?”白大少爺嘆着。

“……你……放……開……我……”羅扇開始翻白眼,“老……娘……要……勒……死……被……你……”

白大少爺這才反應過來,連忙鬆了雙臂,見懷裡的這人垂死之魚似的翻着眼珠兒張着嘴大口大口地喘,趕緊輕輕撫着她胸口給她順氣:“深呼吸,扇兒,深呼吸……”

羅扇終於喘了過來,照着白大少爺胸口用力一推:“我去你的白大雲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老孃和二少爺什麼都沒發生你就百般冷嘲熱諷怎麼不說你和黎清清私相授受把先太太遺物都給了她你還好意思用二少爺來堵我誰沒點兒過去誰沒段舊情鬼知道你同那女人當初發展到了哪個地步是不是也拉過手親過嘴摟過小腰摸過腿老孃寧死不要二手男永遠有多遠你就趁早滾多遠從今往後我與你一刀兩斷三清四白五冬六夏七死八活九故十親再不往來!”

――瑪麗隔壁他妹的終於爽了!

羅扇眼淚鼻涕一把抹,原地粗喘着瞪着面前白大少爺眉蹙眼笑鼻聳嘴歪表情幾近失控的臉:去你妹的前科男!老孃甩了你了!蹲茅坑上哭去吧你!

白大少爺保持這副表情看了羅扇半天,終於從脣縫裡飄出一句:“原來今兒這一出都是某人吃飛醋鬧的……”

“我吃個醋的屁!――呸!我吃個屁的醋!”羅扇索性撒潑到底,“我告訴你白大雲!你――那個時候到底跟她進行到哪一步了?”

白大少爺表情裡就只剩下了好笑,不過爲防這丫頭因他的笑而惱羞成怒,只得垂下眸子掩飾,卻不料這一動作反讓羅扇給誤會了,只當是他心虛,登時一股子邪火直撞腦門,抱着衣服就往外走:“行了,你啥也不用說了,我也不想再聽,她長得那麼漂亮,有幾個男人能坐懷不亂?何況你又是這麼霸道一個人,認準了的就一定能弄到手,既然反正能弄到手,又何必管什麼時候可以有肌膚之親?!白沐雲,就這樣罷,你說我心眼兒小也好,說我是妒婦也罷,反正我就是容不得自己的男人以前同別的女人有染,你要是拿二少爺來說事我也沒有辦法,我纔不管對你公不公平,反正我就是忍不得!我不想跟你好了,我要離開這兒……”

人才走到門邊兒,腰上一緊就被白大少爺握着舉起來,轉身三步並作兩步地走到牀邊摁倒在牀板子上,扯開懷裡抱着的那撂衣服壓□來,聲音裡惱中帶笑:“羅小扇,吃了熊心豹子膽了?!敢說不跟我好了的話,信不信我這就把你當小豬崽兒宰了埋到我白家祖墳裡?!醋可以亂吃,話不許亂說!你給我聽好了:我從未碰過黎清清,先母遺物是文定信物,我與她當初有婚約,這是雙方家中長輩之命、有媒人爲證,我的確鐘意過她,卻不是因她的人品如何,而是考慮到方方面面――

“你也知道,以前的我只知爭名奪利,生意重於一切,正是急於證明自己、打敗一切對手的血氣方剛時候,哪裡在意什麼兒女情長,鐘意她,不過是因爲她背後的黎家,兩家聯姻於我有利,因此哪怕她長得醜如無鹽我也會娶她。

“不過有一點我須承認:黎清清的相貌以及善解人意、溫柔恬靜的性子也確實令我滿意――別亂動!好好聽我說――再加上我那時雖然不甚在意男女之事,卻也是想着既娶了妻就正正經經的過日子的,所以才鄭而又重地用先母的遺物做了文定之禮。期間雖然與她見過數次面,然而那時我只忙於生意,極少有空能和她談情說愛,爲了不被黎家指責我太過冷淡她,便時常買些貴重的或是稀罕的東西送她,要麼就花大錢、造大聲勢弄些能取悅她的玩意兒――坊間便因此多傳我被她迷得神魂顛倒,恨不能爲了她把星星摘下來。

“――至此,你可都聽清楚了?我未碰過她,也未對她動過真心,你這醋雖然吃得令我心悅,不過‘再不往來’什麼這類欠揍的話今後絕不許再說,否則說一次我就收拾你一次!”

一大番話說完,羅某人已經老老實實地在牀上躺好不動了,半晌才小聲小氣兒地道:“那你答應過黎清清讓她‘成爲這世上最幸福的女人’這樣的話沒有?”

“答應過,”白大少爺痛快承認,“這是我給我妻子的承諾,不論這人是誰。”

羅扇輕輕推他:“起來罷,我理解了,只不過,我方纔說的以後不許你再沒遮沒攔地同我親近的話卻還是要作數的,縱然我認定了要嫁你,也不想在婚前失了操守,你同不同意?”

白大少爺哼了一聲:“看樣子我須儘快完成計劃把你娶進門兒了!”說着直起身,把羅扇拉坐起來。

“那你還想不想要回先太太的遺物了?”羅扇問他。

“當然要,”白大少爺聲音驟冷,“黎家,黎清雨,黎清清,不來找我,我也要找到他們頭上――謀我者,一個都別想逃過!”

羅扇起身去桌邊把燈挑亮,順便倒了杯水過來遞給他:“我見那黎清雨似乎對白家極爲仇視,這其中有什麼恩怨麼?還有黎清清,當初爲什麼主動悔婚?當真是爲了傳言中所說的給長輩守孝?”

白大少爺冷笑:“黎清雨的父親黎原生是個極富野心之人,黎白兩家在河東地區皆爲數一數二的大商戶,但黎家近百年來始終遜着白家一籌,這令他心中一直如有一刺,我與黎清清的婚事便是他主動登門提出的,名爲聯姻共榮,實則想借此來束縛白家發展壯大的腳步,藉着兩家成爲親家的由頭,黎原生讓黎清雨跟着我學做生意,表面爲歷練他,暗中卻讓他挖我的牆角,儘可能多的將白府旗下商戶挖到黎家那邊去。

“黎原生畢生的願望便是趕超白家成爲河東首商,一旦他當真有一天實力超過白家,他會毫不留情地將白家踩入泥裡,即使自己的女兒是白家的媳婦也無所謂――女兒嫁出去就是別姓人,家門榮譽纔是他唯一所求!

“更何況就算黎白兩家因此鬧翻而休掉黎清清,憑着她的家世不愁不能再嫁,所以黎原生提出聯姻的最終目的就是爲了鬥垮白家,讓黎清清來接近我,從我口中套取商業情報也是他其中的一步棋,可惜我這個人……在遇到你之前從來不信除自己之外的任何人,自然不會對黎清清透露任何有用的訊息。

“黎清雨暗中挖我商戶的事被我察覺,因而得知了黎原生的計劃,便將計就計地任其挖走我近三成的商戶――實則那些商戶大部分被我暗中打點妥當,加入黎家生意脈絡後一起給他摞了挑子,致使黎家那一年損失慘重,黎原生當時本是患了小小風寒,經此一事竟氣得病重起來,他又好面子,此事嚴嚴地摁下不肯外泄,因此那些所謂的知情者只知道我被黎家騙了,誰也不知那一次其實是黎家吃了暗虧。

“黎原生一氣病重,我又上門‘慰問’了他一番,沒過多久就一命嗚呼,這樣的情形下黎清清自然不能再嫁給我,對外宣稱爲父守孝,其實我們雙方心照不宣罷了,準親家反目成仇,黎清雨認爲我是致使他父親過世的罪魁禍首,自此後當然視白家爲仇敵,處處針對處處較勁,只奈何隨後我也被人毒得瘋了,黎家後來又暗中使了哪些手段就不得而知。”

羅扇聽罷一聲唏噓:“窮人有窮人的苦,富人有富人的難,窮人羨慕富人吃穿不用愁,富人羨慕窮人簡單責任輕,而若要我選,還是寧可做個簡單快樂的窮人,豪門世家太可怕,恐我到最後連自己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白大少爺伸臂將羅扇拉進懷裡輕輕撫着肩頭:“莫怕,扇兒,一切有我,絕不會讓人傷你分毫,若你不放心,我明日就對外宣告已恢復正常,而後立即着手準備婚事,下個月就迎娶你進門,如何?”

“不不不,”羅扇連忙搖頭,“別感情用事,你身邊又是衛氏又是黎家又是二老爺,羣狼環伺暗險叢生的,還是繼續瞞着的好,我天天在綠院裡待着安全得很,你不必顧慮我,辦你自己的事要緊……沐雲,我很擔心,你這樣把人往絕路上逼,會不會反而讓自己身處更危險的境地?於我來說,只要你能安全無虞,我寧可你放棄仇恨,比如衛氏,害你的是她,你卻要把她孃家整個毀掉,本來你的敵人只有她一個,如此一來豈不是又給自己添了一家子敵人麼?我不是給你潑冷水,我只是不想讓你陷入以一敵衆的險境……”

“傻丫頭,你想得太簡單了,”白大少爺撫了撫羅扇的後腦勺,“衛氏害我何嘗不是在爲了她的孃家謀福利?將來她的兒子掌了白家大權,自然可以全力地幫助她的孃家飛黃騰達,所以,她害我何嘗又不是受到她孃家的支持和默許的?我若不把衛家徹底毀掉,一旦他們知道我恢復了正常、威脅到了白二繼承白家大業的地位,他們必然會反過來毀掉我――利慾面前,親情都薄如蟬翼,他們又豈會在乎我的死活?

“這就如兩軍對壘,不是你死便是我亡,不能因爲對方還沒有對你動手,你就覺得他可憐善良不該摧毀,等到對方先向你動手時,你再反抗就失了先機,對方可不會手下容情,因爲在他看來,他不先殺了你就會被你殺死,所以――爲了保命,我不能有絲毫的婦人之仁,明白麼丫頭?”

“明白了,”羅扇暗歎,“總之只要你能安安全全的,願意怎麼做就怎麼做,我都支持你――除了不許碰其他女人這一點!”

白大少爺哈哈一陣笑:“若不許我碰其他女人,你就得答應我三個條件:一,許我親小嘴兒;二,許我摟摟抱抱摸摸捏捏;三,許我……”後面附到羅扇耳邊,聲音低不可聞。

“啊破依(呸)――”羅扇登時漲紅了臉,一記老拳丟過去,“比以前還變本加厲!我不同意!你愛碰誰碰誰去!”

白大少爺撈住拳頭扯到嘴邊親了一口,低聲笑道:“同鍾愛的女子在一起不動壞心思的男人還算男人麼?你須理解我纔是。”

羅扇懶得再就這敏感問題進行下去,只岔開話頭佯作淡淡地道:“今兒老爺叫你去幹什麼了?這一去就是一整天。”

白大少爺慢慢收了笑,語氣幽涼地道:“我那三弟,回來了。”——

187、都是悍僕

第二日才吃過早飯就有傳喚丫頭來報說三少爺尋大少爺來玩兒,此刻就在院門外等着,白大少爺起身出了門,至晚間方回,接連數日便都同那位三少爺泡在一起,轉眼便進入了秋八月。

羅扇的傷大體好了,每天早上白大少爺便帶着她及一羣丫頭婆子往園子裡閒逛上一個多時辰,偶爾還湖上泛個舟、花間下個棋――當然是五子棋,下午的時候白大少爺便同白大老爺和白三少爺出府,至晚間吃過晚飯方回到綠院。

日子看似平靜悠閒,實則羅扇知道白大少爺的報復計劃已然悄行啓動,千里之外的苗城,衛氏一家正邁向通往深淵的絕路。有時羅扇會覺得有些茫然:擁有一個滿心恨意的男朋友,自己不去勸導寬慰,反而縱容支持,這樣真的好麼?當然,白大少爺的話也是完全在理的,就算他不去報復,那些人也絕不會因此放過他,總不能讓他在外人面前裝一輩子的傻吧?他總有宣告恢復正常的那一天,在那一天到來之前,他必須得把所有的敵人剷除,否則就會將自己置於險境。

她完全可以理解他,如果她的生身母親被人逼死害死,她從小被人算計陷害,她也會報復的,這很正常,很正常……只是,報復完之後呢?白大少爺曾是一個那麼有野心的人,對於男人來說,事業和女人同等重要,當他掃清了障礙之後,會不會還想重掌白家大權?然後呢?繼續爭名奪利?重新找回呼風喚雨、一呼百諾、在人們心中神一般的存在感?到時候只怕會比現在的白二少爺還要忙吧……於是她也就漸漸地成爲了這深府大宅寂寞女人們中的一員,每天守着華屋高牆,勾勾心鬥鬥角,空耗歲月紅顏老……

這是她想要的生活嗎?不是,當然不是!可,人要懂得知足,總比當一輩子任打任罵毫無尊嚴和**的下人要好得多吧,這已經是大多數人渴望而不可及的好日子了,她應該知足纔是,這世上哪有那麼多心想事成的事呢,穿到了這樣的時代和地方,不想法子適應就只能被無情淘汰。

羅扇並不是個思想大條愁過就忘的主,多數時候她選擇忘記和忽視其實不過是自欺欺人、想讓自己起碼在表面上看着儘量好過一些罷了。而有些事情不是你不去看它它就不存在,對於未來的惶惑不安她始終無法放得下,在白大少爺面前努力掩飾,自己獨處的時候就總也無法控制地想而又想。

實在忍不住,提起筆來給遠在京都的大叔哥寫信。這幾個月大叔哥也時而有信寫過來,無非是報報平安、問問她現在過的怎樣,寥寥數語,也沒有說什麼時候回白府,畢竟京都那裡纔是他真正的家,羅扇也不敢問,怕他以爲她想要他回來就真的不遠**從京都跑了來。

信上卻把自己的所思所愁一股腦地傾訴了一番,厚厚的十幾頁紙,仔細裝進信封用蠟封了口,趁着白大少爺不在的時候交給外院的綠川幫忙寄掉。

傷好得差不多,行動也就利索了很多,每天早上例行逛園子也能多逛一段路。今兒許是早上風有點兒涼,沒逛多久羅同志就鬧開了肚子,因後花園離綠院不算近,現跑回去上廁所也來不及,只好就近找了個公共茅廁――這一點白府建築的設計師還是很人性化的,在府中各處都設有公用廁所,否則白府這麼大,總不能讓正在別處辦事的人跑上五分鐘回自己的住處解手吧?

白大少爺便在一畦鳳仙花圃旁的石椅子上坐了等羅扇,距此最近的茅廁約在百米開外,繞過一道花牆、轉過幾座假山石,再隔了一個池塘方是。白大少爺本是想讓綠蘿帶着四個丫頭四個婆子陪同羅扇一起過去,倒讓羅扇笑了半天:“哪有這麼多人組團一起去如廁的呀!把主子丟在這兒不管,讓人看見反而起疑,不過區區不到百米的路,我還能讓狼叼走了不成?”

最後羅扇只帶着兩個小丫頭一起去了,蹲完果然肚子好受多了,一身輕鬆地往回走,才繞過假山便與誰撞在了一起,不小心踩了對方的腳,也被對方下巴撞到了腦門。連連退了幾步後擡頭一看,羅扇便怔在了原地。

見那人面若白玉眸似琥珀,墨發散系藍衫華貴,眉尖輕挑着一抹清高,脣角微抿着半痕淡漠,負了雙手立於金薄碧透的秋光裡,俊美不可方物,冰涼令人生畏。

――白二少爺?

羅扇有些眩暈,兩年多未見了,世事難料,白雲蒼狗。

只不過才短短片刻的失神,見他旁邊一個面生的丫頭突然幾步上來,揚手便給了羅扇一耳光,柳眉倒豎地喝道:“大膽賤婢!衝撞了少爺竟還不趕緊認罪,如此直視主子,以下犯上,理當掌嘴!跪下!”

羅扇捂着臉一陣錯愕:哎呦我次奧!白小二你行啊!兩年不見長本事了,弄了女保鏢貼身護翼防側漏啊!

羅扇到底還未脫了奴籍,人家真讓她跪她也不敢不跪,只得低了頭就地向着白二少爺跪下,身後陪着她的兩個小丫頭便也跟着跪。

方纔狠抽羅扇的那丫頭見狀又冷喝了一聲:“擡起頭來!”

“小婢不敢,恐再衝撞了爺。”羅扇心道老孃傻啊!擡起頭來再讓你抽嘴巴子?!

“你還敢抗令?!”那丫頭更惱,擡起小腳便照着羅扇的肩膀踹過來。

羅扇低着頭看不見她的動作,哪裡料得到這丫頭如此兇悍,正被踹個實着,歪身倒在地上,還沒來得及爬起來,身後那兩個小丫頭不幹了,跳起身便向着那打人的丫頭撲過去,連抓帶撓扯做一團――白大少爺可是給她們下過死令的,小扇兒傷一根頭髮她們就甭想好過。

羅扇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突變,一時不知是該上前勸阻還是助黑拳的好……咱家這倆小姑娘也夠剽悍的哈……快把那丫頭打成海綿寶寶了呢……這個……誰來勸一下?

羅扇覷眼看向白二少爺,顯然他也沒反應過來這突發變故,挑着眉尖既驚訝又惱火地看着這三個廝打着的丫頭,他身後還有那麼三四個丫頭五六個婆子,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就要上前助拳,羅扇從地上跳起來,雙臂一伸將衝在最前頭的那個攔住,冷聲喝道:“且慢!我們是綠院的人,大少爺還在前頭等着我們過去回話,你們若敢動手,耽誤了大少爺的正事,擔待得起麼?!”――事情緊急,先拿白大少爺的名頭唬得一時是一時。

前頭那個一聽這話果然愣住了,回過頭去看白二少爺,想等他的示下,羅扇身後那倆丫頭卻不停手,仍照着打人的那個身上招呼,羅扇也不喝止,只管擋在前頭防着對方那夥子人衝過來,心下卻在嘀咕:白小二兩年未見變得古怪了,這麼縱着下人,不似他以前的性子呢。

便見白二少爺冷冷在羅扇身上看了兩眼,道:“都說綠院的人仗着大哥囂張得很,如今親眼所見,果不其然。難不成我這個做主子的還教訓不得你們了?――來人,把這三個丫頭給我押了送懲戒院去,一人先賞四十棍。”撂下這話後看也不再看羅扇她們,轉身便走。

那夥子丫頭婆子得了令早便摁捺不住,齊齊擁上來拉扯羅扇同那兩個丫頭,羅扇卻早已怔在那裡――他的聲音……不是白二少爺!難道……難道是傳說中的白三少爺白沐K?哎喲喂――原來白二白三竟然是一對雙生子!衛氏倒也是個有福氣的,同白大老爺有過那麼一回就懷上了,一懷還是個雙黃蛋!她倒是挺會謀劃的,兩個兒子,一個經商,一個讀書,經商這個將來繼承家業,讀書那個若能走上仕途就更是如虎添翼,兩邊互補互助,前途無量未來光明啊!

倒是不知爲什麼讀書這個讀着讀着不想考功名了,聽說是主動提出要退學回家來幫着他二哥打理家中生意的,難道是衛氏不放心大少爺,所以乾脆讓兩個兒子聯手來壓制他?究竟這位白三少爺是個什麼樣性情的人呢?會不會對白大少爺造成很大的威脅?

羅扇走神的功夫人已經被衆婆子反剪雙臂拿住,一路推推搡搡地往懲戒院的方向走――擦!才反應過來!四十棍啊!身子骨弱點兒的指定就一命嗚呼了!更何況她剛把上回的棍傷養好,可真真的是傷不起了呀!

百般掙扎也無濟於事,同着另兩個丫頭被這一夥人押着磕磕絆絆地往前走,還沒走出多遠去,便被迎面過來的一個人叫住,問着領頭的婆子:“這是做什麼?三少爺呢?”

那婆子便道:“爺往後園子去了,這三個綠院的丫頭衝撞了爺,正要送去懲戒院受罰。”

羅扇低着頭,再怎麼說被人這麼押着也不是什麼光榮的事,只是聽着這人的聲音有些耳熟,見他又道:“既是綠院的人便該交由大少爺處置,你們先等在這裡,我去同爺說。”

羅扇不由稀奇起來:這人什麼身份?連三少爺的話都敢駁?擡頭一看――鷹子?!——

作者有話要說:

188、蒼鷹展翅

昔日青澀少年,如今已是英挺俊朗的七尺男兒,眉目沉靜,舉止內斂,不卑不亢,威嚴隱露――小鷹終於成長爲了雄鷹,振翅而起,傲嘯長空。

鷹子目光掃過羅扇,黑亮的瞳孔驟然一收,羅扇知道他認出了她,便衝他眨了眨眼,數年不見,再次相遇時他威信赫赫,她卻狼狽被押,多少讓她覺得有點兒不好意思,臉頰不由自主地微微泛了紅。

“先放開她們。”鷹子發話,幾個婆子毫不質疑地鬆開了羅扇三人,顯然是一直聽從他的指令的。“爲的什麼原因?”鷹子並不急於與羅扇相認,只問向爲首的婆子。

那婆子便將來龍去脈說了一遍,並不敢有半句贅言。鷹子聽罷皺了劍眉:“映藍此舉太過放肆,當了三少爺的面與人廝打本就於主不敬,不問對方身份、原由,率先動手更是粗鄙無禮,爺纔剛回府不長時日,須知事事應恭謹謙和,你們不說攔着映藍勸着爺,反而在旁邊推波助瀾,爺養着你們是用來架火惹事端的麼?今兒扣你們每個人一個月的月錢,回去後好好反思!張嬤嬤,回去後叫人牙子來,不拘多少錢,把映藍髮賣了,去我那裡取她身契。”

爲首的婆子便是張嬤嬤,聞言誠惶誠恐地應了,羅扇在旁看得小嘴兒大張驚訝不已:行啊鷹同學!幾年沒見混出來了昂!好有派頭好有氣場好有pose啊!主子身邊的貼身丫頭說打發就打發,根本不用跟主子打招呼啊!這是什麼情況?什麼情況?

鷹子揮揮手,衆婆子便低頭躬身地退去,這纔將目光望向近在咫尺的那張明妍生動的面孔,數年不見,記憶中那個幹黃枯瘦的小毛丫頭竟已是如此的婷婷玉立光彩照人,沒變的只有那眼裡透出的溫暖、脣角抿着的慧黠,還有一直不曾消磨去的自尊與獨立。

“羅扇。”鷹子開口,仍如少時般不苟言笑。

“噯。”羅扇笑着應聲。

“這些年過得可好?”鷹子早已沒了小時候的羞澀,不急不徐地問着,沉穩篤定。

“好得很,你呢?”羅扇見到故人,打心眼兒裡高興,一雙眼睛彎成了下弦月。

“我也很好。”鷹子淺淺勾起脣角,“我爹的腳傷沒落下任何病根兒,謝謝你。”

“啊?”羅扇一怔,隱約想起自己曾經給鷹子爹貼了治腳傷的醫藥費來着,嗨,都哪年的事兒了,早就沒了啥印象,“不客氣,應該的,伯伯對我也照顧良多。”

“你現在在綠院做事?”鷹子打量着羅扇身上的行頭,“二等丫頭?”

羅扇點頭,開玩笑地反問:“你呢?看上去好威風的樣子,莫非做了管事?”

鷹子笑了笑:“算是罷,我現在在藍院――三少爺的手底下做事,纔剛從外省回來。你哪一日輪休?”

白府下人按等級不同每隔數日都會有一天的輪休時間,這一天只要夠了年紀的都可以去管事處做個登記,出府**行動也好,在府裡呆着也罷,不用幹活,工錢照拿。

“呃……就這幾天罷,”羅扇含糊過去,“怎麼?”

“我娘這幾年一直念着你,說你幫襯了我們家不少,又替我爹貼補了醫藥錢,他二老對你卻始終只聞其名不見其人,娘說做人須知恩圖報,雖說我們家財淺底薄,沒法子回報你太多,卻也想力所能及地表示一下謝意,”鷹子神色十分自然,“因而我娘想邀你去我家裡做客,你若不嫌棄,待確定了哪天輪休,我就去綠院接你。”

嘖嘖嘖,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了啊!羅扇眨着眼睛,眼前的鷹子可真是與小時候的沉默寡言有了質的區別,一句“你若不嫌棄”就提前把羅扇可能會拒絕的話給堵死了,她要是說不去,那豈不就真成了嫌棄人家了?

羅扇撓了撓頭,歪着脖子想了一陣:“這樣罷,我定好日子就讓人捎信兒給你,你也不用去綠院接我,到時候我們約個時間府門外見,如何?”

“就這樣罷。”鷹子看着羅扇因一歪脖而暴露在光線下的那張浮着巴掌印兒的臉,眉頭不由皺起來,“一會兒我叫人拿些消腫化淤的藥膏給你送到綠院去。”

羅扇下意識伸手摸了摸自個兒的臉,笑道:“不妨事,我皮嫩,平時洗個臉還能留下手指印兒呢,不過就是一巴掌罷了,想當年在南三西院的時候吃這玩意兒不是家常便飯麼?麻子嬸兒的功力可比她深多了,咱好歹也是熬練出來的!”

提起那時的事,羅扇眉眼愈發彎得柔和,感染得鷹子原本深皺的眉頭也漸漸舒展開來,兩個人望在一起,眼波交互中流露着只有彼此才理解的默契,曾經的年少時光,歷盡歲月悠長,早已成爲醉人沉釀,嗅之芬芳,品之甘涼,餘味猶香。

數年不見的生疏與距離因此而一下子拉近,鷹子便淺笑着道了一句:“羅扇,你沒變。”

“噯,我以爲你會誇我變好看了呢。”羅扇開着玩笑。

“你一直都很好看。”鷹子垂了垂眸子:即使面黃肌瘦,身處卑微低賤的最底層的時候。

“嘿嘿。”羅扇憨笑。

鷹子擡手,自然隨意地伸過去,替羅扇拍去肩膀處因映藍那一腳而留下的灰印子――就像多年以前兩個人躲在那間廢棄的小庫房裡偷吃烤紅薯時,餓壞了的羅扇吃了滿臉花,他便伸手替她擦去臉上蹭到的食渣兒,同樣的動作,熟悉卻又有着不同的感受。

“啊,沒事沒事,回去洗洗就成了,”羅扇偏頭看了看自己肩膀,一擡眼,卻見遠處白大少爺正帶着人往這邊大步過來,一對利眸盯着這廂,直把她嚇得一哆嗦:艾瑪白大醋罈子來了!趕緊清場!“那個,鷹子,你還有事要辦罷?三少爺剛纔往那邊去了,我這兒也還有些急事,咱們改天聊哈,你趕緊走罷,別耽誤了正經的。”

鷹子餘光裡看見了白大少爺,只作未察,點頭向羅扇道:“就這樣罷,記得通知我哪日輪休。”說着也不多留,轉身徑自去了。

羅扇快步迎着白大少爺過去,涎着臉笑道:“讓爺久等了,嘿嘿……”

白大少爺一眼就瞅見了羅扇臉上的巴掌印兒,聲音登時徹寒入骨:“誰幹的?”

羅扇連忙擺手:“沒事,已經把那人打發了,甭再……”

“誰幹的!莫再讓我問第三次!”白大少爺黑眸裡滿是厲色,一瞥羅扇身後那兩個小丫頭,“你們來說!”

小丫頭們嘴皮子倒是利索,你一言我一語很快就把剛纔那一幕幕給敘述清了,眼見着白大少爺臉色愈發陰沉,羅扇飛快地四下瞅了幾眼,見沒有旁人,跨前兩步使小手輕輕撫了撫白大少爺的胸膛,又拍了拍人家的臉,好聲好氣兒地安慰:“沐雲,乖,別生氣了,那丫頭已經讓藍院的管事給打發了,何必還揪着這事不放?”

白大少爺拍開羅扇的爪子,手指輕輕撫上她被打的那半邊臉,沉着聲道:“是我沒顧好你,厭恨她不若厭恨我自己。走罷,先回綠院去給你上些消腫的藥。”

“沐雲,你不用自責,這世上哪裡有人能做到保護一個人到時刻不離左右的地步呢?你若是爲了讓我不掉一根頭髮就天天粘在我身邊,那樣我才鄙視你呢,”羅扇邊跟着白大少爺往回走邊好言好語地給他消氣,“再說,我也當真不喜歡被人保護得像關在籠子裡一樣,比起安全卻狹小的鳥籠,鳥兒們更喜歡危險卻廣闊的天空啊!我也一樣。”

白大少爺頓住腳步,回過頭來盯着羅扇看:“扇兒,你是不是在怪我奪去了你的**?”

“我沒有怪你,”羅扇抿了抿脣,暗歎他的敏感,“我只是確實不太喜歡像現在這樣百般束縛,不過你不用介意,我知道這樣對我纔是最好的,畢竟我的身份還是個下人,沒有什麼保障,就算幫不了你什麼也不能拖你的後腿不是?再說又不會一輩子這樣,我能忍得,放心。” Wшw ●тт kΛn ●¢O

白大少爺不再言語,只管在前走着一路回了綠院。才進了上房還未待坐下,便見綠蔓手裡託着個藥瓶進來,衝他行了一禮後才找羅扇說話:“姑娘,這是有人方纔送到咱們院門口的,說是給你用的消腫化淤的藥膏。”

羅扇知道是鷹子給的,連忙接過來,也不敢看白大少爺一眼,腳底抹油溜回了自己房間。白大少爺跟在她身後進去,拎住脖領兒問她:“誰給的?”

“那個……藍院的管事……”羅扇掙扎。

“那個方纔摸你肩的?”白大少爺一把鉗住羅扇下巴,扳過她的腦袋來垂了眸子盯着她。

“不是摸,是我肩上落了灰,他幫我拍……”羅扇惶惶地睜大着眼睛。

“所以隨便哪個男人碰你你都可以任之由之?”白大少爺眼底躥起熊熊怒火。

“你,你你,保持正常狀態啊!聽我說!那人小時候是同我一起在南三院做事的,他幫過我不少忙,對我也照顧良多,我們是好朋友,真的,你別多想!”羅扇拼命解釋。

白大少爺放開她,只沉着臉盯着她看,直把羅扇盯得心裡發毛時方纔開口:“許是我錯了,不該只顧自己的想法,一廂情願地把你拘起來。扇兒,莫以爲我曾那般風光過就事事都拿手,真正的男女之情,我這也是頭一回碰,難免有許多想不到、做不全之處,難免讓你受我的委屈受我的氣。這幾日我也在想,是否該換個方式照顧你,想是過去我的想法太過偏頗了,所謂的照顧不該僅只是保護你的安全、讓你吃穿無憂,使你開心快樂纔是最好的照顧,而我卻忽視了你真正想要的和喜歡的。扇兒,你喜歡**,我就給你**――即日起,你想去哪裡就去哪裡,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只是做之前一定要支會我一聲,也最好莫要一個人行動,像今天這樣的事,若是隻有你自己,豈不是吃的虧更大?雖說這麼一來會將你置入較爲危險的境地,可是隻要你能高興,我就是擔着比過去重十倍的心也認了。你覺得這樣可行?”

羅扇抿着脣,忽地張開雙臂一個猛子撲過去扎進白大少爺的懷裡:“沐雲……這天下沒人能比你再好了……謝謝……謝謝你爲我做的一切……”

白大少爺緊緊摟着羅扇,埋下頭來在她的發間輕笑:“敢和我說‘謝謝’?!看樣子是從來沒把我當成自家人哼?小屁股欠揍了!”

“……我……允許你輕輕地揍一回……”羅扇紅着臉,扭扭捏捏地道了一句。

白大少爺微怔一下,轉而明白了:“輕輕地揍?好,你既這麼說了,我就不客氣了。”――輕輕地揍不就是摸嘛……白大少爺很聽話地依言揍了一回。

“還有件事要同你說,”羅扇滾燙着臉推開壓在自己身上的白大少爺……咦?什麼時候揍到牀上來了?“我和那管事約好了,過幾日去他家裡做客,主要是爲了探望一下他的爹孃,以前他們家沒少幫我的忙,我餓得受不住的時候是他偷了自家的紅薯來給我吃,否則說不定我早就餓死在南三西院的柴禾堆裡了,所以這次去也是想表示一下謝意……行麼?”

白大少爺支着頭,倒沒有什麼不高興:“去罷,需要買什麼先讓外頭小廝去買好了,去他家的時候你帶上四個丫頭四個小廝。”

“我帶那麼多人去不讓人家起疑麼!”羅扇好笑,“他們家又不是壞人,我自個兒去就行。”

“他既是你的好友,你縱是把我們兩人的關係告訴他又有何妨?如此你帶着人去也就天經地義了。”白大少爺挑着眼兒看羅扇。

羅扇額上劃下一根黑線:敢情兒這位還是在吃醋啊!讓她把同他的關係告訴鷹子,不就是在宣告她羅老扇子已經狗尾巴花有主,其他人勿近嘛!

“可以告訴麼?”羅扇也不總是懶得費心思,“他是三少爺的人,若告訴了他,只怕三少爺那裡就會知道你已經恢復了呢。”

“他叫蒼鷹是罷?”白大少爺眸光閃動。

“嗯,一直跟着三少爺在外省讀書來着,”羅扇道,“是三少爺的伴讀,好像現在做了管事。”

白大少爺看了眼羅扇:“你自己去也成,不過我會讓人暗中跟着保護你,不讓他們露面就是,且你這次去也不單是探望他爹孃,我有個任務要交給你。”

“啊?啥任務?”羅扇瞪大眼睛。

“從他嘴裡套些話出來,”白大少爺手裡捻着羅扇一綹頭髮,“打聽打聽白小三兒這些日子在外頭都結交了哪些人、同誰來往親密――不用勉強,只作同他閒聊,問出多少算多少,你可能勝任?”

“這個……”羅扇撓撓頭,“是不是有點兒不太厚道?人家拿我當朋友,我卻對人家別有目的……”

白大少爺古怪一笑:“這世上最易變的就是人心,那個小鈕子的事難道還不足以說明麼?你若怕良心上過意不去,不若用個法子試探試探他,倘若他對你以誠相待,你便不必理會我交你的這任務,該怎麼對他就怎麼對他,而若他對你抱有戒心不說實話,便只能說明你與他已無法同舟共渡,你又何必心懷歉意,如何呢?”

羅扇想了一陣,望着白大少爺:“什麼法子?”

189、雄心壯志

羅扇這是第一次單獨出府,雖然一到府門外就有鷹子早在那裡接着她,不過也總算是能自主掌握一回行動,心情雀躍得很。

手裡拎着個籃子,籃子裡盛的是她親手做的小點心,穿着乾淨得體樸素大方的衣裙,小辮子也梳得利利索索,精心畫了個淡妝,滿臉的明媚燦爛。

鷹子一身玄色長衫立在晨光裡,高大挺拔,成熟內斂,眼睛在羅扇臉上看了一陣,道了聲:“走罷,不遠,不必坐車。”

羅扇在後頭跟着,個兒矮腿短,走沒多久就落了十來米去,鷹子在前面停下,回過頭望着她,待她走近了便放慢了步子同她並排而行,也不多話,這一點倒仍像小時候的寡言少語。

穿街過巷,春光衚衕第四個門戶,虎皮石階,烏油小門,水磨青磚牆,紅檐滴水瓦,芳香馥郁的桂花樹遮了半院陰涼,空氣裡飄着一股新漆和新木頭味兒,羅扇不由低聲問鷹子:“你們家裡纔剛粉刷過麼?”

鷹子垂了垂眼皮:“這是新家,剛搬來沒多久,味道還沒散淨。”

“你自己買的還是主子賞的?”羅扇眨着眼睛問。

鷹子看了她一眼:“我自己買的。”

“哇,好厲害!看來你很受三少爺重用嘛!”羅扇笑眯眯地道,“大家都沒看錯,早就說你是個有出息的。”

“進去罷。”鷹子邁步往裡走,羅扇推測他是不好意思了,竊笑着跟在後頭。

鷹子的新家是很寬敞的一套四合院,處處透着新亮,鷹子娘蒼氏聽見兩人說話聲從屋裡迎出來,羅扇喜眉笑眼地叫得響亮:“伯母好!我是小扇兒!”

蒼氏樂得上來牽羅扇的手:“噯喲喲!好個俊俏機靈的丫頭!可算是見着了!快快,進屋歇着,你伯父正念着呢!”說着便拉了羅扇往屋裡去,鷹子跟在後頭,脣角浮着淺淺的笑。

蒼氏夫婦都是一臉的老實相,比實際年齡看着老些,卻是多年操勞辛苦的結果,兩個人如今也不種田了,說是把家裡原來的田租給了別人種,每年只收租子,現在呢,鷹子爹老蒼頭幹着份類似中介的活,專管給那些有錢人家介紹長工短工,收取介紹費,倒也不累,就是個來回跑腿兒的活。蒼氏原也想着找點兒活幹,奈何鷹子不許,只叫她在家裡好生歇着,本來老蒼頭要出去找活幹的時候鷹子就不大樂意的,說什麼他現在掙的錢足以養活他們一家三口了,何須二老出外辛苦?奈何老蒼頭勞碌了一輩子,猛的一歇下來覺得渾身彆扭,死活在家裡坐不住,鷹子只好給他找了個相對清閒的活,權當是哄老人高興了。

羅扇“小時候”同鷹子爹孃着實合作掙錢過一段時間,雖然相互都只聞其名不見其人,卻也對彼此人品方面都有不淺的瞭解,眼下再這麼一見面,更覺得親切十分,沒多一會兒屋子裡就響起羅扇嘎嘎嘎的笑聲,雙方聊得很是投契。

一眨巴眼就到了午飯時候,蒼氏要去廚房做飯,羅扇連忙跟着,被蒼氏推回來,笑道:“哪有讓客人下廚做飯的理兒?你只歇着,我們窮人家也沒什麼複雜的菜色要準備,很快就得。”羅扇又強烈要求了一番,兩個人推了好半天,最終被鷹子出面把羅扇給按下了,只叫她在房裡坐着喝茶,他則去院子裡劈柴,老蒼頭徑去了外頭買酒割肉。

鷹子劈好了柴,抱着進了伙房生火點竈,蒼氏將伙房門關上,笑着壓低聲音和兒子道:“我看這小扇兒姑娘很不錯,長得漂亮不說,只這個面相一看就是有福氣的,性格又好,落落大方又不嬌縱,從她親手做的那幾樣小點心、還有以前編竹藝賣錢這兩樣就可看出是個會做飯持家的,再加上她又給你爹貼過醫藥錢,真真是個好心腸――兒啊,我看着這姑娘很好,剛纔也問過她,她已經及笄了……你要是喜歡,娘明兒就託人說媒,趕緊先佔上,這麼好的姑娘怕盯着她的人不少呢!過了這個村可就沒這個店了!”

鷹子只管在那裡拉風箱,半晌沒吱聲,蒼氏以爲兒子害羞了,正要繼續勸誘,卻見他忽然開了口:“這件事娘不必替我操心,縱是要娶親,也是我親自上門提親方顯誠意。”

“我看這小扇兒就很好,就她罷,別再考慮別人了!”蒼氏摸不透兒子想法,只好重複地強調。

“娘,水開了。”鷹子一臉平靜,沒有絲毫波動。

六菜一湯,雖不夠精緻卻也有酒有肉,羅扇還陪着老蒼頭喝了幾盅,一雙眼睛愈發亮晶晶神采飛揚,臉蛋子也紅撲撲的活色生香,惹得蒼氏更添了幾分喜愛,飯後拉着手家長裡短說個不停,若不是鷹子攔着,只怕還要留羅扇吃晚飯甚至留宿一夜明兒一早才肯放回去。

從蒼家出來,鷹子送羅扇回白府,沿了小街緩步而行,夕陽盡染銀杏紅楓,晚霞鑲遍碧瓦朱檐,行客匆匆,炊煙裊裊,歸鴉聲中幾許恬謐閒適。羅扇低着頭,一步一步地踩着自己的影子,鞋尖上的蝴蝶紋兒隨着腳步上下翻飛,旁邊是一雙穿着黑靴的大腳,不急不徐地伴着她走。

兩個人就這麼默默地走了一段,羅扇擡起頭,理了理被秋風吹亂的髮絲,笑着打破沉寂:“三少爺待你好不?”

“好。”鷹子答得簡短。

“你把他的丫頭髮賣了,他有沒有怪你?”羅扇又問。

“沒有。”鷹子仍舊惜字如金。

“哦……那他一定很看重你,”羅扇抿嘴兒笑,“可是三少爺不是一直在讀書麼?爲啥突然回來了?”

鷹子看了羅扇一眼,道:“三少爺不想走仕途。”

“那爲啥不早些回來呢?讀了這麼多年突然放棄了,多可惜。”羅扇發自內心地嘆道。

“很多事都是在突然間想通的,”鷹子語聲平靜,“何況學問已經學到,沒什麼可惜。”

“三少爺不走仕途的話,是不是也要回來幫着大老爺打理府中生意?”羅扇問。

“是。”鷹子回答。

羅扇“哦”了一聲,重新低了頭默默走路,幾次想要再度開口,話到嘴邊又咽回去,拳頭在袖子裡攥了許久,最終還是慢慢鬆開了。

由小角門處進了白府,羅扇這才擡頭笑道:“你回藍院罷,我也就回綠院去了。”

鷹子卻不停腳,只道:“我把你送到綠院門口。”

“不用,我認得道。”羅扇笑。

鷹子卻不理她,只管邁步往前走,羅扇只好跟上去,見前面來了兩個小廝,看到鷹子和羅扇,連忙原地站住腳,待鷹子走得近了,兩人便恭聲道了句“蒼總管”,羅扇倆眼兒登時就瞪圓了,待走出一段距離後方結結巴巴地問向鷹子:“鷹、鷹子,他們叫你總管?!你、你已經是總管了呀?!”

府裡下人中最高的職位就是總管,說通俗點就是下人們的頭兒,所有的下人都得聽從總管的指揮――就連那位新上任不久的內宅管事何氏都得聽從他的命令和調遣!羅扇的嘴自張開就合不住了,眼裡閃動着無限欽佩的光芒。

這光芒似是令鷹子有點兒不大自在,別開頭淡淡道:“只是副總管而已。”

副總管是總管的助手,級別比總管稍微低一些,然而這已經相當難得了,要知道能當上總管的人都是德高望重、爲白府主子們效力了幾十年的老人家,鷹子才這麼年輕就當上了副總管,前途不可限量啊!

羅扇咂吧了咂吧嘴:“好厲害!既如此,你以後做事可要多加小心謹慎了,樹大招風。”

“我知道。”鷹子回過頭來看了看羅扇,“以後若是再有人欺負你,你就去藍院找我。”

“好!如今咱也是有靠山的人了!”羅扇開着玩笑點頭,“怎麼你還住在藍院呢?總管不是有自己單獨的院子麼?”

“我纔剛上任,”鷹子說時略有些猶豫,“……新賞的院子還未收拾利落。”

新賞的?羅扇再一次張嘴了,他一個年紀輕輕剛上任的副總管,居然被賞了一套新院子――比總管的待遇還好啊!總管還住的是舊院子呢!

看了看鷹子平靜的臉,羅扇由衷替他感到高興,很慶幸他沒有被埋沒在南三院的柴禾堆裡,他爲了自己的理想與追求,一步一步走得堅定又踏實,總有一天他會飛得更高更遠,羅扇不相信他會甘於屈居在白府的總管這個位置上,他一定還能做得更好,興許……還會成就一段人物傳奇也說不定。

轉眼到了綠院門口,羅扇衝鷹子揮手:“回去罷,別太辛苦,注意身體。”

鷹子目送羅扇進得門去方纔迴轉藍院,進了門徑直去了上房,丫頭們見是他來也不通報,只管由着他推門進了白三少爺的臥房。白三少爺白沐K纔剛沐浴過,正讓個丫頭拿着巾子給他絞頭髮,身上披了件遠山藍的天蠶絲薄衫歪在榻上,見鷹子進來也只擡了擡眼皮兒。

“人牙子帶了十幾個丫頭來,你去挑挑,給我留一個補映藍的缺,剩下的給你自己挑四個,”白三少爺伸了個懶腰,“我跟爹說了,你那院子就建在我這院子後頭,離得近好辦事。”

“我不需要丫頭。”鷹子坐到小榻對面高几旁的椅子上去,“藍院的丫頭需有個人管着,若都像映藍那般無事生非,遲早惹出大事端。”

白三少爺睜開眼睛看着鷹子笑起來:“她那是恃寵而驕,不過是看娘有意讓我把她收了房,又仗着從小伺候我,這就不知天高地厚起來,卻不成想你又是個鐵面無私的,三兩句把她給打發了――總歸有你在,藍院裡誰還能惹出大事來?倒是綠院的丫頭們也夠猖狂的,居然敢當了我的面打我的丫頭,大哥又不能管事,我看他那個院子才正該好好找人管教管教呢!”

鷹子揮了揮手,屋子裡伺候着的丫頭們便都退了下去,見他沉着聲向白三少爺道:“不該管的事莫管,只做好你自己分內的便好,內宅裡自有大太太主持,你的眼光當放在外頭生意上。大老爺撥給你的那幾間鋪子,明日便去看一看罷,賬冊我已叫人晚飯後拿過來,今晚你先理理,免得明日去了一無所知,讓大老爺不敢對你放心。”

“是是是,蒼先生所言有理,小生一概聽令就是!”白三少爺坐起身,衝着鷹子作了個揖,“從今往後就有勞蒼先生爲小生出謀劃策了,敢問蒼先生:咱們今兒晚上吃些什麼纔好?”

自白老太太受了白大少爺那番驚嚇之後回去便大病了一場,至今還未好利索,再加上白大少爺從那次之後就不肯再同白老夫婦一起吃飯,白大太太額頭的傷也未好,所以索性一家人分開,各自在自己院子裡用飯,晚輩們只每天去長輩房裡請個安也就是了。

白大少爺倒是一直都去白大老爺那裡用飯,吃完飯纔回自己院子,羅扇早將茶泡好,兩個人坐在窗前榻邊對坐了喝茶說話。

羅扇支支吾吾地把今日去鷹子家做客的事說了一遍,末了道:“我沒有試探他,也沒有套他口風……沐雲,你可不可以換別人,莫要走鷹子這條線了,我實在……實在不想對他動什麼心機,感覺那樣很對不住他……好麼?”

白大少爺聞言笑起來:“早知會讓你這麼爲難我就不提這事了,也罷,我不該讓你摻和進來,以後你就只管吃喝玩樂,別的都無須操心。”

“不不不,我沒幫上你的忙,說來心裡也慚愧着呢,別甩開我,讓我繼續幫你罷!”羅扇討好地涎着笑臉。

白大少爺探了身子湊近過去,低聲笑道:“這可是你主動要幫我的。”邊說邊捉住羅扇小手意有所指地捏了捏,“……這回不用我再教了罷?”

羅扇刷地羞紅了老臉,扭捏着道:“你……你答應過不碰我的……”

“嘖,可我沒答應不讓你碰我啊……”白大少爺笑得蠱惑,“寶貝兒,你不知道……這種事……是會上癮的……”

於是羅扇只好半推半就地幫了一回。

幫助完畢,兩個人都有些累,相偎着倚在榻上,白大少爺幫羅扇揉她辛苦了半天的小手,羅扇就說起了鷹子:“沒想到他年紀輕輕就能當上府裡的副總管,大老爺真是慧眼識人才呢。”

白大少爺聞言哼笑了一聲:“人才?你對他的評價倒是挺高,看來我也沒有白白把副總管的位子推給他。”

“咦?是你讓他當的副總管?”羅扇驚訝地擡起頭來看着白大少爺。

“算是罷,我向爹推薦的他。”白大少爺把羅扇的小腦袋重新摁回在自己胸膛上。

“爲的什麼?”羅扇不傻,她可沒覺得白大少爺這麼做的目的有多單純,“年紀還這麼輕就坐到這麼高的位置,這對他來說可並不算什麼好事。”

“你擔心他?”白大少爺另一隻手在羅扇腰上輕輕一捏,倒沒有生氣,“他是白老三的伴讀,這一點你已經知道了罷?然而你不知道的是,他同白老三在外省讀書的這幾年,已經徹徹底底地成了白老三的心腹,甚至說白老三完全倚賴他、缺他不可也不爲過。

“白老三這個人雖與白老二是雙生子,性格行事上卻完全相反,白老二深沉內斂,白老三卻性急衝動,在外頭讀書時闖了不少的禍,全靠了蒼鷹替他打點周旋,還代他扛了幾次大過失,甚至出生入死都是有的。因而白老三對蒼鷹是完全的信任和依賴,再加上蒼鷹這人的確頗有些能力,做事穩妥,人也極聰明,主意又多,白老三事無鉅細都要同他商量,乃至對他的話幾乎無不聽從。

“有這樣一個人在白老三身邊,對我的計劃會有不小的阻力,蒼鷹是個聰明人,行事低調不張揚,默默站在白老三身後出謀劃策的同時又能使自己儘量不被人注意,以方便更好的行事。他雖然還不曾幫着他的主子對我產生什麼威脅,然而防患於未然,我不能等自己處於被動之勢後再想法子扭轉局面,所以呢,我就先把這個蒼鷹拉到了明處,讓他坐上府裡副總管的交椅,置其於衆人矚目之下,這麼多雙眼睛盯着他,牽制了他大部分的精力,他就不容易幫着白老三做什麼對我不利之事。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扇兒,莫怪我對你的青梅竹馬使這樣的心計,我並未想害他,只要他不幫着人來害我,這個位子他可以一直穩穩地坐下去――他不是個甘於平淡之人,就算我不把他推到前面來,他也遲早會一步步爬到這個位置,甚至他還會渴望更高的地位更大的權力――男人都逃不過證明自己的慾望,沒有雄心壯志的男人,算不得真正的男人,他是如此,白老三亦如此,因而我絕不能掉以輕心,我便是他們實現雄心壯志的最大一塊絆腳石。”

“沐雲,”羅扇擡起頭來望住白大少爺,問出了自己心中一直都想問他的話,“地位權力和無慾無求、雄心壯志和平凡生活,你……會選擇哪一個?”——

作者有話要說:

190、叔侄之爭

“我會選擇對你對我都是最好的那一個。”――很白大少爺式的回答。

秋高氣爽,羅扇最喜歡的季節終於到來了。自從白三少爺停學回家,整個白府比以往熱鬧了許多,這位白三少雖然與白二少爺是雙生子,性格卻迥然相反,是個喜熱鬧愛玩樂的性子,三天兩頭地設宴擺席邀朋喚友在府裡頭折騰,許也是爲了跨入商界而做的前期包裝,反正沒過多長時間藿城上流圈子就已經知道了這麼一號人物。

白氏一族的家業繼承分配方式自有定例:庶子,每人二百畝露田、一百畝桑田、一百畝麻田、一百畝空地供隨意支配,外加十個中型商鋪和一萬兩銀,如果分家單過,以上這些便交到他們各自的手中,如果不分府,庶子未成年之前由當家的大家長打理商鋪田地,一萬兩銀子也在家長處暫存,成年之後、未結婚之前,商鋪田地交由庶子自行打理,一萬兩銀仍在大家長處,直至庶子結婚,這一萬兩銀方能交到庶子本人的手裡供其自行支配。

而嫡子的繼承比例就相對要多得多:非嫡長子每人可分得六百畝露田、三百畝桑田、三百畝麻田、三百畝空地供隨意支配,十個大型商鋪、三十個中型商鋪和三萬兩銀子。

餘下的所有家業,全歸嫡長子繼承――當然了,前提是這個嫡長子有正常的能力繼承,否則如果像過去白大少爺那樣的瘋子,是不可能把白家幾代的功業交給他來掌理的,只能退而求其次,由白二少爺頂替嫡長子來繼承,如此一來白大少爺最後能得到的也就是那一千五百畝田地和四十個鋪子三萬兩銀了。

這就是爲什麼衛氏千方百計不惜代價也想讓自己的兒子頂替嫡長子來繼承家業的原因――白府的家業有多大啊!萬頃良田、百間商鋪、千萬金銀,分給非嫡長子的產業只是區區九牛一毛而已,雖然對於普通百姓來說這已經是天大一筆財產了,可跟嫡長子所得到的比起來那簡直是天差地別。

換了誰,誰能心理平衡呢?同是父親的親生兒子,同是嫡子嫡孫,憑什麼只是出生先後順序不同待遇上就要差這麼多?人心永遠都是不知足的,明明有機會能過得更好,誰又願放棄爭取,將偌大的利益拱手讓人呢?

不愛財的人少而又少,更何況是這麼大一筆巨財,就好比一個月薪三千的人只要下個藥、毒瘋自己丈夫前妻生下的兒子就能獲得比爾蓋茨的身家財產,怕是一百個人裡有八十個都會這麼做――尤其是在這樣親情如紙的深府大宅裡。

白大少爺“瘋情”的減輕以及白大老爺對白大少爺無條件的寵溺或許讓衛氏產生了莫大的危機感,不管白三少爺是受她指使也好還是自己的意思也罷,總歸這**三人現在是牢牢地掌控了白府內外宅大部分的權與利。

內宅裡,衛氏當了這麼多年的主母,自然閤府各處都是她的人手,男人通常是不會插手內宅事務的,說出去會被人笑話,而且說到宗族裡去也佔不了多大的理,男主外女主內是老祖宗傳下來的規矩,縱然男人是一家之主,內宅的事還是要給女主人充分的權力的。

所以白老太爺、白大老爺兄弟乃至白家三個少爺都不可能過多幹涉“內政”,白大少爺要想從內宅“復辟”是難上加難,他在短時間內能做到的也就是把綠院上下全部換成自己的人手,保證綠院不受衛氏控制就已經很難得了。

外宅,自然就是白府的生意和人際往來。生意上,白二少爺已經握住了八成的權力,剩下兩成在白大老爺手裡,對於白大老爺來說,白家三個少爺都是他的親兒子,他不可能當外人一樣去提防誰,本是一視同仁,只不過因白大少爺是自己唯一所愛的女人生下來的,又神智不夠正常,所以要比另兩個兒子多關心一些。

八成的權力是白大老爺放給白二少爺的,這裡面也有白二少爺靠自己的本事掙下來的,白大老爺對這個兒子很是放心,自己手裡的二成生意不過就是白家在本城裡的一些店鋪,白二少爺經常要出外巡視在外省的連鎖商鋪,本城的鋪子就由白大老爺來打理了。

與生意運營息息相關的就是人際往來,此二者相輔相成缺一不可,商業上的人脈網絡就是靠此建立起來的,通過交際應酬尋找合作伙伴、開拓市場、擴大經營範疇,這些對於發展壯大自家的產業都至關重要。白三少爺回來參與自家生意,接手的就是這一部分,把合作的客戶都變成自己的人脈,只要維護得好,保持住堅固的合作關係,到時候就算白大少爺恢復了正常也不容易東山再起了,因爲他已經沒有了客戶資源。打個比方:藿城一共一百家商戶,白三少爺同其中的八十家有穩定堅固的合作關係,那麼白大少爺就少了八十條可以掙錢的渠道,就算他籠絡住了另外的二十家,同白三少爺比起來還是差得太遠,沒有人脈就沒有資本,沒有資本就沒有實力,而沒有實力,就莫要提什麼復辟反擊。

白三少爺在後方拉攏客戶開發市場,白二少爺在前方操盤決策運營發展,加上衛氏將後宅大權牢牢霸住,這**三人無異於已將整個白府掌控在了手心兒裡!

羅扇聽完白大少爺給她做的白府形勢分析,雙手捧住他的臉無不擔心:“他們**三人相互配合相互支持,優勢已是固若金湯,而你只有一個人,雙拳畢竟難敵四手,實在不行就告訴大老爺你已經恢復了罷,你是嫡長子,於情於理這白府家業都該歸你繼承,只要咱們日後小心着些,防着衛氏暗算,等你繼承了家業之後就可以提出分府單過,把二老爺、二少爺和三少爺分出去,也就少了許多麻煩了不是?再說分家也不是什麼丟人的事,我聽說很多大府大宅也都是分開過的,正是爲了避免發生兄弟不和、財產糾紛這樣的事,你說呢?”

白大少爺把羅扇抱坐在自己大腿上,攬在懷裡道:“衛氏是我的繼母,也是白府的女主人,就算分了家,她也是要住在白府裡的,這宅子是祖產,她完全有權住在這裡,而我卻無權把她趕到別的地方去住。況且,把她留在眼皮底下看着總好過讓她在背後算計我,分家解決不了根本問題,我要的不是避免和躲閃,我是要真真正正的解決問題,一勞永逸。”

“那,你下面準備怎麼做?即使按你之前所說的整垮了衛氏孃家,讓她在白府失勢,可白府內宅到底還都是她的人,她充其量是沒了錢財做仗勢,可她還有兩個兒子,他們一樣可以力撐她在內宅中地位不倒。”羅扇眼下也不得不爲了“鬥”而開動腦筋了。

“所以,”白大少爺森然笑起,“接下來就是收拾她的兩個兒子了。”

羅扇看着白大少爺冷酷絕然的面孔,嘴脣動了動,終究還是沒有說出什麼。

白三少爺的活躍使得白府一家人之間原本有些僵冷的氣氛漸漸恢復了熱絡,白老太太身體好了,衛氏頭上的傷也痊癒了,全家又開始湊在一起吃飯,白大少爺大搖大擺地出現在衆人面前,也沒人好意思追究他那一次大鬧前廳的責任,畢竟他在衆人眼裡還是個瘋子,誰還能真跟他較真兒不成?

飯後按習慣大家沒有立刻就散,坐在椅子上喝茶聊天。白三少爺繼續着吃飯時的話題:“……所以孫兒的意思是,就在天碧湖的荷花區來個鐵鎖連舟,上搭厚實木板,做成陸地一般平坦,而後設上桌椅,賓客們便在這舟上用宴,近岸搭個戲臺,叫一班小戲兒,隔着水榭花汀清唱起來,必是別有情致的,賓客吃着美食,賞着晚荷,聽着小曲兒,既風雅又闊朗,不知如此這般祖父和父親以爲如何?”

白老太爺素喜聚會熱鬧,聞言連連點着頭笑:“極好,這賞荷會本就是爲了結交豪客、聯絡情誼的,萬不可辦小氣了,你只管挑最好的器物擺設用來,讓你母親拿了鑰匙開倉庫,裡頭有你祖母這些年來收藏的不少體己東西,儘可拿去用。”

白老太太在旁聽了不由笑嗔:“你這爲老不尊的!這麼些年只顧惦記着我那些體己呢罷?!如今自個兒騙不過我就來慫恿我孫兒,我看是你自己想拿去把玩了纔對!”

衆人便跟着笑了打趣,白三少爺起身撲過去蹲到白老太太膝旁,拉了老太太的手笑嘻嘻地央求:“老祖宗,您好歹疼我一疼,不過是借一日用來待客,事後定給您分毫不損地送回來,這一次我是打着父親的名號好容易邀了些平時根本不輕易赴宴的大人物,全指着您那幾樣寶貝給我充門面打底氣了!事後我再送您一對兒三尺高的羊脂玉白兔兒,保證您老一點兒虧都吃不了,可好?可好?”

白老太太笑得前仰後合:“你這小鬼頭就跟我在這兒胡嚼亂噴罷!哪裡能有三尺高的玉白兔兒!別是拿石頭的來哄我這個老婆子呢?!罷,罷,讓你母親拿了鑰匙帶你去庫裡頭找,我當初那些陪嫁裡倒還有幾樣不常見的玩器擺件,看上什麼了只管拿去用,莫讓你祖父半路截了去纔好。”衆人便又是一陣笑。

白二老爺那廂聽見,挑眼兒看向白老太太:“母親偏心,有了孫子忘了兒子!你那裡藏着好東西怎從來不說賞兒子玩玩兒?敢情兒我們長大了就不需做孃的疼着寵着了?早知如此兒子纔不聽母親天天在耳邊唸叨着什麼‘快快長大’的那些話,一輩子當個小孩兒纔好在母親面前兒盛寵不衰呢!”

白老太太直笑得眼淚都滾了出來,伸了手指點向白二老爺,一時說不出話來,衆人也跟着大笑,老太太接過旁邊伺候的嬤嬤遞過來的帕子擦了擦眼角,方道:“你這臭小子!做叔叔的人還跟自己侄兒爭寵呢?!沒的讓人替你羞臊!你當爲娘不在你耳邊唸叨‘快快長大’你就一輩子只留在七八歲的時候成不了大人麼?!都已是有了家業的人了還這麼一副孩子氣!真該叫你大哥狠狠揍你一頓屁股纔是!――你若想看便跟着你**子一起去倉庫裡看,莫調皮搗蛋纔是!”

白二老爺睨着白老太太:“我若看上了母親的寶貝,母親可願賞了我呢?”

“小財迷!”白老太太笑着啐了一口,“且看你還能把爲孃的陪嫁全搬空了不成!喜歡什麼就拿去,好生收着便是,弄壞了看我不收拾你!”

白二老爺聽了這話方纔衝白老太太展開個燦爛笑容:“還是娘疼我!昨兒我找爹要他那套纏絲瑪瑙酒杯他都不肯送我呢,摳得好像我是個撿來的孩子似的……”

這回就連白老太爺也忍不住笑得花白鬍子亂顫起來,指着白老太太告狀:“且看你養的好兒子!”

白老太太笑着抹淚:“我養的兒子自然是最好的,倒是你這個老財迷!不過是一套酒杯,蓮兒喜歡,你給了他就是,你手裡那些私房錢還不夠再買個十套八套的?!”

衆人跟着笑得前仰後合,白老太爺一拍腿:“我就知道,但凡我手裡頭有點兒好東西最後都得落到小二手裡去!罷罷罷,你喜歡自去我那房裡拿,免得你母親再在我耳朵裡唸叨出繭子來!”

一片笑聲裡,白二老爺悄悄衝着白大老爺拋了個眼風過去,白大老爺微一點頭。

白三少爺皺着眉,原本是想同白老太爺夫婦細細說一說這次由他發起的在白府舉行的賞荷會的安排來着,其中不乏想要顯示一番自己辦事能力的意思,卻不料正事還沒展開就被白二老爺打了岔,分散去白老太爺夫婦不少的注意力,本來挺正經的事再說下去倒顯得無足輕重了,心裡就不大痛快起來。

衛氏自然是瞭解自己兒子的,連忙衝他打眼色示意他穩住,見那老夫婦二人笑得差不多了,便開口向白三少爺道:“K【fēng】兒這次邀到了不少有頭臉的貴客,伙食上可不能疏忽,不知你可有了計劃如何準備?”

白三少爺便就勢從懷裡取出張紙來遞給白老太爺,笑道:“孫兒前些日子沒少花力氣派人打探這些貴客在飲食方面的喜好,紙上列的就是他們平日愛吃的東西,祖父看照着這些準備可妥當?聽父親說這其中好些人與祖父交情匪淺,讓我來先請示過祖父再做安排。”

未待白老太爺細看,白二老爺已經起身過去,直接拿過老爺子手裡的紙,衝着白三少爺笑:“你祖父老花眼,哪裡看得清紙上寫的什麼?還是我來念罷。”

白老太爺連連點頭:“很是,蓮兒念罷。”

白三少爺垂着眼皮兒,轉身回到自己座位上坐下,聽白二老爺在那裡念:“石耳煨捶雞,葵花肉圓,生炒子雞配菱米,燒梅花腸,蟹鬆和油燜筍尖,枇杷蝦和茭白,炸牡丹桂魚……”

方念至此處,就見白老太爺一揮手:“這些東西他們怕是早吃膩味了,既是愛吃的,平日赴個宴亦或自己在家裡想吃了,隨時可叫廚子做來,你這賞荷宴本是想辦得清雅脫俗,飲食上不妨也想個特別些的方式,一味照着他們的喜好來反而給人印象不深,咱們家本來主做的就是飲食上的生意,你若想多拉攏些合作伙伴,在這方面就要更加的用心纔是。”

白二老爺在旁聽了這話,三兩把便將那紙扯碎揉成一團丟在地上,笑眯眯地向臉色不虞的白三少爺道:“三侄兒可聽見了?這紙沒用了,你還是重新做安排罷。”

“蓮衣,莫亂摻和!”白大老爺輕喝了一聲,畢竟那是兒子的一番心血,轉而和顏悅色地望向白三少爺,“K兒頭一回張羅這樣較大規模的聚會,經驗上難免不足,回去後仔細琢磨琢磨,若有不明之處便來問我。”

白三少爺卻直直盯向白二老爺,似笑非笑地道:“二叔一向聰明過人,我倒是想請教請教二叔,不知二叔可有什麼新穎特別的主意沒有?”

白二老爺卻笑着繞到白老太爺背後,雙手搭上肩去一行替他揉捏一行衝着白三少爺笑:“這主意我可不出,辦得好了是你的光彩,辦不好了是我的罪過,這擔子我擔不起,**子再來個爲兒出氣,讓廚房裡給我做幾道酸魚臭菜的,我找誰哭去?”

“二叔玩笑了,”衛氏淡淡地接話,轉而臉上帶笑地望向白老太爺,“還是有勞父親給K兒指點一二罷,畢竟這次賞荷宴請的都是貴客,不好讓他胡鬧,孩子出醜事小,給人笑話了咱們府不會辦事可就真是孩子的罪過了。”

白二老爺還欲再說話,卻被白大老爺那廂瞪過一眼來,只好挑挑眉不吱聲了。白老太爺捋着鬍子想了一陣,笑道:“若說特別的主意,還真不好想,每月裡咱們這個圈子大大小小的宴席無數,誰家不是想破了頭的欲辦出與衆不同的席面來?能想到的別人都已經想到了,沒想到的,我這老頭子一時半刻也想不出來,依我看也別費那個腦筋了,所謂衆人拾柴火焰高,把這題目交待下去,舉全府之力還怕湊不上個好主意來?”

白二老爺笑着插嘴:“這主意我都不敢出,您老覺得其他人還敢出麼?萬一出了大錯誰擔待得起?照我看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您老得給個好彩頭纔有人敢逞這個能呢。”

“蓮兒說得對,”白老太太笑着接口,“非但要給重彩,還得告訴大家不追究過失,如此才能得到真正的好點子――老頭子,這回你可要狠破費一番了。”

“你們孃兒倆就合起夥來琢磨我的荷包罷!”白老太爺笑個不住,歪頭想了一陣,一拍手,“這麼着罷,你們幾個做主子的也要想主意,若是被下人們想出來,賞銀五十兩,若是你們誰想出來,就把我房裡那尊紅翡翠觀音像給了你們,如何?”

“您老就唬弄我們罷,”白二老爺撇嘴,“請神容易送神難,憑白無故的在屋裡頭擺一尊佛像,還得天天香火供着,我是個懶的,什麼事都堅持不了幾天,萬一因此怠慢了佛祖,那不是給自己招罪業呢麼!不要不要!換一個。”

白老太爺笑嗔:“偏你事多!那你來說,你想要什麼彩頭?!”

白二老爺目光流轉,抿嘴一笑:“不若來個刺激的,誰的主意被選中了,誰就可以予取予求其他人一樣事物,只要不超過那人承受範圍即可――怎麼樣,小K有沒有膽量試試?”

“有何不敢?!”白三少爺不待衛氏開口阻止就已是脫口而出,方纔早就窩了一肚子火,如今被白二老爺這麼一激,早便按捺不住,“只不過,所有收集上來的點子須找個公證之人以匿名方式一一公佈進行篩選,只有公證人知道哪個點子是誰出的,待選出後再公佈人名,以免某些人怕輸不起從中作梗!”

“甚好,”白二老爺撫掌,“公證人自是老太爺來當,所有人把自己的點子寫在同樣大的紙上,下頭綴上自己名字,交到老太爺手上之後先混在一起打亂順序,而後再一一公佈,由大家來表決,各選出三個認爲好的主意,最終被選得最多的那一個獲勝,怎樣?”

白三少爺表示同意,其他幾個長輩只看着這一叔一侄較勁笑而不語,白二老爺眸光一轉,瞥見那廂低着頭玩自己手指的白大少爺,笑道:“小云要不要一起玩?”

白大少爺一臉茫然地擡起頭來看他:“玩什麼?爹爹不讓我玩姑娘。”

“嗤……”白二老爺笑着將方纔的話簡單地重複了一遍,末了道,“回去讓你院子裡的大姑娘小丫頭們幫着你想,你身邊兒那個叫小扇兒的丫頭主意最多,說不定能最後中選,到時候你便以此當彩頭,央你爹允你將她收了房,豈不是正好?”

黎清清之前見過羅扇,且白大少爺本來也沒打算再把羅扇藏得嚴嚴實實,既答應了給她儘量多的**,這些風險必然要擔着,所以白二老爺知道羅扇此刻在綠院也不足爲奇。

他這麼拉着白大少爺下水,想是知道羅扇本是極受白二少爺重用的,白大少爺與白二少爺雖是兄弟也是對手,如果白大少爺納了羅扇,說不定兄弟二人就會因此反目成仇――這便是白二老爺的目的,白大少爺只略一想便明白了,心下冷哼,面上則眉開眼笑:“祖父,我若贏了,想要什麼都可以麼?”

白老太爺點頭:“只要不是離譜要求,情理之中的都會答應。”

白大少爺將手一拍:“就這麼說定了,算我一個!”——

作者有話要說:

191、友情之洞

“你想贏了這一局呀?”羅扇懶洋洋地斜倚在窗前榻上曬着透窗而入的暖暖的秋陽,懷裡抱着個琉璃荷葉碗,裡頭是她自個兒做的金澄澄的蜜餞海棠,用小牙籤兒紮起一個放進嘴裡,輕吮慢嚼,味道香甜又可口。

白大少爺盤膝坐在旁邊,一手捏着指甲刀,一手握着羅扇白白嫩嫩的小腳丫子給她剪趾甲:“有這樣的機會不用白不用,總好過讓白老三贏了之後給我添亂子。”

“我感覺這是二老爺故意讓你們兄弟倆鬥呢,他就見不得長房平安無事。”羅扇叼着牙籤兒,“你說,三少爺如果贏了會要求什麼東西?”

“不出所料的話,他會要求我爹讓他管理公中的鋪子。”白大少爺微嘲地笑道。

所謂公中,就是大夥共有的財產,個人不得私自調用,只能用來爲大家謀福利,比如修葺宅子、建私塾、祭祀事宜、逢年過節府裡頭辦的正規宴席、生意往來上的支出等等,這些費用當然不能讓某一個人自己出,同樣,某一個人也不得挪用公中的錢幹自己的私事。

公中的錢來自於白家所有店鋪、田莊以及能產生收益的產業,從中撥取一定比例的金額劃入公賬,嫡子嫡孫們如果不分家,那麼每個人每月也得從自己繼承的那一部分財產裡繳納公中的份額,分家之後自己開府單過,那就是個人的事了,不必再向祖宅繳納任何公費。庶子繼承的份額比嫡子少,每月繳納的公費就少,嫡子繼承的份額多,每月繳納的公費就多,這也是很多大府人家庶子們不願分府單過的主要原因之一,因爲跟着嫡子合住一府,他們也是很佔便宜的。

不過呢,每一個朝代及每一戶人家的社會背景和家庭情況皆有不同,理家治事的規矩也就各不相同,不能同一而論。

在白府,嫡長子未確立家族繼承權之前,其私有財產等同於其他嫡子,也就是說,目前白大少爺分到的私有店鋪和田莊同白二少爺白三少爺是相等的,那麼,什麼時候他才能確立繼承權呢?白家現在的大當家是白大老爺,但是府中的全部財產都屬於白老太爺,只有白老太爺過世,白大老爺纔有權繼承大多數的財產,白二老爺則按非嫡長子的份額分到少數財產。

同理,也只有白大老爺過世,白大少爺纔有權繼承白大老爺繼承到的那部分財產的大多數份額,餘下的少數份額由白二少爺和白三少爺均分。這期間,除非白二老爺或白二少爺、白三少爺提出分府單過,否則所有人都得從自己分到的私有份額裡撥出一定比例的費用填補到公中費用裡去,與大家共享。

當然,身爲整個白府產業擁有者的白老太爺完全有權憑自己高興,隨便撥七八個鋪子給自己的某一個兒孫做爲私產,就譬如他以前曾撥給白二少爺的幾間位置極好的商鋪,算做對他爲家中生意所做貢獻的獎勵,老爺子這麼做也是爲了鼓勵兒孫們多多爲家業出力造福,至於其他兒孫們心理會不會平衡,老人家心裡頭也有自己的一套治家理念。

白大老爺是名正言順的白府未來家業的繼承者,而白家少爺們至今還無法明確誰將來能夠繼承白大老爺傳下來的家業,所以白三少爺提出掌管公中的鋪子,無非就是想提前把家業攥到自己的手裡罷了。

羅扇聽罷白大少爺的一番講解,頓覺一顆頭兩個大,低聲嘟噥着也不敢讓他聽見:“還是小門小戶好,簡單又清靜,哪裡來那麼多麻煩事?大府大宅的天天光琢磨這個就能折人十年壽,有意思麼?有意思麼?反正將來我只生一個孩子……”

最後這一句白大少爺倒是聽清了:“一個太少,怎麼也得照着十個生。”

“你沒聽說過啊――龍生九子,生十個的話一窩就都是小狗了。”羅扇翻個大白眼。

“那就生九個!”白大少爺輕而易舉地揪住羅扇的話柄,“九個纔是龍嘛,你說的。”

“你――討厭。”羅扇駁不過白大少爺,拿小狗眼瞪了他一眼,“說正經的,你既然想贏這一局,那法子想好了沒有?”

“不急,”白大少爺開始給羅扇剪另一隻腳的趾甲,“白蓮衣就算自己贏不了也會想法子幫我贏,他可不希望衛氏和她的兩個兒子愈漸壯大,若我贏了,他要麼會慫恿我將你收房,以挑起我同白老二之間的矛盾,要麼就會讓我向我爹提出同白老三一樣的要求,把公中的鋪子拿到手,於是衛氏**便會把矛頭對準了我,他正可從中漁利,怎麼着他都不吃虧。”

“這個二老爺好生奇怪,”羅扇一根牙籤兒紮了三個蜜餞一起放進嘴裡,“長幼有序的規矩擺在這裡,他就算是想繼承老太爺大部分的財產,也得看宗族那邊答不答應吧?滅長扶幼是倫理大忌啊,再說老太太既然那麼寵他,他想法子忽悠老太太幫他也比通過害你們達到目的要容易得多罷?”

“也許他的目的根本就不是要得到家產呢。”白大少爺淡淡地道。

“啊?那他是爲了什麼?”羅扇訝異地問。

“剪好了,”白大少爺在羅扇腳背上親了一口,“少操這些閒心,有空把咱倆那間小鋪子的賬理一理,天氣也不那麼熱了,你若願意去鋪子裡看看就提前支會我。”

羅扇當初和白大少爺開的那家“香噴噴小吃鋪”如今已經完全走上了正軌,從剛開始的虧損慢慢有了人氣,扭虧爲盈之後現在連本錢都賺回來了,昨天白大少爺從外頭回來,帶回了小吃鋪的賬冊和一摞銀票,羅某人就枕着這兩樣東西露了後槽牙笑着睡了一晚上。

“有錢嘍!”羅扇坐起身撲在白大少爺懷裡,“我明兒就想去,順便在外頭吃飯,我請你吃大餐!好不好?”

“哦,請我吃什麼大餐?”白大少爺翻身把羅扇壓在身下。

“十套煎餅子!大不大?”羅扇嘻嘻哈哈地笑。

“太豐盛,我們創業之初,不該這麼奢侈的,”白大少爺把身下這人嘰嘰嘎嘎笑個不住的小嘴兒吮住,直到把那條甜甜的小舌頭嘬麻了才放開,“還是羅氏小舌頭更好吃些。”

兩人在榻上膩了一陣方各自放開,一起去了白大少爺的書房,白大少爺便坐到書案前理賬,一大摞厚厚的賬冊全都是他私有的產業,除了羅扇、大叔哥和外頭的方琮之外就沒有人知道了。羅扇則坐在旁邊專爲她準備的小書案後,拿了把算盤理她的小賬,兩個人各忙各的,屋內一時清靜。

羅扇的賬基本沒什麼要深入整理的,香噴噴小吃鋪店面小、業務簡單,無非是採購、生產、銷售產生的費用和收入以及雜七雜八的各種支出,白大少爺偷偷安排的掌櫃常安早就把賬一筆筆記得門兒清了,羅同志其實也就是裝模作樣地過一遍眼,瞭解一下現在的行情罷了。

“這個常安還真是個得用的,”羅扇理賬完畢,欣慰地感慨了一聲,“果然是我的眼光好,所謂慧眼識珠說的就是我老人家了。”

“勞煩你老人家給我續杯茶可好?”白大少爺那廂頭也不擡地翻着賬頁。

羅扇起身過來,給白大少爺喝得見底兒的茶杯裡續上茶:“我建議給常掌櫃從下個月起漲漲工錢,白東家覺得可以不?”

“你看着漲。”白大少爺仍舊沒擡頭,常安以前是他七八個大型鋪子的總管事,月薪五十兩銀子,如今雖然暫時不管了,五十兩還照樣給他發着,羅小扇同志區區一兩的月薪也只夠給人家買零食用的。

“我想想哈,”羅同志還真就認真地琢磨起來,坐到白大少爺書案旁邊的椅子上,支着下巴轉了會兒眼珠,“工錢要漲,還得從生活上給予他溫暖,要知道銀子是買不來感情的,咱們不能天天出府,全得指望着他的忠心和真心給咱們幹活。照我說不如讓他媳婦也去店裡幹活罷,現在生意好了,他一個人怕是忙不過來,兩口子在一起又能配合默契又能相互照顧,怎麼樣?”

“你看着安排。”白大少爺心想難道還得趕緊給常安那根光棍兒娶個媳婦來滿足羅小扇子的這份兒善心不成?

第二天,羅善心同志高高興興地跟着白大少爺去了香噴噴小吃鋪,聽得人家常安根本還是單身狀態,這份兒善心沒能落實,心裡各種覺得不爽,退而求其次地問常安:“或者你本家有沒有家裡生活困難、沒收入來源的親戚?這店裡越來越忙,你一個人真怕撐不住。”

常安想了一想,道:“我倒是有個遠房的堂兄叫做常聚,前些時候大病了一場,丟了掙錢的活計,如今身子倒是養好了,只是一直找不着活幹,他家裡有輛馬車,倒是可以讓他幫着去城外莊子上購買食材,不知東家以爲如何?”

“好啊!”羅扇痛快答應,突地一個念頭閃過,“等等――你說他叫常聚?”

常安點頭確認,白大少爺看向羅扇:“想起什麼了?”

“常氏的丈夫就叫常聚!”羅扇凝眉肅聲,“那個常氏就是天天哄着小鈕子到處串門兒的小廚房管事,就是因爲她才讓小鈕子搭上了不三不四的男人,後來也是因爲她私下同小鈕子說了什麼才致使小鈕子栽贓給我!常氏自那次事後便沒了蹤跡,那個害小鈕子有了身孕的男人也不知去向,如果常聚不是同名同姓的其它人的話,應該就是常氏的丈夫無疑了!”

白大少爺面上染了冷意,每每想起羅扇被人栽贓陷害遭受了那番毒打險些讓他就此失去了她,他就恨得牙根兒癢,凡是參與陷害羅扇的人他一個都不會放過,只是常氏自那次事後就憑空消失,他的人至今也沒能找到她的下落。

“你可認識常氏?”白大少爺立刻寒聲問向常安。

“回東家的話,”常安察言觀色知道事情重要,更不敢怠慢,“常聚是我的遠房親戚,平日幾乎沒有過往來,那日他偶然到店裡來買東西,與我聊了幾句,彼此報了姓氏,論起族源來才知道原來是堂親關係,只不過因爲此前都未聯繫過,也沒有深入多說,他只託我幫他找找掙錢的門路,留了個地址,之後也沒有怎麼再見過面。”

“把地址寫下來給我。”白大少爺吩咐完又轉向羅扇,“此事交給我來辦,你不必操心,多添店員的事讓常安自己找人罷,他是掌櫃,此乃他分內之事。”

羅扇點頭,心裡想着找常氏的事也就顧不得其它了,她可不是聖母觀世音,只恨沒能把常氏捉住狠狠打回她去,若不是她常氏助紂爲虐幫着衛氏整她,她又如何會失去小鈕子這個好朋友?小廚房三人組又如何會分崩離析不能相見?那少年時相扶相持的美好記憶又如何會有個醜陋不堪的結局?!

回白府的路上,白大少爺看着羅扇緊繃的小臉兒和死攥着的拳頭不由得些許心疼,他給她再多的**也給不了她一個真摯忠誠的朋友,他給她再多的快樂也填補不了她沒有朋友的寂寞空虛。就算讓她從現在開始去結交新友,也無法取代金瓜和小鈕子伴她成長、共度人生最困難的那段時光的情分,隨着小鈕子的背叛和金瓜的死去,這份友情在她心上造成的空洞將永遠無法再填補。

“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於是白大少爺給自己的手下發布了這樣的命令,“人活着,先給我帶回來,我親自處置;人死了,找到屍體,掘墳戮屍,毀去其冢,曝之荒野!”

常氏,你最好還活着。白大少爺目光殘酷——

作者有話要說:

192、物歸原主

發動全府上下給賞荷會如何做宴席出點子,不過是爲了哄老太爺老太太開心罷了,老人都喜歡熱鬧,性子也越來越像小孩兒,大俗大雅皆不適合,唯有雅俗兼俱、熱鬧有趣更能讓兩位老人在產生參與感的同時得到身心愉悅,說來白二老爺也算得孝順,那二老沒白疼他。

白大少爺去白大老爺外書房玩兒的時候,白二老爺也在,正同白大老爺對坐榻上弈棋。白大少爺過去兩三把將棋盤搓亂,也不理白二老爺,只管扯着白大老爺往淨室走,白大老爺被扯得鞋都顧不得穿,光着腳踩在地上,滿臉哭笑不得:“這是做什麼?且先讓我穿上鞋。”

“我有事要問爹爹,不能給二叔聽見。”白大少爺早已改口不叫白二老爺長髮哥哥了――雖說還是得裝瘋賣傻,然而傻得太過了也是會招人起疑的。

“讓你二叔迴避一下就是了,也不至於非得跑去淨室裡說。”白大老爺一想父子倆對着個馬桶說悄悄話就不由好笑。

白二老爺慢吞吞下得榻來,撣了撣衣襬,含笑看向白大少爺:“小云莫不是已經想好了賞荷會的點子?你若是拿這個問你爹可算是作弊哦,我會去告訴小K的。”

“我――我纔不是!”白大少爺略顯慌張地瞪着他,“我只是――我只是想問問爹爹食盒盛了菜能不能漂在水上――唔!我不說!”說着捂住自己的嘴,臉上帶着恨恨的表情,“算了!我不問爹爹了,我自己――哼!”說着騰騰騰地走了。

白二老爺目光微閃,向白大老爺道:“小云身邊兒的那個叫小扇兒的丫頭你可曾見過?”

白大老爺回到榻上坐下,掏了帕子擦腳底的灰:“不曾。怎麼?”

“我看那丫頭不錯,心靈手巧,對主子也忠誠,看着也沒有什麼太大的心思,若跟了小云還能幫他出出主意、照顧細緻,只有好處沒有壞處,如何?不若你做主讓小云收了房罷。”白二老爺笑道。

白大老爺蹬上鞋子,伸了個懶腰:“這個主讓小云自己做,孩子高興就行。”

白二老爺微嘲地笑:“你這是溺愛,難怪小K被你慣成了那副樣子,恨不得把我吃了。”

白大老爺到臉盆架子旁去洗手:“你就甭說別人了,比起小K來你是半斤八兩。”

“還不都是你慣出來的?!我這輩子就是毀你手裡了。”白二老爺笑着跟過去,遞了巾子給白大老爺擦手。

果然如白二老爺所說,重賞之下必有勇夫,五十兩的賞銀擺在那裡,還真有不少膽大的下人提供出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點子來,不過這些下人們大多沒讀過書,也沒見過大世面,想出來的主意只怪不妙,近九成都上不得檯面,最後值得考慮的點子多是一些操辦過類似宴席的管事們和幾個主子出的。

於是這日白府衆主子就聚在上房裡對各種點子進行甄選,白老太爺負責念――當然不是他親口唸,而是由一個會識字的小廝站在旁邊挨個念寫了點子的紙,按唸的先後順序排號,大家邊聽邊在紙上記下自己覺得不錯的點子的號碼,最後進行投票,每人選三個自己認爲最好的,取得票最多的一個點子中標。

參與投票的有白老太爺、白大老爺、白二老爺、白大少爺和白三少爺五個人,也就是說,滿票是五票,只要所得票數高過三票就有可能中標。白老太爺坐在那裡邊聽邊樂呵呵地點頭,若是聽到特別離譜的點子還會笑得前仰後合,顯然老人家是真把這事兒當成熱鬧來看了。

白大老爺懶洋洋地偎在椅子裡喝着茶,白二老爺笑吟吟地支着下巴聽得認真,白大少爺嘎叭嘎叭地嗑着瓜子兒吃着蘋果,白三少爺一臉嚴肅,若仔細些看甚至還能發現他的緊張。

白大少爺垂着眼皮兒,擋住眼底嘲諷的笑意,那小廝正念到他寫的點子:“將食盒製成可以假亂真的荷花式,內盛不同菜餚,盒蓋上有易提取的提手,將食盒置於湖面,隨波而浮,船板上設地席,衆賓客身近湖面,可隨意挑選食盒,隨手可撈,開盒即可食用,既不落俗,又能引人好奇……”

此前白大少爺去白大老爺書房時故意透露了“食盒浮於水”這一重要信息,當然是爲了說給白大老爺和當時在場的白二老爺聽的。白二老爺有意讓他贏,得知了這一信息後,一會兒投票必然會選他――白二老爺的目的不就是爲了讓他同白三少爺鬥麼?那他就如他所願。

白三少爺一心想贏,那麼投票時最保險的做法就是投給自己一票,另外兩票投給其它最爛的點子,如此一來就可以避免不小心投給有力的競爭對手,免得最後超過自己的得票數,所以這一票他是穩獲了,而白大少爺肯定是和他用同樣的方法給自己先穩穩撈到一票,剩下的勝負關鍵就在其他三個人的投票上了。

白二老爺通過白大少爺之前透露的信息知道白大少爺的點子是什麼,一心想看兄弟倆相鬥的他,其中一票肯定是投給白大少爺,另外兩票爲了保證白大少爺能勝出以及避免誤投給白三少爺,必然也會投給其它最爛的點子。於是,白大少爺便穩穩獲得了兩票。

白大老爺那裡,因爲同樣知道了白大少爺的點子是哪個,所以他的其中之一票當然也是會投給白大少爺,另外兩票則會投給真正不錯的點子,如果他也提前知道了白三少爺的點子,兩票之一亦會投給白三少爺,只不過,白大少爺這一票是穩拿的,而白三少爺的這一票卻只有N分之一的機率獲得。

剩下的就是白老太爺了,白大少爺與白三少爺獲票的機率相同,就算白老太爺只投給了白三少爺而沒有投給白大少爺,最差的結果兩人是三票對三票,還有機會再來一次一對一的投票甄選,而若真的到了最後兩個人二選一的情形,根據上面的理由,白大少爺最終可以穩穩獲得五票中的三票,必勝無疑。

所以,不論白老太爺和白大老爺這兩個不能確定意向的人怎麼投,最後的結果必然都是白大少爺勝出――這一點,白大少爺早便算到了,因而白三少爺的緊張在他看來十分可笑。

不出所料,投票結果以白大少爺獲五票而取得絕對勝利,白三少爺臉色便有些難看,盯着白大少爺道:“大哥,這點子是你自己想出來的麼?”

“不是,”白大少爺得意洋洋地笑,“是我乾爹幫我想噠!”

“雲叔還在京都,你怎麼問他的?!”白三少爺追問。

“發信啊!我又不是傻子,信都不會發麼?!”白大少爺翻了個白亮亮的大白眼。

白三少爺沒了話說,悻悻地端過茶杯來掩飾滿腹火氣。

“既然小云的點子被選中,那就說說你想要什麼東西做彩頭罷。”白老太爺和顏悅色地望着白大少爺道,這個孫子雖然偶爾大發一瘋,到底也是他的第一個孫兒,心裡還是疼的。

關於贏了之後要點兒什麼彩頭,白大少爺決定全權聽從羅小扇兒的意見,黑溜溜的眼睛瞟過不動聲色的衛氏和眼中滿是防備的白三少爺,最終卻落在了白二老爺的臉上,咧嘴燦燦一笑:“二叔,我想要你的東西。”

白二老爺有些出乎意料地怔了一怔,笑道:“我能有什麼好東西給你?傻小子,還不趕緊趁這機會把你身邊兒那個小扇兒丫頭收了房,省得到時候小曇回來找你往回要她,你可就不能不給了――那丫頭的身契不是在小曇手裡的麼?”

那廂衛氏聽了這話眉頭不易察覺地皺了一皺,白大少爺只是不理白二老爺故意挑撥的話,跳起來衝過去扯住他的前襟用力搖晃:“你不許耍賴!說好了誰贏就憑誰要走一樣東西的!”

白二老爺被晃得幾乎站立不住,白老太太連忙叫人過去把白大少爺拉扯開,白老太爺怕把白大少爺的瘋勁兒又惹出來,連忙向白二老爺道:“蓮兒,你就依了他罷,他小孩子家家的還能要走什麼東西呢,大不了爲父再補給你個一模一樣的就是了!”

白二老爺盯着白大少爺的眸子看了半天,笑道:“小云想要我的什麼東西?”

“我要去你院子裡挑!”白大少爺宣佈道。

白二老爺聽了這話倒暗自鬆了口氣,他院裡房裡並沒有什麼見不得光的東西,就算曾經有過,也從來不會留着等人抓他把柄,因而也不阻攔,笑道:“那就去罷,你可要想好,挑了這一件之後就沒有第二件了,莫要白白浪費這麼好的機會,該把握的不把握,將來可莫要後悔纔是……”

“快走快走!我現在就去挑!”白大少爺不理他嗦,只管拉扯着往門外走,白大老爺不放心,起身跟在後面,白三少爺亦是好奇白大少爺會選什麼,於是四個人便一起去了藍院。

藍院距白大老爺的院子並不遠,建在一片梅林之中,白二老爺貼身的小廝灑金趕在前面過去將院門開了,先奔了裡面叫人即刻泡茶。白二老爺的妻子陳氏聞訊迎了出來,身後跟着黎清清及一干丫頭婆子,齊齊向着這幾位爺見禮。

白二老爺正眼也不瞧自己的這一妻一妾,只管轉頭望着白大老爺笑:“大哥,你有多久沒到我這院子裡來了?只怕一草一木俱都生疏了罷?”

白大老爺只淡淡笑了笑,由着他帶了衆人跨進上房去,進了上房卻不讓就坐,只管引着去了次間的書室,進門便是一道梅海凝雲玉扇屏風,繞過屏風去,桌椅案几佈置得頗爲雅緻,牆角花架子上一隻老梅盆景,香案上幽幽燃着的是壽陽公主梅花香。

白二老爺倒是很高興的樣子,請衆人落座後便是一迭聲的吩咐:“宮粉,去泡我收藏着的玉露茶來,你們大老爺就愛喝這個;玉蝶,昨兒我從外頭買回來的八瓣酥呢?硃砂,把耳室裡的蠶絲靠枕拿過來給大老爺放榻邊兒靠着,照水,你去……”

白大老爺臉上有些僵,看了眼立在旁邊一直未語的陳氏,淡淡向着白二老爺道:“不必張羅了,倒鬧得你們這屋裡上下不得安省,”說着又向白大少爺道,“小云,在你二叔這裡不許胡鬧,有好玩兒的小玩意兒要一個也就得了,不可過分,聽得了麼?”

白二老爺微微蹙了蹙眉頭,冷聲向着陳氏等一干女眷道:“這裡沒你們什麼事,出去罷。”

陳氏低着頭,也看不見臉上表情,聞言便向着衆人行了一禮,轉身就要帶着人出門,卻聽白大少爺響亮亮地道了聲“且慢”,伸手一指黎清清,慢慢笑道:“我要她身上帶着的一塊玉,羊脂梅花玉。”

乍聞白大少爺此話別人尚無可無不可,唯白大老爺那廂全身一震,別有深意地看了眼白大少爺。

黎清清也僵住了,低了頭輕聲道:“大少爺玩笑了,妾身上如何會有那樣的東西?”

“哈哈!你想耍賴?!”白大少爺不急不慌地一拍手,“你那天同你的丫頭在後園子裡說悄悄話,碰巧我在假山後頭的花叢裡小睡,不小心就聽見你們說的話了。你說‘這玉想法子扔到府外頭去,賣了也好埋了也罷,總歸不能再帶在身上或留在房裡,白蓮衣嗜梅成癖,若被他看見了,必是要將這玉要過去的,誰不知道他那些見不得人的心思!到時若他把這玉拿給老太太亦或大老爺看,於我的名聲實是有損,不如早些處理了罷!’我當時一個好奇就從假山後面的石頭縫裡偷偷瞅了一眼,分明看見你手裡拿着個梅花樣的玉佩,漂亮得很!你怎麼能不承認呢!”說着便轉向旁邊的陳氏央求,“二嬸二嬸!你替我做主!你是她的主母,你的話她得聽!你讓她把身上東西都掏出來!不肯掏的話就讓你的丫頭搜她的身!她賴皮!明明身上有玉還不肯承認!”

白大少爺找陳氏出頭算得是找對人了,妻與妾是永遠的敵人,能讓黎清清吃虧的事,爲什麼不順水推舟做一把呢?陳氏可是樂意得很,到時候只把責任全推給白大少爺就行了,他是瘋子嘛,又是嫡長孫,她陳氏不過是二房的妻室罷了,怎麼敢違背嫡長孫的話呢?

白二老爺的臉色難看得很,什麼“嗜梅成癖”、“見不得人的心思”等語正如鋼針般扎進心裡,尤其還當着白大老爺的面,不管是不是真出自黎清清之口,都讓他有種莫大的、被扒光了衣服曝露在衆人面前的羞恥感,一張俊臉登時氣得扭曲,身子不由自主微微顫抖起來。

黎清清也是又氣又急地紅了臉:“大少爺冤枉妾了!妾何曾說過這樣的話?妾根本就沒有什麼梅花玉……”

“少廢話!趕緊把玉拿出來!”白二老爺氣極,臉色泛青地狠狠瞪着黎清清。

“綠萼,硃砂,你們兩個去黎姨娘屋裡幫着找找,想是姨娘貴人多忘事,收在哪個櫃子裡了也不一定,”陳氏配合默契地吩咐道,“照水,金錢,你們幫着黎姨娘到耳室檢查檢查衣服裡,也沒準兒一不小心掉在哪個衣摺子裡了,黎姨娘未曾察覺也有情可原。”

照水和金錢便應着上前拉扯黎清清,硬是箍着她進了旁邊的耳室。白大老爺垂着眸背身立在窗前,只作未見方纔之事,白二老爺仍舊臉色難看地沉浸在自己扭曲的世界中一時無以自拔,白大少爺卻笑嘻嘻地盤腿兒坐在榻上,一手一個地拈着碟子裡的八瓣酥往嘴裡放,唯一不明所以看得摸不着頭腦的是白三少爺,他怎麼也想不明白爲什麼白大少爺非得要二叔姨娘身上的一塊玉,且爲什麼二叔突然就變了臉色一副想要立刻去死的樣兒,他覺得也許自己和娘確實想太多了,大哥白沐雲根本就是仍然瘋着,怎麼會對他孃兒仨有什麼威脅呢?

從黎清清身上搜出白大少爺生母遺物那塊羊脂梅花玉並沒有花多長的時間,白大少爺東西到手後直接塞進了白大老爺的手中:“爹替我收着。”有個念想,就不會總是了無生趣了罷。

回往綠院的路上白大少爺心裡不住好笑:羅小扇那丫頭一聽說出點子被選中可以討彩頭,第一個反應就是要他從黎清清那兒奪回這塊玉,小丫頭對這事兒一直耿耿於懷,他自己最先時倒還真沒有往這事上想,還真是個酸意深厚綿長的小醋罈子!不錯,他喜歡。

所以他原本想謀的那些東西就暫時都放過一邊,先緊着把羅小醋罈哄高興了,總算也解決了一件心事。八月初八的賞荷會他沒有興趣參加,寧可窩在綠院裡守着那坨香噴噴軟乎乎的小丫頭親熱打鬧鬥悶子。其實,他更在意的是不久後的八月十五中秋節,因爲那個時候,白老二白沐曇,就要回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更正一個大BUG:白三少爺住的院子應該是橙院,白二老爺白蓮衣的院子纔是藍院,前面章節已經改鳥~

193、當愛當恨

第二天白大少爺就得到了一個內部消息:據說昨兒晚上白二老爺把黎姨娘給打了,窩心腳踹得摔在地上起不來,也不許人去請郎中,還下了令將黎姨娘禁了足,除了一天三頓送飯進去,任誰也不許進她房裡探視,亦不許她屋裡的人出來。

白大少爺冷笑:還是便宜了黎清清那女人,敢用他母親的遺物來要挾他談條件,還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原本想讓她更慘一些,倒是羅小扇給攔住了,說“以她這樣的家世給二老爺做一輩子妾已經是折磨了,二老爺又不寵她,她幾乎就是在守活寡,不如就讓她這麼着過下去罷,何苦逼得她來個魚死網破呢?她那樣對自己都能下狠手的性子,逼死了反而是幫她解脫了”。

羅同志看似咬牙切齒地放出這樣的狠話,其實白大少爺知道這丫頭無非是不願讓他再同黎清清有什麼交集罷了,小醋吃得不動聲色,成功地取悅了白大少爺,於是一高興,索性放過黎清清這一回。

隨着秋收季的到來,白大少爺收拾衛氏孃家的計劃正式展開,每天都有新的進展不斷地從苗城那邊遞過來,所謂計劃趕不上變化,計劃進行中總會時不時地發生意料外的情況,白大少爺便在綠院書房裡坐鎮,遙控指揮前方對各種突發狀況及時應變。

衛氏此刻也正在自己房裡同小兒子說話:“你此前在外省讀書,自是不知道那個叫小扇兒的丫頭的能耐,據說你哥哥上一次能夠贏得四全賽食會,多半就是她的功勞,還有選貢會上的貢品也出自她手,你哥哥對她甚爲器重,原本我也想着那丫頭若是個忠心的,不妨就順勢讓你哥哥將她收了房,肥水不流外人田,將來對他也是個助力,卻不成想那小丫頭倒是個心大的,一邊巴着你哥哥,一邊又去沾惹白沐雲,且看她現在留在綠院的樣子,想是已經決定了要投向那一邊了,此女不可再留,留之必成後患。你這便給你哥哥去封信,問他那小丫頭的身契放在何處,只要我們把她的身契捏在手裡,就不怕她翻出什麼風浪來!”

“一個下人而已,真有那樣的能耐麼?”白三少爺不大相信,“不會是以訛傳訛的罷?再或是那小丫頭自己傳出來擡身價的謊言,我看當不得信。”

“不管怎樣,小心駛得萬年船,就算那丫頭沒那個能耐也有那個心機,她之所以投靠了白沐雲,十有八.九是認爲白沐雲瘋着好操控,內宅裡斷不能留着這樣有野心的下人!”衛氏目光驟冷,“無論如何也要把那個叫小扇兒的丫頭給除掉,我們如今正施展大計,任何潛在的危險都不能大意!K兒,你要記住:輕敵乃兵家大忌,就算對方是個不起眼的丫頭,也要當成是正經的對手來看待,明白麼?”

“明白了,娘,”白三少爺認真應了,“只是我見大哥平日裡出入只帶着兩個叫什麼綠蔓綠蔻的丫頭,並沒有那個叫小扇兒的跟着,想來那個小扇兒在大哥身邊也並未得到重用,不若我直接去向大哥要人,想來他也不會爲了一個無關緊要的丫頭就同我翻臉……”

“不妥,”衛氏連忙制止,“白沐雲不管瘋是未瘋,他院子裡的人和東西都不許別人碰上一碰,你回府之前他才爲了這事同上面兩個老的鬧了一場,我這頭上的傷也是那次讓他給弄出來的,還是換其它的法子罷,莫要打草驚蛇。”

白三少爺沉吟片刻,一挑眸子:“娘,曾聽你說過,這個叫小扇兒的丫頭曾經與我二哥在絕谷共處了一段時間,後來下頭都傳言說我二哥會將她收房,可有此事?”

“正是,”衛氏點頭,“我那時也同你二哥提過此事,想他若是沒什麼意見便替他做主收了那丫頭也無妨,誰知提了幾次你二哥都未置可否,這事就按下了……你打算?”

白三少爺悠悠一笑:“二哥那樣的人物,哪個女子與之共處絕谷又貼身伺候了那麼長的時日能不動心?那丫頭若是當真想靠着我大哥上位,早就誘哄着他將之收房了,如何現在還只是個丫頭身份?若我所料不錯的話,那丫頭只怕心心念唸的還是我二哥,就像黎清清那般,明明都成了白蓮衣的妾,成日看見我的時候眼神裡還滿帶着不死心――所以,我推測那個小扇兒丫頭怕也是在等着我二哥回來,然後想法子再重新回到他身邊去呢!我看我不如就利用一下她這心思……將她從綠院裡誘出來,只要她離了綠院,大哥便無法將責任推到我的頭上,那丫頭的身契又在我二哥手裡,那還不是想怎麼處置就怎麼處置麼?就算我未同二哥打招呼就處理了她的丫頭,二哥也不會爲此而怪我的,娘以爲如何?”

衛氏看着小兒子這張與二兒子一模一樣的面孔,微微點了點頭:“這也不失爲一個方法,只是白沐雲那綠院被他設的如同銅牆鐵壁,任誰也無法隨意進門,連你爹爹想進去還得由他親口同意了才成,你進不得門去,又要如何將那丫頭誘出來呢?”

白三少爺便笑:“只要大哥不在綠院,憑那丫頭對我二哥的心思就不怕她不肯出來――娘,你有沒有法子把大哥騙出府去?”

衛氏垂眸想了一陣,微笑道:“後日老太太要去城外寺裡頭上香,我可以藉口要給莫氏在寺裡頭的那盞長明燈添油,讓老太太把他也一併帶上――這樣的事他想不去都不成,這一去就得近一整天,足夠你見機行事了。”**倆相視而笑。

羅扇此刻正在竈房裡掌勺做菜,白大老爺跑到自個兒大兒子這兒來蹭晚飯吃,爲了給未來公公留下更多的好印象,羅同志十分積極地投入到做個好兒媳的努力當中。

白大少爺不願累着羅扇,只准她做兩個簡單的菜式,所以其它的菜都是廚娘做的,羅扇的作用就只是錦上添花而已。

正規又豪華的菜,廚娘們已經做了,羅扇只挑着現代的簡單菜式做,圖個新鮮罷了。把土豆去皮上屜蒸熟,而後碾壓成泥狀,加鹽和黃油攪拌均勻,鋪在洗淨曬乾後的紫菜片上,再在土豆泥上放上剝去外皮切成條狀的新鮮香蕉,將紫菜片小心捲起,滾上打散攪勻的雞蛋液後再撒上羅扇做的麪包屑,下入七成熱的油鍋炸至金**撈出裝盤,便是一道香糯甜軟的土豆香蕉捲了。

再把洗淨的蝦仁用鹽、白酒、芡抓勻醃上約二十分鐘的時間,取雞蛋的蛋清,放入牛奶、鹽、白酒、芡和糖拌勻,而後將蝦仁入油鍋翻炒至變色撈出,再將混合蛋液入鍋小火加熱,至蛋液全部凝固之後,加入蝦仁和豌豆翻炒均勻,出鍋堆盤,撒上核桃仁,香濃奶香伴着鮮蝦海味,紅嫩白滑,頗誘人食慾。

除去以上兩道菜式之外,羅扇還做了一個紅酒木瓜湯,紅酒是她還在枕夢居的時候和白大少爺一起用葡萄釀的,跟現代的紅酒當然不能相比,只能力求味道別相去太遠就是了。把木瓜去皮去籽,加水後用攪拌機攪成糊狀,調入適量蜂蜜和紅酒,拌勻後再在表面上撒上少許木瓜粒――這道湯羅扇做得最順手,因爲,咳,據說此湯有十分顯著的豐胸功效,這一陣子她隔三差五的就做一回,還真覺得小肚兜穿起來有點發緊了呢!白大雲,你有福了哦!咳。

這三樣連同其它的菜一起交由綠蘿綠蔓端到了上房書室去――那爺倆在書房裡吃,羅扇淨了手,自回了耳室,每樣菜都提前撥出來一小碟子擺在耳室小榻上的榻几上,她老人家就坐下來,倒上一杯紅酒,自吃自飲,自得其樂。

白大老爺在那屋吃得高興,一個人喝了半罈子的紅酒,沒到吃完飯時就醉了,抱着白大少爺一會兒哭一會兒笑,叫幾聲“如是”又叫幾聲“小云”,白大少爺被纏得脫不開,只好拍着老爹的後背好聲哄着。

白大老爺一把捧住白大少爺的臉,醉眼迷離地道:“小云……你幾時長了這麼大了?爹爹記得……你……你才七八歲的樣子……一本正經的像個小大人兒……爹爹想你娘想得喝了個大醉,吐……吐得血都出來……你呢,你就拿了帕子幫爹爹擦……幫爹爹換衣服……洗臉、洗腳、鋪牀……還扶爹爹躺下……都、都是你一個人做的……呢……小云……雲兒……我的寶貝……我的兒子……爹爹對不住你……爹爹沒有保護好你娘……爹爹本不該再苟活在這世上,可……可爹已經對不起你娘了,不能再對不起你……爹要看着你成家娶妻,看着你過上幸福的日子,然後……然後爹還會繼續活下去……我知道你怕我想不開去下頭尋你娘,放……放心,不會這麼早的……我還要活着懲罰自己……活得越久,被失去摯愛的痛苦折磨得就越深……呵呵呵呵……怎麼樣?這個自罰的法子不錯罷?我前幾天纔想到的!就……就這麼決定了……讓我盡情地痛苦一輩子罷!哈哈哈哈!”

白大少爺深深地蹙着眉,扶自己老爹進了偏房,在榻上躺下來,拽過條薄被子給他蓋上。白大老爺頭一沾枕,不過片刻就沉沉睡去,白大少爺在旁邊坐了一陣方纔起身出來,徑直去了羅扇所在的耳室。

“大老爺喝多了?”羅扇隱約聽見了白大老爺剛纔的高聲醉語,正要去竈房煮些醒酒的湯來。白大少爺伸臂將她緊緊抱在懷裡,半晌沒有吱聲。

“怎麼了?”羅扇察覺了白大少爺情緒上的低落,連忙輕輕拍着他的後背表示安慰。

“我在想……若最後爹知道了我爲了給娘報仇而做的那些事……會不會惹得他更加內疚?”白大少爺低了頭俯在羅扇的額畔,眉尖皺得愈加深了,“他已經夠痛苦了……我這麼做會不會對他是雪上加霜?他若知道自己兒子心懷如此之深的恨意,會不會更加覺得都是他自己的錯?他已經失去了妻子,我的所作所爲卻是要他再失去生他養他育他的親生父母和他從小生長大的家園,會不會……傷他更深?”

羅扇緊緊擁住白大少爺,沉默了半晌方道:“在我來說,是不希望你終日活在恨意裡的,大老爺做爲一個父親,更不會希望自己的孩子飽嘗恨意的折磨,無論你做了什麼,他都會把責任怪罪到自己頭上,這就是可憐天下父母心。我覺得……太太在天之靈也不會希望你爲了她身處危險與仇恨中,不管是大老爺還是太太,他們唯一想要的就是你能活得開開心心。我不想勸你放下替太太報仇的心意,只是望你能顧及自己父親的心,莫要通過傷害他而達到替母親報仇出氣的目的,他們同樣都是你至親的人,誰都不該爲你承受痛苦的後果。”

白大少爺良久不語,最後方沉聲道了句:“讓我再考慮考慮。”

白大老爺一覺睡到了次日早起,昨晚醉酒後的事忘了個一乾二淨,洗漱完畢後直接帶了白大少爺去了紅院上房給老太爺夫婦請安,衛氏順勢就提出了要給莫如是的長明燈添油的事,白老太太當即允了,便令白大少爺明日隨大家一起出城往寺裡上香去。

隨老太太上香是很平常的事,白大少爺也未疑有它,翌日一早叮囑了羅扇幾句就坐了馬車同衆人一起出了門,羅扇則老老實實地留在房裡給白大少爺繡荷包。

繡了半個多時辰,覺得頸子有些酸,正要起身活動活動,便見綠蘿進來道:“姑娘,前頭看門的小廝說二少爺來了,指名要見你,此刻就在門外等着呢。”

――二少爺?白沐曇?他回來了?羅扇神思一恍,對啊,馬上就八月十五了,他肯定得在之前趕回來啊……這就回來了……兩年了,這是與他距離最近的一回了罷……

“要見他麼?”綠蘿望着羅扇,白大少爺說了,他不在的時候一切都聽這位扇兒姑娘的。

“……”見他麼?爲什麼要見?明明已經毫無干繫了……哦,對,賣身契還在他的手上,是爲了這個來的麼?羅扇定了定神,“可知道他爲何要見我麼?”

“說是來給你身契的,”綠蘿果然這麼答道,“只是身契這東西對咱們來說重如性命,二少爺自然不可能隨意交給別人捎與你,所以才指名要你親自去見他。”

是的,謹慎如他必然是要將身契親手交給她纔是,羅扇點了下頭:“我去見他,你隨我一起罷。”——

194、關門打狗

院外秋光正好,水色長空一碧**,連綿羣山清遠蒼鬱。羅扇心情暢快,腳步輕盈地穿過正院來至外院,幾個小廝在那裡拎着漆桶給轎子刷新漆,見着羅扇出來,紛紛點頭打着招呼,羅扇便停下腳笑眯眯地同衆人說了幾句,大家笑了一陣,羅扇這才帶着綠蘿推開院門,卻不往外邁,只在門檻內站住,擡起眸子向外望過去。

穿過梧葉兒間隙漫灑下來的斑駁光影裡,雲淡風輕的男子負手而立,黑髮用一支紫檀木簪綰起,一襲玉色衣衫優雅飄逸,靜如春水的面容無波無瀾地望過來,眉尖輕挑,清華無限。

羅扇對上白二少爺泠泠的目光,臉上便綻開了笑,蹲身行禮,語聲清脆:“小婢小扇兒,給二少爺請安。”

白二少爺在羅扇臉上看了幾眼,淡淡道:“免了,你且過來,我有話同你說。”

羅扇只是笑:“二少爺,大少爺有令,沒有他的親口許可,小婢等是不得跨出綠院門半步的,請爺見諒。”

白二少爺倒也未生氣,只是將一對眸子深深望在羅扇臉上,道:“大哥之令,只適用於綠院下人,而你的身契現在我這裡,只能算得是我青院的下人,自當聽令於我,聽清了?”

羅扇彎起眼睛來笑靨如花:“爺玩笑了,爺早便將小婢的身契給了小婢了,爺難道忘記了?那時小婢患了易傳染的重疾,眼看就要活不成,當時便懇求爺發還身契,爺心善,允了小婢這請求,且還念及小婢伺候爺一場有些苦勞的份兒上,許小婢到莊子上養病,然而小婢病雖養好了,卻苦無收入可度日,只好再一次賣身爲奴,因想着白府主子待下人寬宏慈愛,便又重新回來,恰好在府門口遇見了大少爺,大少爺便收了小婢進綠院做下人,因此……小婢現在是地地道道的綠院下人,實是不好違背大少爺的命令呢,望爺恕罪。”

白二少爺眉頭輕蹙,邁了步子緩緩過來,至門前立住,低頭凝望羅扇,輕聲道:“丫頭,你我主僕一場,相信大哥他不會如此不近人情,我有話想與你說,隨我過去可好?”

羅扇眸光如波,晶晶然地仰起臉來望着白二少爺:“爺,有話便在這裡說罷,莫要爲難小婢。”

白二少爺眼底慍怒,沉聲道:“莫不是還要我低聲下氣求你才肯聽令?!須知縱然你的身契在大哥手裡,我也一樣能夠處置你!莫逼我不念舊日主僕情誼!”

羅扇眉頭一揚笑了起來,忽而壓低了聲音道:“三少爺,玩兒夠了沒?小婢實在忍不住笑,沒法兒再陪您裝下去了,還請見諒纔是。”

“白二少爺”聞言不由怒目相瞪:“放肆!哪個與你玩笑!刁奴欺主,罪不當赦!來人!”這一聲下去便聽得院牆外邊兩側嘩啦啦腳步聲包抄過來,竟是早有人悄悄守在那裡隨時待命,“給我把這刁奴綁了!”“白二少爺”令下,一衆小廝上來便要拉扯羅扇,羅扇向後一個大跳,臉上笑容不變,不看“白二少爺”,只向包圍上來的小廝道:“諸位也該聽說過大少爺的規矩罷?凡未經大少爺許可擅入綠院者,一律棍棒打出!屆時可莫怪我未提醒諸位哦!”

“白二少爺”――或者說是喬裝失敗的白三少爺登時氣得臉色鐵青,袖子一揮厲聲喝道:“給我把這刁奴綁了帶走!違令者杖斃!”

衆小廝一聽這話誰還敢再猶豫?當下便不管不顧地向着院門內涌了進去,羅扇拉着綠蘿往後一退再退,直到把這夥人全部引入了院子,這才笑嘻嘻地小爪一揮,高聲喝了一句:“關門!打狗!”

衆人只聽得身後院門“哐”地一聲響,扭頭看去,卻見門兩邊貼着牆竟也早站了十幾名綠院的下人,個個兒手裡頭都抄着棍子,早有人將門上了閂,果然是一出關門打狗的局面。羅扇方纔開門去見所謂的白二少爺之前就做了兩手準備,對方若是本尊還則罷了,若不是,必然是有備而來,她自然也不能打無準備之仗,今早白大少爺出門之前她可是鄭重地答應過他的,一定要平平安安地等着他回來。

“打!”羅扇殺氣騰騰地一聲嬌喝――不是她心狠,而是自己這方若不動手,對方可就動手了,這場火併必須得贏,否則她的下場只怕比死還慘。

綠院衆人掄起手中傢伙一擁而上,對方也是不甘示弱――他們若是輸了會被白三少爺杖斃的,誰敢不拼命?!羅扇同綠蘿快步退回正院,見丫頭婆子們聞訊而動,都跑出來看動靜,羅扇便點了幾個粗壯的婆子丫頭,讓她們尋了棍子來到外院給小廝們幫忙,對方人數與己方差不多,真玩兒起命來只怕也不易落下風,羅扇自個兒則抄了把竹枝編的大掃帚,領着衆娘子軍哇呀呀地從正院殺了出來。

被羅扇選中的幾個婆子丫頭都是幹粗活的,手上的老繭比小廝們的還厚,一對一的同小小子們對打絲毫不落下風,再加上此時綠院一方人數上佔了優勢,兩個人打一個更是容易得很。羅同志雖然要力氣沒力氣要身板沒身板,這個時候卻也不能束手看着,免得寒了綠院下人的心,都是爲了保護她,她自然要同大家共進退。手裡的大掃把倒是舞得虎虎生風,專照人家臉上糊拉,那竹枝子毛毛刺刺的扎得人臉生疼,一不小心還可能扎着眼睛,加上這掃把面積又大,被它糊到臉上的人基本上都不敢睜眼,如此一來便給了綠院一方可以趁勢攻擊的機會,羅扇這廂用掃把干擾對方視線,那廂就立刻有綠院的人上來敲那人悶棍,一時間兩撥人嗚哩哇啦地打作一團,端地好不熱鬧。

打着打着羅扇瞅見了角落裡的一角衣衫,定睛一看:白三少爺?!他怎麼也進來了?想是剛纔跟在衆人身後一起闖進綠院來的,此刻被眼前亂了套的情形氣得直勁兒粗喘,僵着身子立在戰場邊上一臉的既驚且怒。

綠院的下人們頗有默契,誰也不去理會白三少爺,一是假裝沒看見他,二是避免誤傷到他,雖然有白大少爺的規矩在前,到底傷了主子也不太好交待,所以乾脆視而不見敬而遠之。

羅扇瞅見白三少爺的同時,白三少爺也正向着她這邊看過來,登時臉色狠厲地衝着她這廂大步邁過來,伸手就來捉她。羅扇沒敢用笤帚糊他,畢竟他是白大少爺的弟弟,萬一不小心扎瞎了眼睛她可就落下心理陰影了。

這麼一猶豫的功夫,手腕子已經被白三少爺抓住,扯着便要往門外走,此時此刻衆人皆在纏鬥之中,沒人抽得出手來幫羅扇,羅扇只好自救,緊跑兩步跟上白三少爺,小腳一伸先絆他腿,同時照着他扯着她的那隻手狠狠咬了下去,白三少爺手上吃痛、腳下拌蒜,一個沒站穩往前踉蹌了幾步,羅扇趁機照着他臀部蹬了一腳,白三少爺騰騰騰地向前俯衝過去,結結實實地摔了個臉朝地。

然而羅同志這是頭一次打架,反應雖然不慢但是計算有誤――她老人家忘記自己的手還在人家手裡攥着呢,於是就被白三少爺拽着,以同樣的姿勢來了個華麗的雙人狗啃屎,同步性與藝術性完美結合地雙雙撲街。

顧不得臉疼,羅扇反應極快地一個鯉魚打挺――沒挺起來,就勢轉爲懶驢打滾兒――也沒滾出去,腕子還在白三少爺手裡抓着,正準備再以一記旱地拔蔥接鷂子翻身加紅杏出牆帶燕子三抄水分花拂柳鐵掌水上飄葵花寶典終極奧義三百六十一度直體大回環接曲體後空翻三週半穩穩落地紋絲不動,卻早被白三少爺搶先一步翻身壓下揮拳要打――

完了汪的蛋了!老孃要毀容了!羅扇心裡一陣哀嚎,雙眼一閉直接等死,卻未等到預料中的重拳砸面,眼一睜,見白三少爺正咬牙切齒地收了拳頭,改爲扯住她的衣襟想要把她從地上拉扯起來繼續往院門外走。

嘖,是你自己放過這個機會可就怪不得老孃了!羅扇哪裡肯被他就這麼拽出去,拽出去就是死路一條,沒挨他的拳頭不代表他會放她活路,這個時候的婦人之仁就是把自己往死裡害,羅扇狠下心來一記反撲,成功把白三少爺反壓在身下,小拳頭毫不留情地砰砰砰落在白三少爺一張俊臉上――打暈丫再說!暈!快暈!你怎麼還不暈!給我暈!暈起!暈!

白三少爺雖然沒有暈,但卻被羅扇揍得呆愣住了,好半天才回過神來,臉上的表情幾乎是要把羅扇整個生吞入腹:“我是主子,你是奴才,你――你居然敢打我?!”

“但求自保,請爺理解!”羅扇口中客氣着,手上動作卻不敢停,然而兩隻手很快就被白三少爺死死抓住,百般掙脫未果,索性往下狠狠一低頭,一腦門撞在白三少爺臉上,直疼得他一聲痛呼,再擡起頭來時卻見那俊臉上已是鼻血四濺。

“你該死――你――你死定了――”白三少爺只怕從小到大都未見過敢打主子的奴才,一時間氣結得不知該怎麼發泄纔好,掙扎着想要把壓在身上的羅扇掀翻在旁好坐起身來,羅扇豈肯如他所願,屁股稍微向上一擡,接着便狠狠坐下來,正坐在白三少爺的肚子上,直疼得他又是作嘔又是咳嗽。

羅扇怎麼掙扎也脫不開白三少爺捉着她的兩隻手,心下也愈發焦急起來,雖然此刻因這位嬌生慣養的公子哥兒不會打架而暫時佔到些上風,可女人的體力到底比不上男人,一旦他緩過氣勢來,她只怕就真的難逃一劫了。

白三少爺纔剛奮力掙扎着坐起上身,就被羅扇一頭撞在下巴上倒回地面,再掙扎着坐起來,又被羅扇用身子死命壓回去,再再坐起來,耳朵上就被狠狠咬了一口,疼得又一次摔躺在地上。

兩個人這廂較着勁兒,那廂幾個騰出些空閒的小廝已看得傻了:這……一個躺着一個壓着,起起落落格外努力的樣子……怎麼看怎麼像在做仰臥起坐訓練嚎?

只是小廝們誰也不敢過去幫忙――白三少爺再怎麼說也是主子,他們可以奉大少爺的令把他攔在門外,卻不敢當真動手打他――反正大少爺說了,他不在的時候以小扇兒姑娘的命令爲準,小扇兒姑娘都……都這樣了,也沒說開口讓他們過去幫忙,那就只好旁觀唄。

羅扇這個時候哪能猜到小廝們的心思呢,又不敢分心四處亂看,心裡正直勁兒叫苦,暗道自己人怎麼還不過來幾個幫忙?!眼看着體力漸漸不支,終於被白三少爺**成功,一個翻身把她壓在了身下。

彼此粗喘交織,十指牢牢相扣,眼神對着眼神,氣息接着氣息,衣衫摩擦,肢體糾纏,動作愈發激烈,啪啪啪地迴盪着――喂!明明是打戲啊!羅扇卯足力氣再一次把白三少爺掀翻,重新換過體位――打戲啊!優勢不過保持了三秒,又一次被白三少爺**。

於是仰臥起坐變成了雙人側滾翻,你上我下,你高我低,拉拉扯扯,揪髮扯衣。

白三少爺從不曾想到有這麼一天自己堂堂河東首富白府的天之驕子白三少竟會和一個據說是廚娘出身的四等丫頭不顧形象地在地上摸爬滾打忘乎所以――旁邊還有一羣該死的小廝在圍觀!此事若傳出去還讓他怎麼做人!――不成!這些人一個都不能留!全體――全體滅口!

白三少爺實在是打累了,從小錦衣玉食嬌生慣養的他何嘗做過如此激烈和不衛生的運動?!他記得剛開始他只是想把這丫頭拉出院門外啊!怎麼――怎麼就莫名其妙地落到和她滿地廝打的地步了?!

白三少爺當真一點兒力氣都沒有了,破罐子破摔地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羅扇也不是得勢不饒人的,何況她也已經到了極限,歪在旁邊跟白三少爺對着粗喘,白三少爺擡眼瞅她一眼,想咬牙說話也沒了力氣,以至於聽起來倒像是呻.吟:“你……你個小賤奴……敢打主子……你……死定了……你……”

“爺……”羅扇也呻.吟,“小婢在這綠院待着……與人無害……從不惹是生非……爺何苦非要置小婢於死地呢?小婢做了什麼對不起白府、對不起主子們的事了麼?爺……二少爺是您的同胞哥哥……小婢在二少爺手下做事時……一心爲主,雖不敢說殫精竭慮,卻也從不曾三心二意過……小婢是真的把二少爺當做主子、當做天來敬着、忠着、伺候着的……您現在卻想要除去小婢,豈不是過河拆橋卸磨殺驢麼?寒了小婢的心不要緊,寒了所有下人們的心纔是可怕的……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這道理還用小婢跟您講麼?小婢知道您是想要做大事、成就大業的人,小婢區區一名賤奴,如何能影響到您的前程呢?是您太看得起我了,還是您對自己的能力根本就沒有信心呢?爺,小婢知道您顧慮的是什麼,只是請您細想……小婢再有能耐,也只是個奴,也只能窩在這小小一方綠院裡足不出戶,沒有翅膀,我是飛不起來的。而您卻有着強勁的雙翅,更有廣闊的天空,您只要自己飛得高飛得遠,還用得着在乎我這隻關在鳥籠子裡的小小麻雀麼?真正的強者是靠自強來贏取一切的,而不是靠打壓別人謀求上位,何況……您堂堂白府的三少爺,所謂的做大事難道就是來收拾我這個四等下人麼?”

白三少爺只是喘着,良久方費力地坐起身,問了羅扇一句:“你是怎麼識破我的?”

“爺,我方纔真的沒騙您,我對二少爺是真心的敬着、在意着的,”羅扇勾脣淺笑,“就算您穿了他的衣衫、用了他的髮飾、學着他的動作和神情,儘量模仿他的聲音說話……可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知道你不是他。我對二少爺太熟悉了……臉上的每一絲神情都深深地印在腦子裡,您裝得再像也會有那麼一絲一毫的不同,而這一絲一毫就足以讓我識穿您了。而且……您還有個最大的失誤――這件衫子二少爺早就不肯再穿了,原因是我補壞了他袖子上的小裂口,被人說像沾上了蔥花,自那以後他老人家就把這件衣服打入了冷宮,卻被不知內情的您給翻出來穿上了……”

白三少爺半垂着頭沉默了半晌,哼了一聲道:“二哥那張面癱臉上會有一絲一毫的神情麼?”

“呃……無神勝有神。”羅扇道。

白三少爺站起身,喝了聲“住手!”衆人聞言齊齊停下來――其實也早打得累了,地上倒了一片,有兩三個連忙跑過來把他扶了,又撣衣服又整頭髮地一通忙活,白三少爺冷冷瞥了眼滿地狼藉以及狼藉的一部分羅某人,沉聲道了個“走”字,便率先離了綠院。

羅扇長長地吁了口氣軟在地上:白三少爺人其實不壞――話說回來,這世上能有多少爲了壞而壞的人呢?大多都是利益所驅罷了,誰又會無緣無故的殺人玩兒?她儘量把自己從白三少爺的利益關係網裡摘出來,只要不觸及他的利益,他就不會再那麼迫切地想要除掉她了,畢竟處心積慮地殺掉一個四等丫頭對於他這種個性中帶着驕傲的男人來說也是一種恥辱呢。

不過――這一場鬧出來之後,衛氏只怕不會放過她了,今天這事多半是衛氏慫恿出來的,否則白三少爺一個大老爺們兒又怎麼會心心念念地想着除掉她這個內宅女人呢?今天之後,怕是一些暗中的矛盾要擺上了明面,戰爭終於打響,羅扇已不可能再坐壁上觀,她笑着沖天空揮揮拳頭,沒有絲毫的畏懼:衛氏,來吧,我等着你呢,謀我者,我可忍;謀我家白大雲者,定誅不饒!

195 請君入甕

白大少爺聽罷羅扇添油加醋地吹噓過自己今日的英勇事蹟之後,仰着脖哈哈哈地笑了半天,伸臂將羅英雄摟在懷裡用力抱了抱,眼底帶着毫不掩飾的寵:“不錯!這纔是我白沐雲的女人!該狠的時候狠,該豁出去的時候就得豁出去!扇子,就這麼幹,什麼都不必顧慮,惹下天大的禍來有我給你頂着!只管怎麼痛快怎麼來!”

羅扇笑嘻嘻地狠狠在白大少爺懷裡扭蹭了一陣:被人無條件無下限地縱容着的感覺真好。好半天才擡起頭來望向白大少爺:“這事可壓不下,鬧出那麼大動靜來,三少爺又那麼灰頭土臉地從綠院裡出去,怕是衛氏和老太太那裡這會子也已經知道了,沒準兒很快就會派人來捉拿我,依衛氏的心思肯定得把這事硬摜到你頭上,你可想好要怎麼應付了麼?”

“裝瘋賣傻的好處就是什麼事都不用多費心思,直接武力解決也可理直氣壯。”白大少爺笑着,提聲讓綠蘿進來,“去把綠田找來,我有事讓他去辦。”

綠田敲門進來的時候,自個兒的主子正站在椅子後面給懶洋洋坐在那裡的小扇兒姑娘捏肩膀――好在這樣的情況見到也不是一兩回了,綠田小同志正在努力適應中,總算不會再像第一次時驚訝得張大了嘴巴忘記了恭敬垂頭,直到那小扇兒姑娘說了一句“綠田你有蛀牙哦,以後可得少吃糖”時才驀地反應過來,當時就驚出了一身冷汗。

“綠田,你立刻出府,叫人去把城裡各大酒肆、妓館、賭坊裡嘴最快、人面最廣的堂倌兒都找來,就說白府大少爺興致忽至,請他們這些人入府做客飲宴,直接帶到綠院附近,越快越好,去罷。”白大少爺脣角勾着,眼底卻毫無笑意。

藿城裡誰都知道白府大少爺是個瘋子,瘋子要請下九流的人赴宴,這是一件很正常的瘋事,再加上白府於這些處於社會低階層的人來說是近乎仙宮瑤池一般的存在,可望而不可及,終於有這樣一個機會讓他們可以進府一觀,誰能不答應呢?

所以綠田派去的人手很快就糾集了這麼一幫子各行各業平日裡接觸人面最廣泛的人物,浩浩蕩蕩直奔了白府而來。

白府中一場暴風雨正要來臨――白三少爺遭綠院下人暴打一事在衛氏一回府後就傳到了她的耳朵裡,直把衛氏氣得七竅生煙驚怒交加,匆匆趕去橙院看望自己的小兒子,白三少爺卻因爲覺得這事讓自己很丟人,早就躲出了府去。

衛氏沒見着兒子,愈發地心疼加惱恨,索性直接奔了白老太太處大大告了一狀,當然沒有明說是白大少爺的錯,只管拿着羅扇說事,什麼奴大欺主、什麼刁奴狂妄、什麼妖言媚行、什麼挾大少爺以令衆奴云云,把白老太太也氣了個倒仰,當即便令何管事率領幾十名小廝婆子前往綠院拿人,點名要羅扇認罪伏誅。

綠院前後兩門都緊緊關着,任憑衆人怎麼砸怎麼叫就是沒人來開,何管事正要着人去拿了梯子來直接跳進牆去,就聽見裡面一個女子清亮甜美的聲音放出話來:“小婢小扇兒,奉大少爺之令嚴守綠院,任何人不得擅入,得罪之處還望何管事海涵,請回去代我等向老太太和太太請個罪,就說主子有令,僕下不敢不從――何管事你也是奉令行事,自當明白這道理,況且何管事您管得再多,也不可能管到主子的頭上來,當心惹惱了我們爺,對您也無甚好處不是?”

何管事被羅扇最後這幾句話氣得渾身發抖:好個小賤人!拿大少爺來壓我?!好!我是奴才,我管不了你們主子,然而我的主子大太太卻管得了你們主子!兒子得聽母親的話不是麼?!你且等着!待大太太親自來了看你還能得意到什麼地方去!

一念罷,只帶了幾個隨身的丫頭匆匆地趕回了上房,添油加醋地將羅扇的話複述得惡劣十倍,白老太太臉都青了,一指衛氏,喝道:“你去――你親自去!給我狠狠處置了那個小賤人!不管誰攔着你都不必管!就說是我說的!把她拖出來當即打死!”

衛氏早等着白老太太這話,立刻起身帶了何管事出了上房,一邊叫人去懲戒房取刑杖,一邊就直奔了綠院而來。至綠院牆外,衛氏威風凜凜地在衆丫頭婆子小廝的簇擁下於門前站定,身爲主母自然不可能親自去喊話,只管叫人上前砸門,要求綠院把羅扇交出來。

綠院裡卻是一派安靜,沒有半點聲響,任憑外頭人怎麼吆喝怎麼威脅,就是沒人應聲。衛氏也不急,淡淡一聲“撞門”令下,便有十幾個小廝從南三院抱來尚未劈成柴的原木,照着綠院院門狠狠撞了過去。

綠田帶着一衆受白大少爺邀請前來“赴宴”的客人向着綠院這邊過來,遠遠地就看見了衛氏帶着一大羣人包圍在院門口,心下不由暗笑:主子果然是料事如神,可笑衛氏中了圈套尚不自知,還在那裡得意洋洋地逞威風!

當下掛上了一臉的驚慌失措,扭頭衝着衆人道:“各位,前面似乎是出了什麼事……我們大太太在那裡呢,這次小宴本是我家少爺的私人宴席,不好驚動上頭,諸位外來是客,與內宅女眷到底不太方便照面,還請諸位於此處暫等一等,待我先去請了大少爺示下再來安排各位,實是對不住各位了!……還有,諸位可千萬莫要四處走動,更莫要上前打探,若被我們太太知道了……我家少爺那裡……唉……還請各位理解一二!”

衆人早將遠處情形看在了眼裡,又見綠田一副嚇破膽的樣子,心裡便明白了七八分,嘴上當然都痛快地答應了,只說在原地等着他,待目送綠田畏畏縮縮地向着綠院後門那廂跑遠了,這才紛紛交頭接耳地低聲議論起來。

白大少爺讓綠田帶來的這些人,都是處於社會最底層的、被人們蔑視爲“下九流”行當的從業人員,他們沒有什麼文化素質,慣會捕風捉影傳閒話,最是嫉富嫌貧亂八卦,唯恐天下不亂、唯恐別人過得比自己舒坦,無事還要攪起三分浪,更莫說親眼見到了河東首富家裡的辛秘和矛盾,這簡直就像一枚重磅炸彈一般投入了這夥八卦界先鋒成員美麗平靜的心湖,一下子羣情激昂雙眼放光,恨不能立刻衝到八卦第一線去來個近距離抓拍。

終究好奇是人類最難抑制的天性,一夥人彼此壯着膽、就着伴,藉着樹木的掩映,躲躲藏藏地一點一點蹭上前去,在不被發現的最極限位置各自找了地方藏好身,一雙雙晶晶亮透心涼的大小眼睛光芒四射地注視着場中情形,懷揣着小兔亂跳的心,期待着一場好戲的上演。

綠田從後門悄悄進了綠院之後,衛氏終於聽見院內響起了聲音,是白大少爺慌張且無助的哀求:“太太……太太……雲兒知錯了……求求太太……莫要再撞門了……雲兒好怕……雲兒不想捱打……太太……求你饒了雲兒……嗚嗚嗚……”

衛氏心下冷笑:這會子再來求饒已經晚了!不趁今兒把這綠院握在手心裡,以後怕是再沒這樣好的機會了!口中卻是笑着提聲道:“雲兒莫怕,且先把那小扇兒姑娘交出來,其他的事咱們稍後再論,可好?”

白大少爺的聲音愈發慌張:“太太――太太您饒了小扇兒罷――小扇兒都是爲了雲兒好啊!她不顧性命替雲兒守着這綠院,不讓任何人欺負雲兒,只有她做的飯雲兒吃了肚子纔不會痛啊!只有她鋪的牀上纔不會有針、只有她纔會在冬天的時候給雲兒房裡燒上炭盆、只有她在雲兒半夜渴了要水喝的時候給雲兒倒水……太太,求求您了太太!不要帶小扇兒走……你把小扇兒帶走了,我……我會死的……太太……嗚嗚嗚……”

白大少爺的這番話聽起來似乎只說了羅扇的好,然而在場的以及旁聽的誰也不是傻子,這其中包含的未盡之言任誰都能聽得出來――偏偏衛氏還無法斥責白大少爺胡扯栽贓,因爲人家白大少爺確實沒說誰的壞話啊,人家確實只是在說小扇兒的好話嘛。

衛氏氣噎了半晌,實在不知該怎麼接話了――解釋吧,那就成了此地無銀三百兩,不解釋吧,豈不是坐實了白大少爺話中暗指的他遭受了**的意思?

衛氏並不知曉附近有一夥旁聽羣衆正在見證着這一場內鬥好戲,她想着反正眼前在場的不是綠院的人就是她的人,綠院的人她不指望三兩句就能讓他們把她當做好人,她自己的人更不敢把這事胡亂往外說,所以――有什麼好解釋的?!還是趕緊先攻破了綠院的大門再說!

於是只是揮手示意那幾個撞門的小廝繼續用力撞,眼見兩片門板岌岌可危。此刻綠院內又響起一道清亮嬌脆的聲音,道是:“太太請住手!莫要再撞門了!我家少爺好歹也是白家的嫡長孫,未來家業的繼承人!堂堂一位少主子竟淪落得被人用木頭撞門而嚇到小便失了禁的地步,敢問這天理何在?!倫常安存?!太太既是我們爺的母親,有什麼話不能母慈子孝和樂融融地解決呢?哪有母親進兒子的門要用木頭撞進來的?!我們爺的情況閤府誰人不知?全城哪個不曉?大人們尚知不可同小孩子一般見識,爺這樣的病情已有數年,難道就不能對他寬容以待麼?!爺身患失心瘋自不能拿常人的規矩來約束他,不過是關了院門不許外人進入罷了,既未傷人又未毀物,這難道算得是什麼過錯麼?!爺平時不厭其煩地囑咐我們這些下人,未經他的許可任誰也不準跨出綠院半步,就是怕我們不小心做錯了事徒惹是非,可偏就這樣還有人非要硬闖進爺的院子來,挾棒帶棍的哪裡把我們爺放在眼裡?!敢問這天下還有像我們爺這麼委屈的主子了麼?!請太太替我們爺、替我們這些下人做主!”

衛氏直氣得渾身發抖,厲聲喝道:“好個牙尖嘴利的小賤人!你這是在指責我欺負你們家少爺麼――”

話還未說完就被那聲音打斷:“太太!這是莫須有的罪名,小婢絕不能當!小婢方纔所說的話裡可沒有半句指責太太的意思!小婢只是請求太太替我家少爺做主,好好懲戒那些惡奴刁奴!尤其此刻正用木頭撞門欲強行闖入院中的幾個狗奴才!當着太太的面就敢如此放肆,無異於騎在我們爺頭上拉屎,還把主子放在眼裡麼?!爺是太太的兒子,在爺頭上拉屎就等於在太太頭上拉屎,太太您是堂堂一府主母,豈能容忍頭上頂着別人的屎……”

聽至此處,圍觀團已經有人實在忍不住掩嘴笑了,就連衛氏帶來的人裡也有幾個強忍着笑意的,衛氏此刻那華麗的元寶髻在衆人眼裡已經變成了一坨臭氣燻人的排泄物,身旁的一個小丫鬟甚至下意識地往後退了半步與她拉開了些距離。

這番話成功地將衛氏激得失去了理智――尊貴如她者從出生到現在何嘗被一個低賤的下人如此作踐過?!在這個時代,奴隸的奴性與主子的優越感都是在孃胎裡就被植入骨血的,乍一遇見如此逆天逆倫之事,任誰也無法再保持冷靜――這根本就是難以接受的事啊!

“狗仗人勢的刁奴!”衛氏氣得大喝一聲,“真真是無法無天了!將雲兒好好的一座院子攪得烏煙瘴氣!唬得他對你們這些小妖精的話言聽計從,如今連自己爹孃都不認了!今日我必要代雲兒好生清理清理門戶!來人,多過去幾個幫着撞門!”

“爹爹救我――嗚嗚――我害怕――娘――娘你救我――娘――你帶我走――我不想活着――我害怕――死了就不怕了――死了就不用再看見太太了――娘――爹爹――”白大少爺悽慘的哭聲響起,一聲比一聲哀傷,一聲比一聲斷腸,聽得不遠處藏着的圍觀衆人不禁一多半都紅了眼睛,就連衛氏帶來的手下中也有悄悄酸了鼻子的。

轟然一聲巨響中,綠院的院門終於被撞得四分五裂散落開來,衛氏一揮手,手下衆人齊齊涌了進去,後面跟着手執刑杖的壯丁,丫頭婆子簇擁着衛氏最後跨進綠院,一大夥人穿過空落落的外院――這個時候也沒人注意綠院的小廝都到哪兒去了,只管穿過垂花門衝進了正院,卻見上房廊下橫眉冷目地立着個俏麗靈動的大眼睛丫頭,並不見白大少爺的身影,只從上房屋內傳出他隱隱約約的哭聲,再看四周,綠院所有的下人都圍立在臺階上,將闖進院來的衛氏衆人團團包在院中。

衛氏心下一聲冷笑:綠院總共就這麼些人,其中大部分還都是女人,而她帶來的可都是精壯小廝,人數上也佔據着絕對優勢,白沐雲想憑自個兒手下這些貨色就能與她對峙麼?真真是笑話!

還沒等衛氏出聲,那俏丫頭卻先揮了揮手:“關二門!”衛氏一衆便聽得身後“啪啷”一聲,卻是被綠院小廝將垂花門上了閂。嘖,正好,她還怕綠院的人跑出去把白大老爺叫來呢!

“大膽賤婢!”衛氏順水推舟厲喝一聲,“目無家主以下犯上!按府規合該當場杖斃!你們還在等什麼?!”手下們便齊齊應和,那執了刑杖的小廝們邁開步子就要往前衝,卻見那丫頭大眼睛一眨,高着聲道:“我等身爲大少爺的僕從,自當忠於大少爺,聽憑大少爺之令行事!大少爺曾命我等保衛綠院,我等便是死了也要服從到底!”

這話是說給外頭的圍觀團聽的,衛氏自是不知,只見這丫頭小手又是一揮,壓低聲音又道了一句:“點火!”

圍在四周的綠院下人們突地齊齊動手,刷刷刷打亮了手裡的火摺子,向着臺階下面一扔――衛氏一衆這才發現地上那一圈溼漉漉的根本不是他們以爲的水漬,而竟然是油!這油只沿了階下繞着院子劃了個大圈,正好將衛氏這一夥人包在當中,油遇火瞬間即燃,雖然火焰不高,卻也足夠把包在火圈中的這幹人嚇得哭爹叫娘了――他們是以己之心度彼之腹,還當綠院的人同他們一樣是想着要對方性命的,便以爲這火必然會越燒越大直到將他們這幫人一個不留全部燒死,一時嚇得亂作了一團,尖叫聲此起彼伏響徹全院。

外頭的圍觀團並不知曉院中情形,只知道自衛氏率人進去之後裡頭就一片慘呼,任誰都會以爲是衛氏叫人下了狠手,腦子裡各個補充出血流成河斷肢殘臂慘不忍睹的畫面來,不由得搖頭咂嘴暗道衛氏這女人好狠的心腸。

一時見綠田的身影從後門處跌跌爬爬地跑出來,至近前衆人才看清他那臉上青一塊紅一塊,衣服也破了,鞋也跑掉一隻,嘴角還掛着血絲,眼裡頭帶着驚恐和淚花,顫着聲地向衆人道:“實在對不住諸位……府裡頭……有點兒突發之事……大少爺今兒個怕是沒法兒再宴請諸位了……實在是對不住,咱們改日……改日再來罷……這個,這個是我們爺全部的積蓄了……”綠田說着從懷裡顫巍巍地掏出幾張皺巴巴的小面額銀票來,在衆人臉上看來看去不知該怎麼分,最後只好尷尬地塞在最靠近他的那人手裡,“還望諸位出去後守口如平,我這廂……代我家少爺謝謝諸位了……”

說着便彎□去深深行了一禮,衆人見狀連忙將他扶起來,又是寬慰又是開解,綠田也不多說,一副深受了驚嚇的樣子,帶着衆人迅速地離開了白府。

這些人就算同情心再盛也擋不住天生愛八卦愛閒話的性子,何況又是親眼所見的這麼一樁爆炸性的大事件,哪個能讓它爛在肚子裡呢?!於是待他們回到各自的崗位上之後,那些酒樓飯莊、妓館賭坊,人口流動性與擴散面最大的地方几乎一夜間就將這條大新聞傳遍了藿城,說:白府的繼室太太衛氏是如何如何地苛待元配太太的遺子白大少爺,給他吃有毒的食物,在他睡覺的褥子上放針,指使下人們不好好地伺候他,夜裡渴了連口水都不給喝,冬天的時候甚至都不給白大少爺屋裡放炭盆,動輒就找藉口打他嚇他,唬得大少爺躲在綠院連門都不敢出,她居然還不肯放過他,帶着人拿着棍棒強行闖進院子去,把忠於大少爺的奴僕們打的打殺的殺……

謠言總是比事實誇張十倍百倍,話經三口故事就能完全變樣兒,再加上人們普遍同情弱者的心理,口口相傳間衛氏已經成了夜叉厲鬼的代名詞,白大少爺完全無辜得像是一隻沒了母親的可憐小羊羔,《繼母虐兒記》這個真實的故事立時便成爲了坊間人們最熱衷的談資。

衛氏被自己的手下護着衝出火圈逃離了綠院,叫來更多的人再想衝進去時,卻見綠田帶着一百多號壯漢從外頭回來了,壯漢們人手一根腕子粗的黝黑鐵棍,面目兇狠表情冷酷――都是白大少爺的手下,齊齊在綠院門外站定了,聽得綠田進門前撂下這麼一句:“給我守死了!不管是誰,敢越雷池一步,當場打殺!”

偏有那麼一個忠於衛氏的狗腿子不信這邪,掄着木頭棍子衝上去,被其中一名壯漢一鐵棍擊中頭部,當場腦漿迸裂死了個乾脆。衛氏嚇得登時暈了過去,隨行的丫頭婆子亦是暈的暈哭的哭吐的吐,再次亂成了一團,七手八腳地把衛氏架了逃回了紫院。

白老太太得到信兒後直氣得犯了病,躺在牀上一宿起不得身,白老太爺讓人把白大老爺從鋪子裡叫了回來,讓他去管教他這瘋兒子,白大老爺卻有生以來第一次同自己的父親怒吼了一通:“小云那院子不許別人擅入,礙着誰了?!小云可曾主動去找過你們誰的麻煩?!若無人主動去惹他,他又何曾主動惹過別人?!你讓我管自己兒子,好!我這就管他!我要管他不受一絲一毫的委屈!從今後誰敢接近綠院十丈以內,無論是誰――主子趕出白府,奴才一律打殺!若是您老或母親非要接近綠院,我這做兒子的自然不敢犯上,那就只好帶着小云就此離開白府,自我驅逐,從此後與白家斷絕一切關係!”

一朝一夕之間,表面上看似平靜了數十年的白府驟然掀起了狂風巨瀾,更有外界鋪天蓋地的**浪潮向着白家這座百年豪門重重壓了過來,漩渦中央,白大少爺倚闌而笑,廣袖揮處,正待朱檐碧瓦成糞土,富貴浮華作煙塵!——

196、老爺發飆

白大老爺從白老太爺房裡出來,一路回了紫院。紫院上房內,一衆丫頭婆子正圍着牀上受驚養神的衛氏伺候,見白大老爺進來,連忙蹲身行禮,卻聽得這位平日裡一向溫柔和軟的主子寒着聲道:“都下去。”衆人不由得齊齊一駭,連忙屏息垂頭地退出了房去,有幾個機靈的趁人不注意匆匆跑去了橙院給白三少爺報信兒。

衛氏臉色蒼白地要從牀上掙扎着起身給白大老爺行禮,被白大老爺揮手止住,只站在牀側居高臨下地冷冷盯着衛氏的臉看,聲音裡幽涼透着冷酷:“衛氏,你逾界了。”

衛氏眼裡落下淚來:“老爺……妾身冤……”

“衛氏,”白大老爺並不聽她說話,只幽冷地續道,“小云是白府嫡長孫,不管他瘋與不瘋,這家業將來由他繼承,都是既合規矩又符理法之事,就算我將這家業改爲交給小曇繼承,那也是他應負的責任,而非他應得的利益,這一點望你能夠想得清楚。你既爲我之繼室,當恪守本分,自潔自律,不該奢望的莫要奢望,不該強求的莫要強求,我會予你應有的尊重,也會給你應得的富貴,但若你不肯安於己位……就莫要怪我不顧念十幾年的夫妻名分和小曇小K的面子,這是我第一次,亦是最後一次警告,你最好牢牢記在腦子裡。”

衛氏注意到白大老爺說的是“夫妻名分”而非“夫妻情分”,淚水更是止也止不住地潸然而下:“老爺,這麼多年來,您可曾真正把我當成過您的妻?”

白大老爺涼涼一笑:“衛氏,在你配合母親給我用藥迫我與你發生關係之前,不就已經知道我的心思了麼?我這一生唯一所愛,只是如是。你早已知曉,卻還要不顧廉恥地行此齷齪之事,你可曾想過――若我寧死不肯娶你爲妻,未婚先孕的你還能否苟活於世?我對你已仁至義盡,這會子你又憑的什麼來抱怨?”

“老爺……好歹我爲您生養了小曇小K……”衛氏哭得痛不自勝。

“小曇小K,”白大老爺笑得愈發冷了,“兩個孩子從在你肚子裡時起就成了你用來挾迫我的手段,如今你又想利用他們來對付我的長子――小K原本書讀得很好,人也一門心思的想走仕途,當初這也確是你的本意,然而自小云的瘋症有所好轉,你便動搖了最初的意圖,隔三差五地去信給小K,明裡暗裡慫恿他放棄學業回來經商,好輔佐小曇把持府中生意命脈――衛氏,莫當我什麼都不知曉,此前不曾爲此來質問你,正是因爲尊重你是小曇小K的生母,況且兩個孩子也已**,做怎樣的選擇我不想過多幹涉,然而我希望的是他們能夠兄弟和睦、各持操守,而非你所期望的……讓自己的兩個兒子謀產奪嫡!”

“老爺!老爺!您冤枉妾身了!妾身從未有過這樣的念頭啊!”衛氏痛哭流涕地掙扎着支起上身去拉扯白大老爺的衣袖,“妾身只是看着小云瘋症長久不愈,便想讓小曇小K都鍛鍊着學會打理生意,好給老爺分憂、成爲小云得力的助手,兄弟齊心方能家業昌盛,妾身正是如此想的啊老爺!”

“兄弟齊心?”白大老爺偏頭俯視着衛氏,“明知小云那綠院不讓任何人擅入,卻慫恿小K硬闖綠院,你就是如此教導小K處理兄弟關係的?小云每日白天與我在一起,晚間回到綠院足不出戶,在府中從不主動惹是生非,他綠院的下人更是若無指令不出院門一步的,只要別人不主動惹他,他絕不主動去惹別人――小云現在一不掌理生意二不干涉內宅,究竟能有什麼事情必須要去他綠院?!究竟他綠院的下人做了什麼理法難容之事必須要拉出來杖斃?!究竟你這繼母是當到了怎樣可笑的地步必須要帶着數十壯丁拿了刑杖要去硬闖成年男性晚輩的內闈?!”說至此處,白大老爺已是聲色俱厲,衛氏從不曾見過這樣的白大老爺,但凡認識白梅衣的人,誰不知道他性子向來和軟溫善,尤其對待女子,從來都是尊重有加,絕無大聲說話過,卻如今這臉上冷酷狠厲的神色竟是近乎能將人凍得骨碎筋裂!衛氏被嚇住了,連淚水都凍凝在了臉上,哆嗦着望着白大老爺寒如利刃的目光,戰戰兢兢地聽着他那兩片弧線完美的脣間一字字直刺入她心頭的冰冷話語,“衛氏,我不想與你再多費脣舌,你只須謹記我這話:從今往後,不許再幹涉小云及綠院的任何事,不許你及你手下的人靠近綠院方圓十丈之內,不許再做任何不屬你分內之事,否則――我會動用任何不德手段以名正言順地休掉你――這已是看在小曇和小K的份兒上給你的最好下場,莫再逼我。”

白大老爺說完這番話,看也不再看衛氏一眼,轉身便向外走,衛氏徒勞無功地想要強行扯住他的衣袖以挽留他絕然離去的腳步,然而這個雖然未曾給過她男女情愛、卻也始終能對她溫言善語的男人就這麼冰冷殘忍地一步步從她的視線裡消失,帶走了她刻骨銘心的狂熱迷戀與痛斷肝腸的愛而不得,彷彿整個世界就此拋棄了她,從此後了無生趣,絕望籠罩,無法呼吸。這一刻,她寧可自己什麼都不曾做過,寧可他還像以前一般對她淡漠疏離不遠不近,寧可他把她當成同一屋檐下的房客,哪怕不能親密,也好過將她當成了垃圾……

衛氏埋首於枕,痛哭成殤。

白大老爺從上房出來,令傳話丫頭去叫何管事到他的外書房去,何管事進了門,就見白大老爺面無表情地坐在窗前几案旁,也不似往日那般起身迎她,全然不再給她這個乳母以平時的尊重,只淡淡地向她開口:“何媽媽,你眼下既身處內宅總管事這位子,有些事便須三思慎行,老太太上了年紀,耳根子軟,有時也愛犯個糊塗,正指着您這樣的清楚人幫她提點着,莫要只顧着一時愚忠就忘記了自己的本分。”

這話說得重了,何管事心頭一顫,口中卻不肯就這麼服軟:“爺說的是,老奴在府裡供職了十幾年,想是腦筋也老了,一時想不通年輕人的行事方式,竟未能好生勸着老太太審時度勢,這天下不知何時已成了年輕人的天下,我們這些老弱婦孺看來是上不得檯面了……”

白大老爺聽了這話,眉頭一揚笑了起來,可那黑透深涼的眼底卻不見一絲兒笑意:“媽媽這話可是折煞了梅衣了!媽媽在這府裡要體面有體面,論資歷有資歷,許多事我們這些晚輩還要靠媽媽您這樣的長輩來指點着做呢。眼下把您請來,正是梅衣有幾件瑣事要處理,想讓媽媽幫我把把關,看做得是否合適。紫冥,”紫冥是白大老爺的貼身小廝,就在房內侍立着,聞聲躬身上前聽候吩咐,“去上房找太太要她手頭上所有的下人身契拿來給我,若不願給,你只需代我問她:交身契和去家廟養上幾年的病,她選哪一個?”紫冥領命而去。

何管事聞言大驚:“爺!萬萬不可如此做啊!您――您向太太索要她手下的身契,這――這不分明告訴別人您將太太――將太太奪權了麼?!這是給主母沒臉啊!爺,三思!三思啊!”

白大老爺含笑望向何管事:“媽媽這話好生奇怪,衛氏既嫁與我爲妻,就已是我白家的人,我爲白家之主,她的東西難道不就是我的東西?她的人難道不就是我的人?”

“爺莫忘了,太太手裡頭的身契還有她陪嫁過來的丫頭和陪房的,這些人都算是孃家給的嫁妝,按規矩是動不得的啊!”何管事忙道。

“多謝媽媽提醒,”白大老爺不急不慌,“紫穹,你去通知太太的那四個陪嫁丫頭,就說我今晚要將她們全部收房,明日擡做姨娘,若願意呢,就收拾了包袱立刻到西廂等着,不願意呢,我也絕不強求,你過會兒去西廂看看,誰願意,你就找太太把誰的身契要過來給我,既然她們做了我的妾,身契按理自該交到我的手裡。”紫穹亦是貼身伺候的得力小廝,聞言領命出得門去。

白大老爺便又向房內第三個小廝道:“紫宙,太太的六個陪房現分管府中炊事房、採買部、針線房、大庫管、修葺部和車馬部,你去白朗白大總管處調六個最有經驗的賬房,讓他們分別往這六處去查驗賬冊,然後你再去太太那裡帶我的話,問她是願把這六人的身契給了我呢,還是願等着查賬的結果出來呢?”紫宙便也應聲去了。

何管事在旁邊聽得愈來愈心驚膽顫:她雖然做過白大老爺的乳母,可時至今日她才發現,自己竟然從來不曾真正瞭解過這個主子!人人都以爲他是個心軟溫潤、根本不關心內宅瑣事的甩手掌櫃,卻誰知――他其實什麼都明白得很,連衛氏的六個陪房在什麼部門都清清楚楚!他又哪裡心軟和善了?這一步步一樣樣目的明確手段直接――就是要將衛氏身邊所有得用之人一股腦地連根拔除,絲毫情面都不留,片縷夫妻之情都不念,更甚至一天都不多拖,誓在今日就要將衛氏這頭雌虎的爪與牙拔得一顆不剩,怎不夠狠?!

白大老爺吩咐完了,就低頭慢悠悠地品茶,何管事額上溢出汗來,這個時候卻不敢再開口,唯恐自己成了他夫妻這場內戰中的又一個犧牲品。

沒用去多少時間,三個奉令出去辦事的小廝前後腳地回來了,紫冥捧回來衛氏所擁有的所有下人的身契,紫穹回話說那四個丫頭全等在了西廂,意思就是她們四個全都是自願地想做白大老爺的妾――那是肯定的,莫說白家這麼有錢,即便是做妾也比做一些中小戶人家的主母強上十倍百倍了,就是沒有錢,單憑白大老爺那誤盡天下女子終生的相貌,也讓這幾個丫頭心甘情願地與他做小。

紫宙拿回來的是六個陪房的身契――衛氏當然選擇了主動交出,而不是等着賬房去查她這幾個陪房的賬目,因爲她知道,她給自己的陪房們安排的是府裡最有油水可撈的職位,他們不可能不搗暗鬼不做假賬,一旦做假被查出來,白大老爺完全可以將這些人直接打死,哪怕他們算是她的“嫁妝”都沒有辦法保得住他們。

厚厚一撂身契交在白大老爺手裡,他便又向紫冥道:“你現在就出府去找幾個路子正的人牙子,讓他們帶着手頭上的人來,按照府裡配備的定例買齊下人給太太那兒送去,太太房裡原來的下人……”說着把那撂身契給了紫穹,“你去按這身契通知人,讓他們現在就收拾好各自包袱,去賬房處領了這個月的工錢,只等人牙子來了就一起發賣了,告訴那幾個人牙子,這些人只許賣至千里之外,不得賣在本城或附近,若被我發現未照着這要求做,他們下半輩子就等着乞討爲生罷!”

“爺,那個陪嫁丫頭如何處置?”紫穹問。

“今晚設個小宴過了明路,明天就讓她們收拾包袱準備發賣!”一向溫和的白大老爺冰冷地說出這話時,何管事激凌凌地打了一串寒顫。

“爺,六個陪房發賣後留出的空缺如何安排?”紫宙問。

“將被太太打發到偏遠莊子上去的先太太留下的陪房調回六個可靠有能力的來,將這空缺補上,身契拿去交給大少爺保管。”先太太自是指的莫氏如是,白大老爺之所以一直未曾將這些人調回來,一是不要折衛氏這個現任主母的面子,二是避免衛氏爲難甚至加害莫氏的這些陪房,被打發得遠些反而更加安全。

話至此處,白大老爺含笑望向早已汗溼衣襟的何管事:“何媽媽覺得梅衣這麼處置如何?可有什麼不妥之處麼?”

這平日裡看着那般迷人的笑容如今竟是如此令人生怖,何管事再不敢倚老賣老頂撞半分,垂了頭低聲道:“老奴聽憑爺的處置。”

白大老爺“呵”地笑了一聲:“既如此,往後就少不得要繼續勞煩媽媽多多操心內宅之事了,尤其是老太太和太太處,全要靠媽媽細心提點,太太那裡明日要換新人服侍,還望媽媽多多代爲調.教,老太太那邊呢……那些零零碎碎的小事就不要總讓那些沒眼色的僕下拿去煩她老人家了,您老能替她多擋一些是一些,兒孫自有兒孫福,老人家還是少操心爲好。”

何管事從白大老爺的外書房裡出來時,忍不住暗中一聲長嘆:真正的虎原來不是白大少爺也不是白二少爺,而竟是這位曾以俊美驚天下、更憑溫潤動蒼生的白大老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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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惟願家和

白三少爺匆匆地從府外回來,一路奔了白大老爺的外書房去,白大老爺正歪在榻上閉目養神,眉宇間帶着難掩的倦色,白三少爺顧不得行禮,衝上去坐到榻邊搖自己父親的胳膊:“爹!您怎麼能這麼做呢!您讓娘以後還怎麼在下人面前立威自處?!二哥在外頭主持生意,人情往來上您讓他顏面何存?!”

白大老爺掀起眼皮兒看他,聲音帶着疲憊的沙啞:“這會子你倒知道顧及你二哥的顏面了?你帶人硬闖你大哥院子,又同個小丫頭滿地廝打,就不怕你二哥在外頭沒臉?”

“我――爹!我哪裡知道那丫頭如此――如此膽大粗俗!”白三少爺一想起此事臉上就紅一陣白一陣分外難看,“大哥院子裡頭有如此不敬主子的刁奴,爹怎麼不說把她處置了?!有這樣的刁奴在,不定會做出什麼不合宜的舉動來,娘也是爲了大哥好,總不能等着那刁奴真做了什麼有損我白府名聲的事後再去管罷?!那可就晚了!”

“你這個做弟弟的插手去管自己大哥內院中事,難道就能給咱們府傳出好名聲去了?”白大老爺無奈地搖頭,慢慢從榻上坐起身來,“這麼多年聖賢書都讀到狗肚子裡去了!兄友弟恭的道理還要我再教你一遍不成?以後不許再去綠院擾你大哥,若尋他有事,叫你的小廝先帶話過去,他允你去再去,不允去就約個別的地方見面,實在有急事見不着他,來同我說,我自會替你打點――你大哥院子裡的人和事,今後絕不許你再插手,可聽得了?”

“爹,那個大眼丫頭又不是大哥的人,我爲何管不得?!她的身契在二哥手上,照理她該在青院當差纔是,大哥這麼做難道就不算是強佔兄弟身邊的丫頭有礙門風了麼?!”白三少爺憤憤地道。

白大老爺伸手在白三少爺後腦勺上輕輕拍了一掌:“那丫頭此前究竟怎麼得罪你了,非得揪扯着她不放?”

“爹――您甭岔開話題,您不能這麼偏心大哥,連他身邊兒的丫頭都護着!您要是不讓大哥把那丫頭交回青院去,我是不會服氣您的決定的!”白三少爺盯着自己老爹毫不退讓。

“哦,把那丫頭弄回青院去之後呢?你想怎麼處置她?”白大老爺有些好笑地回望着自己這個並沒有什麼太深心機的小兒子。

“當然是要好好揍她一頓,然後把她發配到最累最苦的院子去幹粗活!”白三少爺咬牙切齒地道,“目無主子的奴才不能留!”

“揍她一頓?誰揍?”白大老爺問。

“我親手揍!”白三少爺攥了攥拳頭。

“你打得過她麼?”白大老爺笑眯了眼睛。

“我――”白三少爺氣結,“我吃多些自然能打得過她!”

白大老爺哈哈哈地笑起來,再次一巴掌拍在白三少爺的後腦勺上:“好了傻小子,不用再扮傻裝憨地哄你老爹開心,這事至此已然完結,我的處理不會改,但也不會再揪着不放。K兒,家和萬事興,這是我這麼多年來一直堅持的一點,希望你能明白我的苦心。”

白三少爺果然收了方纔故意賭氣裝傻的樣子,起身向着白大老爺行了一禮:“孩兒謹尊父親教誨。只是……爹,娘那裡……”

白大老爺神情淡淡的:“只是換了她身邊的人而已,主持府裡中饋之權仍是她的。”

“爹……娘很傷心……”白三少爺垂着眼皮兒低聲道。

白大老爺嘆了一聲:“論理我不該同你們說上一輩人的事……K兒,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立場,我可以盡一切努力去做一個合格的父親,卻不能違背自己的本意去做一個合格的丈夫。也許你覺得這樣對你母親很不公平,可用來衡量這公平的標準是什麼?只是以你的感受爲標準而已。可是你想過沒有,我與你母親的婚姻是否融洽,是我和她兩個人之間的事,我和她的關係公平與否,自然也應該以我和她的感受爲衡量標準,而不是你的,也不該是老太爺老太太的,所以我只能答應你做一個好父親,無法答應你做你母親想要的好丈夫,至於這原因,是我們這一輩人的事,與你們無關,你們也無須知道。明白了麼?”

“是……爹。”白三少爺也隱約知道些關於白大老爺和先太太莫如是之間的事,然而他並不知道老太太下藥與他母親合謀強迫白大老爺**的這一隱秘,畢竟這是一段醜聞,除了當事人知道之外不可能四處宣揚,更不可能主動告訴給自己的下一代。

白三少爺雖然無奈,卻也不好過多插手自己父母婚姻之事,只好暗歎一聲不再多提,見他臉上怏怏的,白大老爺心就軟了:“也不是小孩子了,眼光該放長遠些,別總盯在內宅家長裡短的瑣碎事上。我且問你:當真是不想走仕途,願意做生意?”

白三少爺便點頭:“爹也知道我的,沒那麼多心計,將來混比生意場還要複雜十倍百倍的官場,一身骨頭還不得被那些老官狐狸們吃得渣兒都不剩麼?!我慎重考慮過了,還是回來做生意罷,雖也說商場如戰場,好歹有咱們家這百年老字號的招牌打底,上頭又有您和我二哥頂着,我不求建功擴業,只要能保住原有基業也就心滿意足了。”

白大老爺滿目慈愛地笑起來:“你能這麼想我也就放心了,須知人貴在有自知之明,凡事量力而行,你性子直,肚子裡沒那麼多彎彎繞,自然不適合與人周旋分利必爭,所以就不要把目標定得太高,只要按規矩來,實實在在地做生意,就算掙不了大錢也能一步步小利小益地積累起財富來。K兒,咱們家的規矩你是知道的,不論將來誰繼承了這家業,你能得到的只是那份非嫡長子的份額,所以你要放平心態,莫要受人教唆生了不該有的心思,好好兒地經營你自己的那份產業,只要勤懇踏實,總會積少成多,你能明白爲父的意思麼?”

“爹,您放心,我都明白的,”白三少爺咧嘴一笑,與白二少爺一模一樣的那張臉頓時霽若晴秋,露出了兩顆虎牙尖兒來,“咱們府的家業該是誰的就是誰的,我從來未曾肖想過,如您常說的,知足者常樂嘛!”

白大老爺笑着倚回靠枕上:“還是我們家三兒最可人疼,今晚就留在爹爹這裡用飯罷。”

白三少爺笑呵呵地應了,便要回院子換件家常衣服再過來,前腳走後腳白二老爺就進了屋子,臉上帶着笑地徑直坐到榻邊望着白大老爺:“小K來給他母親說情了?”

“沒你事。”白大老爺閉上眼繼續養神。

“嘖嘖,你終於忍心對衛氏下手了?”白二老爺脣邊難掩得意,“可惜還是下得輕了,怎麼不乾脆直接打發到家廟裡去,一勞永逸不好麼?”

白大老爺只是不理他,白二老爺便狠狠在他腿上捶了一拳:“喂,我可是來給你報信兒的,你聽不聽?我才從爹孃那邊過來――老兩口商量着收拾你這個不孝子呢,聽不聽?”

見白大老爺仍是不理,白二老爺便起身,走到牆邊的多寶格架子旁,在架子上諸多的古董玩器中選了一陣,挑了個霽藍釉白龍紋梅瓶,拿下來摸了摸,然後便往地上一丟,“啪啷”一聲摔了個四分五裂,那廂榻上的白大老爺怒喝了一聲“我的霽藍釉!”豁地翻身坐起來往這邊看,白二老爺便笑得前仰後合:“你修成精了?!沒着眼看呢就知道我摔的是霽藍釉?”

白大老爺氣得趿上鞋子衝過來,先低頭瞪了地上的碎片半晌,確定是摔了自己哪個心愛的玩意兒之後愈發火冒三丈,伸手便把旁邊笑得沒了力氣的白二老爺摁在牆上:“這瓶子本是一對,上回你摔了另一個,那碎掉的聲音是一模一樣,我不知道纔怪!”

“你這仇記得太深、時間也太長了罷……”白二老爺縮着脖子仍舊笑個不住,“誰教你不理我!有本事再接着裝啊!好美食、愛古董、吃喝玩樂樣樣精,偏在人前又是一副清淡內斂相,莫如是怎麼說你的來着?那個詞兒叫‘悶騷’是罷?又悶又風騷,用來說你真是太貼切了!待我把你這架子寶貝全摔碎了,看你還拿什麼騷!”

“有事說事,沒事滾蛋!”白大老爺惱火地丟開白二老爺坐回榻邊去。

“老爺子要收拾你呢,”白二老爺掏出帕子擦眼角笑出的淚花,用罷隨手扔在地上,“許我些好處,我就告訴你他怎麼同母親商量的。”

“許你一頓大巴掌!”白大老爺沒好氣地瞪他。

白二老爺正要說話,卻見兩個聽見動靜的丫頭要進來打掃,便冷冷道了聲:“滾出去。”兩個丫頭嚇得連忙一縮頭退出了房去,白二老爺這才坐到旁邊的海棠花繡墩上,含了笑望向白大老爺:“老爺子說你這個當家的當的時間長了就不把他放在眼裡了,他現在歲數大了,沒了力氣管你,但是呢,總是有人能管得了你的,所以老爺子同老太太這麼一合計,當即令人快馬奔了族裡,說是要請出族裡長老親自到咱家來教訓你――估摸着最晚明天下午就能到,我看你還是早做準備,那幾個倔老頭兒有多難應付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們又不曉得拿了衛氏什麼好處,事事都爲她說話,這一次你給了衛氏沒臉,怕是明兒他們又要拿這個說你呢。”

白大老爺聽了便只道了聲“知道了”,白二老爺忍不住起身過去在他旁邊坐了,歪着頭看他:“大哥,這窩囊氣你打算受到幾時?咱們自己家的家事幾時輪到那幾個臭老頭來比手劃腳了?照我看不如想個法子把他們從長老的位置弄下來,免得日後再來給咱們添堵。”

白大老爺倒笑了:“不是爹把人家請來給咱們比手劃腳的麼?孝字大過天,我不同意又能怎樣?明兒他們幾個來也必然是拿這個‘孝’字做文章,除了這個字能壓得住我,其它的他們還能拿什麼來壓我呢?一句‘不孝’就能奪了我家長之位、失去繼承權、甚至驅逐出族――這些都無所謂,可如此一來我就不再是小云他們三兄弟的父親了,只餘血緣之實,卻無父子之名,不能再保護他們,不能再替他們謀劃未來――多年之前他們不就是這麼威脅我的麼?用解除我和小云的父子關係來逼我終生不得離棄白府,逼我不得再追究如是的死,逼我娶了衛氏,逼我重掌白家家業……明兒他們來了無非也就是這些手段,用孝字打壓,用我的兒子威脅,老一套罷了,弄掉他們再換一撥,還是會這麼做。”

白二老爺皺了皺眉:“要不,我找幾個人半路截他們,讓他們來不了?”

“莫胡鬧,明天來不了後天也能來,你還能天天讓人在路上等着截他們?”白大老爺笑着拍了拍他的膝頭,“少操心,我自己做的事自當由我自己承擔所有後果。”

白二老爺垂着眼皮兒沉默了一陣,擡起臉來看向白大老爺,低聲道:“大哥……過去……是我太過幼稚頑劣,做了不少令你傷心之事,如今回想起來真真是追悔莫及……以前不懂事,看着你每日臉上都帶着笑,便當你過得輕鬆愜意,殊不料身上竟承受着如此之重的壓力。我只道一個人只要有能耐,什麼難題都可以解決,卻不知有些事根本就是無解難題,譬如孝重於天,譬如血脈親情。一個孝字便得讓人放下自己所有的意願遵從親長,再無奈再不願也不得不無條件地服從,血脈親情更是融入骨血無法剝離的東西,不是說放就能放說忘就能忘的……是我太任性,一直都未理解體會你的難處,還總是覺得你太過優柔寡斷,如今把自己想像成你才知道你所承受的這一切根本無從決斷:要違逆爹孃,就得放棄兒子,要保護兒子,就不得不服從爹孃,兩邊都不要,對不起自己所愛之人,無論要哪邊,都得日日面對自己不愛之人……大哥,這麼多年,真是苦了你了。”

白大老爺輕輕地笑了,聲音低啞又溫暖:“我們的蓮兒終於開始長大了……我心甚慰。我已失去了愛侶,不想再失去兄弟和兒子,縱然我有怨恨,也不想攪得閤家不寧,我想給我一手帶大的兄弟,和我如寶似貝的兒子們儘量維持一個完整和睦的家庭,所以能忍的我會盡量忍,總比爲了一時意氣便將這家毀得肢離破碎要好,只是我有我的底限,觸及了這底限,我亦會不顧一切地反擊回去,這底限,就是我的兄弟和兒子們的平安。”

白二老爺又低下頭去,薄脣抿得緊緊,似是有什麼話想說,卻又猶豫着說不出口,白大老爺也不催他,只靜靜地望着他,過了許久,才見白二老爺似終於下定了決心,擡頭瞟了白大老爺一眼又飛快地垂下去,聲音愈發低地道:“大哥……那年……小曇落崖,是我……是我害的……然而!當時我只是花錢僱了幾個閒漢,讓他們扮做山匪嚇嚇小曇而已,並沒有想着要將小曇置於死地啊!他們――他們誤會了我的意思,竟然下了殺手,我――我――”

“罷了,過去的事莫再提了,”白大老爺嘆了一聲,“總歸小曇現在活得好好的,那幾個閒漢我也讓人私下處理了,此事就過去罷,小曇也沒有要追究你的意思。”

“你處理了?”白二老爺有些驚訝,“難怪我事後去找他們一直未找到……大哥……你……你早就知道是我做的……了?”

白大老爺卻是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你事後去找他們?人你都滅口了還找他們做甚?只是埋屍之處確實不妥,我的人一搜便搜着了,我讓他們把屍首重新處理妥當,此事以後就莫要再提了,雖然這些人歪曲了你的本意對小曇下殺手在先,到底也是你僱來的,事後又傷人性命……”

“大哥――”白二老爺俊顏失色,“我從不曾讓人去殺那幾個閒漢――人不是我殺的!”

白大老爺眉頭便蹙了起來,盯着白二老爺:“你所僱之人一共幾個?”

“八個。”白二老爺有些慌張,“大哥,你要相信我,我當真沒有……”

白大老爺一擺手:“蓮衣,我信你。小曇說他跌下山崖之前掃了眼那些蒙面人,大概足有十幾個,有沒有可能你僱的這幾個還叫了幫手?”

“不可能,那幾個人都是街上無所事事的閒漢混子,成天偷雞摸狗想錢賺,都是貪財之流,我一共就給了他們三百兩銀子,如果他們多叫幫手的話,每個人分到的份子錢就會少,我認爲他們應該不會再多叫人來分這杯羹的。”白二老爺恢復了幾分冷靜,眉頭也蹙了起來。

白大老爺起身負了手在屋裡踱了一陣,而後停下腳,偏了頭望向白二老爺,白二老爺也正望着他,兩個人目光一交匯,便異口同聲地沉沉道出一句話:“主使另有其人!”

198、父子兄弟

“大老爺一出手,立刻知道有沒有!”羅扇喜眉笑眼兒地剝了個桔子,掰下兩瓣兒來塞進躺在身前兒的白大少爺的嘴裡,“衛氏這回算不算是徹底失勢了?”

白大少爺枕着羅扇的大腿,閉着眼睛邊嚼桔子邊道:“哪兒那麼容易,衛氏好歹也主持中饋這麼多年了,全府上下各房各處早就滲透了她的人,爹不過是拔了她幾顆牙罷了,內宅真正的權力還在她手裡,她要是連這麼點動盪都鎮不住,這麼多年的家也就白當了。”

“哎,那咱們扯着嗓子嚎了大半天,合着沒起到啥作用唄?”羅扇有些失望。

“哪兒能呢,”白大少爺擡手捏了捏羅扇的臉蛋子,“衛氏把了這麼多年的大權,不是說扳倒就能扳倒的,我們一口氣吃不下她,只能一點點慢慢蠶食,其實說慢也不算慢了,這一場鬧出來,至少她的名聲是毀了,你且看着,老太爺老太太就算今兒還在怨怪我,到明兒就該怨怪她了,謠言猛於虎,咬不死衛氏也能咬斷她幾根骨頭。”

“不過這麼一來……你算是同二少爺和三少爺結下明怨了……”羅扇把一小塊狀似心形的桔子皮貼在白大少爺腦門兒上,端詳了端詳,“你說,他們會不會因此而猜到你已恢復了?”

“白老二現在身在外省,許多事多有不知,然而若他回來知道了前因後果,以他的精明大約能猜出個七八成,”白大少爺手裡頭只管揉捏着羅扇滑嫩有彈性的臉蛋子,“白老三自小就是個沒心計的,容易騙也容易被說服――就算他們起了疑也無所謂了,我會給他們找很多事做,讓他們根本無暇顧及我。”

“苗城那邊的事進行得咋樣了?”羅扇開始剝香蕉。

“一切順利。”白大少爺勾起半邊脣角,“衛氏這次名聲受損,在府裡威信下降,急需孃家人給她撐腰,如今孃家人要找她借錢,她自然是不敢不出的,所以她必定要去打公賬的主意,管賬的賬房是她遠房的一個表哥,幸好爹這次給她留了些顏面,沒有把她這個表哥給弄下來,否則反而要給我那計劃幫倒忙了。”

羅扇把香蕉往白大少爺嘴裡送:“大老爺也不容易,做得狠了怕傷了二少爺和三少爺的心,什麼都不做,又怕傷了你的心,左右爲難的事能讓他拿捏了這麼一個正正好的分寸,恐怕也是相當費了一番思量的。”

白大少爺沉默了一陣,聲音低沉:“……爹其實是極敏感脆弱的一個人,因覺得虧欠我娘,就極力地寵我補償我,因爲不能接受衛氏,又覺得虧欠了白老二兄弟倆,又極力地寵他們補償他們,白蓮衣從小身體不好,好幾個郎中都說他活不過二十歲,爹更是當寶當貝地疼着護着……以前就聽老太太說過,爹養的一條金魚兒死了他都要難過上兩三個月方能放下,當年他心愛的那隻八哥死後他更是足有兩三年都不能看見那隻空鳥籠子……雲徹就說,他這樣善感易傷的人真不該投胎在深府大院,幸好是嫡長子,同胞兄弟又是他一手帶大的,沒有通常大宅門裡那麼多醃H事,否則只怕早就要鬱郁……了,難爲他爲了我們幾個能硬撐下來。”

羅扇又開始剝石榴,心裡面感嘆着白大老爺這個悲劇式的人物。白大老爺是地地道道的古人,從小受到的教育加上身邊所處的大環境都使得他的認知裡萬事以孝爲先,縱然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莫如是給他傳遞了不少現代的思想,但也不可能慫恿着他不孝父母只疼愛人。

因爲一個“孝”字,他選擇了不追究母親逼死如是的過錯,又因爲一個“慈”字,他選擇了活着留在白府保護自己的兒子,再因爲一個“義”字,他選擇了續娶懷了他骨肉的衛氏,更因爲一個“仁”字,他選擇了原諒自己同胞手足一次又一次地任性妄爲。

但其實,能概括這個人的,是一個“善”字。白大老爺這個人太過善良,善良的人總會比別人承受更多的負擔和痛苦,他希望用孝心感動父母,使他們不再對如是抱有成見,他希望用慈心感動兒子,使他們不會爲了家產而手足相殘,他希望用道義感動衛氏,使她明白自己的本分,不要想着霸產奪嫡,他希望用仁義感動自己任性的弟弟,使他不會爲了各種目的而對自己的兒子下手,維護這個家庭的穩定。

――可惜,他的父母,他的兒子,他的繼室,他的弟弟,每一個人都有私心,每一個人都不夠善良,每一個人都比他冷酷理智,他們辜負了他的心意,他們不理解他的願望,他控制得了家業興衰,但他控制不了無底限的人心。

所以,這個家該亂還是亂了,他想維護,可他卻狠不下心,因爲他愛他們多過於他們愛他,所以他註定總是受傷最深的那一個。

人果然不能太善良,對感情有多看重,就會被感情傷得有多深。

羅扇嘆了一聲,往白大少爺嘴裡塞了幾個又紅又大的石榴籽:“你該多陪陪大老爺,不要總想着自己的那些事,大老爺其實很寂寞吧,失去了愛人,兒子們又天天各顧各,沒人關心他想要的是什麼,沒人哄他高興,裡裡外外還有各種各樣的事情纏繞着他,這樣的日子過一天都已是難熬,他卻這麼着過了十幾年,而且恐怕還要一直這樣過下去,換作是我,怕是早就崩潰了。沐雲,我覺得……大老爺一直把先太太的過世怨怪在自己頭上,若有朝一日被他知道了你的怨恨,他反而會更內疚的……難道你也認爲先太太的過世是因爲大老爺沒能保護好她麼?”

白大少爺坐起身,面對面地望住羅扇:“小時候我確實怪過他,有一次甚至爲了這個同他大吵一架,那天爹喝了很多酒,他一向酒量不好,那一次一個人喝了幾罈子,最後吐了血,把自己關在枕夢居十幾天沒有出來,等我跑去找他道歉時,他整個人都脫了形……後來我長大了些,接手了家中一部分生意,又接觸到了族中的人和事務,這才明白,有些事情哪怕是一國之主的皇帝都無法掌控操縱,一個人的力量實在有限得很,誰也做不到真正的呼風喚雨心想事成,有太多的難以抗拒的外力在左右着人的選擇和命運,所以我慢慢理解了他,也知道他有多愛我娘,他比任何人都不希望她離去,我又憑什麼去怪他?設身處地,如果換作是他不允許我同你在一起,就算我不顧他的反對帶着你遠走天涯,在我心中他也永遠是我最親的父親。所以我不怪他還留在府裡孝順他的父母,也不怪他捨不得處置他的同胞弟弟白蓮衣,人畢竟是有情感的,血脈親情更是最難說斷就斷,我只能盡力把對他的傷害減至最小,但我不會動搖我的初衷――我孃的死,必須有人給出說法,害我的人,也必須爲其行爲付出代價!”

羅扇垂了垂眼皮兒,沒再就這話題繼續往下說,換了輕鬆的語氣道:“說到枕夢居,可快要修好了?我都想念二狗子了,真懷念那時候天天逗它玩兒的情形。”

白大少爺湊過臉來,伸了舌頭舔去羅扇嘴邊的石榴汁,笑道:“二狗子是爹的,我是你的,你可以天天逗我玩兒。”

羅扇紅着臉推開他:“你太大了,不好玩兒。”

“笨妞兒,大了纔好玩兒……”白大少爺壓低了聲音,語氣曖昧地笑着睨着羅扇,“要不要試着‘玩一玩’?”

“你你――你死開白色雲!”羅扇一張臉比石榴籽還紅,伸腳就去踢白大少爺的腿。

白大少爺一把薅住,順手扒去這小腳丫子上雪白的襪子,握在手裡一陣揉捏:“好嫩,讓我吃一口可好?”

“放開我……混蛋雲……”羅扇渾身一陣軟,拿了榻几上的桔子皮有氣無力地衝着白大少爺丟過去。

白大少爺鬆開羅扇的腳,卻是向前一俯身,把她整個兒地壓在身下,湊到耳邊輕輕地吹氣:“扇兒……”

“幹……嘛……”羅扇被吹的神魂亂蕩骨軟筋麻。

“扇兒……不成了……”白大少爺口鼻間的氣息愈發燙起來。

“什麼……什麼不成了……”羅扇開始迷糊,思緒整個散作了遊絲。

“忍不住了……扇兒……扇子……好姑娘……今兒……讓我試試可好?”白大少爺聲音啞了,低低地在羅扇耳孔邊呢喃,一隻手也開始不老實地在羅扇大腿上摩梭。

這……不是在說正經事麼?怎麼突然就……發了情的金毛大狗似的……羅扇意亂情迷地哼嘰了幾聲,一點兒抵抗力都沒有地在心裡頭應承了,嘴上卻不好意思答應,就只管趴在那兒紅透着一張臉一聲不吭。

白大少爺見這情形便明白了七八分,一聲低笑後全身振奮起來,起身抱了羅扇光着腳就下了榻,嗵嗵嗵地往牀邊走,羅扇在懷裡嘰噥:“我……我手上全是水果汁,得洗洗……”

“這會子顧不上。”白大少爺喘着把羅扇丟**去,三兩下解了她腰間綬帶,纔要扔過一邊,想了想後嘴上勾起朵壞笑,“給你個印象深刻的第一次可好?”

“啊?”羅扇還恍惚着,就覺得自己的雙手被白大少爺扯着摁在頭頂上,接着一緊一提,竟是被他用綬帶縛着綁在了牀欄上,“啊!白大雲!你幹什麼?!不許這樣!放開我啊!”

白大少爺不理她,只管去脫她衣服,才把外衣扒開,突然停下手皺起了眉,羅扇惴惴:“怎麼了?我、我沒來癸水啊……不到日子呢……”

“羅小扇你個臭孩子!”白大少爺噌地跳下地去,先奔到榻邊穿了鞋,然後就衝向了淨室,“給我塞了一肚子亂七八糟的東西――鬧開肚子了!”

“哈哈哈哈!”羅扇沒良心地壞笑,轉而發覺了不對,“喂!你先鬆開我啊!你得多長時間才能出來啊?喂!這不成啊!我也想上廁所了啊!嗚嗚嗚!白大雲你個大**!放開我……”

印象深刻的第一次終究無疾而終了。

第二天一早,羅扇早早起來做了兩樣早點,一道野菊花酥,一道香蕉酥,再熬了兩盞雞絲玉米粥,盛了一碟子自己醃的八寶醬菜,打發着白大少爺梳洗了,讓他帶着早點去外書房裡陪大老爺一起吃。

白大少爺便叫綠田拎上食盒跟着他,慢慢悠悠地逛出了綠院,昨天帶進來的百十來個持械壯漢就在院牆外用油布搭了帳篷“安營紮寨”,唬得府裡頭一干小廝丫頭誰也不敢靠近這廂。

白大少爺大搖大擺地一路進了紫院,正看見白三少爺一個背影邁進垂花門去,想是去給衛氏請安的,也不招呼他,只管向東一拐,穿過遊廊進了偏院,卻正看見白大老爺只穿着中衣趿了鞋子,披散着頭髮,立在廊下逗弄着從枕夢居暫時移居至此的二狗子。金透的晨光穿過雕花掛落灑在身上,整個人似乎都泛着一層柔和的光暈,眉梢眼角是一派的平和安逸,可這安逸裡卻浸透着沒有盡頭的憂鬱和千瘡百孔的滄桑。

白大少爺想起了羅扇說的話,袖子裡的手不由輕輕攥了攥拳頭,“爹。”白大少爺叫他,展開個笑顏大步過去,向着白大老爺行禮,“兒子給您請安來了。”

二狗子撲扇着翅膀歡快叫起:“大寶貝兒來了!爹的大寶貝兒來了!大眼蛙,呱呱呱!”

白大老爺偏過頭來挑起眉毛有些好笑:“今兒怎麼這麼乖?這禮也行得規矩了,莫不是又做了什麼壞事,先跑到我這兒來哄我開心來了?”

“今兒想和爹一起用早飯,”白大少爺笑嘻嘻地一指綠田手裡的食盒,“飯我都帶來了,爹要不要吃?”

“嗬,要吃,要吃,難得我們小云孝心大發,”白大老爺儘管覺得奇怪,還是高高興興地回了屋子,又吩咐紫冥,“告訴小廚房不用做我的早飯了。”

綠田從食盒裡往外擺飯,白大少爺則跟着白大老爺進了裡間,一個小丫頭上來服侍白大老爺梳洗,他便在旁邊看着。白大老爺便愈發好奇,邊拿巾子擦臉邊忍不住問他:“是不是有什麼事要同我說?”

“爹你一點兒都沒老,”白大少爺笑道,“不知道的怕是還以爲您是我哥哥呢。”

白大老爺笑出來:“少耍貧嘴兒,有事就直說,是不是闖了什麼禍?保證不揍你就是了。”

“沒事誇誇你還不成了?”白大少爺轉身先去了堂屋。

白大老爺穿了件丁香紫的袷衫,黑髮用紫玉簪鬆鬆地綰起,坐到堂屋桌旁,與白大少爺對面用飯。一時用畢,有丫頭奉上茶來,父子兩個便坐着閒聊。“爹爹今兒有什麼安排?還要去鋪子裡麼?”白大少爺問。

“今兒不去,想在家裡歇歇。”白大老爺便看着兒子。

“我陪爹爹出城去釣魚可好?”白大少爺託了腮也看着他。

“唔,雲兒想去了?”白大老爺反問。

“爹爹若是想去,我就陪爹爹去,”白大少爺心下有些好笑又有些唏噓,只是想好好孝順老爹一日,不成想倒讓老爹那廂疑神疑鬼地擔心他有什麼難爲的事,可見……他真的是有太久沒有孝順過自己的老爹了,“爹爹若不想出去,我就在這兒陪爹爹玩耍,好不好?”

白大老爺倒是笑了出來:“拿爹爹當小孩子哄呢?今兒不出去,下午族裡頭幾個長老要來,你若想同爹爹玩兒,就留在這兒罷。”

“長老來做什麼?”白大少爺心下冷哼,自是知道爲的昨天的事。

“沒事還不許人家來咱們府裡頭坐坐?”白大老爺卻輕描淡寫地抹過去。

白大少爺低頭喝茶,心裡轉着念頭。忽聽得外頭腳步響,二狗子便叫起來:“傻小三兒來啦!傻小三兒來啦!傻小子兒,坐門墩兒,睡不着,想媳婦兒!”

白三少爺的聲音好氣又好笑地響起:“混說八道的扁毛貨!跟誰學的一套一套的?!”隨着聲音邁進門來,乍見白大少爺在,先是怔了一怔,而後才向白大老爺行禮請安,再同白大少爺行禮打招呼。“爹今兒不去鋪子裡?”就問白大老爺,“我還說同您一起過去呢。”

白大老爺便把族裡長老要來的話又說了一遍,白三少爺也猜到了長老要來的目的,一時垂了頭沒有吱聲。父子三人這麼坐着不說話倒有了幾分尷尬,白大老爺正要開口打破沉寂,卻見有府裡頭的管事進來稟事,便帶着人去了旁邊書房,堂屋裡就只剩下了兄弟倆大眼瞪小眼。

“大哥今兒怎麼老實了?不是昨天哭哭嚷嚷裝可憐的樣子了?”白三少爺忍不住冷冷開口,自己母親昨天在綠院吃的虧仍舊令他感到氣難平。

白大少爺便笑:“我一向都很老實,偏總有些不老實的人欺負我老實,難不成我還得忍氣吞聲任人騎在頭上拉屎不成?三弟,你早上是不是拉過屎纔過來的?若還沒拉,趕緊拉完了再來。”

白三少爺瞪着白大少爺:“你老實麼?我可真看不出來你哪裡老實!大哥,你是不是已經恢復神智了?再這麼裝下去可就真沒意思了。”

“我神智一向清醒,”白大少爺仍舊笑着,一手撐了下巴支在桌上,“偏總有些瘋子似的傢伙一天到晚糾纏我,砸我的門,打我的丫頭,告我的狀,這樣難道就有意思了?”

“大哥倒真會倒打一耙!”白三少爺冷哼,“若不是你手底下那些狗奴才爲虎作倀,我能將此事稟於母親知麼?母親是一府主母,難道還管不得你院子裡的事了?你究竟有沒有把母親當成你之嫡母來尊重?!”

“太太有多關懷我,我就有多尊重太太,”白大少爺嘻嘻地笑,“小K,太太進你的院子是不是也讓人拿着棍子,用大木頭把院門撞開呢?”

“那是因爲你堵着門不讓母親進!”白三少爺提聲惱道。

“我的院子關着門,說明我不想讓人進去,我不想讓人進去,就誰都不可以進――這是祖母答應過我的,”白大少爺慢條斯理地笑道,“祖母是太太的母親,太太連母親的話都不聽了,又有什麼資格要求我聽她的話?”

“母親去綠院是祖母允了的!”白三少爺愈發火大地瞪着白大少爺。

“哦,那之前你進我的綠院打我的丫頭,也是祖母允的麼?”白大少爺不緊不慢地抓住白三少爺的話柄。

“那丫頭又不是你的丫頭!她的身契在二哥手上,算不得你綠院的人,我自然有權處置!”白三少爺一掌拍在桌子上。

“鬧騰什麼?”白大老爺從書房探出頭來疑惑地看着兩個兒子。

“沒事,爹您繼續忙。”倆兒子這麼回覆他,白大老爺便又縮回頭去。

“你爲什麼要處置那個丫頭?”白大少爺接了方纔的話一臉好奇地問,“我聽說是你裝成二弟的樣子想要把她騙出綠院去,被她識穿了之後你就惱了,硬闖進我那院子非要打她――小K,你是男人,騙人不成就惱羞成怒耍無賴打人,這可不好,玩遊戲都輸不起。”

“我――”白三少爺一時語塞,耳根子便染上了緋紅。

“更何況你連個丫頭都打不過。”白大少爺撇撇嘴,一臉地嘲笑。

白三少爺噌地站起身,紅着臉粗喘了半晌,終究因爲沒打過羅扇是鐵般的事實,氣得一甩袖子出了房門。

白大少爺支着下巴望着門口,臉上誇張的嘲笑化成了脣角真實的譏諷,半晌衝着外頭侍立的綠田招了招手,叫到面前壓低了聲音:“帶話給白清白潤,讓他們親自到城門口截着族裡的幾個長老,進了城後先帶着他們滿城逛逛,上茶樓遛地攤兒,哪兒熱鬧往哪兒去,逛夠兩個時辰了再放進府來。”白清白潤是白府管事,自始至終都是忠於白大少爺這一邊的,綠田也不多問,徑直領命而去。

不一時白大老爺同那管事從書房出來,管事自去辦事,白大老爺便問白大少爺:“小K呢?你們兩個又吵嘴了?”

“他沒吵過我,哭着跑了。”白大少爺伸了個懶腰。

白大老爺好氣又好笑地坐過去:“你是哥哥,不能讓着些弟弟?”

“我已經很讓着他了,”白大少爺嘻嘻地笑,“方纔白洋又拿什麼事來煩爹了?”

白洋就是纔剛離去的那位管事,白大老爺眉眼倒是嚴肅下來:“是有些麻煩事,雲徹纔剛捎了密信回來,說……”看了白大少爺一眼,卻是笑了,“說了你也不懂。”

白大少爺便衝着白大老爺眨巴眼,白大老爺也衝着他眨巴,最終白大少爺還是按下了好奇心,沒有追問,轉而說起了一會兒要帶着白大老爺逛園子劃小船,白大老爺好笑又無奈地暗裡吁了口氣:臭小子,繼續裝。

將近晚飯前,幾個族裡的長老才怒氣沖天地進了白府,一路就直奔了上房大院,白老太爺夫婦早等在了名爲“紅禎堂”的正堂裡,纔剛迎上前來,便被其中一位年約六旬的老者狠狠地瞪了過去:“你們養的好兒媳!”

老太爺老太太面面相覷,以爲這幾個長老沒聽明白他們派人帶過去的口信兒,白老太太便道:“二叔,其實這次請您幾位來,是想讓您們幫着勸說勸說梅兒……”

被稱作二叔的老者便喝了一聲:“胡鬧!你們倆是豬油蒙了心了還是怎麼着?衛氏都幹出了這樣的事還護着她?!真真豈有此理!我看梅衣對她真是罰得輕了!”

老太爺和老太太完全懵了,一時不知該怎麼接話,二叔旁邊的一位便道:“你們倆還不知道外頭正傳着你們府的什麼閒話呢罷?!我看你們最好派幾個人上街去聽聽!我們方纔只在茶樓裡坐了坐,就聽了滿耳的白府主母如何**元配嫡子的醜聞!你們兩個這是想做什麼?嗯?且先不管你們打算立哪個孫輩爲繼承人,這樣的醜聞如何能令之傳出府去呢?!你們這是給咱們白氏一族臉上抹黑啊!讓咱們白氏族人日後如何有臉出現在人前啊?!你們不要臉面,我們還想要呢!”

白老太太聞言眼前便一陣發黑,身子晃了晃,多虧旁邊丫頭手快扶住,顫了聲道:“四叔這話從何而來啊……我們……我們對外間之事並不知曉,更不會主動把這樣的事外傳出去啊……明明是……明明……”老太太說不下去了。

總不能對着族裡頭的人說全是自己兒子孫子的錯,畢竟在老夫婦倆的心裡,媳婦永遠比不得兒孫重要,請這幾位長老來不過是因爲大兒子白梅衣近來屢屢頂撞他老子白老太爺,老太爺捨不得用家法,只好說動平日交好的幾位族中長老,原意是讓他們幫着敲打敲打白大老爺,連勸帶訓地壓一壓他,並沒打算爲了給媳婦出氣來讓他們教訓自己大兒子啊。

“此事你們務必給族裡個交代!”二叔嚴辭厲聲,“衛氏此舉大大破壞了我白氏一族的名聲,哪怕休掉她都是理據充足的!最晚明日――你們商量個結果出來給我!”——

作者有話要說:抱歉了同志們,改來改去還是寫不出快餐式劇情,所以只好仍舊照着自己的步調來了。竊以爲細節瑣事是用來讓人物更鮮活、故事更豐滿的,在長篇故事裡真的必不可少。這幾天我專門翻看了一些推薦度比較高、篇幅比較長的種田類小說,基本上對於生活瑣事與繁雜細節的描寫都是隨處可見的,當然,以我現有的寫作水平遠遠比不得大神們對文字的安排與駕馭的能力,不過至少學習過典範文之後,我覺得自己這種細煮慢燉式的寫法還是有例可依的。家長裡短種田文本就不同於江湖宮鬥玄幻文,不可能時時波濤洶涌、驟然上天驟然入地,試問我們誰家的日常生活天天驚心動魄意外頻出呢?古代大宅門裡其實更不會把險象流露在表面上,畢竟是百年世家,沒有一個“穩”字如何能經歷幾代仍舊屹立不倒?陰謀只存在於安逸的表象之下,生活還得繼續,不可能分分鐘都是你爭我鬥,古人也會累啊~

199、你謀我算

白大太太衛氏狠狠地將一盞粉彩花蝶盅子摔在地上,茶水潑了滿地,濺在旁邊穿着蛇膽綠衫子的男人鞋面上幾滴,男人皺了眉,嫌惡地冷着聲:“虧你做了這麼多年的主母,這點兒事都沉不住氣!就你這樣的脾氣還想着跟白沐雲鬥?倒不如趁早認輸服低算了!”

衛氏便是咬牙切齒:“照我看他根本就是已經恢復神智了!要麼就是他身邊兒那個叫小扇兒的小賤人出的主意!――只是不曾想到他們是如何把昨天的事捅到外面去的,再怎麼着也不能一夜之間就――就傳遍了全城!真真是氣死我了!你得替我拿個主意,族裡那幾個老不死的這一回怕是不把我……是不會甘休的!”

綠衫人只是冷笑:“我只是兩天不在城中,你就捅出這麼大的簍子,早就警告過你莫要輕舉妄動,待我查證了白沐雲是否已經恢復後再做打算,你偏不肯聽,如今丟了臉又想到找我幫忙了,我難道是專管給你收拾爛攤子的不成?”

衛氏有些難堪,臉上染了層薄紅:“我是一時氣着了,一聽說那小賤人把K兒給打了,登時就失了理智……如今我不好有什麼動作,只好煩你替我解了這一難……”

綠衫人似也不願太過給衛氏下不來臺,冷哼了一聲方道:“也不是什麼難辦的事,有錢能使鬼推磨,自古至今莫過如此。你拿銀子出來,許那幾個長老些好處,他們自然就把這事囫圇過去了。當然,也要看你這銀子的數目能不能打動他們了,畢竟謠言這種東西興一陣兒也就漸漸過去,最後終究會被人徹底忘記,而銀子卻是實打實的好處,把這點同他們一說,他們自然明白選擇哪一個纔會讓自己獲得最大的益處,哼,人不爲己天誅地滅,這世上有幾個人不愛財呢?”

衛氏聽了此話,臉色這纔好了些,低頭沉思了一陣,再擡起頭來時臉上又多了幾分恨意:“你再替我想個法子,把那個叫小扇兒的小賤人給除了!那丫頭留下來遲早是個大患!”

“這法子卻不好想,”綠衫人古怪一笑,“白沐雲把那丫頭守在綠院裡,嚴嚴實實毫無破綻,那丫頭一日不露頭,我就一日沒有機會動手,所以還得你來想法子先把那丫頭哄出院子――同時要支開白沐雲才成。”

衛氏想了一陣,眼中陰光一閃:“不若讓小K同老太太說想納了她?先把人弄過來,一切就都好說了。”

綠衫人哂笑:“你覺得可行麼?白沐雲護她護得那麼緊,怎麼可能同意把她給了你兒子?我看那丫頭他是想自己要了的,保不準已經是房裡人了,只不過還未開臉兒罷了。”

衛氏皺起眉犯了愁,手裡帕子絞成一團,仍舊想不出個良策來。綠衫人看了她一眼,眼底閃過譏嘲,口中卻笑道:“我倒有個主意,就怕你不肯同意。”

“你且先說來聽聽。”衛氏倒也謹慎。

“那丫頭原來不是跟着你大兒子的麼?”綠衫人提到了白二少爺,臉上神情便難捉摸了幾分,“又聽說他們兩個曾跌落深谷共處過一段時光,以令公子那般的姿容,我猜那丫頭九成是動過心思的,不若趁這次中秋令公子回來,讓他把那丫頭私下約出綠院去……照我猜,這天底下怕是沒有哪個女人能拒絕得了你那天神下凡似的兒子的邀約的。”

“小曇那孩子牛心古怪的,我不敢保證他會肯做這件事……”衛氏有些猶豫。

“無妨,若是那樣,我們就換個更穩妥的法子,”綠衫人淡淡道,“那個叫小扇兒的丫頭很有些腦子,四全大賽上那幾樣東西聽說完全是出自她手,你們白府的奶油蛋糕也是她弄出來的――這麼有用的一個人,以令公子人盡其用的行事作風來看,是絕不願輕易放棄這樣一股助力的,所以,你可以給令公子一些支持,讓他更無顧忌地把那丫頭弄到自己的身邊來。”

衛氏很快了然:“你是說,讓我支持小曇將那丫頭收到房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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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不夠,”綠衫人似笑非笑地盯住衛氏,“你,得讓那丫頭做上白府二少奶奶的位子。”

“不可能!”衛氏登時橫眉立目,“這件事絕不可以!我不同意!那賤人是什麼身份?!下賤奴才一個,如何能做小曇的正室太太?!簡直荒謬!絕不能拿我兒子的婚事開玩笑!”

綠衫人也不急,慢條斯理地踱到桌邊坐下來,取過茶盞抿了口茶,而後才悠悠開口:“那丫頭爲什麼要跟着白沐雲?因爲覺得瘋了的白沐雲比令公子好掌控。她跟了令公子這麼久,又經歷過深谷獨處,可是令公子最終也沒有將她收房――像她們這樣的奴婢,這一輩子無非就是盼着得了哪個男主子的眼緣收進房裡做個姨娘,也就算是飛上了枝頭,後半輩子有了着落,不必再做人下人了。

“令公子一直未將她收房,怕是已讓她寒了心,趁他出門在外時轉而投向了白沐雲。白沐雲若真還瘋着,憑那丫頭的手心計手段不難將他牢牢掌握住,**着白沐雲將她收了房後,她就更能爲自己謀求更多的福利;而若白沐雲已然恢復了神智,把這丫頭收房就是一拍兩合之舉了,他得到了那丫頭的能力,那丫頭得到了他給的地位和財富。

“照那丫頭現在在白沐雲面前受寵的程度來看,只怕白沐雲的很多心思和計劃她都十分清楚,所以你若想扳倒白沐雲,能夠得到那丫頭的相助的話必定事半功倍。但你要想一想:那丫頭正指望着白沐雲給她想要的一切呢,你不給她足夠讓她動心的好處,她憑什麼要背叛白沐雲?僅讓令公子將她收房就可以了麼?令公子不過是嫡次子而已,做嫡長子的妾室同做嫡次子的妾室相比,哪一個更有好處?換作是你,你會選誰?這答案顯而易見。

“扳倒白沐雲,那丫頭是關鍵。你若捨不得做出些犧牲,就乾脆別再打他們兩個的主意。俗話說捨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何況不過是讓令公子暫時給她個正室的名分罷了,事後你這個做婆婆的要除掉她,藉口還不是一抓一大把?這世上多是貪心之輩,你若拋出的**比不過白沐雲給她的,就甭想讓她倒戈助你。你須想明白,你的敵人究竟是誰?白沐雲?還是那丫頭?――當然是白沐雲。既然最終目標是他,又何必在乎給那丫頭一點暫時性的好處呢?

“要做大事,就得無所不用其極,何況此事對令公子並沒有什麼損失。令公子與白沐雲比起來,相貌上自不必說,十個女人看見,至少有九個半挪不開眼,少女都愛俏郎君,這一點上無疑令公子勝出;再說手裡的權與財,不管白沐雲在外頭有多少私有的產業,總不會多過白家名下的產業,而眼下手掌白府八成生意的是令公子,幾乎可以說是全權在握,再加上令公子又是皇家商會的理事長,雖無品階卻也有些實權,更兼之日後說不定就是白氏宗族的族長,從這一方面來看,白沐雲與令公子比起來劣勢就太明顯了。

“有着以上兩項絕大的優勢,只要令公子能再給那丫頭一個讓她受寵若驚的名分,她的倒戈幾乎就有九成的可能性了。你應該比我更清楚內宅女人們的心思,一個妾的名分,不過是半主半奴罷了,妾生的兒子只能繼承到極少的一部分財產,這麼一丁點兒的**根本不可能打動那個丫頭冒險背叛白沐雲,所以,你必須得押上足夠多的籌碼纔可以――這籌碼,就是給她一個正妻的名分,女人不就是最看重這個的麼?

“不過是一時委屈了令公子罷了,事後將那丫頭隨便弄死,對外宣稱病逝,以令公子的人品和你們**已經到手的白府家業,還愁找不着好媳婦?令公子並非感情用事之人,說不定他也是贊成這一計的,大丈夫爲做大事不拘小節,我相信以令公子的果敢與魄力,只要他同意了這個法子,就一定能夠完美地達到目的。關鍵就在於他這次回來之後你要如何巧妙地說服他同意這麼做了,照我看,你在府裡的一舉一動他怕是早就在外頭知道了,若要利用他的婚姻來與白沐雲相鬥,怕是他心裡不會太高興,所以呢,你最好找個好的藉口來轉圜,以方便名正言順地提出讓他娶那丫頭爲妻的要求。”

一大篇話理據分明地闡述下來,衛氏已然被說動了,輕蹙着眉頭想了良久,方纔低聲道:“小曇那裡暫先不提,只老太爺老太太那一關怕也不好過,老兩口怎麼可能同意小曇娶一個賤奴爲妻呢?”

綠衫人也沉吟了一陣,道:“你可親眼見過那個小扇兒丫頭?”

“不曾,”衛氏一臉嫌惡,“一個鄙賤的廚娘,如何能讓她來見我這個主母的面?!”

“所以白老太爺和老太太必然也不曾見過她了?”綠衫人眸光閃動,“這樣就簡單多了,只要令公子娶她爲妻這項條件能說服得了那丫頭,你就可以和她統一說辭,到時只說她是你孃家那邊的親戚,再同你孃家打好招呼,先讓她以小扇兒的身份假死,再以親戚的名字嫁過來,左右不過是讓她活那麼一段時間,等將白沐雲徹底壓得永不翻身時,那丫頭也就到頭了,到時候人一死便再無對證,誰還去查她的底細不成?有你孃家人爲那丫頭‘作證’,老太爺夫婦必然不會起什麼疑心,你只需到時候替那丫頭先墊上假的嫁妝就是。至於底下曾見過她的人,大可以用長得像爲藉口掩過去,再讓她稱病少出來冒頭,慢慢地把那些見過她的人替換掉,相信她也是願意的。”

衛氏又思量了好一會兒,最終還是點了頭:“就這麼辦罷,先等小曇回來,我同他商量商量。”

“你且記住,這一陣不許再冒然出手,”綠衫人冷聲警告,“韜光養晦,讓白沐雲摸不清你的動向方好製造迷霧,讓他難以制定下一步的計劃。”

衛氏點頭,挑起眉來看他:“你說,白沐雲是否真的已恢復了神智?”

綠衫人摸了摸下巴:“我亦不大好說,若按他以前的個性,一旦恢復了勢必要大舉**,儘快將白府家業重新掌握在手中才是,然而他至今卻仍然按兵不動,據你所說,他除了把綠院全部換作了他自己的人手之外,對於府中各院各處以及外頭鋪子毫無插手的意思,這就有點兒奇怪了,實在不似他往日行事的風格,保不準近期以來前前後後那些事都是那個叫小扇兒的丫頭在興風作浪,挾白沐雲以給自己謀利,滿足那點子無知野心。”

“哼,小賤人!待她落入我手,必然要她死得難看!”衛氏恨恨地將手中帕子摔在地上。

“不管怎樣,我們還是要把白沐雲當作已恢復了神智來看待纔好,不能掉以輕心,”綠衫人眼底滿是冷意,“不若我想法子來試探試探他,越早逼出他的**才越好,時間拖得越長……怕是他準備的就越周全,到時候再彈壓他就相當不易了。”

衛氏眼睛一亮:“怎麼試探?”

族中那幾位長老當晚就在白府留宿,一夜似乎無事。次日招待幾位用過早飯,便又去了紅禎堂,白府一家人齊聚於此,分賓主長幼坐了,衛氏自然也在,垂了頭在座位上不發一言。

白老太爺瞪了衛氏一眼,這才帶了幾分尷尬和難堪地開口向長老中的那位二叔道:“二叔……外頭那些謠言當不得真的,不過是那起無聊閒漢亂傳來解悶兒作樂的罷了,我已令人去查那閒話的源頭了,相信用不了幾日便能將那造謠生事者扭送衙門法辦……”

二叔一揮手:“現在抓人還頂什麼用?話都已經傳出去了!不好的影響也已造成,現在說什麼都晚了!”

白老太爺同白老太太對視一眼,臉上愈發尷尬,白大老爺只在下手眼觀鼻、鼻觀心地垂着眸子坐着,眉毛都不動一根,衛氏在旁邊也不吱聲,一副聽從安排的樣子。對面坐着的白二老爺眼底閃着得意,臉上倒也沒什麼明顯表現,白大少爺懶洋洋地靠在椅背上,完全沒把眼下如此嚴肅的氣氛當回事。只有白三少爺看上去有些急躁,欲爲自己母親辯解,卻又不敢擅自開口,只好皺着眉頭盯着上座的幾個老頭子。

二叔停頓了片刻,長長嘆了口氣:“也罷,事情都已經鬧出去了,再怎麼教訓也是於事無補,眼下最重要的是想法子彌補這次事件給白家聲譽造成的損失,趁着人都在,趕緊都說說罷!商量出個對策來,先把外頭不良形勢摁住。”

“二太叔公!不如就依祖父的意思,我們多派些人,把那些散播謠言的人全都抓起來扭送衙門去!”白三少爺恨恨地握拳道。

“現在全城人都在傳這個,你還能把全城人都告到衙門去不成?”白二老爺悠悠地笑道。

“殺一儆百,處置了帶頭造謠的,其他人自然不敢再亂說!”白三少爺瞪向白二老爺。

“嘿,明面兒上不敢傳,私底下還不敢傳麼?”白二老爺慢條斯理地用茶蓋子颳着杯裡的茶水沫,“有些事情啊,越是打壓就越顯得逼真,說不定這麼一來反而會傳得更兇呢。”

“蓮衣的話也不無道理,”四叔拈着鬍鬚說話了,“而且這麼做恐怕還會惹下我們仗勢欺人的嫌疑,還是換個法子罷。”

白三少爺便又恨恨地瞪了白二老爺一眼,白二老爺衝他眯着眼睛笑。

四叔旁邊的五叔看了白大老爺一眼,淡淡地道:“梅衣,你現是一家之主,拿個主意出來罷,總不好任此事就這麼繼續宣揚下去。”

白大老爺仍舊垂着眸子,手指輕輕地敲着椅子扶手,口中亦是淡淡的:“自古悠悠衆口最難堵,梅衣也沒有法子。”

“爹!”白三少爺有些急了,隔着中間的白大少爺和衛氏去看自己老爹,“您一定有法子的,爹!再這麼任那謠言散播下去,孩兒同大哥二哥在外頭行事也沒臉啊!”

“這事可礙不着小云半點臉面,”白二老爺插口笑道,“那傳言的內容難道沒人告訴你?幾乎都是在說大**如此這般,大家只會同情我們小云,誰又不是是非不分,怎會給我們小云沒臉呢?”

“你――”白三少爺眼看就要按捺不住,被衛氏掃過一眼來,只好強強忍下。

白老太爺乾咳一聲,接過話去:“梅衣,還是你來想法子罷,此事無論如何也不能放任不管,若你實在想不出應對之策,那就只好讓衛氏每日帶了小云到外面各個茶樓酒樓裡去坐坐,想來謠言也就不攻自破了。”

“我纔不同她去!”一直沒說話的白大少爺聞言不由高聲叫起,“太叔公!太太讓人用大木頭撞我的院門呢!還讓小廝們拿着大棍子闖進我的院子裡!若是讓太太帶着我出去,萬一她讓人拿棍子打我怎麼辦?!”

“大哥!你莫要血口噴人――”白三少爺噌地站起身怒瞪向白大少爺。

“小云!莫要胡鬧!”白老太太那廂也連忙出聲阻止。

白大少爺不理這兩人,只管望着上首的幾位長老,滿是委屈地道:“太叔公,小云都要怕死了……太叔公得給小云撐腰做主……”

長老們交換了個眼色,二叔便和顏悅色地安慰白大少爺:“雲兒莫怕,此事我們正在處理,你且乖乖地在旁邊聽話,”轉而卻向着白老太爺道,“終究是咱們白家的事,真要說不近人情地按族規辦事,我們其實也是心疼的,畢竟衛氏嫁入白府這麼多年,兢兢業業主持中饋,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三個孩子也都這麼大了,小曇身上又任着皇差,總要給他母親留些顏面。不如就這樣罷,只要梅衣拿出個差不多的法子來,此事便不上報族裡,私下裡趕緊平息了罷。”

白老太爺夫婦聞言自是喜不自勝,便一迭聲地催着白大老爺立刻拿主意,白三少爺如釋重負地吁了口氣,轉而目帶挑釁地看了對面白二老爺一眼,又瞪了瞪身邊的白大少爺。

白二老爺脣角噙着微嘲的笑意,低頭喝茶不再吱聲,白大少爺卻一臉地懵懂,略顯呆滯的目光在衆人臉上瞟來瞟去,衆人的目光則都集中在白大老爺身上,等着他給出最終的解決方案。

白大老爺起身,負了手來回踱起了步子,衆人也不敢擾他,各自悶頭吃茶,廳內一時陷入沉寂。一行沉思一行踱步,目光淡淡掃過衆人,最終對上了白大少爺兩道凌凌的目光,便衝他一揚眉毛,白大少爺就用口型對他說了兩個字,白大老爺微微一怔,轉而在眼底浮上了笑意,衝着他悄悄一眨眼,白大少爺便勾起半邊脣角回了他一記盡在掌握的笑。

“我想了個法子,請叔公們聽聽看妥不妥當。”白大老爺轉過身面向上座的幾位長老,慢慢地開口道——

200酸甜父子

紅禎堂內除了幾位長老之外就是白府的大小主子們,一個下人也無,所以大家討論起衛氏這件事來也沒有特別避諱之處,白大老爺便淡淡開口:“鑑於此事乃衛氏引發,於我白家門風實是有損,故理當由衛氏自行彌補其過。以我之愚見,不若採用以善補惡之法,惡名既已傳出,只能再立善名以求將人們心中對我府產生的不良印象抹去。此法即爲:儘快便對外宣稱白府將籌建三十座濟災院,專門收容洪災逃難至本城無家可歸之人,另捐糧捐衣若干,出資聘請郎中坐診,專給災民醫治疾病,所有診金藥費皆由白府代爲支付――有了這樣的善名,相信外面也就不好再傳什麼不利於我府名聲的話了,只不過此事既由衛氏而起,所有善事所需費用便得由衛氏自行支付,不得動用公賬,也算是小小懲戒――不知太太認爲如此安排可行?”

白大老爺說完,似笑非笑地望向衛氏,這個法子對於衛氏來說簡直就是一場大出血,根本就是在逼她狠狠地賠上一回銀子,原本她是要極力反對的,然而一擡眼,對上白大老爺這笑容,一顆心便立時化成了水,再不願再委屈,這一瞬就什麼都成了飛灰,只想一直這麼看着他這笑容,哪怕此刻他讓她死在這裡也是心甘情願。

“妾身聽憑老爺吩咐。”衛氏最終在心裡長長一嘆,還是低頭應了,若是不應,只怕白大老爺那裡還有會讓她損失更慘重的法子,總要挑一個,最先被他提出來的其實已是相對最易最好的了,她瞭解白大老爺,心軟如他永遠不會在一開始就給你一條絕路,但你若不識好歹,他給你的路只會越來越接近地獄。

既然衛氏都同意了,其他人自然不會再反對,反正破的是衛氏自己的財,對其他人來說絲毫沒有觸及到自己的利益,幾位長老完成了任務放鬆下來,老太爺老太太也鬆了口氣,白二老爺眼裡帶着嘲笑地瞟着衛氏,白大少爺則已經開始打呵欠了,只有白三少爺仍舊意難平,卻也不敢在這麼多長輩面前再生事端。

所謂衛氏自己的財產,自然指的是她的嫁妝,嫁妝是女人出嫁之後所擁有的所有家底兒了,孃家的財產與其再無任何關係,婆家的財產在未產生繼承事項之前全爲公有,不能私自動用,而繼承發生之後,分到的財產也只是屬於媳婦所生的兒子所有,雖然做母親的在兒子未成年之前可以支配,可是若是濫用濫花的話,等兒子長大可就沒法兒跟兒子交代了。所以,嫁妝就成了女人最爲重要的私有財產,幾乎可以說女人這輩子就得指着這點嫁妝撐腰了,自己有錢跟婆家每月分你的份例錢可是完全不一樣的感覺,份例纔能有幾兩銀子?只夠最基本的零花用,要是你早早就把嫁妝揮霍完,後半輩子可就要過得相當拮据了。

所以一般情況下嫁妝能不動用就儘量不動用,那是保命錢,是在婆家立足的基礎,嫁妝少了連下人都會看不起你,沒有嫁妝的支持,你想打點別人幫你辦點事都沒法兒用好處收買人家。總而言之:嫁妝,輕易是不能動的。

白大少爺用口型說出這兩個字時,白大老爺就明白了他的意圖――動了衛氏的嫁妝,就是動了她在府中的根基,私財少了,她的底氣自然也就弱了,底氣一弱,人就不敢再多生事端,就讓她自此後老老實實地安守本分罷,想要再興風作浪也得先看看自己還有多少銀子夠收買別人替她賣命!

事情至此總算有了個決斷,白大老爺把興建濟災院、收容難民、聘請郎中、捐衣捐物等事項交給了白三少爺,讓他協助衛氏辦理,並定時向他彙報進展。一時無事,白大老爺便陪了幾位長老逛園子去了,白大少爺慢悠悠地遛回了綠院,一進垂花門,就見羅小扇子正蹶着個屁股在花池子邊上擺弄花草,便隨意擺了擺手揮退一干隨侍人等,四下張望了一圈,見附近暫時無人,便輕手輕腳地從後頭過去,伸開兩隻大手,一左一右滿滿實實地將那兩朵挺翹圓潤充滿彈性的小屁股蛋兒握在了手裡,聽得屁股的主人又驚又羞又惱又慌地“呀”了一聲出來,直起腰轉身雙掌齊發就要以一記排山倒海掌把白大少爺推開,奈何兩人身板與力量相差太懸殊,這一推沒把白大少爺推動半步,反而將她自己彈得向後倒去,被白大少爺一把摟住小蠻腰給鉤了回來,就勢叉住小腰一個用力舉過頭頂,原地轉了幾圈兒,直把這輕盈盈的小女人逗得嘎嘎直笑才重新放回地面。

“怎麼樣?”小女人露着一口晶晶亮的小白牙,陽光下笑容耀眼地望着他,“長老們發飆了沒?有沒有提出讓大老爺休掉衛氏?”

白大少爺伸了個懶腰,語氣微嘲地道:“長老們九成是被衛氏私底下用錢財收買了,今兒一去就改了口,想要把她保下來。也好,讓她毀得太痛快反而不夠解氣,一點一點毀掉她才讓我看着開心!”就把方纔在紅禎堂的事給羅扇簡單說了,末了道,“衛氏的陪嫁單子我已知道了明細,除卻那些古董玩器傢俱布料等一應固定財產之外,能生出孳息的陪嫁有三十個鋪子、二十個田莊、一千畝土地,另還有兩萬兩銀子保底,爹讓她建三十座濟災院,這蓋房子需要購買的土地、材料、要僱傭的工人、要添置的傢俱、請郎中的費用、給難民治病的藥材、補給的衣物和日常用物、難民找到收入來源之前的吃喝用度等一應支出算下來少說也得破費她萬把兩銀子,再加上她收買幾位長老的賄銀――那幾位長老家中也算殷實,賄賂得少了是打動不了對方的,何況這件事實在影響不好,長老在族裡那邊也是擔着風險的,保不齊她是許了他們不少的田地或是鋪子,究竟這一回衛氏損失了多少,待我的人幾日後調查回來便能清楚。”

“所以衛氏現在已經從肥駱駝變成了瘦駱駝了是麼?”羅扇笑嘻嘻地道。

“沒錯,”白大少爺被逗樂了,用手拍拍羅扇毛茸茸的腦袋瓜兒,“只不過瘦死的駱駝仍然比馬大,接下來還需再接再厲繼續從這匹瘦駱駝身上往下剜肉放血才行。”

“我倒覺得衛氏沒那麼傻,這次吃了一回大虧,後面只怕不肯再輕易上當了呢。”羅扇拉住白大少爺的手,一晃一晃地甩着。

白大少爺脣角勾上一抹譏嘲:“你卻錯了,衛氏這一回損失慘重,更會急於把失去的錢財找補回來,畢竟動的是她的嫁妝,一日補不回來,她一日就不能踏實,所以這個時候只要向她拋出一個大餌,她必定會迫不及待地咬上鉤來!”

“啥大餌?”羅扇興奮地閃着大眼睛。

白大少爺低頭望着這雙水噹噹的眸子,不由舔了舔嘴脣:“你先餵我個大餌我再告訴你。”

“我哪有什麼餌……”羅扇話還未說完,已是被白大少爺連摟帶抱地弄進了上房去。

午睡起來,綠蘿傳話說紫冥在院門外帶了白大老爺的話,請白大少爺往紫院外書房見他,白大少爺便梳洗了出得門來,一路同紫冥去了紫院。

白大老爺也才睡醒,半敞着絲質的中衣歪在榻上打呵欠,旁邊一個小丫頭正紅着張小臉兒捧了茶偷眼兒瞧他,見白大少爺邁進門來便忙忙地收回目光曲膝行禮。

“都出去罷。”白大少爺一揮手,屋裡頭一應下人就全都退出了房去,順便將門掩上。

白大老爺迷離着眼睛看着自己這個大兒子走到小榻旁邊的椅子上坐下,然後那對再熟悉不過的黑沉沉的眸子就這麼望在他的臉上。

“不裝了?”白大老爺啞着聲低笑。

“怕你心軟又壞我的事。”白大少爺眼底也帶上笑意,懶懶地往後一靠,倚在椅背上。

“你對自己老爹就這麼沒信心?”白大老爺換了個舒服的姿勢歪着,笑眯眯地拿眼兒打量自己的兒子,“怎樣,說說你的打算,若想重新出來理事,我即刻便替你安排。”

“暫時不想,”白大少爺淡淡道,“請爹在別人面前也先莫要透露我已恢復的消息,我還有些私事要辦。”

白大老爺便輕笑:“臭小子糊弄了老爹這麼久,可有補償?”

“你想要何補償?”白大少爺挑眉看向自個兒老爹。

白大老爺摸了摸下巴,脣角一翹:“甜甜兒地叫聲好爹爹。”

“有眼屎。”白大少爺一指白大老爺的臉。

“帕子。”白大老爺便伸手找他要,白大少爺隨手從旁邊椅子上拽過條白乎乎的布遞過去,白大老爺也就隨意用來擦了擦眼角,待要丟過一邊時才發現是自己睡前胡亂脫下來扔在椅子上的絲質襪子。“你是幾時恢復的?”這纔開始正經兒問話。

“沒多久。”白大少爺把茶遞過去,多餘的話並不多說。

白大老爺接過茶來灌了兩口又遞迴給兒子,隨手抹了把脣角水漬:“打算裝到幾時?”

“看我自己高興。”白大少爺漫不經心地答道。

“你那些私事……可需要爹爹幫忙?”白大老爺笑容甜美親切地討好兒子。

“幫我照看好你自己就是,”白大少爺瞟了老爹一眼,“一年比一年瘦,胃還是不好麼?”

“一直用藥調養着,沒見好也沒見壞,”白大老爺一雙眸子便彎成了下弦月,“終於知道心疼自個兒老子了?吾心甚慰。”

“是藥三分毒,能不吃還是不吃罷,食療勝過藥療,晚上我叫人送幾個養胃的食方來,”白大少爺面上淡淡的,卻不看老爹投射過來的盈盈目光,“少喝冷酒,少食油膩。”

白大老爺只管望着他笑,半晌才道:“你自己也照顧好自己,那綠院我輕易進不去,想去看看你還得層層往裡遞報告。”

白大少爺便也笑了:“我許你個特例,我若在府裡時你可以隨時進門。”

“你不在時不許我進?”白大老爺眨巴眼,“怎麼,怕我欺負那個小扇兒丫頭?”

“雲徹已認了她做義女,”白大少爺瞥他一眼,“說起來,他給你來信寫了什麼?”

“嘖,就知道你遲早得問這個,”白大老爺衝着兒子壞笑,“你怎不問問雲徹爲何只給我來信卻不給你信呢?你們兩個可是一直穿一條褲子的,比跟我這個正經爹還親近。”

“左不過是你又拿了什麼條件哄誘他,讓他同我斷了消息,好逼我主動在你面前現出原樣來罷了,”白大少爺無視掉白大老爺話裡最後一句隱含的淡淡酸意,“如今已遂了你的心,也該把他的信給我了。”

“那信我已燒了,因是絕密消息,不能留底。”白大老爺被拆穿,摸着鼻子呵呵笑了幾聲,翻身坐起,盤了雙膝望住白大少爺,將聲音壓低,“不是什麼好消息――來自宮裡的絕密,此事只有皇上身邊兒的幾位重臣知道,徹哥兒提前打探到了風聲:皇上預備出兵平藩,最遲也就是明年一開春兒的事。”

“我倒是也聽說了最近北疆那邊不怎麼太平,”白大少爺也壓低了聲音,“難道此番出兵對我們有什麼影響麼?”

“新皇登基不久,藩王**也不稀罕,”白大老爺低低啞啞的聲音慢悠悠說着,倒使得這件原本該緊張的事也顯得輕鬆並更具吸引力起來,“只不過今年夏天的時候南澇北旱,各地災情四起,爲着賑災,新皇差不多已經搬空了國庫,這次平藩需遠距離行軍,糧草兵備上怕是極度吃緊,到時候估摸着會像先皇在時採取過的法子,要求家中資財豐裕的富戶們捐資捐物,商家世族必定首當其衝,美其名曰先借給朝廷,日後國庫充足時再行還上,可先皇在時借過的至今都還未還,這明擺着是有去無回的賠本兒買賣,咱們這樣的平頭百姓誰還敢向朝廷要債不成?”

“朝廷能向咱們‘借’多少?”白大少爺認真聽着,眼底閃着沉沉的光,似乎正在醞釀什麼新的想法。

“當朝雖對商人並不怎麼打壓**,然而不代表天家對咱們這樣的人就沒有忌諱,你若是比皇帝還富,不招罪纔怪,”白大老爺不急不徐地說着,“新皇是個手腕強硬之人,徹哥兒打聽到的極隱秘的消息是:這一次新皇大約會派專門的核賬人員前往各省有名的富戶家中,按賬‘借’款,怕是要‘借’到你剩下的財產能在朝廷忍受的範圍之內方纔罷休,因而只怕這一次藩王**也正中了新皇下懷,他一來可藉此機會平藩,給自己除去心頭之患,二來正好有了藉口把那些風頭過盛的富商打壓住,既防百姓財多壓主,又可趁機豐盈國庫,想人性多愛仇富,朝廷就算這麼做了,普通百姓們只怕也多是興災樂禍暗自叫好的,絕不會引起民憤民變,所以借財救國這一招最大的贏家就是朝廷,最大的輸家是富商,於普通百姓來說並無虧損,自會獲得絕大多數人的贊成。”

白大少爺一時未語,心裡轉了一陣念頭,面上卻不動聲色:“爹對此事的意思呢?”

“若按我的意思自是破財免災,”白大老爺懶懶地倚回枕上,“不過還要先同你祖父商量商量,這家業也算得是他老人家一力擴展至如此規模的,白白拱手送給朝廷,怕是老爺子不大會樂意,到時候說不定要想法子挪款易賬,將損失減至最低。”

白大少爺脣角勾起一絲不易察覺的笑:只要善於利用,有時候壞事也能變成好事。衛氏,這一回連老天都想看你怎麼徹底玩兒完呢!我白沐雲必定會好生利用這個機會,讓你盡情享受從山巔跌落深淵的美妙滋味!

201信和帕子

綠院外的壯漢保鏢們只待了兩三晚便被白大少爺撤出了府去,衛氏再笨也不大可能會故計重施硬闖綠院了,於是整個綠院現在外鬆內緊,仍舊過着半與世隔絕的日子。

羅扇每隔兩三天就同白大少爺一起出一回府,去楓香街看看他們一起經營的那間小食鋪,然後在外頭逛上一天的街,生活也就沒那麼枯燥無味了。

平時待在府裡,如果白大少爺不在的話,她是一步也不往綠院門外邁的,衛氏已經把她當成了眼中釘,她可不想給自己惹禍上身,就老老實實地窩在房間裡,繡繡花打打絡子,或者捧着本從外頭偏僻巷子裡的小書店淘來的香豔小話本揹着人翻看。

院子外的事,除了白大少爺對她說的那些,她基本上就是一無所知,不過偶爾綠蘿綠蔓綠蔻她們也會給她說些府裡的八卦,這三個丫頭經常要去府裡各處領取份例的日用品,總會接觸一些府內其他的下人,小道消息也能聽到不少。

這天領了下人們的秋衫回來,綠蔓就說起了白府下人們私下悄悄熱議的最新話題――據說是白二老爺把黎姨娘給打了,比上回踹窩心腳還嚴重,關在房裡不知用什麼東西狠狠抽了一頓,渾身上下全是血印子,事情鬧到白老太太跟前兒,老太太也只輕描淡寫地說了白二老爺幾句,卻不讓人去找郎中,畢竟不是什麼好事,只着人去抓了些活血化淤的藥給黎姨娘用。

羅扇聽了也沒啥感覺,這兩個人的關係原本就是建立在相互利用的基礎上的,一旦這基礎毀掉,兩人間的維繫就根本不堪一擊,只不過羅扇雖然不同情黎清清,卻是很反感白二老爺的行徑,打女人的男人最渣不過,虧他長了一副善良明媚的面孔,然而轉念一想,白蓮衣上回甚至還差點殺了她,也就釋然了,這種**的傢伙哪裡管你是男是女,反正妨礙到他的人他都會不擇手段地解決掉就是了。

白大少爺今兒隨着白大老爺去了外面鋪子,羅扇就一邊偎着小榻繡荷包一邊聽綠蔓八卦,一時綠蔻手裡拿着個厚厚的信封進來,遞給羅扇道:“一個不知哪個院子裡的小丫頭拿過來的,鬼鬼祟祟遮着個臉,也不肯說名字,指明瞭要爺的貼身丫頭親手接了這東西,我纔拿到手裡她就慌慌張張地跑了,只撂下一句話,說這信務必交由爺親啓。姑娘你看怎麼處理?”

羅扇接了信在手裡掂了掂,感覺信封裡頭軟軟的似是裝着布料一類的東西,信口用蠟封着,信皮上沒有署名,想了想便道:“既是給爺的回頭就等爺自個兒打開罷,你沒叫個人悄悄跟着那丫頭?”

“那丫頭跑得飛快,我纔來得及叫綠川過來,那丫頭就已經跑得不見影了。”綠蔻不大好意思地道。

“沒事沒事,”羅扇連忙寬慰,“且先等爺回來看了信再說。”

然而晚飯前白大少爺卻讓綠田捎回紙條來,道是同白大老爺出城辦事,今晚無法回來,讓羅扇自個兒洗洗睡吧,獨守空枕時不要太想他,等他明日回來定會好生啪啪啪地補償云云,羅扇看紅了一張老臉,一把將紙條揉了揣進懷裡。

吃過了晚飯,在院子裡遛彎兒消食,挑燈時候方回去房中,抓過白天看到一半的書來打算繼續細細研究李生和張生誰攻誰受的問題,卻瞟見了那封被她隨手夾在書裡的匿名信。

唔……這信會是誰給白大雲的呢?一個鬼鬼祟祟慌慌張張的小丫頭……喵的,不會是少女粉絲暗戀老孃的男朋友而寫來的情書外加一條盛滿愛意的手帕做信物吧?!腦補過度的羅同志登時面露猙獰:白大雲人都是老孃的了,他的東西就是老孃的東西,給他的信就是給老孃的信,有什麼不能看的?!看!

利落乾脆地把信封撕開,底朝天向外一倒,見是兩張折着的信紙外加一塊疊起來的白布。羅扇便先拿過白布小心展開,卻見這布面上豁然有數點紅裡泛黑的液痕――血?我去,難道是恐嚇信?!

把布先放過一邊,羅扇就着榻几上的燈燭打開了信紙,這才發現兩張信紙不太一樣,第一是紙質不同,第二,上面這張紙明顯要舊一些,而且似乎被折過不止一回,於是便先看上面這頁的內容。

信頭沒有稱呼,起筆直接寫道:你且放心,我白沐雲向來一人做事一人當,既要了你的身子,必會娶你爲妻,隨信附先母遺物羊脂梅花玉一塊權做文訂信物,待我在府內佈置妥當後,定當儘快迎娶你過門,只那夜之事你且記得善後,以免傳出去對你名聲有損。卿之深情,雲感念至深,願窮吾力,予卿幸福終生。

羅扇看到後來,手已經哆嗦得幾乎捏不住這信紙,強強地做了幾個深呼吸,這才掀至下面那一頁,下頁字跡清秀纖巧,明顯出自女子之手,開頭以“白大哥”呼之,另起一行絹絹寫道:清深知對不起白大哥處甚多,然清身爲女流,一生命運皆繫於他人之手,身不由己,徒嘆奈何!前日白蓮衣欲與清**,發覺清已非處,大怒之下竟私加鞭笞之刑,清無言辯駁,只能吞聲。清知一切後果皆是咎由自取,然這地獄般日子清實是再難忍受,本欲一死了斷,又放不下家中老母,恐老母得聞噩耗禁受不起,倒成了我之大不孝。

眼下清正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若非實在走投無路,斷不會冒昧向白大哥求助,望君念在那一夜肌膚之親,解救清於水火,不圖重續前緣,但求跳出火坑!隨信附君舊筆及那夜落紅元帕一幅,斯情斯景,恍若故夢,惟求此番事結,再不叨擾於君,從此徹底兩斷,各歸各路。

白蓮衣聲稱明日還欲再次對清動用私刑,清恐一介蒲柳之身難以死撐到底,只得今日冒險令貼身丫頭遞信與君,懇請君於今夜子時至天碧湖畔假山羣“疊翠”石旁相見,清只在今夜今時有此唯一機會可出得紫院,急盼君有良策助清逃出府門,清之性命未來皆繫於君手,望君垂憐!

寫至後面似乎十分焦急,字跡潦草慌亂:清之一生受人擺佈,何嘗無怨無恨?若此番終究難逃魔掌,必當玉石俱焚,揭穿一切,哪怕落個身敗名裂,也要死個痛快!

羅扇終於再也拿不住這信,指尖一鬆,兩頁紙飄然落地。

肌膚之親……落紅元帕……先母遺物……幸福終生……怎麼會……怎麼會呢?白大少爺親口對她保證過的,他從來沒有碰過黎清清,他保證過的……是黎清清騙人?可她這信是直接給他的,他們兩個都是當事人,做沒做過白大少爺還不知道麼?!她這麼騙的話完全沒有道理……假的!一定是假的!落紅可以僞造啊!隨便扎一下手指頭擠幾滴血在布上不就行了麼!白大少爺給她的舊信……對了!可以覈對筆跡!

羅扇顫抖着從懷裡掏出白大少爺晚飯前讓綠田捎回來的紙條,把掉在地上的信撿起來一起鋪在桌子上,找到兩張紙上相同的字細細對比,而這一比之下卻發現……卻發現,字跡……是一模一樣的。

羅扇只覺得胃中一陣翻涌,登時乾嘔連連,眼淚鼻涕一齊涌了出來,折騰了半天,好容易緩了一緩,喝了幾口涼茶暫時壓住。哆嗦着把那兩頁信連同白大少爺的紙條折在一起放回信封,元帕也塞進去,而後壓在枕頭下。推開窗扇,對着外面幽涼的秋夜連連做了十幾個深呼吸,這才強迫着自己恢復理智,仔細來考慮這個問題。

黎清清信中的意思很明顯,想借白大少爺從前給她的舊信和……那該死的元帕落紅來喚起他對她的憐惜,從而答應幫她逃離白府――是的,只能是逃離,她做了白府的妾,按規矩說來就已經不歸黎家管了,這和做妻完全不是一個概念,黎家甚至不能算是白家的親家,妾這種身份嚴格來說就是完全屬於白府的一名高級家奴,再說難聽點就是白府男主子的性.奴,任打任罵任賣,黎家都無權干涉,即便黎家財大勢大,也無法就此找上白府門來討說法,哪怕是告到官府去,不佔理的也是他黎家。

再兼之理虧的本就是黎清清,以不潔之身做了白府二爺的妾,放在哪個男人身上能受得了?更何況那個同她有過“肌膚之親”的人竟然還是白府的大少爺――這是實實在在的醜聞,黎家丟臉,白家也好不到哪兒去,所以黎清清纔會在信裡向白大少爺乞憐的同時又隱帶了威脅之語――“玉石俱焚”、“揭穿一切”,意思就是白大少爺若不肯幫她逃脫,她必然活不成,她反正也活不成,死前定要把這涉及到兩家的醜聞捅出去,讓每個牽扯到事件中的人都身敗名裂,她報復完再死,也算死個痛快了。

黎清清說明天白二老爺白蓮衣還要拿她出火用私刑,她怕自己撐不過去,因此敦促並威脅白大少爺今晚子時去她指定的地點會面,想法子帶她逃出白府去。可是白大少爺今晚偏巧不在府中,正所謂人算不如天算。

如果白大少爺不去赴約,明天黎清清會不會把她和他的事公佈於衆?羅扇僵直地立在窗前,此刻她腦中一片混亂,根本無法做什麼理智深入的思考,她只知道那第一頁信紙上的字跡確確實實是白大少爺的,也知道那塊梅花玉佩確確實實是白大少爺給黎清清的文訂信物,更知道黎清清才一悔婚白大少爺就瘋了,他親口說過,那毒藥是慢性藥,在體內積累到一定程度,一旦受到刺激,人就會頃刻瘋掉――這豈不是說明他是很在乎黎清清的麼?否則她悔婚又如何能如此地刺激他?!

羅扇覺得自己整個腦袋都快要裂開了,她不想相信黎清清的這封信,卻也不敢再十成十地信任白大少爺的話,他那麼有心機,謊話隨口拈來都毫無破綻,爲了俘獲她的心佈下那麼大那麼密的一張大網,他費了好大的力氣纔得到她,他是不會任黎清清來破壞他的這番努力的,所以……所以他肯定不會承認曾與黎清清有過的親密事,他完全可以掩蓋過去從頭開始,她羅扇又不可能無中生有地專門跑到黎清清面前去問他們兩個過去的事。

然而羅扇又覺得很愧疚,她知道自己應該無償地相信白大少爺,不過是一封信和一塊來歷不明的沾血帕子,怎麼可以抹煞他對她的好呢?就算真有其事,他現在愛的是她,這就足夠了啊!每個人都有過去,她無權,也沒那個本事把他的過去從他的生命中摳除。可是――可是她就是難以接受!她就是接受不了自己的男人在此之前曾與別的女人有過肌膚之親!與其如此,她何不一早就接受了表少爺?!表少爺爲了她可是連親人和家業都放棄了的!

羅扇思緒亂作一團,一時怨恨一時委屈一時頹喪一時茫然,怔怔地立在窗前不知過了多久,就見綠蘿敲門進來請她就寢。“幾時了?”羅扇低聲問。

“再有一刻就子時了,姑娘,太晚了,趕緊睡罷,明兒又該落下黑眼圈兒了。”綠蘿好聲好氣地催促。

子時……子時……羅扇拳頭在袖口裡狠狠攥了攥――也罷,不管怎樣,總不能讓黎清清明天就那麼把白大少爺捅出去當炮灰,至少也要告訴她一聲白大少爺今晚不在府中,先穩住她再說,並且,羅扇確實很想當面問一問黎清清――儘管她可能說的全是謊話,但她現在就是想要見她,哪怕只是看着她不說話。

“綠蘿,去告訴綠川綠澤,讓他們到後門處等我,”羅扇一咬牙,打點起精神吩咐道,“隨身帶上便攜的護身物件,換上深色衣服。”

“姑娘,你要出院子?”綠蘿擔心地問。

“對,我有件要事非辦不可,”羅扇便去櫃子裡也找深色衣服換,“你在院子裡等我,半個時辰後若我還未回來,你就帶上人去天碧湖旁邊的假山羣找我,順便再派個人出府去找方琮,請他帶人進府來救急。”

白大少爺早吩咐過衆人,他不在綠院的時候所有人都以羅扇的命令是從,所以綠蘿也不多說,只管出門去通知綠川和綠澤,羅扇換妥了衣服,貼身藏了柄削水果的匕首,也不提燈籠,黑燈瞎火地出了後門,帶上綠川綠澤直奔了天碧湖而去。

天碧湖羅扇跟着白大少爺逛園子的時候已經逛得很熟了,於是很快就找到了名爲“疊翠”的那一大塊假山石,足有三層樓房高,嶙峋層疊,障人耳目。

藉着夜色悄悄靠近,月光下果見那石頭後面隱隱的似有人影晃動,羅扇十分謹慎,附了耳吩咐綠川兜個圈子掩至那山石後頭去先打探打探,綠川去了半晌,重新回來告訴羅扇:“石頭後面是兩名女子,一主一僕,卻不大認得。”

黎清清自入了白府做妾就極少四處走動,綠川又總在綠院或是府外行事,因此不識得黎清清也是正常。再說對方只不過是兩個女子,自己這方兩男一女一共三人,實力上怎麼說也是佔了優勢。

羅扇想了一想,便令綠澤留守原地,若看場中有突發狀況就立刻回綠院通知綠蘿,她則帶着綠川從隱身的山石後出來,向着“疊翠”走了過去。

202還施彼身

“疊翠”後面,揹着月光的地方,立着一主一僕兩名女子,做主子打扮的那一個此刻正望着遠處天碧湖黑蜮蜮的水面出神,絕美的面孔因麻木而顯得毫無生氣。聽見細微的腳步聲,主僕兩個驀地同時轉過頭來,卻是雙雙一怔。

“黎姨娘這麼晚了還不睡,真是好興致。”羅扇淡淡地看着黎清清,她很少主動對人說刻薄話,一來覺得呈口舌之利沒什麼實質用處,二來也顯得氣量狹小,可今兒她實在氣量大不起來,幾億匹草泥馬屯在喉嚨口蓄勢待發。

“小扇兒?”黎清清有幾分驚訝亦有幾分慌張,“怎麼是你?他……他呢?”

“他?黎姨娘指的是誰?”羅扇一挑眉,冷冷看着黎清清臉上不知真假的神情。

“那封信……白大哥可曾看到?”黎清清也望住羅扇,臉上就多了幾分楚楚可憐。

“大少爺是瘋子,你寫信給他,他能看懂麼?”羅扇不緊不慢地說着,目光始終不離黎清清的臉,“那信我代他看了,所以我也就代他來赴黎姨娘的約了。”

黎清清垂眸沉默了半晌,再次擡起眼來時已有了淚光:“小扇兒姑娘,我知道你是白大哥最看重的身邊人,既然你已知道了此事,我也不必再瞞你……只望你能幫我說服白大哥,請他想法子帶我出府,過去的事就當從未發生過,清清自此後遁入空門一心向佛,再也不問凡塵俗事……還請扇兒姑娘伸把援手……”

“我們家爺爲何要幫黎姨娘?”羅扇心裡頭竄起一股子邪火,臉上則儘量不動聲色,語氣平平地道,“姨娘的孃家好歹也是河東不次於白府的大門大戶,縱然姨娘只是個妾的身份,到底出身顯貴,想要出個府門,白家難道連這點面子都不給黎家?我們爺瘋疾在身,自顧尚且不暇,又哪裡有餘力去幫別人?姨娘連自己孃家人都指不上,卻來指望白府裡一個瘋少爺,這又是何道理?”

黎清清旁邊的丫頭聽了這話卻不幹了,邁上前來一指羅扇鼻尖:“你算什麼東西?!敢替自己主子做決斷,瞞下要事不肯上報,卻又自作主張跑來在我家姑娘面前大放厥詞!也不撒泡尿照——”

羅扇卻不等她說完,只向着身邊綠川一擺手,冷冷道了聲:“給我掌她嘴!”

綠川當即上前兩步毫不猶豫地甩手給了那丫頭一記耳光,聲音在這寂靜夜裡分外向亮,且綠川又是個壯實的男孩子,這一手腕甩過去直把那丫頭抽得向旁邊踉蹌了兩步險些跌倒在地,一時間又驚又怔地捂着臉說不出話來。

羅扇肅眉冷目,根本不看那丫頭,只盯向黎清清:“黎姨娘,夜深人靜的,還請約束好自己身邊人,莫給自己招來麻煩。像我們這樣的下人,半夜裡出來閒逛至多說是睡不着跑出來賞賞月色也就糊弄過去了,可您這樣的身份就不好解釋了,把別人招來,對您所剩不多的名聲怕又是一場致命的打擊呢。”

羅扇這話說得不可謂不刻薄難聽了,黎清清再怎麼矜持也不由得變了面色:“你——小扇兒姑娘,我黎清清是哪裡得罪了你麼?須知說話行事要給人留三分餘地,話莫說死事莫做絕,我黎清清眼下雖光景不堪,卻還未到窮圖末路的時候,你這般口不擇言地侮辱與我,當心惹禍上身悔不當初!”

羅扇卻笑了:“得罪我倒談不上,只是你這般處心積慮地想要把我家爺拉下渾水,卻又是何居心?黎姨娘怎麼說也是百年世家出身的名門閨秀,身爲我府二爺房中人,卻令丫頭私傳信件與二爺親侄邀於半夜相會,這就是你黎家的門風麼?姨娘不把名聲當回事,我們爺的名聲可沒那麼廉價,勸姨娘收收不該有的心思,學一學如何自重自尊,以後莫要再無風起浪攀扯不該攀的人,彼此見了面也好過些,免得大家尷尬!”

“好一副伶牙俐齒!”黎清清不怒反笑,眼底透着幽涼,“白大哥身邊有你這麼一個貼身得力的人兒,想來在這內宅裡也能事事順遂了,只不知白大哥幾時將扇兒姑娘正式擡舉成姨娘呢?有白大哥這麼寵着護着,扇兒姑娘倒也不必擔心將來的主母會壓在自個兒頭上了——只是萬事不要太過纔好,主子的事摻和得多了就成了恃寵而驕,難免要受主母拿捏,說到底,再得寵也是個奴才身,人貴在有自知之明,千萬別被一時眷寵衝昏了頭腦纔好。”

“黎姨娘今晚是來給我當知心姐姐的麼?”羅扇也不自稱小婢,只管淡淡笑着看向黎清清,“如此溫言良語怎不留着去討二爺的歡心呢?姨娘對人情世故這麼通透還逃不了捱二爺的鞭子,我若是聽了姨娘的‘忠告’,萬一回去後也要捱我們少爺的鞭子可怎麼是好?我這身皮實在比不得黎姨娘的厚,捱頓打能死半條命,再沒精力半夜爬起來到後花園與人相約的,如此想來還真真是佩服黎姨娘生了副又厚實又粗糙的好皮囊,真不知這世上還有什麼東西能捅破這層厚皮呢!”

旁邊站着的綠川聽到後面這兩句險些笑出來,然而不合時宜,只好生生忍住。

黎清清再深的心思也被羅扇這番話氣得發起了抖,一雙美目瞪了羅扇好半晌,終究還是強強壓住了胸中火氣,脣上挽起幾絲苦笑:“扇兒姑娘,你看了那信後會對我如此也不足爲奇,只是請你體諒我的處境,你我同爲女人,試想你若身處我這樣的境地,除了聽從擺佈還能怎樣?那年我父兄爲了家業着想,硬是要用我來與白家聯姻,在家從父,我也只能服從家裡安排。所幸白大哥對我很好,我亦感念自己遇上了百年難得的好男人,便將全身心都託付與了他……無奈造化弄人,家父竟未能等到我出嫁那天,匆匆撒手人寰……婚事不得已就這麼斷了,我一介女流,如何能憑一己之力與禮教、與家族對抗?雖是辜負了白大哥一片真心,可也的確並非出自我之本意。扇兒姑娘,我已將女人最寶貴的東西給了白大哥,難道你與他還再懷疑我麼?我若有異心,大可通過別的法子達到目的,我黎家雖比不得白家,到底也是有財有人的,退婚之事是我家裡先提出來的,若是預謀,我又何苦犧牲自己的貞操,如此得不償失之事,我有什麼理由要去做呢?這一回我是真的走投無路了,我只是……只是不想就這麼死在那人的手裡,我只是想試着同命運抗爭一回……舉目整個白府,唯一能幫我的也就只有白大哥了……那封信只是希望能喚起他對過去的一些回憶,憐憫我的處境,我是絕對沒有要重新回到他身邊的意思,扇兒姑娘大可放心,白大哥還是你的,你這個醋實在沒有必要吃,何況助我出府,其實對你更加有利不是麼?從此後我這個‘過去’就徹底消失在你的眼前,眼不見心不煩,對你只有好處,還望扇兒姑娘眼光放長遠些,幫我說服白大哥,否則……我真不知道明日要怎麼熬過去……”

羅扇仰起臉來,對着夜空深深吸了幾口滿是湖水潮味兒的空氣,黎清清望着她,見她之前還在微微發着顫的身軀忽地挺得筆直,白玉似的面龐沉靜得波瀾不生,一對眸子亮得驚人地望過來,黎清清這才發覺,這個看上去平平無奇的小姑娘其實很漂亮,周身上下、從內而外都透着一股子難以表述的神采,正是這光華灼灼的神采使得她站在藿城第一美人的面前竟也絲毫不顯遜色。

“黎姨娘,”羅扇聲音像是幽谷清泉,涼意沁人卻圓潤舒滑,“你是個可憐人,可憐到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用敗壞自己名聲的法子來達到目的,名聲之於女人何等重要?你卻總可以毫不猶豫地出賣它,可見在你的心裡,利益是重於一切的,所以哪怕你可憐到死,我也不會施予你一絲一毫的同情——當然,曾經尊貴如你者,大概也不屑別人的同情。

“黎姨娘,廢話我不想多說,你想怎麼作踐自己是你的事,但是你若想把我家爺也一併拉下水,也得先看看你有沒有能耐過得了我這關!失貞這種事比女人性命還重要,你把它寫在信上讓個小丫頭拿到綠院去,就不怕這信落到別人的手上麼?你明知道綠院現在的規矩是不準任何人擅入,你這信根本無法由小丫頭親手交到我家爺的手裡,這中間只要一轉手,就有可能被別人看到,相當於你把自己的這條命就這麼隨意地交到了一個小丫頭和一羣不確定的人的手裡——黎姨娘,就算再傻再沒成算的女人都不會做這麼沒把握的事罷?

“這府裡誰不知道我家爺瘋疾未愈,你送那封信來給他看,究竟是指望着他看懂呢還是看不懂呢?你說今兒要是逃不出府去,明兒只怕就熬不過去死在二爺手裡,可你卻把這唯一能活下去的機會交付在一個瘋子的手裡,這做法不是很離譜很莫名其妙麼?哦!我知道了,你其實是指望着爺這瘋疾是假扮出來的,看了你這信會擔心你胡亂攀咬硬是捏造出來一個‘肌膚之親’的事實散佈出去,使得白府陷入叔侄共妻的醜聞,便會不顧再扮傻裝瘋跑來找你,以達到你真正的目的,是不是呢?

“或者,你相信我們爺是真的瘋疾未愈,這封信也本就不是給他看的——明知進不了綠院還讓小丫頭來送信,顯然這信你並不在乎我們爺能否親手打開,前一陣子大太太鬧了這一場,怕是人人都知道我羅扇是爺身邊兒得用之人,所以你推測這信送進綠院去之後,十有八.九是由我來拆開,因此我是不是可以這麼認爲——除去你認爲我們爺是裝瘋這一可能之外,另一可能便是你這封信其實根本就是寫給我看的?

“黎姨娘,一塊舊帕子上滴幾滴血能說明什麼呢?我上個火流個鼻血隨便拿帕子一擦就能造出個元帕落紅來,只不過你這算盤打的就是任誰也不敢相信你會用這種損人不利己的法子來達到目的罷了,可惜,自從那年選貢會在船上我親眼目睹了黎姨娘你割腕放血之事後,對黎姨娘你的狠辣冷酷深有所感,所以呢,你用這種自損的法子在我看來並不稀奇。

“再說到我們爺的那封‘親筆’信,你曾與我們爺相處過一段時日,手頭上有他的手跡不足爲奇,想要模仿他的字湊成這麼一封信並不很難不是麼?我想如果可以的話,我也能用黎姨娘你的那封手跡捏造出一封你的‘親筆’信來,再加上那塊元帕,一起送到老太太面前兒去,信的內容寫些什麼好呢?我想想……唔……就這麼寫好了:

“‘白大哥,清眼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白蓮衣日日對清鞭笞加身、動用私刑,這地獄般日子清實是再難忍受,望君念在舊日情緣解救清於水火,清深知對不起白大哥處甚多,然清何嘗盼望一死?懇請君助清跳出火坑,若不相助,清必當玉石俱焚,假冒落紅元帕一幅及君親筆遞與君母,哪怕落個身敗名裂也要恨個痛快!’

“——如何?黎姨娘,我這段話裡每一個字你那信上都有,只需打亂順序臨摹成以上內容遞到老太太跟前,老太太見你詆譭她最心疼的小兒子,又威脅她的嫡長孫以捏造叔侄共妻之醜聞,你覺得她會信誰呢?你能想像得出她會怎樣處置你麼?黎姨娘,知書達禮如你者,不會沒聽說過‘以彼之道,還施彼身’這句話罷?

“今晚這一遭,不管黎姨娘你是想試探我們爺也好、離間我與爺也罷,甚至哪怕你就在四周布了人準備將我拿住除去,我都想奉告黎姨娘一句:我們爺雖然瘋疾未愈,卻也不是誰都能拿捏算計的,上有大老爺疼着,下有我們這班誓死追隨的僕下敬着,誰敢謀他一分,吾等必將以針還針,誰敢傷他一毫,吾等必將十倍以報!勸姨娘守好本分,莫要自討沒趣,免得最終賠盡了名聲和自尊,落得個人見人唾的悽慘下場!”

羅扇這一番痛快淋漓,直把黎清清說得臉色鐵青渾身哆嗦,身旁那丫頭看了看羅扇又看了看黎清清,忍不住咬牙搭話:“你這番話不過是在自欺欺人罷了!你們爺與我家姑娘確曾有過肌膚之親,如今你不想承認也得承認!有膽把他叫來同我家姑娘當面對質!”

“你這攻心計實在用得不怎麼妙,”羅扇笑起來,臉上一派輕鬆,“想是指望着我醋意大發一個衝動出個昏招當真把爺給你們帶來呢?很遺憾,對我來說,你黎姨娘就是我家爺鞋底子上的一點灰渣子,隨便一磕就不知落到哪個旮旯裡去了,我犯得着去計較我家爺是走的哪條路把你這渣子給沾到鞋底兒上的麼?”

“你——你這小賤人!”那丫頭氣瘋了,上來便要揪打羅扇,綠川早便閃身擋至羅扇身前,兩把就鉗住了那丫頭,毫不費力地將她推得摔在地上。

羅扇從綠川身後探出頭去,彎起眉眼望着面孔已近扭曲的黎清清笑:“順便告訴黎姨娘一聲,我既然敢半夜來赴你這個約,自然是做了萬全準備的,前一陣子在綠院門外把守的那上百名壯漢此刻就在府外待命,與我同來的還有綠院十幾個壯丁,就隱身於這假山石後,若我再過一刻還回不去綠院,只怕外頭的人就要硬闖進來直接奔了藍院找你黎姨娘要人了呢!夜深風涼,黎姨娘莫要在外久站,免得夜路走多會撞鬼,我這就要回去了,希望以後與黎姨娘不再有任何交集纔好。”

說罷,羅扇就施施然地轉身負了手,踏着遍地月光繞出假山羣去了。

黎清清瞪着羅扇離去的背影僵立良久,直到那丫頭忍着身上被摔的疼痛起身過來攙扶她,這才從胸中呼出一口悶氣去:“這丫頭竟是個棘手的,我們都大意了。”

“狗仗人勢罷了,姑娘就不該放她走!灑了迷藥的帕子都準備好了,只要迎風一甩,那小廝也能一併放倒!”貼身丫頭氣猶未消,恨恨地說道。

“終究沒能確認白沐雲是否是裝瘋賣傻,把她弄死只能給咱們憑添許多麻煩。”黎清清淡淡地說着,“死”字從她口中說出來就如“笑”字一般輕鬆,“何況我們並不能確定她所說的在附近埋伏了人的話是真是假,要除掉她也不急在一時,何必打草驚蛇。”

“倘若白大少爺已經恢復了神智,那我們豈不是要被他記恨上了?”那丫頭是知道以前白大少爺的行事作風的,說着這話的同時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

“怕什麼,”黎清清冷絲絲的語調毫無波瀾,“在這白府裡,除了白大老爺,哪一個不是他的敵人?明日我們便將他裝瘋賣傻的消息散佈開,不必我們動手,只衛氏和白蓮衣就夠他應付的,更何況還有……”

一行說着一行就轉身往藍院的方向去了,假山石後幾個黑影不遠不近地跟着她,直到臨近藍院的後門,黎清清才略微擺了擺手,黑影們便悄悄地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二少爺就要回來了罷……”黎清清仰頭望月,輕輕地嘆了口氣,“實是不願讓他經受即將到來的這一切……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203鷹子之謀

天還未亮,白大少爺就從府外匆匆趕了回來,輕手輕腳地進了羅扇的房間,見被窩裡香噴噴地蜷着那麼一小坨正睡得呼呼作響,心裡便涌起一陣暖意,脣角也控制不住地翹起來,走過去在牀邊坐了,只管盯着這睡顏看個沒夠。

窗外天色漸漸亮起來,被窩裡這坨熱烘烘地翻了個身,一根胳膊甩在頭旁邊,被下兩根腿一直一曲,整體呈拉弓射大雕的姿勢繼續熟睡。白大少爺看着好笑,當真起身去了書房拿進來一張平時只做裝飾用的小弓來,小心翼翼地給羅扇放在手裡,然後立在牀邊低頭欣賞了一會兒。耳裡聽得外頭有腳步聲輕微響動,便出了房間,叫來起了身的綠蘿,細細問她昨晚羅某人自個兒在家都玩兒了些什麼。

聽了綠蘿對羅扇昨晚子時出門的彙報,白大少爺便把綠川和綠澤叫進了書房盤問,一時聽得綠蘿說“姑娘醒了”,撇下兩個小子徑直奔了羅扇的房間。

羅扇正抱着被子坐在牀上回魂兒,目光呆滯智商不足,那張小弓扔在枕頭上,顯然她老人家還未發覺這東西是怎麼多出來的。

“睡得可好?”白大少爺過去在牀邊坐下來,目光在羅扇微敞的中衣領口處轉了一圈。

“挺好的……你幾時回來的?”羅扇打了個大大的呵欠,眼角泛起兩朵小淚花,纔要揉眼睛,被白大少爺搶在前頭用手指尖輕輕替她揩了去。

“剛到沒一會兒,”白大少爺不肯放下手,在羅扇睡得紅撲撲的臉蛋子上揉揉捏捏,“我還道昨晚我不在你身邊你會想我想得睡都睡不着呢,沒想到小豬似的睡得這麼香,哼,小沒良心!”

羅扇看了眼那廂正往盆裡倒水準備伺候她梳洗的綠蘿,臉上更紅了幾分,瞪了白大少爺一眼:“你先出去,我要穿衣服了。”

白大少爺卻轉頭衝着綠蘿和綠蔓道:“你們兩個先出去罷,叫你們時再進來伺候。”

綠蘿綠蔓早就覺得不自在了,聞言逃也似地出了房間,前腳剛把門關好,後腳白大少爺便雙臂一伸把羅扇摁在了懷裡,兜頭罩臉地一陣揉搓:“想不想我?想不想我?”

“想想想想想,想死你了哎呀呀!”羅扇掙扎着從魔掌下脫開身,頂着乍毛雞似的一頭亂髮盈盈地望着白大少爺,神情喜悅慈祥,“沐雲,人家真的挺想你噠。”

“哦?哪裡想我?”白大少爺瞟着她因剛纔掙扎而無意間扯得露出一小截鎖骨的領口。

羅扇嫵媚一笑,突地彈身而起猛然向前一撲,將毫無防備的白大少爺撲倒在牀上,隨即惡狠狠地欺身壓上,兩爪薅住白大少爺衣領,一張猙獰面孔低下來懸在他臉的上方,咬牙切齒地道:“白大混蛋雲!你看看你沾惹上的是什麼女人啊喂?!不就是過去有過一段情嘛?!汪的死纏爛打沒完沒了還拿貞操說事兒挑釁到我頭上來了!是可忍孰不可忍啊混蛋!罪魁禍首就是你就是你就是你!氣死我了!這塊狗皮膏藥你要怎麼甩?!你給我個明確回答!”

白大少爺“哦”地呻.吟了一聲,老老實實地躺好不動任羅某人壓在身上:“你說罷!你想讓她死我就給她死,你想讓她生不如死我就給她生不如死!你說!聽你的!”

“我——”白大少爺良好的認錯態度令羅某人悶了一肚子的火沒能痛快地發作出來,反而憋得全身難受,“你——你就不怕我信了她的話麼?!實話告訴你白大雲!我真信了!我信了!你不生氣麼?我不信任你,你不生氣?”

“生氣,”白大少爺半眯着眸子,悄悄地往上挺了挺腰,“不過……呵……你現在不是已經相信我了麼?那我還有什麼可氣的?”

“我……哼!我只是覺得應該選擇相信你唯一的這一回,如果下次還有類似的事發生,我纔不會再相信你呢你聽見沒有!?”羅扇忿忿地一拳捶在白大少爺胸膛上。

“我聽綠蘿說,你出門的時候還一臉想要把我生吞活剝的表情呢,後來又是怎麼決定要相信我了?”白大少爺看着她。

“沒錯,我一看完那信肺就氣炸了,”羅扇咬牙切齒,“然而出了院門被夜風一吹就冷靜了下來,我就想啊,那女人連自己的名聲都不顧,還捨得自殘,各種算計,我怎麼可以不相信你卻要去相信這種渣女呢?!所以一路走過去我就在想這信中的破綻,找到端倪之後愈發覺得這是個陰謀——太可氣了!白大雲!那女人觸到我逆鱗了!我必須得出這口氣!”

“好!你說罷,想讓我怎麼收拾她給你解氣?”白大少爺雙手悄悄兜住身上這人挺翹的小屁股,薄薄的真絲睡褲下,溫暖柔滑的肌膚具有魔力般地緊緊吸着他的掌心,白大少爺控制不住地向上頂了頂小腹,眼底染上了熾熱。

“這是女人間的戰爭!正該我們女人之間自行解決!”羅扇面容堅定殺氣騰騰,然而很快便又轉口道,“當然,咳,少不了你們男人給打下手倒是真的……你你你,你硌着我了……”紅着臉就要從白大少爺身上掙扎着下來,白大少爺箍着她不肯放手,然而眼見着這可惡的小混蛋在他身上越動越厲害……他就覺得再不放開的話她今兒一定會很慘很慘,嗯嗯,會很慘。

於是只好不甚情願地鬆手任她逃回被窩裡去,自個兒則起身去桌邊拿了羅扇昨晚喝下的剩茶涼灌了幾口澆滅身上熱度,半晌纔回過身來道:“昨晚的詳細情形我已聽綠川說了,這次雖說你已提前做了準備,但仍然很危險,若當時假山附近當真埋伏了黎清清的人手,且若她真的想置你於死地,你可是連逃的機會都沒有,以後不許再做如此冒險的事了,記住了?”

羅扇乖順地點頭:“我也是一時氣着了,回來後就有點兒後怕呢,以後再有這樣的事我會謹慎的,起碼會等到你回來先衝你撒完了氣再說。”

白大少爺就笑,走到牀邊從衣架子上往下拿衣服遞給羅扇:“以後?你還想再遇着幾次這樣的事?或是再有這樣的事仍然不相信我?”

“人家錯了啦啦啦大雲哥哥!”羅某人因着心虛立刻卑顏認錯,嬉皮笑臉地撲進白大少爺懷裡吐舌搖尾,“你知道的,吃醋的女人本就不可理喻嘛!人家是爲了你而吃醋哎!吃醋說明在意你哎!”

“唔……好罷,可以原諒,但是需要補償。”白大少爺把懷裡這活色生香的小身體摟緊。

“補……怎麼補償?”羅扇警惕地豎起耳朵,白大少爺便低頭在她耳邊輕聲道了一句,羅扇立時紅了臉,扭捏着不依,白大少爺就又低低地說了幾句什麼,羅扇更是連脖子都紅了,揮起雙爪連撓帶抓地在他懷裡鬧騰起來,鬧着鬧着也不知道是誰先貼住了誰、誰又先纏住了誰,粘粘乎乎地攪在一起,蜜裡調油,甜成了一團。

直到綠蘿已經準備往堂屋裡端午飯的時候纔看見那兩人從臥室裡出來,男人容光煥發一臉饜足,女人眉眼含春意猶未盡……呃?手拉着手地往桌邊走,悄眼細看還是十指交握,短短几步的距離也是你用肩蹭我一下、我用肘碰你一回,蹭蹭碰碰地就膩在了一起,連體人似的坐到了椅子上。綠蘿一手捂着腮幫出了門,端了托盤正上臺磯的綠蔓瞧見了便問她:“牙疼了麼?”“嗯,被甜的。”綠蘿就笑。

甜得人牙疼的兩個罪魁正肩挨肩地坐在桌旁說話,白大少爺就說起大叔哥信裡的絕密消息來:“……朝廷要徵銀的事爹已經透露給老太爺了,這兩天老爺子正找心腹的賬房準備做假賬呢,只不過家裡很大一筆積蓄都在錢莊裡存着,這一筆銀子怕是跑不掉了,朝廷只要去錢莊一查賬,就能把這一大筆全都徵走,能保的只有那些流動銀款,想法子折成莊子田地和鋪子,朝廷也就沒法兒收了。”

“天哪,那豈不是損失很大?”羅扇乍舌,“這家業可是幾代人的心血呢,大老爺也會感到難過的罷?”

“也許罷,”白大少爺淡淡的,“說是不在意,可畢竟也是投入了不少精力經營過的,總歸會有些失落……好在爹理財有道,若照老太爺的意思是要把家裡的這些積蓄全都存做死期存款,蓋因死期利息高,爹卻主張只將其中一部分存成死期,另一部分存成活期,免得哪天有突發狀況需用銀子時無法立即取出錢來,爲此老爺子還跟爹生了好幾天的氣,也幸好爹頂住了壓力,最後也沒有聽老爺子的,所以現在可以立即把活期存銀取出來,剩下的那部分死期也就只好舍給朝廷了。”

這個架空朝代的錢莊與正史上古代錢莊的本質有着很大的不同,倒是更近似於現代的銀行,可以長期存款,甚至還有相應的利息,這一點羅扇在跟着白二少爺的時候就已經瞭解了。

羅扇託着腮看了白大少爺半晌,一咂吧嘴:“你是不是想借着這一回再弄出個什麼報復計劃來?”

“知我者,羅小扇。”白大少爺沉沉笑了,眼底閃過一絲狠厲。

白三少爺卻沒什麼心情吃午飯,帶着鷹子匆匆地進了衛氏的上房,揮手摒退了屋中所有伺候着的下人,只留下鷹子,而後坐到衛氏身旁,從懷裡掏出封信來,壓低了聲音說話:“娘,我截獲了一道絕密消息,只怕不妙——昨兒大哥跟着父親出了城,正巧有云徹的密信遞進來讓我給碰上了,因想着那雲徹是大哥的義父,一切行事自是站在他那一邊的,忽然來了密信,只怕是大哥那裡有什麼謀算與他信中商議,於是我就悄悄把那信拆了……卻是雲徹給爹的,說是得了宮裡最絕密的消息:朝廷要發兵平藩,因國庫空虛,所以計劃着要從各省有名的富戶家中徵借銀兩,照雲徹的意思,只怕這次朝廷借了就不會再還回來的,且金額定然不小,如此一來我們家恐怕是首當其衝地要大虧一本了!”

衛氏怔了一怔,消化了半晌才道:“難怪……難怪這兩天老太爺把幾個心腹的老賬房天天叫到他那外書房去——想來是打算做幾本假賬來防着朝廷按賬徵銀呢!”

“娘,更要緊的是——這次朝廷是按家中主子的人頭來徵借,”白三少爺皺着眉,“也就是說,家中有幾本不同戶頭的賬,就要按幾個不同的戶頭來徵,白家的賬都是老太爺和爹的戶頭,可孃的陪嫁卻是娘自己的戶頭,亦即孃的這一份要從孃的陪嫁裡出——娘可明白了?”

衛氏一對秀眉立時便緊蹙了起來,惱道:“這要徵多少才行?這段日子只弄那些個濟災堂就已經破費了我不少的嫁妝,若是再被朝廷徵走一部分,我怕是連棺材本兒都沒了!昨天你舅舅還給我來了信,說是想要買地卻被人坑了,佔用住了流動款子,地裡纔打上來的糧食一時沒賣出去,資金難以回籠,導致酒樓和鋪子裡的原料也沒錢購進,還想着讓我先借他一大筆暫時週轉着呢!如今就是把我全部嫁妝都貼補給他只怕也不夠用,這可怎麼樣纔好?”

白三少爺低頭沉思了一陣,轉而望向旁邊站着默不作聲的鷹子,道:“阿鷹,你有沒有什麼好法子?”

鷹子半垂着眸子沉聲道:“朝廷打仗只徵現銀,用來買兵備、置糧草,田莊商鋪這樣的產業對朝廷毫無用處,因此若要躲過朝廷的徵借,將手頭上的現銀暫時用來全部購買成田莊商鋪即可,只不過事後若想再賣出去折回銀子來,只怕賣不到買時的價格——因這法子想來不只我們會用,別人家也同樣能想到,我們雖然先得了密信佔了先機,能夠搶在其他人家之前把能買的都先買下,但是事情過後大家都買了地,一窩蜂的要賣出去,買方必然會狠狠往下壓價,高進低出,肯定會損失一大筆。”

衛氏沉吟了良久,也拿眼望向鷹子:“除了這個法子之外可還有別的麼?能將損失儘量減小些的。”

鷹子沒有吱聲,這母子兩個竟也不敢開口催他,四隻眼睛齊齊望在他的臉上,這位年輕的白府副總管的能力再沒人比白三少爺更清楚,府裡下人們甚至私下議論這位三少爺若是離了蒼副總管怕是連明天該穿什麼衣服出門都不知道了。

終於見鷹子擡起眸來,看了衛氏一眼,不急不徐地道:“還有個法子,就是把所有的現銀都大張旗鼓地捐進太太建的濟災堂去成爲救濟款項,專門訂製成救濟銀賬冊,如此一來朝廷自然不能徵借救濟難民的銀子,否則怕是要激起民憤的……”

“阿鷹你傻了?!”白三少爺瞪大眼睛打斷道,“太太要你想法子是爲了保住她這筆嫁妝,你全捐了出去,這跟被朝廷徵借有何兩樣?!甚至朝廷徵借也還不可能一文不留地全借走呢!”

鷹子瞟了白三少爺一眼,白三少爺就住了口,抿着嘴盯了他看,鷹子便不緊不慢地續道:“這救濟堂是以太太的名義開的,救濟銀的賬冊自然由太太掌握,別人無權來查太太的賬,想怎麼記賬還不就是太太說了算?只要用這筆救濟銀設立幾項有開支有收益的名目,多花上幾年時間把賬細細做平,銀子也能慢慢融回來,甚至若肯在這上面多花些精力,說不定還能產生收益,壞事變好事,正可一舉兩得。”

聽了鷹子這番話,衛氏母子的眸子刷地齊齊亮了,衛氏在腦子裡又將鷹子的話過了一遍,眉頭舒展開來:“我看這法子可行,此事不若就交給阿鷹來辦罷,越快越好纔是!”

白三少爺起身過來一把搭住鷹子肩膀,和衛氏笑道:“我說過什麼來着?鷹哥兒就是老天賜我的寶,從小到大但凡有了棘手難題哪次不是他幫我解決的?這一次把事兒交給他來辦,娘你就一點兒都不用操心了,只等着拿了鑰匙把新賬本妥妥地收起來鎖好就是。”

衛氏解決了難題,心情也轉好,便笑着問鷹子:“鷹哥兒今年多大了?家裡頭可給你訂了親事?我看倒是早早把家成了纔好,男人啊,先成家後立業,將來凨兒還指着你助他大展鴻圖呢!”

鷹子卻是不卑不亢:“回太太的話,屬下尚未訂親,也不急在一時。”

“怎能不急呢?家裡有個賢內助,男人在外頭纔好心無旁騖地施展拳腳,”衛氏就笑着看了看白三少爺,“凨兒且幫鷹哥兒看着些,有了合適的姑娘只管告訴我來,我倒願意做個月老呢!”

白三少爺就拍鷹子肩膀:“你看中了哪個就同我說,瑤池仙女兒咱也能給她娶下來!”

鷹子目光落向牆上掛着的的執扇仕女圖軸,聲音難以察覺地柔和了幾分:“時機到時自會稟與爺知。”

“如此,凨兒,你同鷹哥兒這幾日便就救濟銀的事擬個章程出來給我看,”衛氏迴歸正題,“只是你舅舅那裡我卻是沒辦法幫他了……實在不成的話,凨兒你去同你父親說說情,請他借些銀子給你舅舅過了這一難關……我在你父親面前怕是說不上話了……”

白三少爺心裡便嘆了一聲:白大老爺雖然對他們兄弟三個都疼愛得緊,可卻始終不能對衛氏有半分的好顏色,這一點終究令白三少爺有些意難平。

應了衛氏的話,白三少爺便帶着鷹子告退,臨出門前鷹子忽地轉身看了衛氏一眼,道:“濟災銀的事,還請太太莫要再說與第四人知纔好,此事幹系重大,若不小心傳了出去,怕是落個欺君之罪也不爲過。”

衛氏心中一凜,點頭應了。

204二爺心思

白大少爺吃罷了午飯便去了白大老爺的外書房,將正午睡中的自個兒老爹捏住鼻子憋醒,不等人睜開眼睛劈頭便問:“白蓮衣打黎清清是爲了何事?是真是假?”

“不知道……”白大老爺打了個大大的呵欠,還未回過魂兒來已經被自己兒子指使着丫頭進來強行給他梳洗了,末了命令道:“現在去藍院給我打聽回來!”

白大老爺就這麼着被兒子轟出了紫院,五迷三道地走了一陣才清醒了,不禁一聲笑罵:“小混蛋!把老子當跑腿兒的使喚!急了一巴掌再打傻回去!”牢騷歸牢騷,兒子交待的事還是得辦,於是調轉了頭徑往藍院行去——方纔懵懂着走錯方向了嘛。

白二老爺立在廊下,仰着頭逗弄籠子裡的八哥兒:“白梅衣大傻蛋。”

“@#¥%&*蛋!”那八哥兒含混地學着舌。

“白梅衣是烏龜。”白二老爺又道。

“#¥%&*龜!”八哥兒開始撲扇翅膀。

白二老爺再道:“白梅衣……”

“我是烏龜你又是什麼?”白大老爺好氣又好笑地跨進門來,“從哪兒弄了個八哥兒?”

“……白梅衣沒心肝。”白二老爺教完這一句才瞟向白大老爺,“我讓人天天在花鳥市場裡泡着,今兒才終於得了這麼一隻,正準備訓練好了拿去給了你,你倒聞風得早,這就來了。”

“我那裡已經有了二狗子,不要這隻了。”白大老爺仰臉看了看那八哥,神色便是一滯。

“看出來了?”白二老爺睨着他,“和我弄死的那隻一模一樣,這麼多年了,我天天讓人四處找這麼一隻長得像的,如今終於可以還了你,以後莫要再記着這點子仇了——不過是弄死你一隻鳥,竟是恨不得讓我做了它的陪葬呢。”

“不必了,”白大老爺臉色冷淡下來,“長得一樣又能如何?此物非彼物,假的怎麼也代替不了真的。”

“不就是學不了莫如是的聲音麼!你那一隻就算我不弄死它,它遲早也要老死,難不成我堂堂一個大男人連只鳥都沒資格處置?!”白二老爺蒼白的臉上染了層紅暈,卻是氣的。

白大老爺待要甩袖走人,又想起兒子交付的事來,只得忍了忍,一擺手道:“罷了,過去的事以後莫要再提……”

“我偏要提!”白二老爺倒起了性子,“在你心裡頭我是不是連你那隻八哥都不如?!”

“莫胡鬧!”白大老爺喝了一聲,忍不住回身便要往外走,卻被白二老爺幾步趕上來攔在面前。

“這鳥你收是不收?”白二老爺瞪着他問。

“不收。”白大老爺冷冷道着便要擦身過去,卻見白二老爺騰騰騰地奔回廊下,抄起靠牆放着的專用來挑鳥籠的竹竿將那籠子取下來,打開籠門,伸手進去一陣亂捉,嚇得那八哥拼命撲扇翅膀,又是用嘴啄又是用爪抓,幾下子便將白二老爺的手給弄出數道血痕來,白二老爺也不抽手,只管把八哥捉住,從籠子裡掏出來,另一隻手狠狠一扯,那八哥便是一聲慘叫,白大老爺聞聲轉過頭去,卻見白二老爺一隻手裡攥了一把黑色羽毛,竟是從那八哥身上生生拔下來的!

“你給我住手!”白大老爺怒喝,大步過來扯住白二老爺還欲去拔那鳥羽的手,“你怎能如此心狠手辣?!瘋了不成?!”

白二老爺只是粗喘,臉上更白了幾分:“你既不要它,我留着它作甚?”

“把它放了。”白大老爺冷冷看着白二老爺,白二老爺不肯屈服地迎着他的目光,兄弟倆就這麼摽上了勁兒,然而這一次白二老爺沒有等到白大老爺如同往常那般的讓步,反而只有眼底愈來愈冷的疏離,不由得微微發起了顫,竟是不由自主地鬆了手,那八哥便掉在了地上痛苦地撲扇着翅膀。

“你現在就給我回房收拾東西,”白大老爺淡淡冷冷地道,“我親自送你去家廟。”

“大哥——”白二老爺難以置信地睜大眼睛看着白大老爺,“你——你爲什麼——”

“家廟裡清靜,你在裡頭正可以好生修身養性一段時間,免得害人害己。”白大老爺邊說邊招手把白二老爺的貼身小廝灑金叫了過來,“去給你們主子收拾幾件衣服出來,另叫人備上車馬,半個時辰後出發。”

灑金不敢怠慢,連忙進屋去收拾東西,白二老爺氣得哆嗦:“你憑什麼讓我去家廟?!”

“只憑你最近行事愈來愈不像話!”白大老爺斥道,“不好生打理你那幾間鋪子的生意,成日泡戲園子捧優伶,流水似地花錢給那戲子買東買西——與那等紈絝子弟有何兩樣?!”

“我自己的銀子我想怎麼花就怎麼花,何錯之有?!”白二老爺反駁,“我上戲園子聽戲捧角,此事爹孃都知道,他們都不來管我,你又何必窮操心?!”

“讓人把陳又安府裡的大少爺打折了一根胳膊又是何道理?”白大老爺追問。

“哼,我在古玩街淘到了一幅古畫,他自不量力非要與我爭買,我不過是給他個小教訓罷了。”白二老爺冷哼道。

“那黎氏又是做了什麼錯事,你竟將她打得遍體鱗傷?”白大老爺又問,“如今滿府傳得沸沸洋洋,卻教外人怎麼看我白家門風?!我若不將你關去家廟,如何向黎家交待?!”

“我打了她又怎樣?!”白二老爺仰起下巴挑釁地瞪着白大老爺,“不過是一個妾,她的生死都由我說了算!黎家?哼!黎家又怎樣,惹毛了我便將她賣去窯子,專給她黎家沒臉!”

“不可救藥!”白大老爺牙縫裡擠出這四個字來,便提了聲向屋裡的灑金道,“把你們爺四季的衣服全都帶上!先好生的住上三年去!只你一個跟去伺候便是!”

屋裡頭的灑金一聽這話就慌了——家廟啊!那是什麼地方?!那就相當於冷宮啊!四野荒涼,周遭無人,吃不好住不暖,沒有任何消遣玩樂,別說三年了,住上三十天都是折磨啊!灑金可不想跟着去家廟受活罪,當下壯着膽子從屋裡跑出來,撲通一聲就給白大老爺跪下了:“大老爺!您冤枉我們爺了!我們爺只不過是——”

“灑金!”白二老爺出聲喝止,“不想活了你?!給我閉嘴!”

灑金一個哆嗦,唬得不敢再說,卻拿眼睛瞟着白大老爺,白大老爺便淡淡道:“你且放心說,我給你換個地方當差。”

“小的不敢!”灑金頭裡這麼說着,後面到底還是把想說的話說出來了,“我們爺從頭到尾就打了黎姨娘一耳光,壓根兒沒有府裡頭傳的那樣拿什麼鞭子抽得滿身血……”

“狗奴才!”白二老爺擡腳把灑金踹倒在地,“哪個纔是你主子?!吃裡扒外的東西!給我閉上你那狗嘴!”

“你爲的什麼打黎氏?”白大老爺便冷冷問過去。

“想打就打了,怎樣?大哥管得太寬了些罷?我屋子裡頭的事你也要過問麼?”白二老爺冷言譏道。

白大老爺便不理他,只看向灑金:“你們爺爲的什麼動手?若不照實回話,你就一輩子留在家廟莫回來了。”

灑金嚇破了膽:這家終歸是大老爺說了算啊,兩者相權……還是寧得罪二老爺也莫得罪大老爺罷!“回大老爺的話,”灑金一邊躲閃着白二老爺欲踹過來的腳,一邊畏畏縮縮地道,“皆是因爲黎姨娘拿話氣我們爺在先……黎姨娘說……”

“你想死是不是?!狗奴才!信不信我讓你一家子都餵了狗?!”白二老爺拿了竹竿就要兜頭罩臉地抽灑金,被白大老爺扯住,一個用力推得向後蹬蹬蹬地踉蹌了幾步摔坐在地上。

“黎氏說了什麼?”白大老爺只管盯着灑金問。

灑金目光飄乎地在白大老爺和白二老爺的臉上來回打轉,最終還是一咬牙:“黎姨娘說我們爺……說……說我們爺對大老爺您……對您有……有……”

“好了,”白大老爺一擺手止住了灑金後面的話,“進去收拾東西罷。”

灑金連滾帶爬進了屋子,白大老爺轉臉看向仍坐在地上的白二老爺,見一張臉蒼白且扭曲,正目光慘然地望着他:“……你滿意了?非得這麼逼我?你從來就不相信我……”

“你就容着下頭人這麼亂傳?”白大老爺打斷他的話,只管冷冷問道。

“傳唄……又不是一回兩回了……”白二老爺脣角勾着譏嘲慢慢站起身,“反正你也不在意我能落個什麼樣的名聲,何況那些傳言裡還是有那麼兩三宗是確有其事的,在你心裡我早就壞得一文不值了,我又何必在乎他們怎麼傳、傳得有多難聽?”

“你回房收拾東西去罷,半個時辰後到府門外找我。”白大老爺冷冷撂下話就往外走,聽得白二老爺在身後道:“你不必去府門外等我了,娘說死也不會同意你帶我去家廟的!”

“那你就在房間裡好生思過罷。”白大老爺說這話時人已經到了院牆外,白二老爺卻是愣住了,未料到白大老爺居然如此乾脆地就放過了他,一時竟有些反應不過來,原地呆立了好半晌纔回過神來,不由得狠狠朝地上啐了一口:“白梅衣你個混蛋!竟是詐我的!從頭到尾就是爲了問我爲何要打黎氏罷了!竟還拿家廟來唬我!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的把我攪和懵!”

氣得踹門進屋,砸了一架子的古董擺件,然而氣着氣着卻又笑開了,對着牆上那幅《山園小梅圖》古畫喃喃自語:“你這混蛋怎不對我再壞再狠些呢?”便叫灑金給他兌好洗澡水要沐浴,也懶得追究方纔被這小子出賣的事了。

聽罷自己老爹的工作彙報之後,白大少爺就明白了,丟下老爹一路回了綠院,向羅大領導轉述了報告並做出結論:“黎清清看樣子是故意激怒白蓮衣並就勢在府裡把謠言傳開的。”

“她爲什麼要這麼做呢?”羅扇訝然。

“自然是爲了有藉口給我寫那封信,”白大少爺冷笑,“藉着活不下去的理由來懇求我幫她逃離白府,而歸根結底,她的用意無非只有一個——就是驗證我是否已經恢復了神智。”

“那她爲何不同二老爺聯手呢?二老爺不是一直想要害你麼?”羅扇更加想不通了。

“憑他們兩個現在這樣尷尬的關係,以前無論配合得多麼默契,以後都不可能再合作了,”白大少爺眼底是濃濃的嘲諷,“白蓮衣目前似乎更傾向於看我同白老二和白老三鬥,鬥得兩敗俱傷時他再來收漁人之利……何況他這陣子被其他的事分了心思,一時半會兒也顧不上來給我找麻煩。”

“哦?啥事?”羅扇好奇心一直旺盛。

“捧戲子。”白大少爺滿是深意地勾脣笑起。

這種事羅扇倒是知道的,富家紈絝子弟生活浮華靡爛,滿清後期那些八旗裡的紈絝們不就天天靠遛鳥捧角吸鴉片來填補精神生活上的空虛麼,《紅樓夢》裡寶玉不也同優伶蔣玉菡關係交好麼,“沒想到二老爺也是個戲迷。”羅扇假裝自己思想純潔地點頭道。

“那倒不是,”白大少爺好笑地看了羅扇一眼,“只不過是因那戲子長得像某個人罷了。”

“像誰?”羅扇忙問。

“也不過一二分像而已,”白大少爺卻不正面作答,“這已是難得了。”

羅扇看了白大少爺半晌,終於“哦”地一聲了悟:“那戲子是你給找來的?”

白大少爺笑着支了下巴望向窗外:老爹,對不住了。

“哈——啾——”白大老爺打了個大大的噴嚏,哭笑不得地看着紫冥拿着竹竿子把白二老爺硬讓人送過來的那隻被他剃光了毛的八哥掛到二狗子的籠子旁邊,二狗子撲扇着翅膀大叫:“光屁股八哥!露鳥啦!露鳥啦!”那八哥也就跟着“八八八八”地叫。

白大少爺如今有白大老爺掩護,每次出府去了白家鋪子裡後就可大搖大擺地把自己的管事們叫來安排事務,白大老爺也不過問,甚至還時常發個懶,把白家鋪子裡的事丟給兒子幫忙處理——也就是擬個企劃、想個對策之類的,真正出頭的事還是白大老爺親力親爲。

這日方琮打着拜訪白大老爺的幌子進了外書房,寒喧了幾句後便同白大少爺進了裡間密談,說起了城中最新的消息:“衛氏大張旗鼓地設了個濟災公賬,由白沐凨主事,在衙門申請了戶頭,入了一大筆銀子進去,還四下裡鼓動城中有錢的人家積極捐銀行善,如今滿城倒是對她的風評又好了起來——你說她這是想做什麼?只爲了洗白名聲?她入的可是一筆不小的銀子呢,要靠這方法買名聲似乎得不償失啊!”

白大少爺難得地凝了眉,沉思了良久,忽地手指一敲桌面:“我倒是輕看衛氏了!她這一招竟是個一石三鳥之計!”

“怎麼說?”方琮便問。

“我此前仿着雲徹的筆跡寫了封假信,趁着同我爹出城辦事的機會叫人拿進府來並故意給白老三看見,”白大少爺黑眸閃動,“信上內容也確是雲徹給的那道機密消息,只不過稍稍改動了一些地方:將朝廷要按戶徵借軍費改成了按每戶人頭徵借,如此一來衛氏必然誤信自己那份嫁妝也要被徵借一部分去,而她能想到的應對辦法無非就是做假賬、轉移銀兩,可她能往哪裡轉移銀兩呢?只能往孃家轉移,只是她孃家那邊現在已經中了我的套,正想着找她借錢,她若借了去,朝廷徵借到她孃家一樣會把她這一筆錢徵走,所以她最後就只能用另一個法子——就是買田莊買鋪子,把銀錢換成無法移動的產業來逃避徵借,而我早已佈置好人手準備趁機把我早就置備下的田莊鋪子賣給她,將來想要動什麼手腳簡直易如反掌——沒想到,居然被她想出了個更好的應對之策,既可逃避朝廷徵借,又能借着行善之名吸收大量捐款以方便她融資盈利,更是就勢挽回了此前的不良名聲——好個衛氏,我真是小瞧她了!”

“這麼說來,你想借此機會消耗光她嫁妝的目的卻是不能達成了,”方琮撓撓頭,“且白老二和天階過幾天就能回來,到時候只怕你就更不方便行事了呢。”

白大少爺沉眉斂目默不作聲,方琮也不敢出言擾他,半晌方聽白大少爺開口,道:“你立刻去信給苗城咱們的人,讓他們在苗城散佈衛氏設立濟災銀賬戶的消息,越誇張越好!”

“這卻是爲何?你這可就是等於是幫衛氏傳美名呢。”方琮不明所以。

“正是要如此,”白大少爺勾起抹譏笑,“衛氏孃家若聽了這傳聞只怕反會生惱——他們找衛氏借銀,衛氏非但未借,反而把銀子拿去做了濟災銀,給自己買好名聲,倒把自己孃家拋開一邊不管,衛氏孃家現在急需銀子用,這件事不僅不會令他們與有榮焉,反而會怪罪衛氏只顧名聲不顧孃家,使之與衛氏產生離心,衛氏沒了孃家強有力的支持,將來在婆家遭了排擠冷遇只怕就沒人肯爲她出頭了。”

“那她的嫁妝銀子你就這麼放過了?”方琮問。

白大少爺眼中嘲意更濃:“衛氏孃家若聽說此事,必會有人親自來藿城質問衛氏,他們急用銀子,定要拿衛氏不顧孃家的話來擠兌她,逼她想法子弄出銀子來,到時我只要用個手段令衛氏暫時不敢動用濟災銀的賬,她就不得不挪用白府公中的銀子,她一個孃家表哥是管賬的,自也會幫着衛氏孃家人說話,在公賬上動手腳也方便,而我等的就是衛氏來動公賬——在府里正緊着挪現銀避徵借的關口私動公賬接濟她孃家人,此事若被老太爺老太太知道了……奪了她主持中饋之權是最輕的,哪怕給她一紙休書都不爲過!”

方琮聽罷便起身:“我這就去辦,”走至門口停住腳,扭頭望向白大少爺,“天階要回來了,莫忘了你答應過我——不會對他下手。”

“那你就想法子把他拉離這戰場,”白大少爺森然而笑,“因爲,白府這艘船,就要沉了。”

205矛盾凸現

五花肉,切作酒杯大小塊狀,皮上用刀深劃作圍棋盤紋,用蔥、姜、蒜、椒汁、醬油、酒將肉泡透,再用同樣的佐料入鍋,將肉紅燒至七八成爛,提起出油,最後用麻油炸,肉皮向外翻出如同松果,美其名曰“松果肉”。

羅扇麻利地將肉裝盤,交給綠蘿端去上房,今兒個白大老爺特特跑來綠院蹭晚飯,羅扇就親自下廚做了兩個菜,正準備再做一道飯後甜點拔絲鮮奶,就見個小丫頭跑來傳話:“扇兒姑娘,後門有人找您。”

“哦?誰呀?”羅扇一邊拿布擦手一邊納悶兒,整個白府除了綠院她也沒怎麼和別人來往,無緣無故的誰在這個時候跑來找她呢?

“奴婢看着好像是蒼副總管……”那小丫頭臉龐微紅地道。

啊……鷹子!羅扇瞟了瞟那小丫頭:嗬,鷹子同學現在風頭十足嘛!儼然已經成了閤府小丫頭們的夢中情人了呢,連與外界近乎隔絕的綠院的小丫頭們都把他惦記上了!

羅扇邊拍打着衣服上的竈灰邊匆匆往後門去,果見鷹子正立在門外一株銀杏樹下,夕陽燦燦地將餘暉灑在他的身上,使得整個人愈發顯得高大筆挺。

“鷹大總管傳喚小婢不知有何吩咐?”羅扇笑嘻嘻地過去。

鷹子脣角勾了勾:“莫亂叫,只是副總管。”目光便將羅扇上下一打量,“怎麼還在做廚娘?不是大少爺的二等丫頭麼?”

“呃……偶爾也下個廚,”羅扇含混過去,“找我有什麼事麼?”

鷹子又在她臉上看了一眼,沒有繼續追問,只道:“眼看便是中秋節,我娘想請你去我家一起過節……”說至此處有些不大自然地輕咳了一聲,“知道你在這邊沒親沒故,便想着請你去家裡湊個熱鬧。”

“唔……哪天呢?”羅扇有些猶豫,雖然也很喜歡和鷹子娘談天說地做個伴,但是她還不知道白大少爺那裡有沒有安排。

“放心,”鷹子似是知道她心中顧慮,“十五十六府裡要設宴,我也抽不出空來,且看你的時間,十四也好,十七也行。”

羅扇便將頭一點:“我回去問問,定下哪天了就去告訴你。”

“去蒼院找我,我現在那裡辦事。”鷹子便道。

“好,等我消息!”羅扇揮手,轉身進了院門。

上房裡白大老爺正同白大少爺邊用飯邊商議:“十五晚上咱們家裡自己聚,按照往年每個院子輪流做小東道的慣例,今年正好輪到你這綠院做東,我知你不大願意應承他們,原是想替你找個藉口讓他們換個院子去,只是方纔卻收到了你母親孃家的信兒,說是十五的時候你孃舅會過來送節禮,少不得要留他吃晚飯,若是換到別的院子去反倒不合適了,所以看看你的意思如何,是在綠院辦席面還是換別的地方?”

“舅舅他怎麼突然想起過來了?”白大少爺一挑眉,“自我娘過世他們愈發疏遠起來,只逢年過節派人來送送節禮,極少親自登門,如今卻是爲了什麼來的?”

“信兒裡卻是沒說,”白大老爺夾起一塊松果肉放進嘴裡,“照我看,無事不登三寶殿,你母親那幾個兄弟做買賣的手段都不怎麼高明,偏又不願接受我的幫忙,十幾年來兩邊越走越遠,這回突然造訪,想必是有不得已的事不得不來。”

“那就在綠院辦罷,既是我的孃舅要來,總不好把席面設到別人的院子去,”白大少爺從白大老爺筷子底下搶走最後一塊松果肉,“不過你最好提前警告某些人一聲,在我的院子裡都放老實些,若是犯了我的諱,就莫怪我撕破臉不留情面!”

白大老爺輕嘆了一聲,放下筷子掏了帕子擦嘴,起身走到旁邊椅子上坐下來,屋內侍立的綠蘿連忙端上清茶去,白大老爺低頭吹了一陣子茶沫兒,半晌才喃喃着道:“一個家若過成了這個樣子,還有什麼意思?”

白大少爺聞言心下便是一軟,只覺自己方纔的話有些過了,看了一眼綠蘿,綠蘿便同其他幾名在屋中伺候的下人一併退出了房去,白大少爺起身至白大老爺面前,忽地彎膝跪了下去,倒把白大老爺嚇了一跳,凝眸望住自己的大兒子。

“爹,兒子不孝,不能替您分憂解難、盡歡膝下,”白大少爺一字一字說得沉而又重,“是兒子自私,只想着自己痛快,反而讓爹費心傷神跟着辛苦……”

“傻小子,”白大老爺打斷白大少爺的話,笑着擡手揉了揉自己的眉骨,“當你有了自己的孩子時,就能明白爲人父母的心思……我只盼着你能活得開心健康,至於你想做什麼、做得對不對,那都是靠邊站的事,哪怕你無緣無故殺了人奪了命,我也只會竭盡全力地護着你,哪怕你在所有人的眼裡是天魔煞星,在我的眼裡也只是我最寶貝的兒子。只不過……雲兒,想要自己活得痛快,並不見得非得靠打擊和折磨對手才能實現,你母親生你下來、我把你辛苦養大,都不是爲了讓你與仇恨爲伴的,你的快樂應該要永遠大於仇恨,明白麼雲兒?”

白大少爺垂着眸子,沉默了半晌方道:“無仇無恨才能徹底快樂,可我心中的恨意若不能化解,縱是快樂也只是短暫的。爹既說了不論我做什麼都仍肯疼我護我,那就請爹放寬心,莫再爲我東想西想,待一切煙消雲散了,兒子自當孝奉爹直到終老。”

白大老爺聞言知道勸不迴轉自己這個性格向來強烈執着的兒子,只得暗歎一聲,伸手拍了拍他的肩頭:“起來罷,你母親最煩人跪來跪去的,你爹我向來也沒個當爹的樣兒,這麼着倒顯得咱爺兒倆生分了。你既還在衆人面前裝瘋癲,中秋家宴的事我就派個人來幫你張羅?”

見老爹不想再多談那敏感的事,白大少爺也就不再提,站起身來坐到旁邊,道:“爹要派誰來?”

“我看小三兒身邊的那個小蒼副總管就不錯,辦事很牢靠,雖說是他身邊的人,到底現在也是府裡頭的副總管,這類家宴上的事也正該他負責操辦,”白大老爺笑望着白大少爺,“且他不還是你推薦我給他個副總管的位子坐的麼?”

“就他好了。”白大少爺端着茶杯,杯中倒影裡眸光微動。

到了晚間,白大少爺便把這事同羅扇說了,末了道:“既是閤府家宴,到時候所有的姨娘們也都會來,人多雜亂,我恐不能時時看護着你,你自己要千萬小心,我叫人在後罩房裡給你準備個房間出來,屆時你就待在裡面,等宴席散了再出來,我也好放心在前頭應付他們。”

羅扇乖乖點頭應了,想起今天鷹子的邀約,便問白大少爺:“十五家宴,十六呢?”

“十六是設宴款待外頭請來的客人,怎麼?”白大少爺看她。

羅扇就把鷹子的約請說了,最後道:“那我就同他定在十七去他家,行不?”

“不行。”白大少爺哼了一聲,“你同他家非親非故的,做什麼沒事了老往他家跑?”

“鷹子一家一直都對我很照顧,小時候在南三西院吃不飽,鷹子娘就時常讓他從外頭帶東西進來給我吃,後來我們合作着賣竹編草藝,他們家也總是寧可自己吃些虧也不讓我少掙了,都是實心實意的老好人,雖說非親非故,可是也有好幾年的情分,我是晚輩,逢年過節理當上門去探望,這是禮啊,又不是天天往人家家裡跑,你吃的哪門子醋?!”羅扇好笑道。

“就怕流水無情落花有意,”白大少爺睨着羅扇,“若是那小子敢對你有什麼歪心思,我會讓他一輩子沉在泥地的最底層,永遠爬不起來!你讓他給我放明白着些!”

“你別對誰都這麼仇視好不好?!”羅扇不高興了,“我就不能有個朋友關心着?我就不能有個長輩惦記着?你是不是看誰都帶着陰謀?你知不知道仇恨會使人變態?!你的腦裡心裡除了仇恨和算計之外還有別的東西嗎?!你——”

“啪啷”一聲響,白大少爺重重將手裡的茶盞摜到桌子上打斷了羅扇後面的話,羅扇嚇得一縮肩,頓時知道自己這話說得過火了,待要緊忙道歉,卻見白大少爺豁地站起身冷冷向着她盯過來,咬了牙一字一字道:“我的確沒過過吃不飽穿不暖的苦日子,我的玉饌珍饈裡只有鴆毒和砒霜!我也的確沒有可以相互惦記關心的朋友,我的朋友只惦記我的財富、關心能從我這裡得到多少利益!我更是沒有光明正大的心思和能受人誇讚的風骨,我不算計別人,別人就會算計我,我的身份註定永遠不會因爲我的善良而讓對手放我活路!我從不曾在你面前掩飾欺瞞過我是怎樣的一種人,你也不是現在才瞭解我的想法和作風,你若實在難以忍受這樣的我,我這一回——不再強求你留下!”

白大少爺說罷大步出了房間,將門板重重地合在身後,羅扇怔在當屋,直到秋風猛地吹開了虛掩的窗、吹熄了桌上的燈燭、吹透了她單薄的秋衫,一道刺骨的痛才真實又劇烈地襲上心來,下意識地抱住自己顫抖的身子,可越收緊雙臂就越抖得厲害,眼睛盯着房門,等待着男人像往常一般吵了嘴摔了房門出去不到十秒鐘就會立刻跑回來重新將她擁進懷裡,可是十秒過去,一百秒過去,一千秒過去,門始終死氣沉沉地掩着,一切都靜寂得令人近乎窒息。

羅扇開門出去,至對面白大少爺的房間外正要敲門,卻見綠蘿從外頭進來,小心翼翼地道:“姑娘……爺出門去了,說今晚不回來……”

羅扇“哦”了一聲,告訴綠蘿不必進來伺候,重新回到自己房間,坐到白大少爺方纔坐的那把椅子上,一坐就到了天明。

梳洗過後就帶了綠蔻從綠院出來,打聽得蒼院所在的位置,一路尋了過去。蒼院離橙院不遠,是套一進的獨立小院,樑柱門窗都是新刷了不久的,空氣裡還有淡淡的粉漆味兒未散。一個小廝來給羅扇開的門,見是二等丫頭的打扮,臉上就帶了幾分倨傲:“哪個院子的?誰指派來的?蒼副總管見天兒忙得轉不開身,甭什麼雞毛蒜皮兒的小事兒都來找!”

羅扇一夜未睡,沒什麼精神同人磨纏,便只陪了笑道:“煩小哥兒去通稟一聲,就說綠院的小扇兒請見,蒼副總管自是知道什麼事的。”

那小廝一聽“綠院小扇兒”幾個字神色就是一變——這個小扇兒現在可是白府的大名人啊!誰不知道她把三少爺給打了的事啊!誰不知道她把大太太硬是堵在綠院門外不讓進門的事啊!誰不知道她放火把大太太同一幹下人從綠院嚇出來的事啊!——原來就是她啊!

小廝拿眼將羅扇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陣:長得倒是挺俊的,就是眼睛太大了點兒,滿眼都是血絲,想嚇死爹啊?!

旁邊的綠蔻被這小廝看得不耐煩了:“有完沒完?!你不去通報我們可就自己進去了!”

那小廝一轉眼珠,皮笑肉不笑地道:“這是什麼地方?!哪裡容得你們這些人亂闖?!在這兒等着!”說着將門一關,聽腳步聲往裡頭去了。

“狗眼看人低!”急性子的綠蔻忍不住啐了一口,“姑娘別同他一般見識,哪兒都有這樣的人,世道就是如此!”

羅扇笑起來:“瞅你這口氣倒不似十四五歲的小姑娘,反而像是歷盡了世態炎涼的老嬤嬤一般,既然知道世道如此,那你還氣啥,平常心平常心!”

綠蔻就深呼吸着找平常心的感覺,找着找着門開了,那小廝神色幾分詭異地在羅扇身上瞟了幾眼:“進來罷。”

待羅扇前腳進了門,小廝後腳就把門上了閂,然後在前頭帶路,卻不往上房去,只一指東廂房:“蒼副總管在這屋裡辦事,你進去罷——她留下。”說着指向綠蔻。

“我們兩個人來的自然要兩個人一起進去!”綠蔻不幹,瞪着那小廝。

“嘖,你們要是不願就請離開,這裡是蒼院,不是你們綠院!”那小廝也牛氣得很,絲毫不肯讓。

羅扇琢磨着這院子是鷹子獨享的辦公處,手下的人自然也都是聽他的,反正自個兒臨出門前也囑咐了綠蘿看着時間,若是她許久不回就叫上人到蒼院來找——真真是!生活在這深府大宅裡簡直就像活在龍潭虎穴一般,什麼事都弄得跟大難要臨頭了一樣。

於是羅扇就示意綠蔻在院子裡等着,她則徑直去敲東廂房的門,一個小廝從裡頭將門開了,把她讓進屋去,而後便將門上了閂。

206奴大欺主

羅扇望着坐在堂屋正位上慢條斯理地喝着茶的白三少爺,缺少睡眠的大腦一時轉不過彎兒來:“你怎麼在這兒?”

“我爲何不能在這兒?”白三少爺一挑眉:死丫頭說話忒沒規矩!

“鷹子呢?”羅扇質問。

“他出去辦事,未在府中。”白三少爺話一出口就後悔了:爺憑什麼回答一個丫頭的問話!?真真是豈有此理!

羅扇扭頭就要往外走,卻被那小廝將身一橫攔在門前。白三少爺冷冷的聲音從後頭傳過來:“我讓你走了麼?”

“小婢還有急事要辦,請爺行個方便。”羅扇淡淡道。

白三少爺眯起眼睛——羅扇知道他惱了,白二少爺惱起來也是這個樣子,“我若不行你這方便,你又待如何?”白三少爺冰冷的聲音也似白二少爺,手裡的茶杯蓋子重重合上。

羅扇心裡便是一陣煩躁——這茶杯碰撞聲像極了昨晚白大少爺摜杯子的那一聲,決絕又無情,直讓她心裡堵得厲害,“小婢只好叫外頭的人來給小婢開門了。”羅扇提高了聲音。

“你這是在威脅我?”白三少爺慢慢起身向着羅扇走過來,“小小一名賤奴,誰給你的熊心豹子膽敢這麼對主子說話?莫不是大哥教你對着我們可以不恭?”

“小婢言行皆出自本意,與我們爺並無關係,請三少爺莫要隨意攀指。”羅扇聲音更大,希望外頭的綠蔻能聽見,好及時回綠院去搬救兵。

“你不必指望外頭那個了,”白三少爺一眼識破了羅扇的心思,“她現在正在柴房納涼,今兒怕是沒人能救得了你。”

羅扇因着一宿沒睡,精神十分不好,再加上昨晚同白大少爺吵了嘴,心情更是惡劣,只不過她這樣的性子,生個小氣能吵能鬧,反而真的生了大氣時卻是愈發地沉默,因此也不再說話,只管淡淡立着,心裡頭帶着一股全豁出去的狠勁兒,什麼都不想再管再顧,只反覆念着一句話:都斷了砸了粉碎了罷!毀個乾淨纔好!真是受夠了!這麼過日子有什麼意思?!

白三少爺立在羅扇面前,居高臨下地審視她,半晌才又道:“聽說你前陣子很出風頭呢,堵着太太不讓進綠院,進去了還放火燒太太——你還真把自己當了大鬧天宮的孫猴子了不成?須知國有國法府有府規,便是大哥縱你寵你也不能逾過府規行事!你之行爲早已犯了逆主欺主之罪,就算我現在杖斃了你都沒人能挑出理來!”

見羅扇仍不吱聲,白三少爺愈發添了惱,向着羅扇身後那小廝道:“橙光,去取家法來!今日我便代大哥清理清理門戶!”

懲戒用具都在懲戒院,現往那邊跑要很耽誤一大會兒功夫,橙光應變了一下,想起柴房裡有不少又粗又結實的柴禾棍子,便應着聲開門出去直奔了柴房。一直保持沉默的羅扇突然拔腿就往外跑,把白三少爺唬了一跳——萬萬沒想到竟然有奴才敢如此明目張膽地想從主子眼皮底下逃避懲罰——要知道這個時代的下人奴性都是根深蒂固地植進骨子裡去的,哪怕知道下一秒自己就要被主子打死,也是絕對不敢就這麼光明正大地逃走的啊!

震驚之下的白三少爺反應倒是不慢,一把就薅住了羅扇的脖領兒硬是把她給拽了回來,羅扇心道這唯一的機會要是不抓住,自己這一遭只怕就真不能活着離開這兒了,於是當真豁了出去,反手照着白三少爺的挺直鼻樑就是狠狠一拳,緊接着一個提膝正中要害,直疼得白三少爺一聲慘呼捂着下頭貓下腰去,想是這記撩陰腿真是撩得狠了,白三少爺站都站不穩,晃了一晃就整個兒地向前一栽,反而誤打誤撞地把羅扇給壓倒在地。

羅扇掙扎着推開白三少爺,爬起身要繼續往外跑,卻見那橙光已是拎着根棍子向着這邊衝了回來,心知若被他趕過來自己必定要被制住,到時恐怕死得更難看,於是當機立斷,兩手一伸“啪”地將門合住,並且飛快地上了閂,把橙光就此關在了門外。

屋內只剩下了羅扇和仍在地上痛苦蜷縮着的白三少爺兩個人,唯今之計也只好拖延時間等着綠蘿從綠院調人來救,羅扇想了一想便貓下腰去解白三少爺的腰帶——當然是用來先把他綁起來的,否則等他緩過勁兒來更是麻煩。

白三少爺正疼得眼前白光亂閃,突地就覺一雙鹹豬手極盡猥瑣地摸上自己身來,不由得大驚失色,惱羞成怒地低吼:“你做什麼?!你這不要臉的賤——住手!”

羅扇只顧自保,手忙腳亂之下哪裡想得到那麼多,只管拼命扯着白三少爺腰帶,見他掙扎得厲害,索性大馬金刀地騎到他身上去,滿臉地猙獰飢渴。

“你——你要不要臉?!你這淫.婦——你——”白三少爺真的傻了眼,從沒見過竟有這麼——這麼不知廉恥的女人竟然想要強行【嗶——】男人!前一刻她還恨他恨得咬牙切齒,後一刻居然就想對他霸王硬上弓!這這這——這個世間太瘋狂了!這個世間是不是要毀滅了?!他——他不想就這麼失身啊!

貞操危在旦夕,白三少爺勇氣大熾,猛地一個翻身將羅扇掀翻在地,狠狠掄起一巴掌朝着她那張比巴掌還小的臉上扇了過去——然而這巴掌堪堪掄到距那臉蛋子約一寸的位置處就硬生生止住了……只因爲這丫頭竟然……竟然在這個當口從鼻孔裡吹出個鼻涕泡來!

她好像是有點兒傷風的樣子,方纔說話就帶着鼻腔音。白三少爺夾塞兒走了這麼一念。

“啪”地一聲鼻涕泡自己碎了,這丫頭紅了紅臉——她還敢知道害羞?!比起解男人腰帶來說哪個更應該臉紅啊混賬?!

白三少爺這麼一頓的功夫,羅扇手背一揩鼻涕,衝着他就糊了過去,直嚇得白三少爺向後一仰身子,堪堪躲過這相當無恥的一記殺招,羅扇則趁機坐起身,一個用力再次把白三少爺推倒在地,抄着已解下的他的腰帶舞價着就要去纏他的雙手。

你還敢示威?!——白三少爺誤會了,以爲羅扇這是在衝他顯擺“你瞧你瞧!把你的腰帶解下來了喲!下面就要脫你褲子了喲!你的貞操要沒了喲!”——這股子羞惱恨立時充斥了全身血液,臉都漲得紅了,咬着牙呲出幾個字來:“無——恥——你——別想得逞——”

“你又打不過我。”羅扇因剛纔的鼻涕泡事件急於給自己找回面子,所以毫不留情地揭了白三少爺的短兒。

這話進了白三少爺的耳朵就成了“你又打不過我,所以我必能得逞”,直氣得肝兒都疼了,再一次用力把羅扇掀翻壓在身下,從她手裡搶奪自己的腰帶。兩個人在屋裡廝打,橙光在外頭將門敲得山響:“爺!爺您怎麼樣了?!爺您沒事罷?!爺!爺您還好麼?!”那意思就彷彿白三少爺必然會成爲羅扇手下一根殘花敗柳一般,直惱得白三少爺一聲大吼:“滾!”

在羅扇看來,這一場若是壓不過白三少爺,自己是必死無疑;在白三少爺看來,這一場若是壓不過羅扇,自己的名聲和身體……就全完了,所以兩個人都是拼盡了全力PK,你翻我滾、你撕我扯、你上我下、你起我伏、你6我9……咳,戰況甚是慘烈。

眼看着兩人都已筋疲力盡,就聽得門板又被人敲響,白三少爺氣喘吁吁地又吼了個“滾”字,卻聽外頭人沉聲道了句:“是我。”

鷹子。屋裡的兩個人都聽出了這聲音的主人,齊齊停下來鬆開了手,羅扇踉蹌着就要去開門,卻被白三少爺撲過來扯住,不由回頭瞪向他:“三少爺這是還想接着打?”

“把腰帶給我!”白三少爺咬牙切齒地低聲道,恨不能掐死眼前這個丫頭,方纔搶奪了半天,硬是沒能搶下他的腰帶來,如今還在她手裡攥着,這要是一開門,外頭人得怎麼想他?!

羅扇只當白三少爺是怕外頭人看見他這副樣子後知道他又沒打過她,丟不起這人,於是趁機拿了一把:“待小婢安全離開後再把這腰帶還給爺。”

“你敢!”白三少爺劈手上來搶,被羅扇閃身避過,故意氣他地拿着腰帶在他面前晃:“爲何不敢?爺您猜,旁人若是看見小婢拿着爺的腰帶會怎麼想?”

——當然會想你白三少爺又沒打過我羅小扇了!羅扇如是作想。

——當然會想我堂堂三少爺居然被個小丫頭給強行【Biu——】了!白三少爺如是作想。

兩道各懷心思的目光激烈地碰撞在一起,最終白三少爺退了一步——不退還能怎樣?再打一會兒麼?再不開門只怕外頭就要強行撞門進來了,到時候萬一正趕上他力有不濟正被這丫頭【Biu Biu Biu】的時候……那可就真沒臉見人了。

於是白三少爺一甩袖子躲去了旁邊的次間,羅扇把他的腰帶一團,塞進懷裡,好歹理了理頭髮,伸手拔掉了門閂。卻見門外只有鷹子一個人,二話不說地擡步進來,順手將門關上——是怕外頭看見裡頭不該看的東西。

鷹子只掃了一眼屋內,見桌椅七扭八歪,地上散落着幾綹不知是誰的髮絲,另還有白三少爺一隻鞋——躲得太急,鞋子也沒顧上穿。再看羅扇,臉色蒼白裡透着激烈運動……過後的紅暈,滿眼的血絲,眼瞼下透着睡眠不足的青黑色,頭髮亂成了乍毛雞,衣衫也不甚整齊,懷裡鼓鼓囊囊的不知塞了什麼。

“把頭髮梳好。”鷹子從自個兒懷裡掏出一把嶄新的犀角梳來遞給羅扇。

羅扇“噯”了一聲,乖乖兒地接過來打散發辮,壓低了聲音和他道:“三少爺想打死我呢,鷹子你得幫我躲過這一遭。”

“放心。”鷹子只說了兩個字,羅扇莫名地就安下心來,手腳麻利地重新攏好頭髮,摘去梳子上的髮絲,重新遞還給鷹子,還有心情笑出來:“你一個大男人,咋還天天在身上帶着梳子?”

鷹子卻不接,只道:“才從外面買的,你拿去用罷。”

羅扇也沒矯情,順手塞進懷裡,胸前就更鼓了,鷹子便又道了聲:“把衣服整好。”羅扇連忙從頭到腳地一陣抻抻拽拽,妥當了之後才擡起頭來,不大好意思地低了聲道:“我是來找你的……那個……只怕這次不能去探望伯父伯母了……有點兒事抽不出身……”

“無妨,”鷹子很乾脆地應了,“今次白府家宴設在綠院,我知你也會忙得很,下次罷。”

羅扇笑了笑,眼裡滑過一絲苦澀:下次?只怕也沒有下次了。

鷹子將目光從羅扇疲憊的臉上移開,伸手將門開了:“回罷,與你同來的丫頭我已叫他們從柴房放出來了,就在院門外等着,還有我那個看門的小廝——明兒會有人牙子來領他走。”

羅扇抿了抿脣,低聲道了句“給你添麻煩了”,擡步就出了房門。

鷹子再次將門關上,彎腰拾起地上白三少爺落下的那隻鞋,徑直去了次間,見白三少爺惱意未消地坐在榻上,頭髮已經用手指攏過了,只是因沒有梳子沒法兒綰成髮髻,只好披散着,外衫也敞開了,腰帶不知去了何處。

鷹子走過去把鞋放在白三少爺光着的那隻腳邊,然後就望着他一陣白一陣紅的臉看:“二少爺只不過早比你出孃胎不到一炷香時間,且看他現在正做着什麼?你又在做着什麼?想幹大事業,眼光總放在內宅裡幾個丫頭、幾件雞毛蒜皮的小事上就能成麼?”

白三少爺臉色愈發難看了幾分,半晌才道:“我也不過是想出口惡氣……那丫頭太目中無人了些,我一個主子,被她騎在身上……咳,騎在頭上拉……這要是傳了出去,我威信何在?!”

“在丫頭身上立的威能服衆麼?”鷹子語氣平靜,不緩不急地道,“生意場上爾虞我詐陰險毒辣的事情多了去,你連這麼點小事都忍不得,如何做到百忍成剛?”

“我——得了!我錯了還不成?!”白三少爺氣悶地擺手,“蒼先生你就甭再教訓我了,我現在一點力氣都沒有……好端端地來找你說話聊天,碰上那臭丫頭算我倒黴……”

“我叫人進來服侍你梳洗,”鷹子轉身往外走,“然後去太太那裡——太太孃家來人了,正吵着要太太拿銀子出來應急用。”

來的是衛氏的親爹衛老爺,正跺着腳在房裡訓衛氏:“我白養了你這麼大!現在家裡急需現銀用,你給我一推四五六倒推得乾淨!當初嫁進白家時我和你娘生怕給你的嫁妝少了遭人看不起,硬是勒緊了褲腰帶給你貼金貼銀貼房貼地!好嘛!到頭來真真是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兩手一攤對孃家不聞不問!眼看着爹孃就要沒米下鍋了,硬是一文錢不給週轉!我養你何用?!我養你何用?!白眼狼啊!真真是白眼狼啊!”

衛氏早哭紅了一雙眼:“爹!您怎能如此說女兒……不是女兒不肯借,實是早一步同衙門說好了要設濟災賬,若是拿不出錢來,豈不成了戲弄官府,這樣的罪名女兒如何擔待得起?!全城百姓多少雙眼睛看着,我又怎能言而無信讓白府蒙羞?到時女兒在白家哪裡還有容身之地呢?!”

“好好好!你有理!你總有理!”衛老爺氣得一頓足一甩袖,“你借不出銀子來,我去找親家公借!親家公不肯借,我就找女婿借!女婿再不肯借,我找曇兒借!我看你有沒有臉面任着自己老爹去丟這個人!”

說着就要往外走,正被進門的白三少爺給攔了回來:“外公您消消氣,娘說的皆是實情,當真不是不幫忙,實在是現在拿不出那麼多銀子來,您這會子就算去找我祖父和我爹借,只怕也是借不到什麼——昨兒個爹才把祖父和他自己手頭上的現銀借給了他那個把兄弟雲徹,眼下白府是一點兒現銀都拿不出來了,咱們還是想別的法子罷!”

衛老爺倒是信了外孫的話,直愁得滿屋亂轉:“這可怎麼是好?家裡鋪子酒樓沒錢進貨,這還怎麼做生意?今兒我若是再拿不出銀子來,明兒怕是就要打烊歇業了!這停一天的業就是千把兩的虧損啊瓊玉!你娘在家裡都急出病來了,再耽擱下去怕是身子受不了的,她那身子骨你還不清楚麼?這是要讓我家破人亡啊……”邊說邊老淚盈眶,衛氏便哭得愈發止不住。

白三少爺自然也是跟着着急,皺着眉想了半晌,一拉衛氏袖子:“娘,表舅不是在府裡管賬的麼?實在不行……讓他先頂着,給咱們弄點公中的銀子出來?”

“公中的銀子不能私用,這是白家的規矩,你又不是不知!”衛氏拿着帕子抹淚,衛老爺聽了這話便又是一陣捶胸頓足,直道衛氏有力不肯出、還不如外孫心疼他們老兩口、硬是想逼死自己親爹孃云云,衛氏被如此誅心的話激得一咬牙:“罷!凨兒,去請你表舅悄悄過來,好歹商量個萬全的法子暫挪公中銀子一用!”

衛老爺長出了一口氣,心裡便樂了起來,全不知頭上那張大網正悄然收緊,寒刃乍現。

207我有妙計

“公中賬銀絕不能私挪!”鷹子聽罷白三少爺帶回蒼院來的轉述,斬釘截鐵地道。

“我也知這樣不妥,可是外公家裡那邊是真的已到了捉襟見肘的地步了,”白三少爺也頗爲無奈地搖着頭,“老人家那麼大歲數大老遠兒地跑了來求助,我們卻拿不出銀子來雪中送炭,這實在也說不過去,若是這事傳回苗城去,孃的名聲壞了不說,外公在人前做生意也擡不起頭來……何況只是暫時挪用一下公中銀子罷了,待外公那邊週轉過來就會立刻還上的,府裡頭管公賬的又是我表舅,有他盯着當不至出什麼問題。”

鷹子沉默了半晌,平聲靜氣地道:“太太現在府里正處於風口浪尖之上,這個時候挪用公銀,不出問題還好,但若萬一有一點點紕漏,只怕就說什麼也難以挽回了……府裡對私挪公銀的懲處極其嚴苛,即便是當家主母也不得觸犯,這一途徑還是莫要走了,再想其它的法子罷。”

“若有其它的法子誰還會想着挪公銀?!”白三少爺煩躁地撓頭,“家裡現在誰手頭上都沒有現銀,何況外公要借的又不是一二千兩,這個時節又趕着秋收前後,誰家不是正到用銀子的時候?再說,也總不能讓太太去找別人家借銀子,堂堂河東首富人家,要找別人借銀子週轉,這要是傳了出去咱們白府可就丟大人了,老太爺不氣壞身子纔怪!”

鷹子垂眸沉思片刻,道:“不若請太太找表少爺借一借,表少爺的方便麪生意如今也做得很好,手頭上能週轉的銀子只怕也不少,加上表少爺又是太太的侄兒,一家人自不會往外傳什麼閒話。”

白三少爺聞言一拍手:“我怎未想到表哥那裡呢!他和二哥十四就能回來,我先去找母親說說!”說着就匆匆奔了紫院去了。

鷹子後腳從蒼院出來,一路也去了紫院,卻是到了外書房,見白大老爺穿了件家常的葡萄紫緙絲百花攢龍紋的廣袖衫子,坦胸露懷地偎在窗前的小榻上曬太陽,手裡捧了本《露水鴛鴦傳》懶洋洋地翻着,腳邊一隻雪白可愛的小貓正抱着他那隻扣了腳鐲的赤腳賣力地舔.弄。

“八八八八……”窗外廊下,一隻極醜的掉光了毛的八哥憂鬱地叫着,末了冒出一句七拼八湊後學會的話,“白梅衣……露鳥啦……”

“小混賬……”白大老爺把書一丟笑了出來,“比二狗子還壞。”擡眼看見鷹子正往門裡邁,便坐起身來伸了個懶腰,衝着鷹子一招手:“是來說家宴的事罷?”

“是。”鷹子邊應邊進來,這才發現白大少爺也在,坐在角落裡的椅子上垂着眸子,也不知是睡着了還是在想心事。

行過禮後,鷹子便垂手立着,態度不卑不亢地道:“屬下是來請老爺和大少爺的示下,家宴的一應支出需要劃定在多少兩銀子之內?”

白大老爺擡眼在鷹子臉上看了看,笑道:“銀子不拘多少,但要辦得得體利落,十五家宴由你全權安排,若能辦好,十六請客宴也交由你來辦,若辦不好麼……就還回去做你們三少爺身邊的管事去罷。”

府裡的請客宴通常是大總管親自經手安排的,白大老爺肯把這項任務交給鷹子來辦,對於他們這樣的下人來說是莫大的看重與榮耀,當然,機會總是與風險並存的,若不能辦好這差事,鷹子在副總管這個職位上也就坐不得了。

表面上看來白大老爺這是在給鷹子施加壓力,但其實鷹子心裡很清楚,這是大老爺在給他製造機會讓他在府裡頭樹立起威信來——以他這樣年輕的年紀就坐到了府中副總管的位置,下頭不定有多少人眼紅、嫉妒、等着揪他的錯處、看他的笑話,且也有極多的人根本不服他的調遣,就譬如昨天他打發走的那個蒼院看門的小廝,那就是大總管指派給他用的,對他不怎麼恭敬不說還總想着背後給他下絆子,原本他是想先忍一時再說,只是誰教那小廝仗勢欺負了那丫頭……

所以如果鷹子能抓住白大老爺給他的這次難得的機會,辦好小家宴後再辦好待客宴,以此證明自己確有能力坐在副總管的位子上,相信以後辦事、服衆就能有充分的底氣了,前途自然是一片光明。

白大老爺偏頭往白大少爺那廂瞅了一眼:“雲兒,既是在你院子裡辦家宴,你可有什麼要囑咐的?”

鷹子便也就勢望向那廂一直坐着動也不動的白大少爺,見他亦正擡起臉望過來,黑沉沉的眸子裡沒有任何的情緒,目光在鷹子臉上盯了好半晌,才嘟了嘟嘴道:“我不喜歡他們在我院子裡鬧得太久,吃了飯就讓他們立刻走,那些收拾碗筷碟盤的必須一炷香內收拾妥當離開綠院——就這一點要求,你能不能做到?”

白大老爺在旁邊聽了正要開口,卻被兒子瞪了一眼過來,只好暫時閉了嘴,把那隻正打算往他褲筒裡鑽的小貓捉過來抱在懷裡撫弄,聽得鷹子答道:“屬下盡力而爲,只是還要先去綠院看看人手和場地,好安排到時候的桌椅佈置。”

白大少爺便叫門外侍立的綠田帶了鷹子去綠院,待兩個人走遠了,白大老爺這才面帶好笑地瞟向白大少爺:“他哪裡惹到你了,要這麼爲難他?當初推薦他坐副總管的是你,如今要刁難他的也是你,你這肚子裡的彎彎繞真是讓你老爹我越來越看不懂了。”

白大少爺似乎沒什麼精神,手肘支在旁邊桌上撐了頭,閉上眼睛淡淡道:“上位者哪個不是歷經責難和挫折過來的?他若連這一關都過不去,那就索性還讓他回南三院做個劈柴的好了。”

“唔?你連他的底細都打聽過了?”白大老爺帶了些微訝異地盯着白大少爺看,“究竟怎麼回事?你是想把他收爲己用,還是想毀掉他?”

“都不想。”白大少爺索性埋首在自個兒臂彎裡。

“雲兒?”白大老爺愈發好笑驚訝。

半晌才聽得白大少爺的聲音悶悶地從臂彎裡傳出來:“……我也是個普通男人……偶爾任性一回不成麼?”

鷹子在綠田的引領下進了綠院,因是府裡的副總管,衆人也不好怠慢,當值的下人們就都立在院子裡聽候他的安排,鷹子便問大丫頭綠蘿:“東西廂房現下誰住着?”

“沒有人住,只兩邊耳室是丫頭們的起居之處”綠蘿便道。

鷹子環視了一圈整個正院,略想了一想便吩咐道:“屆時把兩邊廂房門敞了,各設幾桌坐席,東廂坐長房的姨娘,西廂坐二房的姨娘,院子裡務必打掃乾淨,圍屏紗幔坐墊等物我列好了單子自會讓人提前搬過來。大廚房距此太遠,到時只怕要佔用你們的小廚房現做菜,且叫你們廚房的管事過來,我有話要問。”

綠蘿應了正要往後院去,就見羅扇打着呵欠從上房裡出來,一見鷹子在院當間兒立着,不由愣了一愣,連忙快步過去問他怎麼來了,鷹子便道是來看場地爲中秋家宴做安排的。羅扇便讓綠蔻去倒茶水,親自領了鷹子往廂房去——自是不能在正房裡招待他。進了廂房兩人對面坐下,羅扇才拍着胸脯笑道:“小廚房的事我門兒清,你直管問我就是。”

鷹子勾勾脣角:“既是你負責着小廚房,我也沒什麼可問的了,想必一應器具都是齊全的,只需提前到庫裡多領些盤盞來就是,回頭我算好了數量讓人給你送過來。”

羅扇連連點頭應着,順便熱心地問鷹子打算怎麼安排整個家宴、需要綠院的人怎麼配合,鷹子就想起方纔白大少爺提的要求,道:“別的都在其次,只是需要一些手腳麻利的丫頭,宴席一但結束,一炷香時間內就要全部把場清乾淨,又不好多調人手過來,整個院子就這麼大,人多了反而雜亂擁擠,你幫我從綠院裡挑些幹活利索的人就好。”

羅扇睜大眼睛:“一炷香時間內收拾乾淨?這滿桌菜盤飯碗的,就是用托盤一次端走四五個盤子也要好一會兒呢,更莫說還有桌椅屏帳之類的大件兒,還要擦桌掃地,沒有一刻的時間很難收拾完啊……這是府裡的規定麼?所有的宴席都得這麼着?”

鷹子看了看羅扇,沒有回答。羅扇卻也不傻,腦子轉了幾圈就明白了:“是大少爺的要求?”鷹子雖仍未作答,她卻已知自己料中了,不由得萬般情緒都化做了一掌重重拍在桌上,咬着牙道:“莫急,我幫你想辦法,哼——老孃有的是辦法!”

鷹子挑起眉毛看着羅扇猙獰的小臉兒,嚴而不厲地平平道了聲:“好好說話。”

“呃……咳,”羅扇幾分不好意思地假裝低頭整了整衣衫,才又看向鷹子,“家宴時除了餐具還要用到什麼東西?你說給我聽聽,我幫你想法子。”

“桌子椅子及配套的椅搭坐墊,擋風用的圍屏幔帳,祝月用的香案香爐,這些倒無妨,數量少,容易收拾,”鷹子看着羅扇,倒也沒有推拒她的好意,“最繁瑣的就是碗筷盤碟,一炷香的時間肯定不夠,只要解決了這一點,其它的都好說。”

羅扇託了腮陷入思索,鷹子便望着她那對忽閃忽閃的大眼睛看,長長的睫毛一抖,心就跟着一動,一動一動,動成了回憶的韻律,儼然回到了那年南三西院的門外,漫天星光下,女孩子貓兒一樣的大眼睛眨啊眨地望着他,他說讓她等着他,他一定會回來,然後……然後記得還有一個青澀的吻在他的一時衝動下發生了,那花瓣一樣軟軟的觸感似乎至今還停留在他的脣上,他沐浴着星光和對未來的希翼在夜風中奔跑,無論跑到哪裡,她似乎就一直那麼帶着一臉可愛的茫然和微赧站在他身後的不遠處。

“這樣你看行不行——”女孩子一成不變的脆甜聲音拉回了鷹子的思緒,大眼睛裡已是盛滿了動人心絃的慧黠光彩,“我想先知道整個家宴的預算是多少?銀兩上有限制麼?”

“沒有。”鷹子面容平靜,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其實心裡有多期待她要給他的驚喜。

“好!那我們就這樣:按家宴所需桌子的數量去裁數塊顏色鮮亮的方形花布來,”羅扇用手一比劃,“不必用特別好的料子,中下等的就好,關鍵是顏色和花色要應節應景,大小呢,要搭在圓桌上後四角垂下來到桌子一半的高度就行,再在底部刷上一層蠟,這樣湯水就漏不過去了。開席的時候把這些花布就鋪在桌子上。”說至此處羅扇瞟了眼鷹子,見他聽得很是認真,並沒有要質疑她的意圖和不當回事的輕視,於是愈發有了自信,脣角帶起一朵笑來,“至於碗盤碟盅,咱們一樣也不用——不用瓷的!”

羅扇伸手從桌子上的果盤裡拿過一隻香橙,巧笑倩兮地衝着鷹子一搖:“咱們全用天然噠!”說着取過果盤邊小碟子裡放着的專削水果用的小刀將香橙從中間切開,而後把其中一半的瓤子靈巧地整個剝離出來,指着剩下的半圓的橙皮笑道,“喏,只要把這橙皮內側刮乾淨,邊緣用剪子剪出花紋來,不就是一隻精緻的可以盛放各種蘸料的小碗兒了麼?

“同理,我們能夠利用的同類的東西有很多,比如西瓜皮,不必對半切,在三分之一處切下來掏空刮淨,再把底部削平,外頭紋上花樣兒,就是一隻淺菜盤,若是做湯盆的話就從一半的位置切;再比如菠蘿也可以,只要所盛的相應的菜與菠蘿的味道相得益彰,不但不會串味兒,反而更能錦上添花!

“除此之外能夠利用上的還有冬瓜皮、南瓜皮、葫蘆殼、柚子皮,乃至荷葉、荷花瓣、芭蕉葉、粗竹子,大殼盛大菜,小殼盛小菜,碗用粗竹節做,酒盞茶盅用細竹子做,務必做到把所有皮和殼的內外部都處理乾淨平滑、底部刮平,找畫匠在外頭繪上紋理就更好了。筷子就用造價不高的竹筷,弄上鏤空的花樣或是也畫上花紋,同盛菜盛酒的瓜果殼上的花紋配上套,擺放的時候也要注意顏色和大小高低的搭配,如此一來就不會顯得粗糙雜亂了。

“而用花布鋪桌、瓜果做餐具的最大好處就是——方便收拾。宴席結束後主子們一離開,負責收拾的下人只需將桌布四角一收,像包包袱一樣把桌上所有的東西這麼一兜,因爲布底刷了蠟,所以不怕湯水漏過來,而反正剩菜都是要扔掉的,盛菜的器具又都是瓜果皮殼,筷子也是造價不高的竹筷,所以整個‘包袱’里根本沒有值錢的東西,全部兜起來扔掉至多浪費一二兩銀子,這點小錢對咱們府來說簡直就是毛毛雨,平時失手打碎一盞茶盅還四五兩銀子呢。這麼一兜就省去了斂盤子拾筷子的時間,桌子都不用擦,直接擡走就成——是不是省了很多的時間呢?”

鷹子靜靜聽完羅扇這番籌劃,半晌沒有吱聲,羅扇便有點惴惴,畢竟這種瓜皮果殼的東西跟瓷器相比實在上不了檯面,佈置得好了可以說成是圖個野趣,但若佈置得稍有不和諧之處,就會破壞整個局面的美感,一下子就成了粗製爛造的農家樂了,所以這個法子是柄雙刃劍,一不小心捅的就是自己。

看着羅扇一雙晶晶亮的大眼睛在自己面前探究地一閃一閃,鷹子終於忍不住綻開了一抹淺笑,羅扇這才發現這個從小嚴肅認真的小子居然生着倆若有若無的酒窩!哎呦,長在這樣一張不苟言笑的臉上簡直是暴殄天物嘛!

“這主意很好,”鷹子的笑容一現即收,只在眼底留着柔和,“我看家宴上要做的菜式不妨也由你來列罷,哪道菜用哪種瓜果來盛、怎麼盛才更搭配,由你來寫才能更細緻。”

“沒問題,交給我好了!”羅扇砰砰地拍胸脯,“你幾時要單子?”

“今天晚飯前給我,我需早些交給人去準備。”鷹子說着站起身,“明天我再來具體安排人手。”羅扇便送他出門,至院外後鷹子就讓她留步,偏頭在她臉上看了幾眼,平聲道:“你這幾天沒有休息好,多注意身體。”

羅扇漾起朵大大的笑容:“你也是,這幾天最辛苦的就是你,好生休息,別太拼。”

鷹子轉身離去,羅扇在門口站了一站才往回走,餘光處卻瞥見院牆盡頭處白大少爺正倚着一株銀杏樹冷冷地向着這邊看,羅扇只作未見,大步進了院子,一頭扎進房間裡列起家宴上要做的菜式單子來。

“爺……不回去了麼?”綠川跟上折轉方向往後花園而去的白大少爺,心裡一陣忐忑:好容易爺消了氣打算回綠院去哄轉小扇兒姑娘,偏巧就讓他看見了這一幕……壞了壞了,這二位主兒是打算鬧到什麼時候啊?

“今晚我在枕夢居睡。”白大少爺頭也不回地大步往前走。枕夢居纔剛重建完畢,粉漆味兒還未散淨,晚上若睡在那裡可就受大罪了,綠川暗自吐舌。

蓋世英雄雖能過五關斬六將,可若遇到情關,只怕也會輸得個片甲不留罷?

208 滄海溫柔

羅扇的菜單列得很是細緻,完全貼合了要用到的瓜皮果殼來制菜,比如翡翠鯉魚,就是用西瓜皮、茯苓和鯉魚來做的,所以用西瓜皮容器來盛的話就不怕串味兒了。

再比如菠蘿咕咾肉、菠蘿雞丁、菠蘿排骨可以放在菠蘿剜成的盛菜容器裡,胭脂冬瓜球、肉沫水晶冬瓜片、冬瓜老鴨湯可以放在冬瓜容器裡,再有就是南瓜肉盅、金錢香蒜蝦皮蒸南瓜、蜜汁南瓜山藥泥可以放在南瓜容器裡,而像平時常做的一些菜色也都可以靠着這些瓜果皮殼來提味兒,實在不適合混着瓜果香味兒的菜就用沒有什麼自身味道的幹葫蘆殼來盛。

晚飯前,羅扇的菜單準時列好,交給綠澤送去蒼院——她反正再也不肯親自過去了,白三少爺那條腰帶還在她褥子底下壓着呢,之所以沒扔掉是防着日後那小子再給她找事,她老人家也不介意用這腰帶陰他一回。

鷹子從綠院回去之後就一直在忙中秋家宴的事,叫來各處的管事林林總總地問詢一遍舊例和建議,然後擬單子、列計劃、分配任務等等等等,各種瑣碎,不一而足。第二天一早起來繼續忙,着人到外面僱來一批巧匠照着羅扇的主意開始加工各種瓜果,加工好了的暫時收入冰庫保鮮,又把家宴當日需要在綠院當值的下人們召集起來仔細分派了工作並且演練了宴席散後如何儘快收拾妥當,這一忙就忙到了八月十五。

吃過午飯,鷹子拿着一摞紙坐在几案前一頁頁地做最後的細節覈對,就見白三少爺推門進來,邊走過來邊衝着他笑:“你自小就這樣,辦起事來不要命的勁頭!這幾天瞅你忙的!想找你說話都逮不着人!”

鷹子待要起身行禮,被白三少爺搶先伸手摁住肩膀:“說了一萬遍,屋裡就咱倆的時候少跟我來這套假客氣!你就坐着罷,知道你忙,我只跟你說幾句話就走,”言至此處臉上倒晃過幾絲猶豫和爲難,坐到几案旁邊的椅子上垂着眼做起了心理鬥爭,鷹子也不催他,只管繼續看自己手裡的那幾張紙,過了好半晌才聽得白三少爺再度開口,“咳……那個,鷹子,太太……太太還是挪了公賬。”

鷹子聞言皺起眉頭,放下手中紙張,直直地盯向白三少爺,白三少爺目光遊移着一時不敢與他對視,鷹子便輕輕用手指敲了一下桌子,白三少爺身上抖了一下,下意識擡眼對上鷹子的目光。

“不是說要向表少爺借麼?”鷹子沉聲問道。

“咳,開始是這麼想的,”白三少爺舔了舔發乾的嘴脣,“然後那天我就去找那方琮,表哥不在藿城的時候生意都是他打理的,所以就想問問他能不能拿出銀子來,結果那方琮說表哥方便麪生意上的可用銀款剛被他投到了塞外去建分鋪,目前是一點兒銀子都拿不出來……外公那廂又急着催銀子救急用,太太也是實在沒辦法了,只好就動了公中的銀子,昨天外公就已經拿了通兌的銀票回苗城去了……”

“此事可曾對二少爺說了?”鷹子也不等白三少爺囁嚅完,直接打斷了問道。

“二哥纔剛到家,忙着洗塵請安,一刻也沒功夫閒着,這會子又被爹叫去了書房說話,我還沒逮着空同他說……”白三少爺被鷹子問得越來越心虛,做了錯事的孩子般低着頭。

“儘快同二少爺說,”鷹子加重了語氣,“請他想辦法在最短的時間內把公中的虧空補上,倘若被人提前發現賬上少了銀子,後果不堪設想!”

“好——我知道了,我會盡快告訴二哥……”白三少爺稍稍鬆了口氣,“你也不用太過謹慎,那公賬通常也只有在年底的時候爹才過問,平時根本不會有人去查的,放心。”

“小心駛得萬年船,別不放在心上。”鷹子又盯了白三少爺一眼,白三少爺便笑着拍他的肩:“行了行了,我知道了,就你小心!等忙過這幾天,賬上的事兒也解決了,我好生設個私宴專門犒勞你!——鷹哥兒,沒有你我可怎麼辦呢?”

鷹子不理會白三少爺的馬屁,只管皺着眉頭繼續去看手裡的單子們,白三少爺陪着坐了一會兒,起身道:“你忙罷,晚上還有你累的……記得在綠院事事小心,我大哥可不是那麼好相與的人,雖說現在瘋着,以前那霸道的性子還是沒改,你見着了儘量避開就是了。”

鷹子應了,目送白三少爺出得房去。

華燈初上,夜波如水,明月方掛疏桐,晚風溫涼正好。綠院裡錦屏華帳、香暖玉融,白府一家老少焚了香、祝了月、放了孔明燈,一應虛套做全,這才紛紛入座準備開宴。主桌就設在正院當中,分男女眷坐開,就席的人有老太爺夫婦、大老爺夫婦、二老爺夫婦、白大少爺的孃舅以及三位少爺和表少爺衛天階,另還有兩三桌請的是平日走得很近的族中親戚,各房姨娘們則在兩邊廂房裡用餐,廂房門窗都敞開着,既能與外頭院子裡的幾桌連通一氣,也不會因身份問題亂了規矩。

羅扇很佩服鷹子的辦事能力,那些瓜果皮殼做的餐具今天下午一拿到綠院來她就看見了,比她想像中的還要好,表皮上全都刻了精緻細膩的花紋,實在沒法兒刻的就用顏料畫上相得益彰的畫兒,皮殼的內部也處理得乾淨平滑,毫無瓦瓦棱棱的凹凸不平感。

甚至爲了更契合這些純天然的餐具,鷹子還專門讓人做了小巧的竹編花籃,錯落有致地插了各式的鮮花,在每桌中央都放上,鮮花瓜果相映成趣,別有一番自然風情。

可惜羅扇見不着這些東西盛了菜擺上桌去的情形,她老人家此刻正窩在後罩房的某間屋子裡吃着二菜一湯簡單的伙食——綠院所有的下人都跑去前面伺候了,她這晚飯還是自己溜進小廚房裡趁人不注意從每樣菜裡撥拉了一點到碗裡湊出來的呢。

白大少爺直到現在也沒有來找她說話,看來這回是真把他氣着了,羅扇心裡也不痛快,每每一想到自己在這大宅子裡成天縮頭烏龜一般躲在綠院,一出門就要排兵佈陣防暗算,走到哪裡都有可能隨時遇到危險或是同什麼小弱受一樣的男紙大打一架,好容易有個能放心的朋友,卻又要顧及着方方面面不能交心暢談……還有白大少爺,雖然寵她寵到骨子裡,可……可她從來就不是隻要男人寵就可以一切不管的那種性子啊,她一向主張感情是要有雙向性的,他關心她,她也會關心他,她不喜歡他帶着一雙仇恨的眼睛看人做事,不喜歡他被仇恨折磨得滿心沉鬱,她不可能只得到了他全心全意的寵愛就可以不在乎他的喜怒哀樂。

只是她知道,白大少爺性子執拗又好強,她知道她不可能改變他這麼多年來的想法,所以她現在很糾結很苦惱,一個滿心仇恨的男人,眼中的世界跟她眼中的世界是完全不同的,這真的是三觀不合的嚴重問題,他們兩個人究竟能不能……執手終老?

馬馬虎虎地混飽了肚子,羅扇把碗筷收拾了,端着托盤出了房間——這房間是人家小丫頭們下榻的地方,她總不能放着等人家回來收拾,於是端着東西放回了小廚房去,小廚房裡幾個廚子還在忙活着做前面席上要用的湯,羅扇也沒驚動誰,悄悄放下就出來了。

從小廚房所在的西北角院出來,整個後院倒是一派安靜,所有的人都在前面,隔着正房也能聽得一片歡聲笑語。羅扇不由曬笑,這片歡樂聲中究竟能有幾分真心實意在裡頭呢?人人臉上掛着虛僞面具,內心深處只怕都同她一樣對這樣的場面感到深深厭惡吧。

仰起臉來去找那象徵着團圓和美的中秋月,見已升上了屋脊,一大片孔明燈浩浩蕩蕩地不知從府裡的哪個角落飄上夜空,萬點明星一般嵌入遙遠的天際。羅扇不由得看住了,立下腳望着遠天出起了神,良久方收回目光,卻發現幾步之外一叢瀟瀟的斑竹下不知何時立了個身影,修長秀挺,清冷孤絕。

羅扇的一顆心彷彿被什麼東西重重地一扯,腦海中霎時一片空白,下意識地向後退,退着退着後背就貼在了用來將西北角院與後院隔開的院牆上,神智一下子醒過來,呼吸卻又開始急促,口鼻間全是不知哪裡來的幽謐纏綿的蘭花香,讓她手軟腳軟渾身發軟,半步都再難邁動。

……已經多久沒見了呢?快三年了吧……莊上,谷下,樓裡,湖中,原以爲早已淡忘的一切記憶就這麼狂潮般迅猛無匹地洶涌襲來,直讓她根本無從招架,驚惶失措地癱在牆邊。怎麼辦?怎麼辦呢?他……他還好麼?身體可還好?壓力更大了吧?有沒有遇到什麼難解決的事?有沒有又被人算計而受到了傷害?有沒有……早已成了徹頭徹尾的商人,冷酷無情,利益唯上?

他從竹影下走進了月光,一襲水色輕衫衣袂微動,袍角袖端蘊透着從容飄逸,發如墨,顏似玉,一成不變的清涼沉靜、古井無波,只是眉梢眼角多了幾分成熟,比之那時的含芒待露,此刻早已是光華盛綻、風姿逼人。

羅扇怔了怔,反而神魂歸位安穩了下來:白沐曇還是那個遙不可及、只能仰望的曇花公子白沐曇,他與她,雲與泥,根本沒有交點,完全無從並論,她方纔竟是窮緊張什麼呢?太把自己當回事了嘿。

心一穩,人也就從容起來,臉上綻開一朵笑容,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不卑不亢不顫不抖地妥妥道了一聲:“二少爺好。”

白二少爺望着眼前立在月光下纖細輕盈的女孩子,她長高了,也長開了,眉目如畫,卻比畫多了萬千的靈動神韻,笑容溫暖,又不似日光熾烈、春風撩人。腦後俏皮的小辮子已經不見了,細軟的黑髮用一根香白的蝴蝶蘭枝子綰起,自然又閒適。白玉似的面龐月光下映得晶透細滑,黑亮的瞳仁兒滉漾着寶石般璀璨的光彩。

脣畔勾着能甜去人心窩兒裡的笑意,她也許從來不知道自己這笑容有多美,可白二少爺卻比誰都清楚,這笑容傾不了城也傾不了國,卻能將千年的峻冷冰川融化成萬頃溫柔的滄海,而他,早已溺在其中,不想回頭,不想上岸,不想掙扎,不想求救,不想逃離,不想解脫,不想活,不想活,不想活。

越是輾轉於財富名利,就越是渴望清閒安逸,越是深陷於勾心鬥角,就越是懷念溫言軟語,越是看遍了奼紫嫣紅浮華塵世,就越是留戀空谷幽蘭遺世獨立。

他想念她。

“可還好麼?”白二少爺開口,是一向清沉的聲音。

“很好,爺呢?”羅扇笑眼彎彎,客氣地回問。

“我也很好。”白二少爺看着羅扇,那眉目之間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舒斂顧盼,一時就塞住了言詞,不動如山。

明月皓皓,正上中天,銀波流轉,碧竹瀟然。一切的嘈聲雜音似乎都被隔絕在了這月光之外,滿院悄靜,露凝風息,唯聽得夜曇吐蕊、展瓣溢香,明眸輕睞、呼吸微動。

“跟我走,我已有了兩全的法子。”白二少爺的聲音比呼吸還輕,他知這話極難出口,他只是在說給心裡的她聽,可對面的人兒竟然聽到了,用更輕的聲音回問他:“做什麼呢?”

“娶你爲妻,一生一世,一雙人。”白二少爺輕嘆,這樣的話實在不像出自他口,縹緲無用的盟誓,戲文話本的臺詞,甜蜜肉麻,令人尷尬。可他居然就這麼說出來了,真是潰不成軍,一敗塗地。

“你如何能夠?”對面的聲音帶着酸澀和顫抖,有無措,有茫然。

“我,可以放棄一切,家族,責任,身份,過去。”白二少爺凝眸將面前的白玉小臉兒牢牢嵌進心裡,“李代桃僵,金蟬脫殼,田園歸隱。”

李代桃僵,是了,他有一個孿生弟弟,一個比他更喜歡經商的弟弟,雖然因着從小隻專心攻讀詩書而顯得單純智拙,但若假以時日經過歷練,其成就必然不會遜色於他。只要他們兩個不說破,只要白家人不揭穿,誰能知道這個操持白府生意的人究竟是不是白沐曇?

然後使個金蟬脫殼之計徹底脫離白府,與一切同他相關之人之事斷絕關係,從此後和她歸隱田園,一夫一妻,白首偕臧。

流觴谷裡相伴相持的點點滴滴從腦海的四面八方匯聚過來,很快便將羅扇吞沒,她找不到任何可以成爲浮木的理由,就這麼葬身在這美侖美奐的回憶與未來交織的夢幻洋底。

是的,沒錯,這是最好的安排、最好的未來、最好的結局了,他不會帶着她活在仇恨裡,他的雲淡風輕最適合讓她自由徜徉,他的沉靜似水最契合她的懶散安逸,他爲了她願意放棄家和親人,他爲了她願承受不孝不德不負責任的終身罵名,他已經爲她做到了極致,她還想圖什麼呢?

人人都有選擇幸福的權力,人人都有權結束不和諧的愛情,人人都有權在自己這短暫平凡的一生中……瘋狂一次。

209 不離不棄

白二少爺望着眼前的小女子,長長的睫毛垂着,睫毛下面的瞳子映着露光,晶瑩如星。輕輕一抖,露隱星沉,腳步輕盈地向着他走過來,停在面前兩步外,探手入懷,取出一支簪子來,是那年他送她的生日禮,託在嫩白的小手心兒裡,舉起來遞向他,睫毛因此而跟着擡起,露出一對安靜溫暖的眸子來。

“爺,簪子還您,”她的聲音從未如此平和舒緩過,帶着雷霆萬鈞也無法撼動的篤定,“小婢已心有所屬,不敢承此錯愛,望爺莫怪。”

白二少爺久久未言,直到一陣秋風吹亂了她的髮絲,方纔緩緩擡起手,卻不接那簪子,只用指尖替她將亂髮理向耳後,聲音不緩不急,輕輕地道:“我可還有機會全力一搏?”

“機會……”羅扇彎眸笑起,“您已經錯過了。”

白二少爺收回手,目光滑過羅扇微笑的面龐,滑過她纖秀的手掌,滑過那支他此生唯一送給過女人的東西,脣角輕揚,笑得天地失色:“簪子留着罷,好歹可以用來時時提醒他,若不好好對你,永遠都會有一個人在等着趁虛而入。”

羅扇目送白二少爺轉向前面正院,直到那襲輕衫掩入月光照不到的暗影處方纔輕輕地吁了口氣,將簪子重新收入懷中,仰臉望月。此夜此月,古似今同,此情此念,但與誰共?皆只聞良辰美景聲聲笑,卻不見碧海青天夜夜心。

羅扇回到後罩樓的房間裡,仰在牀上閤眼淺寐,渾然不覺時間流逝,連前面正院的宴席幾時散的都未察覺。正迷迷糊糊地做着光怪陸離的夢,就聽見房門被人打開,夾着一陣風般地到了牀邊,一把將她打着橫地抱起,不由分說地衝出門去。

羅扇伸了胳膊緊緊摟住這人的頸子,眼淚鼻涕一把抹,全蹭到他胸前的衣襟上,被他抱着一路進了上房臥室,聽他粗聲粗氣地對綠蘿等人下着“誰也不許進上房打擾”的命令,而後就被他重重地丟上了牀去,兩隻大手一乎拉就扒掉了她的鞋襪,接着就來解她的腰帶,邊解邊咬牙切齒:“還敢幫着那小子對付我嗯?!你倒是挺會想主意!”

“哪有你那樣爲難人的!一炷香內就得收拾乾淨,你倒是收一個我看!”羅扇坐起身來還嘴,聲音裡還帶着哽咽,順便下意識地擡起雙臂,方便男人將她的外衫脫下來。

“我又未說那炷香是多高多粗的香,庫房裡收着的塔香能燒一晚上!那小子若機靈些就把那香拿出來祝月用,順道記時給我看,用得着你這臭妮子亂出主意弄那麼些費時費力的東西出來麼?!”男人越說越惱,三兩下把牀上這人連外衫帶中衣扒玉米棒子的外皮似的扒得只剩下貼身一件小肚兜,未燃燈的房間裡,月光透過窗紙螢螢地照在這白嫩細滑的小光膀子上,泛着銀亮亮的光澤。

“你——我——我怎麼知道庫房裡有塔香!”羅扇惱羞成怒,擡起腳丫子就要蹬上男人的大腿,“再說誰知道人家要是用了塔香會不會被你耍賴不承認呢?!”

“在你心中我就是這麼無理取鬧的人麼?”男人更加惱了,一把撈住那小腳丫,就勢扯住褲腿兒往下一拽,兩根光溜溜細滑滑香軟軟白嫩嫩的長腿就暴露在了眼前。

“你你你——你現在就在無理取……”羅扇懵了傻了慌了軟了。

“那我今兒還就要鬧到底了!”男人壓下頭來,把這句話狠狠地摁進了羅扇的嘴裡,舌頭翻攪起巨浪狂瀾,把羅扇洶涌吞沒。

男人的衣衫在悉索作響,羅扇張惶地伸手去拽他的前襟,可是晚了,觸手處是一片灼燒中的肌膚,完全不能碰不能挨,她嚇壞了,張牙舞爪地去找他脫掉的衫子想要幫他重新穿回去,可惜手短,除了在空氣裡劃拉就是在他身上劃拉,其餘的地方完全夠不着。

至少得讓他的褲子留在身上!羅扇這麼想着,火急火撩地向那腰間抓去——又晚了一步,褲腰剛滑下膝蓋,沒撈住衣尾,卻薅着了炮引,不必等她拉響,整顆雷就炸了,火焰山當頭壓下,大眼妖精羅扇公主卻沒有鐵扇公主的芭蕉扇,一整坨被嚴嚴實實地壓得難以動彈,瞬間就成了火人。

“不行不行不行不行……”羅扇金魚吐泡泡似地吐出一大串字來,“你穿好……咱們正經地談一談……這個事兒不能就這麼算了……這次要是不徹底解決,以後還得傷感情……”

壓在身上這人根本沒理她嘰嘰咕咕地說的什麼,此刻正用烙鐵一般的嘴脣給她熨肚兜,上上下下邊邊角角,認真仔細勤勉賣力,熨到高低不平之處還特意多費些力氣,牙齒舌頭也利用上,連咬帶吮全套做足。

羅扇哼哼呀呀地軟成了泥,難得地大腦還算清醒,嘴也就一直停不下來地吧啦:“你倒是說話啊……白大雲!你說我說得對不對?人生在世呵……誰都是在辛苦地……呵……疼,疼,你輕……點兒……你何必爲難人家呢?與人方便自己方……便……”

“好煩。”白大少爺煩躁又生氣,伸手一捏羅扇雙頰,擠得她不由自主地張開嘴,然後身子向上一提,塞了什麼東西進去,身下這人兒就驚慌錯亂地掙扎起來了,拼命撓抓他的大腿,他懲罰性地動了幾下,這才移開身子放過她。

“你討厭!你混蛋!你下流!你你你!”羅扇坐起身一陣王八拳掄過去。

“你既這麼說了,我要是不狠狠混蛋下流一回實在對不起你這幾句話。”白大少爺長臂一伸便將王八拳傳人摁彎了小蠻腰挾在了腋下,另一隻手正好去解她背後的肚兜帶子,解開了扯下來扔到一邊,順便在那蹶得高高的屁股蛋子上打了一巴掌。

“白沐雲!”羅扇羞得滿臉溢血,一手摸索到白大少爺的腿,狠狠薅住幾根腿毛便往下揪,疼得白大少爺“嘶”了一聲,鉗住她的小細腰這麼一舉那麼一翻再往牀板子上一推,緊接着就撲下來重重地壓在了身上:“羅小扇,你今晚死定了!”

“不……不要……我不想死……不想死啊……饒了我罷……”羅扇登時背叛了自己的勇氣,直嚇得卑顏求饒,淚花兒都涌了出來,“沐雲——我錯了——別這樣——嚶嚶嚶——好人兒——放我這一回罷——好哥哥——爺——我還——我還沒做好準備啊——”

“給你三十下的時間做準備。”白大少爺粗喘着,一雙手控制不住地用力在羅扇身上搓磨,恨不能把她搓成白玉丸子吞下腹去。

“不……不行……時間太短了!三十下不行!給我三十天!三十個月!”羅扇慌得一顆心到了嘴邊兒又連忙咽回去,“沐雲!沐雲!不行啊!我——我緊張啊——我緊張死了——”

“緊張就背詩,不許嘰歪別的。”白大少爺卻已是忍不到三十下了,兩手一伸分花拂柳,龍首高昂便要循溪入洞。

“背……背詩……鋤禾日當午……啊呸……你才當午!”羅扇混亂又害羞,緊張又期待,扭動着身子躲閃着,又渴盼着被他追逐捕獲到,“日照香爐生紫煙……爲毛總有日啊?兩隻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啪啪啪……舉頭望明月,低頭啪啪啪……南村羣童欺我老無力,忍能當面啪啪啪……少壯不努力,老大啪啪啪——啊!疼死了啊白沐雲!你——你咋不提前說一聲啊?!疼死了啊嗚嗚嗚!你個混蛋啊……”

“你真是……”白大少爺粗喘着,“……煩死個人。”

“嫌我煩你別要我啊!有本事你別要我啊!嗚嗚嗚……你不要我,有的是人要我!嗚嗚——你輕點動……疼呢疼呢……”羅扇嗚咽着,心裡一陣不明所以的委屈,從此後自己當真是毫無保留地全給了眼前這個人了,她最寶貴的東西……就這麼讓他搶走了……

白大少爺在羅扇耳邊沉沉地一聲喟嘆,理智失去前,用她從來不曾聽見過的溫柔聲音送進她的耳孔:“扇兒……那會兒在後院……我全看見了……扇兒,且等我……等我給你最想要的生活……你若不離,我必不棄……”

羅扇緊緊抱住這個男人,他的確不夠完美,也的確與她不夠契合,但……愛情從來就不是需要用理由來認定的東西,愛情只是需要考驗,用矛盾去過濾,用誘惑來提煉,她慶幸自己沒有被兩人間的矛盾逼退,她驕傲自己經受住了來自他人給予的最大的誘惑,時至今日她終於將自己的本心看得清而又透,她最後一次確信:這個男人,她就是喜歡他,再壞再狠也喜歡他,瘋了傻了也喜歡他,一無所有也喜歡他,衆叛親離也喜歡他!他就是他,天下獨一無二的白沐雲!

日上三竿,上房門方纔打開,綠蘿幾個紅着臉魚貫進去服侍,白大少爺自己進了淨室沐浴,羅扇衣裳已經穿好,滋溜一聲躲去了耳室,綠蘿幾個就把牀上褥子撤下來換上一套乾淨的,卻死活拍不開耳室門,羅老扇子躲在裡頭說啥也不肯出來,只好在臉盆裡倒好熱水等她一會兒自己出來洗,然後就都退出了上房去。

白大少爺神清氣爽地從淨室出來,換了身衣服就去敲耳室的門,奈何裡面那坨鐵了心的不肯見人,便威脅着“不給開門今晚就來十次”,然而似乎這麼一說反而正中了某人下懷,愈發地在裡頭一聲不吭,於是換了個威脅法:“不給開門就只【嗶——】,不【嗶——】!”

之後門就開了。

看着立在眼前的這個紅着臉一派嬌羞的小女人,白大少爺只覺得自己的一顆心都被這一低頭的無限風情弄得暖洋洋酥融融的了,忍不住彎腰將她抱起,輕輕地撫着她的後背,嘴脣貼住她小巧圓潤的耳朵,低低地說給她聽:“還疼麼?昨晚是我莽撞了,今晚你可以報復回來。”

羅扇只管緊緊摟着他的脖子,拼命將一張紅臉往他的肩窩裡埋,半晌才悶悶地傳出一句話來:“……其實……後來那幾次還是挺……挺好的……”白大少爺就沉聲地笑,抱着羅扇走到次間,在榻上坐了下來,將她打橫放在腿上,一手摟着一手去端桌上熱騰騰的參茶:“多喝些,補補身子,今兒晚上咱們繼續第七回。”

羅扇臉更紅了,卻也沒反對……接過茶來慢慢啜着,才喝了一半,就聽見綠田的聲音響在門外:“爺,小的有事稟報。”

羅扇連忙掙扎着從白大少爺懷裡出來,本想逃回耳室去,被白大少爺扯着腰帶拽回來,摁坐在他的身旁,好笑地道:“總不能從此一輩子不見人了,又不是什麼丟人的事兒。”

“咋就不丟人了……昨晚你害人家叫那麼大聲……怕是全院子都聽見了……”羅扇使勁往下彎腰,若不是白大少爺用手擋着,怕是真要硬鑽進地板裡去的。

“你叫的聲兒越大我才越高興,”白大少爺低笑,“尤其喜歡你叫那句:‘好哥哥,不要停……’”

“閉——閉嘴!”羅老扇子惱羞成怒,把參茶往腳邊地上一放,一個餓狗撲屎……一個餓虎撲食就把白大少爺壓倒在榻上,“不許再提這茬!不許再提聽見沒有?!我咬死你昂!我咬死你!信不信你信不信?!”

“信,我信,”白大少爺一手遮住自己胸口,“昨晚沒少被你咬,方纔沐浴時這兒還留着你的小牙印兒呢……”

“不、許、再、提!”羅扇嗷嘮一聲就要對白大少爺先奸後殺,被白大少爺翻身鎮壓,眸光閃爍地盯着她問:“你是想現在就來第七回呢,還是留到晚上來第七至十五回?”

“走、你走開!”羅扇慌得推他,人家她好歹也是嬌花一朵啊!也是“侍兒扶起嬌無力,始是新承恩澤時”啊!正嬌無力呢好嘛!第七至第十三回不行嘛?!

綠田在外頭等了近半個時辰才聽見自個兒主子喚他進去,推門入內,只看見白大少爺一個人坐在榻邊喝茶,然而再仔細一看,榻上還縮着一個人,遮遮掩掩地躲在他的背後不敢露臉,心道藏什麼啊,誰不知道你們倆那點兒事啊,方纔你們在屋裡頭哼哼哈哈的別當我們聽不見!

綠田十分自然地把這件旖旎事兒丟到了窗外,恭敬地行過禮後壓低了聲音對他的主子道:“爺,衛氏果然挪了公賬,昨夜咱們的人張管事把她的那位管賬的表哥劉思林灌了個爛醉,偷拿到了收着賬本的鐵匣鑰匙,連夜派人進去調換了賬冊出來,如今匣子裡放着的是咱們提前做好的假賬冊,真的賬冊……”說着從懷裡掏出厚厚一本藍皮簿子來,雙手捧了呈給白大少爺看,“請爺過目。”

白大少爺接過這賬冊隨手翻了一陣,俊朗沉鬱的臉上便勾起個寒透這涼秋的笑。

210、不堪重負

在綠院吃罷了午飯,白大少爺正打算擁着羅小扇子來個暖洋洋的午覺,就聽得看門下人稟說表少爺請見,知道這是衝着羅扇來的,便問她見是不見。羅扇心道連鷹子的醋你都吃得驚天地泣鬼神的,老孃這要是一見表少爺,還不得被你啪啪至死啊?!於是便拒絕了,本來她就沒什麼事需要見表少爺,巴不得躲得遠遠的呢。

守門的小廝去了又來,說表少爺只是不肯走,好說歹說地非要進門,白大少爺便讓人拿了大掃把出去把人打走,一時回來稟說果然抱頭鼠躥地走了,這纔算是清靜下來。

表少爺一路氣鼓鼓地回了青院,一進上房劈頭便衝着正在那廂坐着喝茶的白二少爺吼:“趕緊把小扇子從綠院給我弄出來!要麼你就把她的身契給我!我拿着去找大表哥要人!”

“方公子呢?”白二少爺卻只作根本未聽到他的話,吹着茶沫淡淡地問,“今兒府裡宴客,也給他發帖子了,到時候你可得好好敬他幾杯,若不是他在這邊幫忙,你也無法在外頭後顧無憂地做事。”

“你提他作甚!”表少爺着惱,正要過去拍桌子,卻又想起了什麼,“也是……若不是他,小扇兒那丫頭只怕那一次就要……老二,你去同姑姑說說,那丫頭只能是助力,絕不是威脅,實在不行……實在不行你就直接告訴姑姑說我看中她了!”邊說邊皺起修眉,“我不希望那丫頭再受那樣的罪,更不希望讓她受罪的是我的親人。”

“說到親人,”白二少爺放下茶杯,挑眸望向表少爺,“你幾時回家去看一看?總這麼同老爺子孔啪⒍也不是個事。”

表少爺很是煩心地一揮手:“我和我們家老爺子現在是相看兩厭,他巴不得我不回去給他心裡添堵呢!待年底的時候再說罷!我近期要同方琮去趟塞外,他把我那鋪子裡能用的銀子全投到那邊開分鋪去了,我得過去看看,少說也得個把月才能回來。”

“哦,我倒不知你幾時這麼放心人家了,所有的銀錢都給他管着?”白二少爺似笑非笑地看着表少爺。

表少爺狠狠瞪了白二少爺幾眼:“你就一肚子壞水兒!我這叫人盡其用,活該他非要纏着我,能白用他我爲何不用?!”

白二少爺支了下巴,卻是慢條斯理地道:“依我看,方琮這個人絕不簡單,你與他相處這麼久,可曾見他遇事慌過?普通紈絝子弟可做不到他這一點,若非有勇有謀,斷不能這般篤定,且你是否想過,方仕達就他這麼一個兒子,偌大家業將來不交給他交給誰呢?可看方琮似乎並無繼承家業的意思,更古怪的是方仕達居然也從未催過自己這個獨子回家接手生意,就任他在外頭這麼不務正業的混一天是一天――不奇怪麼?”

表少爺在白二少爺對面的椅子上坐下來,似乎也有些猶疑,口中則道:“我倒是問過他家裡有沒有催他回去掌理生意過,他只說他爹性子要強,雖然已是一把年紀了卻總不服老,把着家中生意大權不肯讓賢,所以他也就不着急了……你覺得哪裡不妥麼?”

“也許是我多心了,”白二少爺望向窗外,正瞅見白三少爺從垂花門處進來,“我總覺得……方琮之所以行事如此不急不慌,是因爲有個極強大的……後臺。”

表少爺還待再問,卻聽得門外有人報着“三少爺來了”,便把話嚥下,起身迎着,兄弟三個相互行過禮,表少爺便壞笑着過去勾住白三少爺肩膀打趣他:“三兒,這兩天回來太忙也沒顧得上細問你――我怎麼聽着下頭有人議論說你教個小丫頭給打了?還不止一次?”

白三少爺臉上大窘,一把推開表少爺:“少聽那起潑婦閒漢們亂傳亂說!”

“害什麼臊嘛,哥哥我小時候還跟狗打過架呢,被追着跑了兩條街,讓人笑話了好幾個月,不也腆着臉活到這麼大了麼!”表少爺嬉笑着衝白三少爺眨眼,“來來,說說,是哪個院子的小丫頭這麼厲害?哥哥我替你報仇去!”

白三少爺還要惱,然而念頭一轉,睨住表少爺道:“你還少吹大話,只怕她所在的那個院子你連進都進不去!”

“哦?說說看,哪個院子?”表少爺也不急,只管笑眯眯地問。

“綠院。”白三少爺揚了揚眉毛。

表少爺就想起自己剛被綠院的人拿了大掃把轟回來的事了,忍不住追問:“是綠院的丫頭?叫什麼名字?”

“小扇兒。”白三少爺道出這個名字的時候臉上開始紅一陣白一陣地難看起來,這是他人生中最大的一次――好罷,兩次恥辱,他其實很有些壞心眼地希望自己這個站着說話不腰疼的表哥也去領略一下那臭丫頭的流氓無賴行徑――這樣他心理纔會平衡一些嘛!

在場的兩人聽到這個名字後身上都是一僵,表少爺待要細問,卻聽白二少爺先出聲道:“沐K,你找我有何事?”

“呃……是有件挺棘手的事想請二哥給拿個主意……”白三少爺看了表少爺一眼。

表少爺聞弦知雅,正好想要找人細細打聽一下羅小扇打人事件,便道:“我去找舅舅說會子話。”就匆匆出了青院。

白二少爺指了椅子讓白三少爺坐:“何事棘手?”

白三少爺便壓低了聲音將衛氏挪用公銀的事說了,最後一句話音還未落盡,就見白二少爺立起身來沉聲道:“你立刻去找表舅拿鑰匙把賬冊取出來,然後讓他借病請假回家去――絕不許在白府多留,立刻請假立刻離府,任誰留他都不要理會!”

白三少爺被白二少爺這一臉肅容弄得緊張起來:“哥……當不會有什麼事罷?那賬冊平時根本不會有人來查……”

“立刻去。”白二少爺聲音雖不高,卻也把白三少爺唬得一哆嗦,不敢再多言,大步離了青院。白二少爺微微蹙了眉,獨自立了半晌方纔輕吁了一聲:“該來的還是來了。”

白三少爺回到青院的時候聞聽白二少爺已經去了紫院,便又一路往紫院去,進了上房,見屋內只有衛氏和白二少爺**兩個,一應下人全都已迴避開,便從懷裡把賬本掏出來遞給白二少爺,衛氏正拿着帕子抹眼睛,啞着聲音道:“我這還不是被你們外公逼得急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在你父親那裡根本就沒有絲毫體面,若是得不到孃家支持,這府裡哪兒還有我容身之地?只那幾房姨娘就能把我給踩死,她們個個孃家不都是家財萬貫有權有勢的?”

白二少爺倒了杯熱茶遞給衛氏,溫聲道:“母親莫要想得太多,事已至此只能想法子把這事儘快抹平纔是。”說着給白三少爺施了個眼色,白三少爺便坐過去低聲安慰起衛氏來,白二少爺則翻開賬本細看,良久方丟過一邊,淡淡地道了聲:“這賬冊已被人掉過包了。”

衛氏同白三少爺齊齊一驚,忙問他是怎麼看出來的,白二少爺便道:“賬頁上的字跡沒有新舊之分,明顯是幾天內一次性寫上去的――這些皆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儘快把這筆虧空填補回來。”

“哥,你手頭上沒有能動的銀子了麼?”白三少爺略帶焦急地問。

“我手上的也全都是公銀,不能拆了東牆補西牆。”白二少爺自始至終都沉靜如水。

“實在不行――把濟災堂最近募集到的銀子先挪來一用?”衛氏也慌了。

“萬萬不可,”白二少爺肅聲道,“挪了濟災銀就不僅僅只是一個人的責任了,一旦事發,所有牽涉其中的人都脫不了責難,此念頭萬不能有!”

“那……那要怎生是好?”衛氏又嘩嘩地掉下淚來。

“唉,實在不行……就只好拉下顏面來去找人借銀子了……”白三少爺臉色難看地道。

“沐K,”白二少爺望住他,“你要記得,做事務必三思而後行,向人借銀不是不可,卻也要分是何種情況,如今無端端地就找人借銀子用,且數目巨大,必要給個合理的說法,而數目一大,這事就不易隱瞞,至少父親那裡很快就會知道,借銀要打借條,要蓋府印,府印在父親手裡,如何能不通過他使用?再者,因數目巨大,對方必然要找中間人來作證,並且也一定會要求我們找個財力雄厚的保人,一來二去,這樣的事情根本瞞不下,到最後我們自家的事還未解決,醜聞就已經傳出去了,豈不是使得事情變得更糟?家族榮譽重於一切,丟了我白家臉面,其後果只怕比事情本身更加嚴重,到時候母親要承擔的責任也就重得多了。”

白三少爺被白二少爺教訓得面色微紅地低下頭去,屋內一時陷入沉寂,過了許久白三少爺才又忍不住問向白二少爺:“哥……你可想出辦法了?事情緊急,連賬冊都讓人換過了,必是有人在幕後想要拿住母親的把柄,照我看三姨娘和四姨娘最有嫌疑!她們……”

白二少爺擺擺手制止了白三少爺繼續說下去,只淡淡地道:“終歸母親這一次私挪公銀是犯了府裡的規矩,要想絲毫不受責難是不可能的,我只能盡力做到將損失減至最低……此事你們且莫多想了,交與我罷。”

白二少爺這話令衛氏和白三少爺毫不懷疑地感到心安,**三個又說了一陣的話,白二少爺才告辭了出來,一個人往白大老爺的外書房去了。

二狗子在廊下看見了,扯起嗓子高叫:“神仙兒子來啦!爹爹的俊俏寶貝兒來啦!八八八八八!”白二老爺送來的那隻八哥也就跟着叫:“八八八八八!露鳥啦!露鳥啦!”

屋裡頭傳來白大老爺的笑:“兩個混賬東西,愈發不學正經話!”

白二少爺邁進門去,見白大老爺披頭散髮地正蹲在地上喂貓,二狗子隔着月洞窗子大喊大鬧:“爹爹不要二狗子了!喜新厭舊!放屁最臭!惹我羅扇!剁你狗頭!”

白二少爺頓了頓步子,向擡了頭一臉好笑地望過來的白大老爺行了禮,白大老爺便站起身來讓他隨便坐,自己則去架子邊洗手,道:“在外頭跑了這麼久,這一陣子就在家裡好生歇歇,K兒如今也不去讀書了,你若忙不過來就讓他幫你,也好讓他歷練歷練。”

“孩兒來正是爲了此事,”白二少爺靜靜地道,“孩兒想把目前手上經辦的事務全部讓K兒接手,父親既然也不反對,那麼節後孩兒就開始帶K兒了。”

“全部?”白大老爺敏感地抓住了關鍵詞,走到白二少爺旁邊的椅子上坐下來歪着頭看他,“把K兒帶出來之後呢?”

“孩兒想歇一段時間,”白二少爺平靜似水的眸子望住自己父親,“這幾年實在不很輕鬆,孩兒有些不堪重負,想要好生地歇一歇,遊歷遊歷名山大川,長長見識。”

白大老爺便是一陣沉默,良久伸了手過來拍了拍二兒子的膝頭,深深望進他的眼裡,柔聲道:“小曇,你們哥兒仨裡,我最放心的人就是你,你一向最有分寸,也最顧全大局,然而我也很明白,越是顧得多,壓力就越大,可以說,咱們家裡身上擔子最重的人就是你。之前是沒有辦法,你大哥患了瘋疾,你三弟又在讀書,我呢……你也知道,我這張麪皮只要一出去辦事就總鬧出些亂七八糟的事來,一年到頭光扯官司就扯不清,只好把這個家所有的擔子讓你一肩挑起。如今倒也好了,小K既然不喜歡讀書,就讓他來幫你罷,你若煩他我便替你帶他,那小子雖然虎頭虎腦了些,也不過是缺乏歷練,多經幾次事自然就沉穩老辣了。只是……小曇,聽爹一句話:所謂‘形器不存,方寸海納’,只要你把自己的心放開放大,何必靠遊歷山水排遣鬱結?只要心中有百川,哪怕你隻立於小院一隅,也宛如身置闊水長天之間,一切之關鍵,全在於你自己的這顆心。小曇,莫要走爹的老路,無慾,方則無傷。”

白二少爺垂首恭聆,末了莞爾笑起:“孩兒謹尊父親教誨。”

白大老爺便也彎着眼睛笑了,親暱地拍了拍自己兒子的臉頰,再衝他一眨眼:“你們三個啊,再老成持重、再各具心思,到了七老八十歲也是你們爹爹我的寶貝疙瘩。”

白二少爺也並不覺尷尬,只管微微地笑。

從白大老爺房中出來時已是申時,八月十六是白府設的待客宴,正宴要天黑後方開,白府的主子們此刻要先梳洗穿戴妥當,再過一會兒就要到大門處迎客去,閤府下人正匆匆來去忙着佈置,哪兒哪兒都是一派忙碌景象。

白二少爺信步而行,沿了曲折迴廊徐徐地穿屋過院,不覺間行至一處院落前,見梧桐尚綠,翠蓋茵茵,青牆碧瓦籠住滿院沉靜,朱檐彩拱築起一掬深邃,門匾上綠漆書了兩個大字:綠院。

上前敲門,便有小廝來開,說了兩句話後那小廝就進了內院通報,很快回來,將白二少爺恭恭敬敬地請了進去,穿過垂花門,正院四角種了滿畦花草,月季、鳳仙、蔦蘿、茉莉、玉簪,還有夜來香。沒有蘭……該種些蘭的,蘭花最像她,小巧悠然,自開自香。

邁上臺階,早有丫鬟等在門前,行禮推門,打了簾子將白二少爺讓進房去,而後將門扇在他身後輕輕掩上。堂屋裡未開窗,光線微暗,墨磚鋪地,襯得整間屋子幽深清冷。迎面的正座上,白大少爺一襲紅衫如火如血,頭髮潑墨似地灑於肩背,眉修目深,鼻挺脣潤,微微歪着頭,雙臂隨意搭於椅子兩邊的扶手,修長兩腿張揚不羈地敞着,目光投在白二少爺的臉上,脣角勾着一抹似笑非笑。

“大哥,”白二少爺於白大少爺面前站定,背脊一如既往地秀挺筆直,一對清涼似水的眸子迎上白大少爺的目光,聲音幽涼沉靜,“我們來做筆交易。”

白大少爺慢慢笑起,一股掌控颶風洪流的強悍氣息油然而生,撞金擲石般道了一聲:“說。”

211攻心爲上

“用那賬冊,換小扇兒身契。”白二少爺淡淡冷冷地承接着白大少爺利刃般的目光。

“哦,”白大少爺一手支了鬢角歪在椅子扶手上,“你如何能確定我肯同你換?”

白二少爺淡然一笑:“大哥你也可以不換,那麼我就要帶走小扇兒,她的身契在我的手裡,目前來看她也還算是我的人。”

“哦?爲了小扇兒你可以不顧你母親了?”白大少爺似笑非笑地審視着白二少爺。

白二少爺亦是不慌不急,仍舊一派平靜淡然:“就算東窗事發,最壞的結果也不過是母親被休棄回孃家,母親在白府並不受父親眷寵,十幾年來從未同牀共枕過,休與不休並無兩樣,差的只是個白府太太的名分而已。即便母親孃家不容於她,憑我一己之力也足可爲母親在清靜之地買上一處莊子安頓下來頤養天年,能享的福她照樣能享,兩廂對比,母親並未虧得多少。然而小扇兒的身契對大哥你來說卻是極重要不過的罷?大哥眼下可以強將她留在綠院,但若我稍不顧及你我兄弟之情些,硬是拿了這身契告上衙門,到時就算大哥不肯將人給我也是不行的了,衙門會強制大哥將小扇兒交還給我,這一來會對大哥造成多大的損失,那就要看小扇兒在大哥心中的分量究竟有多重了。這麼對比下來,我倒覺得大哥答應了我提出的這筆交易纔是最合適的選擇,不知大哥以爲如何呢?”

白大少爺呵呵地沉聲笑起:“你倒是打得一副好算盤,這交易確實對你我雙方各有好處,若你今兒個上午就來同我談條件,我說不定會依了你,可惜……你那同胞弟弟卻沒有你這樣的見識和頭腦,生生錯過了力挽狂瀾的最佳時機――中午之前,我已讓人把那賬冊拿去交給了老太爺,這會子老人家只怕已令人對出了虧空,正在想着怎麼處置你母親也說不定……嘖嘖,可惜,可惜,你晚了一步。”

白二少爺眉頭輕蹙,垂了眸子沉默起來,白大少爺也不擾他,悠然自得地端過旁邊几上的茶杯來有一口沒一口地抿着,半晌方見白二少爺重新擡起眸子來,沉聲說道:“那便改動一下交易內容――以小扇兒的身契,換我母親留在白府、保住名分。”

“賬冊我都交上去了,怎麼處置她那就是老太爺和爹的事了,你還同我有什麼條件可談?”白大少爺微嘲地笑。

白二少爺不急不徐地道:“母親私挪公銀確是不對,然而這其中牽扯了多方關係,我不信裡頭就沒有大哥的推波助瀾,母親上了這一當也不能怪別人,就算被剝奪了主持府中中饋的權力也是應當。我只求能保住母親白府主母的名分,讓她清清靜靜、與人無爭地在府中度過後半生。大哥一向有法子,這賬冊既是你遞上去的,沐曇相信你也必有法子說服老太爺和父親對母親從輕發落,只要大哥肯手下留情,沐曇承諾從今往後母親絕不會再插手府中任何事、沐曇也會將所有經手生意雙手奉上,從此後不問府中事,甚至大哥若不願再見到我,我也可以出去另找地方住――如此一來白家上下內外皆由大哥一手掌握,再無任何威脅阻礙,小扇兒身契我也會交給大哥,至此你我兄弟再無交集、再不往來,一乾二淨,皆大歡喜,如何呢,大哥?”

白大少爺聽罷此話,忽地仰了脖大笑一陣,末了卻收了笑意,目光如箭般射向白二少爺,聲音寒徹骨髓:“一乾二淨?你倒處理得乾脆!卻不問我爲何要放過你母親?!你倒是父母雙全,從小到大被人捧在手心兒裡疼着寵着護着,卻不知我是如何晝夜提着心吊着膽如履薄冰心驚膽顫地活到這麼大的!你可知我這十幾年來一共被人‘不小心’撞下湖去幾次?一共連拉帶吐險些喪命幾次?有幾次出門差點被對面飛馳過來的馬車撞死?又有幾次被用各種藉口打架胡鬧的人帶着兵器蓄意砍傷?我年紀小時不懂告狀不懂反抗,被你母親數次將我的受傷受害在爹面前遮掩過去,就算這些不是她做的,隱瞞我的傷病痛楚難道就是好心了?!她沒害死我不代表我就可以不計較她對我的所作所爲,若不是爹後來察覺了她的險惡心思,謊造出一段我孃的臨終遺言用以保我性命,只怕我這個白家嫡長孫早就糊里糊塗地去見了閻王!白沐曇,你的母親沒有害死我,不證明她從來沒有起過害我之心,不證明她從來沒有害過我,我若姑息,遲早會死在你母親的手裡。我,憑什麼要用自己的命換你母親的命?!”

“大哥忘了,我們只是在談交易,並非在談感情,”白二少爺卻是一臉淡漠,毫無情緒,“若要談感情,的確,大哥你有你的不平,我亦有我的孝心,如此爭論下去,只怕永遠不會爭出兩人都滿意的結果,所以我們只談交易,只選擇你我都能接受的籌碼,大哥的意思呢?”

“唔,很好,你果然是從不感情用事,”白大少爺微微坐直了身子,眼底星芒跳動,“你也很會抓人心思,知道小扇兒對我有多重要,所以纔敢同我談條件。既如此,我也不同你繞彎子,小扇兒的身契我的確需要,而且迫切需要,因爲……我須在短時間內娶她爲妻,若晚些怕就多了麻煩……”說至此處,白大少爺故意停頓了一下。

白二少爺依舊立得筆直,看上去直如一尊白玉雕般紋絲不動,然而敏銳如白大少爺卻絲毫未放過白二少爺身上細小的變化,他清楚地察覺到了他身上那瞬間地一僵,心下便笑了:談判,斗的不僅僅是口才,所謂上兵伐謀,攻心爲上,心理交鋒亦是在談判中主導哪一方能佔據主動的關鍵。白大少爺的話中之意白二少爺自然能聽得出,是在宣告羅扇已成爲了他白沐雲的人,並欲以此來打亂白二少爺的心緒,令他失去鎮定,令他惱怒,令他自出昏招。

白大少爺話鋒一轉,繼續說道:“只是你莫以爲手握小扇兒的身契就可以用來操控我,我有很多種法子讓你手裡的那張身契變成一頁廢紙。”

“我自是相信以大哥的能力完全可以做到這一點,”白二少爺的語氣裡也開始帶了鋒芒,“只不過我亦相信無論大哥用什麼法子,都不可能快過我去衙門提請強制執行的速度,我完全可以現在就出門直奔藿城府衙,不出一個時辰就會有衙役到府強行進入綠院將小扇兒帶走,而大哥你也必定十分清楚,若我這一次帶走了小扇兒,只怕你永遠都沒有機會再見着她了。”

“你捨得下你母親?”白大少爺冷嘲。

“你捨得下小扇兒?”白二少爺反問。

兩人目光毫無避讓地對在一處,氣氛驟然緊張起來,眼看便要一觸即發,就聽得堂屋屏風後面通往後院的後門一陣響動,輕盈的腳步聲進得屋來,很快繞過屏風,卻是羅扇端着一盤子桂花酥進來,乍見屋中這兩人針鋒相對的狀況不由一愣,方纔她一直在小廚房親自下廚給白大少爺做點心,並不知白二少爺到訪,一時間僵住,只一對大眼珠子骨碌亂轉地想着下面該如何是好。

白大少爺見了羅扇這神情忍不住眉眼頓柔,房內氣氛便是稍稍一鬆,白二少爺也不看羅扇,只向白大少爺淡淡道:“大哥,時辰差不多了,想來父親已經準備去府門處迎客了,我在綠院門外等你,我們一起過去罷。”

白大少爺便也淡淡將頭一點,看着白二少爺出得房去後方纔轉頭看向仍僵立在那兒充當小塑像的羅阿扇,衝着她一招手:“過來。”

羅扇緩過神兒來,乖乖順順地過去,被白大少爺伸臂攬入懷中,拈了一枚桂花酥親手喂進他嘴裡,小心翼翼地問:“我看你倆方纔臉色不對,吵架了麼?”

白大少爺並未立刻作答,輕嚼慢嚥地將桂花酥吃罷,方纔捏着羅扇下巴在她脣上輕輕碰了碰,而後望住她的眼睛:“老二來同我談條件,他想用你的身契換衛氏保住白府主母的名分,你覺得怎樣?”

“我……”羅扇一擡屁股坐到白大少爺的大腿上,“我沒什麼所謂,一切看你的意思,衛氏害的是你,我無權替你做決定啊。”

“怎麼沒權?”白大少爺輕輕撫着羅扇的小細腰,“你是我老婆,是我的另一半,有權替我做一半的決定。我雖然恨極了衛氏,也一門心思地想報復,可同你鬧彆扭的那兩天我卻發現……什麼事也沒有你開開心心地在我眼前晃來晃去重要,你一直不喜我滿心懷着報復的念頭過活,而我不想再讓你不開心,所以從今往後你要替我做一半的主,我先聽過你的意思,然後再做出最終的決定。”

羅扇靠進白大少爺懷裡想了一陣,道:“照你的本意原是打算將衛氏弄到身敗名裂、讓白家休棄她、孃家嫌棄她、財物敗光一無所有的對麼?”

白大少爺便點頭:“沒錯,貪心如她,一無所有便是對她最重的懲罰。”

羅扇就擡起頭來望住白大少爺:“沐雲,雖然這樣的報復的確能讓人出了這麼多年的一口惡氣,但是你要想一想,你並非孑然一身之人,你還有位疼你疼到骨子裡的父親,你也要考慮到這件事對於他的影響。衛氏起碼是他名義上的妻子,把她弄到身敗名裂,大老爺也沒有顏面,大老爺是白府當家人,這世道又是這麼的看重名聲,將來他在外人面前只怕也要飽受非議。

“退一步說,就算大老爺不在乎名聲,衛氏身敗名裂,自然不能再做白府太太,主母之位空虛,必然又要有那些心思多的人想着給大老爺張羅續娶之事了,大老爺對先太太情深似海,你說他是該續娶還是不續呢?續娶,的確能堵了一部分人再找麻煩,既合規矩又合禮教,可這讓大老爺本身情何以堪呢?再說誰又能保證新娶進來的這一房繼室不是第二個衛氏?到那時府裡的情況豈不是更加混亂了麼?這無異於是打殺了豺狼又引來了猛虎,麻煩永遠解決不完。

“若大老爺堅決不再續娶呢?我不信那些有所圖之人就肯這麼輕易放過他,勢必會有各種算計各種糾纏一天到晚的煩擾着他,沐雲,報復了衛氏你雖然痛快了,可卻因此給大老爺帶來了無窮的煩擾和壓力,你就能忍心麼?究竟是報復敵人重要,還是讓親人過得開心重要?沐雲,這就是我們兩個人觀念上始終不能契合的地方啊!我並不反感你報復敵人,我只是覺得報復也要有個度,在能保證親人不受困擾和傷害的前提下,你想怎麼報復就怎麼報復。

“你既想聽我的建議,我就有啥說啥了:我覺得,留住衛氏白府主母這個名分對我們來說是利大於弊的,一來主母位子始終有人,就可以避免因大老爺續娶一事而惹出無窮的煩擾來,二來也能不損大老爺和你的名聲,畢竟你們都是一家人,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三來,二少爺三少爺不會因此而與你反目成仇,我知你當然不懼與他們爲敵,但是何苦呢?冤冤相報何時了?你們身體裡有一半的血是相同的啊,手足相殘,也許你們無所謂,可大老爺會傷心透頂的罷?!

“所以我的建議吧……就是留着衛氏白府主母的名分,但是奪了她想要的一切,比如權力,比如財富,然後讓她眼睜睜地看着你過得很好很好,這纔是對她最狠的報復罷?!”

羅扇邊說邊小心翼翼地盯着白大少爺的臉色看,卻見他只是一臉的面無表情,沒說同意也沒說不同意,羅扇就有點兒惴惴,小聲小氣兒地問他:“你是不是覺得我沒站在你這一邊所以不高興啦?我也只是說了說自個兒心裡的一點兒想法而已,具體你想怎麼做還是你自己來決定,我保證不再同你唱反調……”

白大少爺聞言在羅扇屁股上拍了一巴掌,笑道:“你不用這麼小心謹慎地看我臉色,我既說了尊重你的意見,自然不會再因爲與你不同的想法而生氣,這件事我已知道怎麼做了,你不必再操心,時候不早,我也得出去了,他還在外頭等着,今兒只怕要很晚才能回來,你好生在家裡待着,等我回來後再告訴你處理結果。”

羅扇便摟住白大少爺頸子,湊了肉乎乎的小嘴兒過去用力在他脣上“啵”了一下,道:“你也注意安全,咱們的好日子纔剛開始,別爲了討厭的人和事就把咱們自己的生活給毀了。”

“好,聽你的。”白大少爺笑着,兜過羅扇的腦瓜兒來狠狠吻了一陣子方纔放開,也不必再收拾,直接起身就出了綠院。

白二少爺果然還在院門外等着,正擡手拈起落在肩上的一枚銀杏葉子,玉色輕衫在遠天那片火燒雲的映託下更襯得整個人清透俊逸,只袖口處一朵蔥花似的歪七扭八的針線縫合口給這樣一種完美憑添了一二分的不和諧。

兄弟兩個一起往府門的方向行去,綠田綠川同白二少爺的小廝青山青淵跟在數步之外,行了一陣,聽得白大少爺悠然開口:“關於你提出的交易,我只給你一個選擇:衛氏,可以保住白府主母的名分,但是――她的後半生只許待在家廟,永不得再踏入白府半步!你若同意,這件事過後我與你們**之間一切仇怨就此了結,若不同意,我必將傾盡一切力量讓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亦不在乎與你兄弟來一場生死決戰――怎樣?你,作何選擇?”——

212只願你好

白家父子叔侄一共五人外帶表少爺衛天階往府門處一站,那倒真真是一道賞心悅目的風景,受邀來赴宴的一衆賓客有仰慕的有嫉妒的還有心懷叵測的,不一而足,唯有女眷們是一個不落地都看直了眼,甚至還有那心思風流的男客也有看癡了去的,就忍不住過來纏着說話,七嘴八舌你說我笑,府裡府外倒也是一片熱鬧。

衛氏做爲白府主母,自然也要帶着妯娌和姨娘們出來迎着女客,在有些人家裡姨娘們是沒有資格出來見人的,然而白大老爺和白二老爺的姨娘們家世都不低,讓她們跟着出來迎客也算是給了她們孃家面子。

白二少爺引着幾位男客去了天碧湖畔的泠湄水閣,晚宴便設在那裡,獨自回來時便等在了通往府門處必經的假山旁,一時見衛氏送了一位太太過去,半晌折回來,便輕聲叫住了她,**兩個繞至假山揹人處低低地說了一陣的話,衛氏就忍不住提聲叫了起來:“豈有此理!我怎能容他如此――”

後半句被白二少爺阻下,壓低着聲音道:“母親,如今老太爺那裡只怕已經知道了您挪用公賬之事,這個時候就算大哥他不再推波助瀾,等着您的責罰恐也輕不到哪裡去,一紙休書幾乎是板上釘釘的事。母親,兩害相權取其輕,在家廟裡至少我和沐K還能隔三差五地去給您請安,而若您被……回了孃家,遠在苗城,我和沐K去一趟也要花上好幾天的時間,且您在孃家怕是也得不到什麼體面……母親,或者您若不在意離開白府,我也可以試着再去同父親和大哥談一談,儘量做成和離,然後我在外頭給您置個宅院,也能圖個清靜……”

“曇兒!曇兒!你不明白――你不明白的――”衛氏低泣起來,“我不想離開白府,並不是因爲在意這個名分,而是……而是……而是因爲你父親……就算他對我從無情意,可我……這顆心早已給了他,寧可死在他的眼底,也不願活在見不到他的地方……曇兒……”

白二少爺輕輕一嘆,伸手拍着衛氏肩頭,柔聲道:“母親,若能將您留在白府,我又豈會不盡力?只是大錯已然鑄成,後果無法挽回,何不痛快放手?大哥他對您積怨已深,是絕不可能願與您共存於這白府的,與其留在這兒每天提心吊膽地等着他算計,不若遠遠地躲開……他如今已恢復了神智,這白府將來遲早是他的,您就算不曾犯事,日後也要將主持中饋之權交給他的妻子,只要您與他共立於這白府一日,矛盾就一日不可能解決,危險也就一日都不會少。何況平日父親也絕少進紫院上房去,一年到頭您與他也見不着幾回面,若是去了家廟,逢年過節祭祖上香的時候不也是能見上一面麼?同現在的情形其實也差不了多少,不過就是個離得遠近的問題。母親,一步錯,步步錯,唯有果斷放下一切,損失方能減至最低,再莫想着能保持原樣、能主持中饋、能留在府中,這已是不可能的事了。”

衛氏卻只是抽泣不肯點頭,白二少爺心下又是一嘆,道:“母親且先好好想想,眼下有客人在,老太爺那裡應該會將此事暫先按下,只是客宴一散,還望母親能主動去找老太爺承認此事,我也好在旁代母親求情,說不定還能搏個從輕發落。母親……當放就放罷。”

說罷,白二少爺便先一步繞出了假山回到府門處迎客去了。衛氏獨自又抹了一陣淚,趁人不注意匆匆回了紫院,重新梳洗過後叫來個心腹丫頭如此這般叮囑一番,而後纔再次去了泠湄水閣待客。

客人差不多到齊,晚宴也就正式開始了,分賓主和男女眷各自就位,臨波對月,還請了藿城裡最好的戲班子,吹吹打打甚是熱鬧。姨娘們接完客人就各自回院子去了――她們是沒有資格上席用宴的,當然也不能讓她們伺候客人用飯,好歹也是白府半個主子,所以便都回自己所居的院子去單獨吃。

衛氏在女眷席上幾次偷眼去瞧白老太太,偶爾兩人目光對在一處,果見老太太眼裡帶着惱怒,只是礙於客人在場不好發作,卻也不大搭理衛氏,客人中有細心的看了出來,只當是婆媳鬧氣,大家都是過來人,自也沒覺稀奇。

男賓席上,白大老爺正帶着白三少爺挨桌敬酒客套,自然是爲了將自己這個三兒子介紹給那些藿城商圈裡有頭臉的人物,爲他將來正式進入商界打下人脈基礎,白大少爺則同白二少爺坐在一起,自顧自地吃吃喝喝,外人皆還以爲他仍瘋着,因而也沒什麼人在意他,只管找他旁邊的白二少爺說話套近乎。

宴席漸入酣處,戲臺子上正唱到《玉簪記》的《琴挑》一折,那小生唱腔圓潤,唱詞更是纏綿悱惻,引得衆人都聽住了,偶有離席去如廁的也沒人注意。便有一個出了泠湄水閣,腳步輕且快地藉着假山遮掩到了刻有“砌煙”二字的大石後,早有一人等在了那裡,這人便壓低了聲音劈頭問過去:“什麼事就急到非要這會子見我不可?”

那人聲音裡壓不住的驚慌:“我實在是沒法子了――你得幫幫我!我――我前一陣子挪了府裡的公銀,這會子事發,老太爺已經知道了,只怕今兒散了席就要處置我呢……嚴重些的話……十成會一紙休書將我休回孃家……現在只有你能幫我了!”竟是衛氏。

這人似有些不大耐煩:“你又是爲的什麼挪公銀?挪了多少?”

衛氏便將前因後果說了一遍,末了哀求道:“如今我是哪裡也湊不到這麼多銀子,只有你能幫我了!只要我在宴席結束前能把這虧空補回去,到時候老太爺質問起來我就可以死不認賬,他見金額未少,必會認爲是白沐雲誣陷於我,如此就可反敗爲勝,與你也有益處……”

“你是說――白沐雲已經恢復神智了?!”這人聲音裡帶着驚詫與恨意,得到衛氏再一次肯定之後便是一陣沉默,半晌才又問道,“你也是奇怪,好端端地爲何要把嫁妝全都弄成了濟災銀做了賬?”

衛氏此刻又恐被人發現,又是擔心出來時間太長遭人懷疑,更是怕這人不肯幫她,驚慌交加之下也未細想,就脫口將朝廷意欲徵借平藩用的軍銀一事說了出來,這人聞聽又是良久未作聲,好半晌才道:“白老太爺既然已經提前得知了這機密消息,必然會有所應對,白府財產富可敵國,若是被朝廷查得實賬,必然會往狠裡徵借,這一徵,只怕白府沒個三五十年是收不回損失的……所以,若我所料不錯,白老太爺這會子只怕已經開始讓賬房們做假賬簿以圖將損失減至最低了――關於這一點,你可能確認否?”

衛氏心神不定,見這人只管問些與她所求之事無關的問題,便急慌慌地答道:“能!我能確定!是小K告訴我的!你先幫我解決了虧空問題,對付過這一關後我改日再告訴你你想知道的,可好?”

這人淡淡道:“我倒不是不能幫你,只不過你既然知道朝廷馬上就要來徵借軍銀,我把我的銀子借給你補了白家公賬的虧空,朝廷一來就會把我補的這一份一併徵走,到時候你拿什麼還我?這筆銀子的數目可是不小,我能動用的也是我家裡流動的款子,不能虧空太久,你若短時間內能還上,我就借給你。”

“我……你給我些時間,我孃家那邊拿了銀子就能週轉,很快便能將銀子還回來……”衛氏連忙道。

“我看未必,”這人冷哼了一聲,“朝廷既然要找各省各城收入最高的商家徵借,你孃家那邊怕也逃不過,況且我家裡也是一樣要被徵借的,到時候朝廷一來查賬,見我賬上少了這麼大一筆現銀,恐怕還會以爲我爲了逃避朝廷徵借而故意把銀子轉出了呢,倘若我因此而被治罪,那豈不是冤枉死了?”

“這――這可如何是好?!”衛氏急得又要掉淚,“你且幫我想想辦法,你一向最有辦法的,有沒有什麼兩全的法子?”

這人將衛氏急了個差不多,方纔不緊不慢地道:“這樣罷,好歹你我合作了這麼久,我也不能見死不救,這筆錢我可以借給你,但是你須給我打個借條,另外再幫我做一件事。”

“何事?”衛氏見有了希望,連忙問道。

“白沐雲既已恢復了神智,想必很快就要重掌白府生意大權了,而一旦他掌了權,以他那霸道的性子勢必容不下你那兩個兒子,你們**三人從今後的日子只怕就要如履薄冰了,”這人慢慢地說道,“且白沐雲的東山再起,對於我們這些生意人來說也不是什麼好事,所以,他也算得是你與我共同的敵人,這個人……不能留,需想個法子除去,具體的實施就得靠你來動手了,如何呢?”

衛氏此刻一是急於要銀子救急好令自己能留在白府、留在白大老爺身邊,二是也的確恨透了白大少爺對她的逼迫,因而只略一在心裡衡量了衡量便點頭答應了:“什麼法子?”

宴席進行到一半的時候,表少爺便拉着方琮離了席,說是要去如廁,旁人都知道他們兩個的傳聞,見狀也只別有深意地一笑,沒人多想也沒人多問。表少爺便扯着方琮一路躲躲閃閃地出了泠湄水閣,藉着假山遮掩漸漸離了天碧湖,行至避人處時方琮忍不住伸了胳膊搭上表少爺肩去,笑着湊到耳邊曖昧低語:“怎麼,你今兒是終於肯遂了我了?”

“去你孃的!”表少爺照着方琮肚子狠狠給了一拳,“信不信老子現在打死你?!”

方琮捂着肚子傴僂着腰,苦不堪言卻還笑着:“咳咳……你若肯遂我一回,縱是被你打死我也心甘。”

“閉他孃的嘴!”表少爺惡狠狠地瞪他,一扯他脖領繼續往前走。

“這是要去哪兒?”方琮緩了半天肚子方纔好些了,擡手握住表少爺抓着他前襟的手,被他一把甩開,只管大步走在他前面,也只好不再追問,老老實實地跟在身後。

夜色裡走了一陣便見前面出現一所院子,這院子方琮不是第一次來,因而一眼便認了出來:“你到綠院來做什麼?白老大又不在……嘖,莫非你是來找那個小扇兒丫頭的?”

表少爺不理他,只管帶着他到了綠院後門處,而後一拍他肩:“蹲下。”

方琮先是一愣,轉而一想就明白了:“你這是要踩着我翻牆頭過去啊?”

“知道了還廢什麼話?!蹲!”表少爺沒好臉色給他,指着地逼他蹲下。

方琮好笑地邊搖頭邊認命地蹲到牆根處,任表少爺踩到肩上,而後一咬牙扶着牆慢慢站起來,就覺肩上突地一沉後接着就是一輕,擡頭看時見他已經支着牆頭翻身跳進去了,便拍着肩上的土靠在牆根兒等他出來。

表少爺翻進綠院後就有點兒傻眼――他並不知道羅扇現在睡哪間房啊,總不能把後罩房上下兩層所有的房間全挨個兒偷瞧一遍吧?!想了想只好先奔着離小廚房最近的那一間去,他記得以前羅扇和另兩個丫頭就是睡在那一間的。

躡手躡腳地貼過去在窗外聽了一陣,只有兩個成年女人的聲音在裡頭聊天,半晌也沒有聽見羅扇說話,便又躲躲閃閃地進了小廚房所在的西北角院,卻見小廚房裡黑着燈,知道里頭是不會有人的了,只好悻悻地往回走,才一轉身,就看見衝着小廚房的上房耳室的窗扇上映出個人影兒來,手裡正抓着個蘋果在那兒嘎吱嘎吱地吃,邊吃還邊說話:“……然後那胖子就給胖死了,嘎嘎嘎嘎嘎……”不是羅阿扇還能是誰?

表少爺心中一喜,待要上前敲窗戶,又怕裡頭其他人知道了跑去找白大少爺通風報信,眼珠兒一轉,掐着嗓子硬是擠出個女人的聲音來假作在外頭對月吟詩:“天階夜色涼如水,隔牆誰唱後.庭花。”這詩是羅扇“賜”方琮寫在扇子上的那兩句,表少爺一回來方琮就將那扇子送了他,還特特告訴他是羅扇吟的,表少爺當寶貝似的收了起來,也沒細想那兩句詩的意思,方琮自然不會給他解釋,只管暗中偷笑。

就聽得羅扇噗地一聲在裡頭噴了,嗆得咳了幾聲,道:“綠蘿姐,你們回房歇着去罷,我有點兒犯困,小睡一會兒。”便聽得幾個丫頭的聲音應了,而後就是出門關門聲。

表少爺火急火燎地終於等到窗戶被人推開,窗內那張眉目如畫的面孔正是他晝思夜想相思成災的人兒所有,一時間百感交集,竟是立在那裡看得癡了。

窗內的人兒五官一陣聳動,小嘴兒一張,清甜爽滑的聲音便低低地飄了出來:“表少爺,您怎麼進來的?”

“我……我也不知道……”表少爺已是心晃神搖,脣角欲勾不勾,眉眼要彎不彎,一時間不知是要笑還是要哭亦或要惱,表情脫繮甚是詭異,“扇兒……扇兒……我……呵呵……”

羅扇抿了抿脣,心下嘆了口氣,聲音壓得愈發低:“爺趕緊離開這兒罷,綠院現在不能隨便進來的……”

“扇兒!跟我走!”表少爺這纔回過神來,想起了自己這次來的目的,伸了胳膊就把羅扇扯了住,“扇兒,我要娶你!我已經做好了所有準備,我要娶你!沒有人能妨礙我們,跟我走,現在就走,現在就出城,現在就天涯海角!好不好?”

羅扇拼命往回抽着胳膊,急道:“爺!我早就同您說了,我不會嫁您的!快放手!”

“扇兒,我等不得了,我想你想得都要瘋了!”表少爺反而將手越攥越緊,“我現在沒有妻室,家業繼承權也讓給了我弟弟,我自己也有了自己的生意進項――我已完全獨立自主,我能娶你爲妻、永不納妾,你還有什麼可顧慮的?嫁我罷,扇兒,跟我走!”

“爺!你聽我說――我不喜歡你,我對你沒有絲毫感情,即便你願爲我付出生命,可我不喜歡你,我們就不能強在一起!”羅扇被表少爺拽得大半個身子都探出了窗外,“強扭的瓜不甜,這道理你怎麼不明白呢?!”

“好――即便你現在不喜歡我,你也得先跟我走!”表少爺不知是急還是氣的紅了眼,一個用力就把羅扇從窗裡拔了出來,一把摟在懷裡,“白沐雲這綠院輕易不讓人進,我想見你都見不着,你跟我走,我在外面給你找好了房子,你住在那兒,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完全**自主,不用再當下人伺候別人,等我再想法子把你的身契要出來,到時候你就完全是**人了,我不怕你現在不喜歡我,因我相信憑我的誠意遲早有一天能讓你感動――跟我走!”

“衛天階!你聽我說!”羅扇狠狠一腳跺在表少爺腳面上,疼得他一縮,羅扇則趁機掙脫了他的鉗制,嚴眉肅眼地將他盯住,“聘則爲妻奔爲妾,你這是想將我陷入何等境地?”

“我知你不會在乎這個!”表少爺更是火辣辣地回盯羅扇,“我更不會在乎別人說什麼,我帶你遠遠離開這兒,去一個不會有任何人認識我們的地方,誰又會知道你是同我私奔的?”

羅扇看了表少爺一陣,慢慢道:“爺,左右你都等了這幾年,不在乎多等一日,我給你看樣東西,看過那東西之後,你再決定要不要帶我走,好麼?”

“什麼東西?”表少爺有幾分心急也有幾分好奇。

羅扇從後門進得房去,半晌拿了只普普通通的扁木匣出來,雙手捧了遞到表少爺手裡,臉上微紅,語氣卻嚴肅又堅定:“爺,我並不懷疑您對我的情意,只不過我認爲,美滿的姻緣,一定得是兩情相悅纔好,把對方和自己都逼得苦不堪言的感情,求來何用?”

表少爺望着月光下羅扇坦然又鐵了心的神情,心中忽而生出一陣悵然若失來,沒來由地有些疲倦和灰心,一時息了想這會子繼續纏磨的心思,在羅扇臉上深深看了一眼,語聲溫柔地道:“扇兒,無論怎樣,你能過得好,我也就滿足了。”

“我也希望爺能過得好。”羅扇鄭重地道。

表少爺從後門出來,方琮便迎上去低笑:“我還道你會把那丫頭直接帶出來強行弄出府去呢,怎麼出城、怎麼走得越遠越好、怎麼在外頭找房子我都替你們想好了。”

表少爺並不理他,只管靠了院牆,就着月光打開了手裡的匣子。

213 不速之客

月光流轉,遍地鋪銀。方琮靜靜立在旁邊,看着表少爺一頁頁翻着手裡的簿子。翻着翻着,慢慢蹲□去,卻是再也看不下去,將頭埋進了臂彎裡,一動不動,宛如石雕。方琮探了探頭,看見那簿子封皮上笨拙卻工整地寫着幾個字:枕夢居回憶錄。字體頗有些像白大少爺的,但明顯是出於女子之手,方琮只略一想就明白了,望着表少爺那因緊緊捏着簿子而關節泛白的手,眼底劃過幾分心疼,卻並未吱聲,仍在旁邊默默陪着。

也不知過了多久,表少爺終於站起身來,將那簿子揣進懷裡,邊低頭去抻被壓摺了的衣衫下襬邊問方琮:“你定好了幾時去塞外?”語氣裡並沒有什麼波動。

方琮便笑了:“你想幾時走咱們就幾時走――要不,今晚就走?”

表少爺也忍不住笑起來:“那就乾脆現在走!”

“走,索性招呼都不打了,出門直接北上!”方琮咧嘴,月光下白牙晶亮。

表少爺便邁步走在前頭,方向正是府門,方琮一如既往地跟在他身後,兩人沿着月光灑徑的梧桐甬路,沐着迎面而來的帶着桂花香的幽爽夜風,不緊不慢,不疑不悔。

方琮望着身前這個輕衫颯颯的男子,莫名地想起哪本書裡這麼一句形容男人的話來:翩翩濁世佳公子,皓皓清華美少年。這世間除了衛天階,還有誰能當得起此二句?曾經的年少輕狂,更雕琢了赤子如玉,如今的蛻變成長,愈完美了往昔時光。

方琮忍不住加快了腳步趕上去,與表少爺並排而行,笑道:“大漠風沙固然猛,鮮衣怒馬卻更暢快,還有三碗就倒的烈酒,辣味兒十足的蠻妞,**無際的長天廣漠,磅礴大氣的巨石古城,這輩子不去一回塞北,就不知道什麼纔是真爺們兒……“

“就你還叫爺們兒了?”表少爺哼笑。

“嘖,不是我誇口,到了那兒比騎馬你肯定比不過我,不信打個賭?”

“賭什麼?”

“你若輸了,這輩子不許再找女人,我若輸了,這輩子只找你一個男人,如何?”

“滾你孃的!信不信老子把你活埋在塞外黃沙下頭?”

“那不成,我死了是要同你埋在一起的。”

“少他孃的噁心老子!沒皮沒臉的!到了塞外就給你賣小倌館裡你信不信?!”

“爺,不用費那個事兒,您買了小的,小的倒貼您十二兩銀子!”

“滾你的罷!貼不夠十八兩老子纔不要……”

“十五兩行不行?”

……

聲音漸行漸遠,留了一地清透月光。

衛氏趁白老太太進了泠湄水閣專備着用來給主人和客人們整妝小憩的側間時也起身跟着進去,婆媳兩個在房裡嘀咕了一刻左右的時間,再出來時白老太太的臉色已是好了很多。一頓晚宴下來賓主盡歡,直至二更天時方纔散席,白府主子們便又到府門處送客。

白大老爺很花了一番功夫才把一個喝醉了對他死纏爛打勾肩搭背不肯走的客人給打發了,轉過頭正對上那廂悠閒自在抱着胸看熱鬧的白大少爺眼裡戲謔的目光,不由白了兒子一眼,走過去拍他後腦勺:“臭小子,看爹的熱鬧是罷?!真真是個不孝子!”

“我這兒還有一件不孝的事要跟您說。”白大少爺卻收了笑意,轉身往旁邊暗影處行去,白大老爺雖納悶兒,卻也沒急着問,四下先看了看,揪了個衆人不注意的空當快步跟了過去,至月光完全照不到的地方,白大少爺立在那兒,一對眸子卻是亮晶晶,惹得白大老爺忍不住低聲好笑:“小耗子似的!什麼事不能去紫院書房說?偏要在這兒鬼鬼祟祟的。”

“只怕不等您回去紫院,一會子就要被老太爺直接叫去上房了。”白大少爺淡淡地道,也不多廢話,就把他怎麼僞造雲徹的信故意給白三少爺看見、怎麼誘使衛氏把嫁妝全入了濟災銀的賬,以及衛氏爲了接濟孃家又是怎麼挪用的公銀被他換出了賬冊等事同白大老爺一一交待了,末了道:“我知父親顧念着衛氏是你那兩個兒子的親生母親而不願令她太過難堪,所以這麼多年來一直容忍着她,她的心思父親想必也極清楚,自是希望她的兩個兒子能繼承白府家業,如今我已恢復神智,自不可能一輩子裝瘋賣傻,而一旦她知道了我已恢復,必然又要明裡暗裡地算計於我,所以這一次我不過是搶了先機先對她出了手,父親若是怪我,我也無話可說。老太爺現在已經知道了她私挪公銀之事,賬簿也在老太爺手上,估摸着客人一走完,老太爺就會叫父親去商議如何處置她――我同老二達成了協議,同意衛氏保有主母身份,但須終生留在家廟,永不能迴歸白府,所以提前支會父親一聲,望父親能在老太爺面前‘關照’一二。”

白大老爺聞言便是一陣沉默,半晌方道:“既然小曇已同你達成了協議,我也無甚話可說,只是雲兒――你要聽清我的話:只要你們兄弟不做出手足相殘之事,我可以最大限度地容你們自主決斷,而若你亦或小曇做了一絲對不起兄弟之事,爲父――絕不寬待!”

然而出乎白大少爺意料的是,白老太爺並未將白大老爺叫去說話,直至第二天也沒有要處置衛氏的相關消息傳出,白大少爺心知事情起了變故,卻也沒有輕舉妄動,只叫人去紅院打探虛實。羅扇昨天晚上待白大少爺一回房就主動交待了表少爺來過綠院的事實,並且把自己送《枕夢居回憶錄》給他的事也從實招了,好在只是“第一卷”,且還是字練得好些了以後重新謄抄了一遍的版本,原稿羅扇自己留着,記錄的也都是她與白大少爺相處、相知、相惜、相悅的點點滴滴,並未涉及他的報復計劃或是各種安排,不怕泄露什麼重要信息給表少爺。

白大少爺於是就留在綠院哪兒也沒去,聲稱是陪羅扇,其實羅扇知道他是怕表少爺不肯死心又來糾纏,暗中好笑也不說破,只管指使着他跟在她屁股後面滿院子擺弄花草。

而衛氏此刻卻在紫院上房裡得意滿滿地倚在小榻上抿茶,旁邊坐着的是她的小兒子白沐K,正好奇地追問:“娘是用了什麼法子讓老太爺不追究挪用公銀的事的?”

“我找人借了一些把虧空補上了,”衛氏眸光閃爍,“老太爺問起我時我只死咬着沒承認挪用了公銀,他便派人去查賬,見賬上果然分文未少,這纔沒了話說。”

“這麼大一筆銀子,娘是找誰借的?”白三少爺忙追問。

“這個你就不必多問了,總歸銀子都已經到了咱們公賬上,自然不會是假的,”衛氏不大自然地笑了笑,又叮囑道,“你二哥去送天階出城往塞北了,他回來後你暫且先不要告訴他我找人借銀補空的事――你二哥做事就是太過理智,總不肯冒險一試,若被他知道了,說不定又要逼着我退了那筆借來的銀子呢,那可就是生生逼着我去家廟了!”

白三少爺猶豫了一陣,勉強應了,辭了衛氏從紫院出來便有些心神不寧,正要去找鷹子商量一番,就見小廝橙芒過來稟報,說是某某府某某少爺叫人遞了帖子,約他一併去城中某某茶樓飲茶小聚,因對方也是藿城商圈中人,正是白三少爺近期費盡力氣想要拉攏的一條人脈,見對方主動示好,自是不敢怠慢,一時便將衛氏的事丟過了一旁,忙忙地換了衣衫就出府赴約去了。

衛氏倚在榻上出了一陣的神,問向身邊的心腹鄭嬤嬤:“我讓你找的人可找到了?”

鄭嬤嬤連忙應道:“找到了!花了不少的功夫,好在那兩口子也都沒去遠,女的在李府洗衣房裡做工,男的四處給人打長工,一年半載的也回不來一趟,幸好這次只是去了鄰城,老奴叫人把他硬是給叫了回來,又讓人打着罵着教了半日,總算是能唬住人了。”

“那就讓他們進府罷,”衛氏淡淡地說着,眼底閃爍着冷酷的光,“此事辦得越早越好,遲了恐生變故。”

鄭嬤嬤便應着出得門去。

羅扇讓人搬了黃花梨席面矮腳軟榻放到院子裡太陽地兒下,鋪了軟軟厚厚的褥子,放上花瓣縫的紗枕,白大少爺就一骨碌偎上去,羅扇一手捧着本志怪小說一手拿着美人錘,邊念邊給白大少爺捶腿。

唸到酣處,兩個人都正入神,就見綠田進來傳話:“爺,府門處的門房說外頭有一對兒夫婦要見小扇兒姑娘,自稱是小扇兒姑娘的……爹孃。”

“啪”地一聲,羅扇手裡的書就掉在了地上:爹、爹孃?!哎呦我去!這肉身原主是有爹孃的啊!這茬兒早就忘到深深太平洋底去了啊!咋、咋辦?她可是冒牌貨!怎麼人家爹孃還突然找來了?

白大少爺坐起身,偏臉看了看失魂落魄的羅扇,伸手兜了她下巴一下:“傻妞兒,走什麼神呢?你想不想見他們?想見就讓人帶進來。”

羅扇真心想說不想見,可是那畢竟是她名義上的爹孃啊,若是不見豈不是太過冷血?雖然這對兒爹孃把女兒賣進白府爲奴也夠狠心的,可這個社會現狀就是如此,被父母賣掉的可憐女孩兒多的是,大家早就習以爲常,但你若是有親不認那就是你之不孝了。

而且羅扇雀佔鳩巢地用了人家閨女的身體這麼多年,多少也覺得對人家有些虧欠,再加上這麼多雙眼睛看着,真讓她來個六親不認,她也實在做不出來。於是只猶豫了一下之後就點了頭:“見,我去外頭見他們罷,免得讓人看見了又要拿規矩說事。”說着起身就要往外走。

白大少爺卻將她攔住:“你是我的妻,他們就是我的岳父母,哪有在外頭相見的理?綠田,你親自去把他們接進綠院來,我也要見一見。”綠田便應聲去了。

羅扇有些坐立不安起來,藉口去換件衣服就進了屋,就着涼水洗了把臉,半晌冷靜下來:原主被賣進府的時候才八歲,如今七年過去了,就算是神情舉止和性格上變化大也能說得通,再說他們當時給她籤的是死契,就算有再多的錢,只要白府主子不同意,他們就沒有權力給她贖身,更不可能要求她離府與他們同住,不過……倒是有可能這兩個人會要求她把每月掙到的月例拿出一部分來給他們貼補家用――當初賣女不就是爲了得錢養家麼。

管他的,反正七年過去了,不怕他們看出不妥來,想要錢就給他們錢,她羅阿扇現在也是小買賣人一枚了,香噴噴小吃鋪雖然沒掙什麼大錢,養活兩口人也是不成問題的。

心平氣和地從房裡出來,白大少爺已讓人把院子裡的小榻收了,正站在廊下等着她,瞧了眼她的臉色,眼裡就帶了笑意,伸出大手輕輕一捏她的肩:“莫緊張,縱是多年未見,也是你親生爹孃,天生親情是抹不掉的。”

羅扇心道哥哥你哪裡會明白咱這肉身心兒裡早換人了啊,哪裡有天生親情啊!手上推了推白大少爺:“你進屋去坐着,我先見見,若是不方便給你見,我就直接……”

“醜女婿遲早要見岳父母,”白大少爺低笑,“你這是嫌我醜呢還是自個兒害羞了?”

羅扇翻了個小巧玲瓏的白眼,倒是真放鬆下來了,好整以暇地同白大少爺並立於廊下,等着那對素未謀面的父母進門。

一時聽得垂花門外一陣腳步響,便見綠田身後跟着一對穿着樸素的中年夫婦進來,男的耷眉塌眼,中等身材,不壯不弱,皮膚黝黑,滿臉的老實八交,一看就是常年幹體力活的樸實百姓,女的倒是很有幾分姿色,大大的眼睛遺傳給了羅扇這副肉軀,只不過因長期的辛苦勞作,使得一張臉顯得比實際年齡老了很多,手上皮膚也很粗糙,拎了個蓋着塊花布的籃子。

夫婦二人一眼就瞅見了俏生生立在那裡的羅扇,婦人便先一步哭叫出來:“春杏――”

噗――咳咳咳咳,尼瑪!忘了這原主的本名叫做春杏來着……

羅扇甚是尷尬,步下臺階迎過去,行了一禮,還未待開口就被那婦人抱住一陣嗚咽,倒讓羅扇也多了幾分心酸,低言軟語地勸慰了一番,這才引着夫婦二人給白大少爺見禮。白大少爺雖然生得俊朗,但因過去數年一直居於高位,早便養出了一股子不怒自威的氣場,夫婦兩個只一瞟眼就唬得腿軟,戰戰兢兢地行了禮,而後就不敢吱聲了,扎煞着手腳不知該如何是好。

羅扇瞅了白大少爺一眼:看你把人嚇的!

白大少爺微一挑眉,儘量放和緩了聲音道:“去東廂說話罷,好生招待着。”說着便自顧自地轉身進了上房――這個時代的尊卑意識都是深植入骨的東西,白大少爺知道自己若在場,這對兒夫婦必然放不開手腳,而若把他們讓進上房去,只怕就更要嚇得找不着方向了,只好讓羅扇帶去東廂自個兒招待,畢間一家三口多年未見,想是也有很多的私話要說。

羅扇便帶着這對夫婦進了東廂,綠蘿泡茶上來後就關門退了出去,羅扇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就含着笑靜靜坐在那裡望着自己這對兒便宜爹孃,夫婦兩個半晌才緩過勁兒來,面面相覷了一陣,婦人便先開了口:“春杏……你是不是還在怪爹孃……”

羅扇連忙搖手:“娘,女兒從未怪過你們,女兒在府裡一直過得很好,您二老不必爲女兒操心。不知二老這些年過得可好?如今都在做什麼?住在哪裡?”

婦人掏了帕子抹淚:“不知你還有沒有印象了,那年鬧旱災,家裡窮得實在是沒米下鍋,你弟弟又上着熱,請不起郎中看病,我和你爹實在沒了法子,才把你……”

喲,還有個弟弟?羅扇最怕苦情戲,連忙制止住婦人繼續哭舊:“娘,過去的事不必再提,女兒能體諒您和爹的不易,就說說近些年你們過得可還好罷?女兒也是極想知道的。”

婦人就擦乾了淚,嘮嘮叨叨地述說起這麼多年他們三口人是如何的謀生度日艱難過活的,原主的爹只在旁默默聽着,偶爾跟着嘆口氣,多數時間裡沉默寡言,兩口子一動一靜倒也相得益彰,原主的娘雖然話多了些,句句也都實在,給人的印象完全就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老百姓。

羅扇靜靜聽完婦人講述,倒了茶遞過去,直截了當地問道:“爹孃今兒是突然爲了什麼來的?是否家裡有了困難?女兒可能幫得上忙?”

兩口子一聽連忙搖頭兼搖手:“沒有沒有……當初**無奈將杏兒你賣進這府裡,爹跟娘一直都沒臉再來探望你,哪兒能一有事就跑來找你呢?只不過是你弟弟近來跟人在外頭學着跑生意,纔剛賺了些銀子,就商量着我們看能不能把你贖了身……你今年也都及笄了,正是該嫁人的年紀,你弟弟想着你若留在府裡等着被主子指配,說不得男方是個什麼人品,若是主子開恩能允你贖身,咱們在外頭找個正經人家,看好了人品嫁過去,這輩子有個好着落,也算是爹孃好歹補上了當初虧欠你的……”

羅扇先忍不住納罕:“弟弟這麼小的年紀就在外跑生意?跑的什麼生意?”

“他也不過是給人幫工罷了,看着人家掙錢自己就眼饞了,找人借了些銀子試着入了小小一份子,沒想到瞎貓逮着死耗子,竟是讓他賺了一筆回來,”婦人邊說邊把放在腳邊的籃子提上了桌來,揭開那花布,見裡頭放着十幾顆灰乎乎狀似土豆的塊狀物,隱隱飄着一股奇異的香氣,羅扇的吃貨屬性頓時發揮出最強性能,一下子就認出了這東西:“松露?!松露?!”

婦人便笑了:“閨女到底是在大府裡見過世面的,我還道你不會認得,這東西確是松露,聽你弟弟說只在川西的深山老林裡才長這東西,珍稀得很,也不易挖掘,每年進貢到皇宮裡的也才只幾十斤,你弟弟就是跟着人到那邊專挖這東西賣錢的。這兩個月正是挖掘的好時候,你弟弟專門託人給我和你爹帶了二十來個回來,我們也捨不得分給別人去,想着你弟弟欲給你贖身的話,今兒便來了,順道帶了幾個給你嚐嚐鮮。”

原主的爹就也在旁附和着道:“這東西稀罕得很,只怕你們白府也不多見。”

這一點羅扇倒是承認,過去數年中每逢秋季她也曾苦苦在白府食庫裡尋尋覓覓,卻只有一兩次見過鬆露這種被譽爲“世界三大珍饈”的名貴食品之一,只不過這兩口子帶來的這一批從品質上來說比她在白府見過的要好得多,自然也就更加的難得。羅扇記得在那一世時,澳門賭王何鴻榮花了三十三萬美元在拍賣會上拍下了一塊僅重三斤的白松露,可見這東西是有多麼的珍稀和名貴了。

羅扇本着無功不受祿的想法推拒了,道:“這東西吃着對身體很好,爹和娘留着自己吃罷,這些年來我也沒能孝順了二老,怎能憑白還收二老的好處?”

婦人便道:“家裡頭還有,我們自己也留着呢,送這東西進來也不只是爲了給你嚐鮮,好歹你拿出一些來孝敬了你主子,他心裡頭一高興,說不定就準了你自贖呢?贖金不成問題,你弟弟給我們留了些錢,怎麼算着也夠你用的了。”

“贖身的事不是一說就能成的,”羅扇邊想借口邊道,“如今我是綠院的二等大丫頭,身上擔着不少的職責,縱是想走,也得先帶出一個**的人來,短時間內是不行的了,且還不知道主子肯不肯放人……爹孃先莫急在一時,待我慢慢探着主子口風,有了準信兒再通知您二老。您二老且把咱家現在的住址告訴我,我雖不能時時出府,卻也能託人帶東西回去孝敬。”

婦人便將地址說了,末了仍推那籃子松露給羅扇:“好歹是你弟弟一番心意,你就留着吃罷,這東西不易保鮮,現在就看着不如昨兒個水靈了呢,你留幾個吃,其他的孝敬了你主子,只怕他平日也不能常吃着這東西,權當零嘴兒了,好歹也不是什麼上不得檯面的東西。”

羅扇想了想也就沒再推,這東西確是好東西,而有了好東西,她第一個想到的也總是同白大少爺共享,既然這兩口子家中也有,她也就不多矯情了。眼看着時近中午,羅扇就留兩口子在東廂吃飯,婦人便叮囑她:“你且告訴廚房的一聲,這松露最好是生吃,一煮就失了原味兒了。”

羅扇自是知道這個,松露吃的就是它獨特的、“如同天堂一般”的香味兒,若弄熟了吃,除非有絕等的廚藝,否則很容易就會把這麼一種比鑽石還貴的美食做成了土豆。

於是請這兩口子先寬坐,就提着籃子直接去了後頭小廚房,因恐那兩個廚娘沒見過這珍稀的東西給暴殄了天物,羅扇就親自動手將松露洗淨,細細地切成極薄的片,還專門讓廚娘取了銀盤子過來精心擺上去,又用琉璃杯子倒了自釀的葡萄酒――西方人不就是這麼吃的嘛!偶爾她老人家也會小資一下的。

美滋滋地親自端着盛了松露和酒的托盤進得上房去,見白大少爺正懶懶倚在榻上看書,便過去坐到旁邊,用小銀叉挑起一片松露往白大少爺嘴裡喂:“嚐嚐,這東西可香了。”

白大少爺也就張開嘴,把這香氣四溢的絕頂美味納入了口中。

214、將計就計

東廂裡,羅扇那肉身的爹孃趙大誠夫婦正大眼對小眼地乾巴巴坐着,就聽見房門響,兩個人不約而同地一個哆嗦,卻見進來的正是羅扇,身後跟着個丫頭,手裡端着托盤,托盤上四樣精緻小菜,款款地過來擺在桌上,羅扇就笑道:“爹孃吃了飯再走,讓女兒也盡上一回孝。”說着坐到兩人身旁,拿了筷子佈菜。

四樣小菜其中的一樣,就是被切成了薄片的松露,在黑瓷碟子裡盛着,羅扇夾起一片放到趙氏面前的碗裡,笑容可掬地道:“娘吃,趁着才切開還新鮮着。”說着就拿了一雙盈盈的眼睛望着趙氏。

趙氏臉上幾許不自然地笑:“我和你爹在家裡留了些,這東西太金貴,你們吃罷,我們這些人命小福薄的,吃多了怕要折壽呢。”

羅扇笑着伸了筷子又夾起一片松露來,直接遞到趙氏嘴邊,巧笑倩兮地道:“娘說的哪裡話,有弟弟那麼孝順的兒子傍在膝下,自是福深壽長得很,如何吃不得這山野土物?來來來,女兒親自喂娘吃――自小到大都沒能在爹孃膝下盡過孝,女兒這心內着實慚愧得很,今日就請娘成全女兒這一番孝心罷!”

趙氏連連搖頭,往旁邊躲開着道:“娘真是不想吃這個,昨兒我們就弄了兩個吃,這味道娘實是不大服,還是你留着自個兒吃罷……”

“娘且嚐嚐,這松露我方纔親手在廚房另加了些配料,指定同您吃的味道不一樣,”羅扇卻不放棄,只管舉着筷子追着趙氏的嘴,“您要是不吃,就是真不疼女兒了,這麼多年未見,莫不是娘對女兒早就沒了親情?”

趙氏被羅扇追得沒法子,竟一下子站起身來,一扯趙大誠,臉上衝羅扇擠出個笑:“瞧我這記性,竟是忘了今兒家裡還有客人要去,不能多耽,得趕緊回去了――他爹,還愣着幹啥,趕緊走罷!”說着便拉了丈夫要往門外走,卻聽得“啪”地一聲筷子重重拍在桌上的聲音,不由嚇得雙雙回過頭去。

就見羅扇巴掌大的臉上滿是煞氣地瞪着他二人,天生的那對笑眼此刻竟也是冰冷如刀,牙齒縫裡狠狠地擠出話來:“爹,娘,女兒這片孝心就這麼被你們當垃圾丟在一旁了麼?這可不好,綠院裡上上下下里裡外外這麼多人,都看見我沒留二老吃午飯,若傳了出去還讓女兒我如何做人呢?我看二老最好還是留下來吃了飯再走罷!綠蔻,你去把綠田叫進來,他長得極像我弟弟,讓他來哄着我爹孃用飯,說不定二老一高興還能多吃些。”

綠蔻應着就去開門,綠田早已等在門外,一同進來的還有綠川,兩個正值青春發育期的大小夥子五大三粗地往桌旁一站,趙氏立刻就嚇軟了腿,幾乎沒坐到地上去,綠蔻就上來扶了她,硬是摁回了椅子旁重新坐下。

“爹,娘,怎樣呢,是您二老自己動手,還是讓這兩個小後生代女兒喂二老吃呢?”羅扇似笑非笑地看着趙氏夫婦。

“我、我們自己吃、自己吃就好了……”趙氏連忙道,拿過筷子去扒拉碗裡的米飯,卻不夾米飯上的那片松露。

羅扇伸手把趙氏的飯碗扯了過來,緊接着把盛松露的碟子推到了趙氏面前去,笑道:“娘吃這個,這個好吃,吃了它再吃飯。”

“我――我真的吃不了這個――”趙氏冷汗涔涔。

“那爹來吃。”羅扇笑着看向趙大誠。

趙大誠結巴着擺手:“我、我也吃不了……”

羅扇又是“啪”地一拍桌子,嚇得夫婦兩個險些從椅子上滑下地去,戰戰兢兢地望着面前粉面含煞的羅扇,見她那小嘴兒一動,陰森森地說道:“怪了,這麼好吃的東西一個兩個的都說不服口味,難道我親自做的就這麼沒法兒下嚥麼?綠田綠川,你們來,服侍着二老用幾片,我就不信真能難吃到當場吐出來!”

綠田綠川粗聲粗氣地應着,挽了袖子上來,一個摁住趙大誠另一個摁住趙氏,綠蔻也過來幫忙,一手端了盛松露的碟子,一手用筷子夾了就往趙氏嘴裡塞,趙氏嚇得尖叫起來,直勁兒哀求:“春杏――住手――快讓他們停手――我不吃這個――我不吃――”

“爲何不吃?”羅扇冷聲問。

“我――我不服這口味――”趙氏叫道。

“那就吃到你服爲止。”羅扇一揮手,綠蔻就繼續要往趙氏嘴裡塞。

“不――不要啊――我不吃――我不吃――”趙氏拼命掙扎尖叫,眼淚都飛了出來。

“爲何不吃?”羅扇還是那句問話。

“我不服這口……”趙氏哭道。

“喂她,這次不管她說什麼,先喂進嘴裡再說。”羅扇狠狠地吩咐綠蔻。

綠蔻索性用手抓起一片來,掰開趙氏的嘴就往裡塞,趙氏嚇得殺豬般叫起,被羅扇重重一掌拍在桌上打斷,再一次冷聲問過去:“爲何不吃?”

“我――我――這――這松露――松露裡有毒……”趙氏是真的怕了,那片松露就含在她的嘴裡,才一吐出去就被綠蔻接住又重新塞回口中,生怕一不小心就嚥下腹去,如此反覆幾回過後趙氏一直繃得緊緊的神經線終於斷了。

“我是不是你的親女兒?!”羅扇咬着牙喝問。

“是……是……”趙氏把松露再次吐出去,拼命點着頭哭道。

“你怎能忍得下心來害我?!”羅扇雖然對趙氏沒有絲毫感情,可一想到這女人居然連自己的親生女兒都捨得下手殘害,這股子氣就衝得她目眥欲裂。

事情已然揭穿,趙氏也顧不得再隱瞞,痛哭流涕地道:“春杏啊……你莫要怪娘……是他們……他們把你弟弟抓起來了啊……我要是不照着他們說的話做,他們――他們就要毒死你弟弟啊!咱們趙家就這麼一個男丁,你爹還指望着他給趙家傳續香火啊!春杏――杏兒――莫要怪爹孃,實是――實是咱們趙家不能斷子絕孫啊……嗚嗚嗚……”

羅扇氣得直哆嗦,她算是明白了,這女人爲了保兒子寧可犧牲女兒,反正她從小被賣進白府,在他夫婦二人來說也幾乎沒什麼親情可言,面臨必須二選一的情況,自然會選擇能傳續香火又從小被他們養大的兒子。

羅扇只要一想方纔在上房時的情形就後怕得臉色發白――若不是她誤打誤撞地用了銀製餐具盛那松露,還不會發現松露裡被人浸了毒,直到白大少爺都把松露含進了嘴裡時她才發現銀叉子的頭部居然發了黑,連忙讓白大少爺把那松露吐了,又逼着他連連漱了十幾遍口,直到確認他沒有不適之後才驚魂未定地鬆了口氣。

兩人合計着趙氏夫婦必是受人指使來的,否則憑他們這樣的普通百姓如何買得起如此貴重的松露?主使之人還真是心思詭詐,居然找到了羅扇肉身的親生父母來給她下毒,換作是誰也不會懷疑自己的爹孃居然忍得下心來給自己下毒,而更可怕的是,主使之人之所以使用松露而不是別的吃食,最終的目的是爲了利用松露的名貴珍稀去害白大少爺!就如趙氏方纔對羅扇所說的那番話,口口聲聲的哄誘着羅扇把這珍稀的食物拿去孝敬主子,若是尋常的物件,白府的主子又哪裡看得上眼?只有這種不易得的東西纔有可能進得了白府主子的口。更甚者,主使之人竟連羅扇可能會拿着這東西去討好邀寵於白大少爺的舉動都預想到了,她羅扇是廚娘出身,手藝又好,得了這麼罕見的東西,必然會想着親自下廚做好了獻給白大少爺吃,所以這東西算來算去,有九成九的把握能最終入了白大少爺的腹。

羅扇越想越恨越想越氣,只要一想到那帶毒的松露是自己親手餵給白大少爺的,她就恨不能將那主使之人剖腹剜心――太狠了!就算她自己沒有毒死,也要一輩子深陷於間接的親手害死所愛之人的負罪感中了!

所以羅扇攔住了欲叫人逼問趙氏夫婦**的白大少爺,她這一次是真的被惹毛了,從未如此憎恨過一個人,她決定要親自處理這件事,哪怕對方是自己這具肉身的親生父母也絕不姑息!

羅扇狠狠地瞪住面前的趙氏夫婦,咬着牙問道:“你所說的‘他們’是誰?”

“不、不認得,那天他們突然就闖進家裡,把你弟弟綁了走,而後就有兩個留下來,逼着我和你爹學了那些話……”趙氏哭道,“如今可怎生是好……你弟弟還在他們手裡……”

“他們說了怎樣就肯放了他麼?”羅扇慢慢冷靜下來問。

“說、說這件事若辦成了,就、就放了他……”趙氏怯怯地哭答。

“如何就算辦成了?”羅扇追問。

“就只說讓我們把松露交給你,哄你拿去給你上頭的主子吃……”趙氏道,“然後、然後他們說看結果,結果好了就放了你弟弟,結果不好,就、就再做安排……”

結果好了,只怕就是指白大少爺有個三長兩短罷,羅扇恨恨地冷哼:“你們就沒想過?若我主子吃了這東西中了毒,你們還能出得了這院子麼?!”

趙氏就哭道:“他們說,事發後我和你爹只怕要被關起來,到時候他們自會想法子讓人把我們弄出去,而後就給我們一筆銀子,讓我們遠遠地去到外省安家落戶……”

“笑話,把你們弄出去,誰來頂這個罪?!”羅扇冷嘲地看着這對愚蠢的夫婦,“到時候只怕所有的罪名全都會栽到你們頭上,當了人家的替罪羊都不自知!”

“這――這可――如何是好?!”趙氏夫婦聞言才反過味兒來,立時就慌了,“你弟弟他――你弟弟會不會遭了不測?杏兒啊!杏兒!你要救救你弟弟啊……”

羅扇起身,冷冷道:“想要他活的話,你們就得好生配合,且先在這裡等着,我過後再來告訴你們怎麼自贖己罪!”說着出得門去,讓綠川綠蔻守在門外。

進了上房,白大少爺倒是絲毫未受影響地在書室裡看賬本,見羅扇氣白着臉進來,反笑着一把拉過她抱進懷裡:“行了,我這不是一點兒事都沒有麼,彆氣壞了身子,我來幫你收拾那幕後主使替你出氣可好?”

“不!這一次我自己來!”羅扇氣得攥拳,“我一定要親手把他揪出來!”

“嘖,難爲我們羅小扇氣成這樣,全都是因爲我麼?”白大少爺低笑着拍拍羅扇氣鼓鼓的小胸脯,“我真是受寵若驚呢。”

“別鬧,說正經的,”羅扇繃着臉,“我有個主意:咱們把趙大誠留下,然後讓一個同他身量差不多的咱們的人穿了他的衣服同趙氏一起出府回家去,再然後……”

沒過多久,白府大門處的門房就看見羅扇笑眯眯地送了她那對遮頭遮臉畏畏縮縮上不得檯面的爹孃出來,還專門叫了頂轎子請夫婦二人坐了,直到目送着二人出了巷子纔回轉綠院。

大約午飯畢的時候,一些途經綠院辦事的下人就發現了似乎有什麼不大對勁兒,綠院的下人們神色緊張又嚴肅,甚至還帶了些難掩的驚慌,一趟趟地跑進跑出,請來郎中一位又一位,每位郎中從綠院出來後都是滿臉的驚愕與惋惜,有那膽大多事的人看見了上前悄悄詢問,卻沒有一個郎中肯告知實情,越發顯得綠院中發生的事極其的嚴重且不尋常。

消息像長了翅膀似的很快傳遍了全府,衛氏正歪在榻上小寐,就聽見丫頭輕輕叫她,睜了眼問何事,那丫頭便附耳過去低低地說了幾句,衛氏的脣角就不由自主地勾了起來:“把鄭媽媽叫進來。”

鄭嬤嬤就在門外,眉眼飛着喜色地進來,上前湊近衛氏悄聲地道:“九成是做成了!老奴讓人悄悄到綠院後門處聽着,裡頭隱隱有哭聲呢!先開始還去請了郎中,到後來想是沒用了,就把門關得嚴嚴的,一點風聲也沒往外透,這會子估計裡頭正商量着怎麼自保呢――那位若是沒了,下頭的人估計都得跟着陪葬,怕是都在琢磨着想法兒逃過此劫呢。”

“趙大誠兩口子呢?”衛氏強掩心頭喜悅,淡淡地問。

“被那個小扇兒賤婢送出府去了,估摸着那個時候那位還沒吃那松露,倒讓那兩口子順利走脫了。”鄭嬤嬤道。

“這倒不要緊,事後一查就能查到他們的頭上,”衛氏冷笑,“這替死鬼他們是當定了!你叫鄭文多帶幾個人再悄悄去他們家一趟,告訴那兩口子:要麼,就頂了這投毒之罪,我保他們的獨苗兒子一輩子衣食無憂;要麼,他們一家三口就一起下黃泉,死了之後仍然逃不過替人頂罪,讓他們兩口子想好了選哪一個。你讓鄭文盯着,若這兩口子不老實想逃走,亦或是想把**說出去,就當場做掉,不要留後患!”

鄭文是鄭嬤嬤的兒子,自然也是衛氏的心腹,鄭嬤嬤便應了,衛氏就又道:“你順便再去告訴‘他’,就說事兒我已經辦成了,從此後我與他已無再合作的必要,過些天待我還清他借的銀子,彼此兩清,再不往來。”鄭嬤嬤應着出得門去。

綠院裡,一如既往地一派平靜安逸,綠野從外頭進來直奔了上房,附了白大少爺的耳朵低語:“……鄭嬤嬤就從紫院後門出來,領了出府的牌子,同門房說是回家帶兒媳婦去瞧郎中,小的一路跟着去了她家裡,見她換了衣服蔽人耳目,一路往……去了……”

白大少爺慢慢勾起脣角:“原來是他……他是巴不得白府徹底毀掉,如今見除掉了我,怕是要一鼓作氣地衝着白府來了,可笑衛氏給他人作了嫁衣還不自知……也好……由他來動手倒好過我自己動手,我何不來個順水推舟……”

窗外,秋光正晴好,天如碧,葉似金,一霎風來吹落桂花雨。

一隊人馬浩浩蕩蕩地往白府所在之處行來——

215、滅頂之災

來者向門房報了名號,門丁不由唬了一大跳,當下不敢怠慢,以百米衝刺的速度跑向內院稟報。彼時白大老爺並未在府中,所以門丁就直接去了紅院把來客名號報給了白老太爺,白老太爺乍聽時也是吃了一大驚,顧不得多想,一廂命人通知各院主子立刻整裝出迎,一廂又叫人以最快的速度去把白大老爺從鋪子裡叫回來。

很快,白老太爺便帶領着白老太太、衛氏、白二老爺及其妻陳氏,身後跟着烏壓壓一大羣下人,恭恭敬敬地迎到了大門外,白大少爺的綠院一直緊緊閉着門,任誰叫也沒人應,只好作罷,白二少爺白三少爺此刻又都不在,所以只有這幾位主子迎了出來。

府門外,高頭大馬闊車重轅,兩隊兵士腰別鋼刀分護左右,繡金線e字大紅錦緞的帷幄掀開,先鑽出了兩個青衫小廝來,一左一右扶着車廂內的人慢慢露出頭,一擡臉,六十歲上下的年紀,麪皮保養得極好,頜下一副美髯,身着一襲從一品欽差大員的大紅官袍,頭上戴的卻是本朝特爲巡撫這一有名無品的職務所定製的烏紗,於是一眼分明:這位是從一品欽差大臣被皇上特命了巡撫,到地方上來辦事的。

白家衆人連忙下跪行禮,口稱“叩見大人”,那大人下了馬車,撣了撣身上官袍,淡淡地道了聲“起來罷”,白家衆人這才躬身低頭地站起身來,不敢隨意直視這位**。

**身旁閃出個近侍模樣的人,朗聲宣道:“此乃戶部任魏任大人,此番代天巡狩,賑災、查案、撫民、處理一應事務,所有官民皆須無條件聽令配合――白府,接待罷。”

白老太爺聽聞不敢絲毫怠慢,連忙伸手將這位任大人請進了府門,便見那些隨護兵士立刻散開,圍立在白府門外,威風凜凜嚴整肅齊。跟隨任大人一起入府的還有隨身的十幾名近侍、小廝和幕僚,而在隊伍的末尾,卻有七八名平民裝扮之人也跟着踏進了白府的門檻。

衛氏偶一擡眼瞧見了這七八名中爲首的那一個,心下不由一怔,既狐疑又沒底,眼皮也莫名地跳了起來。那人似笑非笑地瞟了她一眼,大步掠過她的面前,卻對前方的白老太爺一拱手,笑道:“老太爺安好,因任大人先去了敝府,想着來貴府時怕無人引路,晚輩便一同前來做了個嚮導,失禮之處還望莫怪。”

白老太爺便同他客套了幾句,趕到任大人前頭引路,白家衆人則在最後面跟着。這位任大人很是嚴肅,一路也沒怎麼言語,直到進了白府正堂,當仁不讓地坐至上首,方開門見山地道:“本官此番到河東來除去代天巡狩,還肩負了聖上所託的一項重任:外藩近日頻頻作亂,聖上憂心邊境百姓生活不安,遂有意出兵平藩,然而今夏南方洪澇、北方乾旱,天災四起,民不聊生,聖上爲救黎民於水火,幾乎花空了國庫儲銀,如今爲了邊境百姓能夠永久安居樂業,少不得要向其他地區的百姓們徵借些軍銀,所謂取之於民用之於民,待平定了境亂,朝廷自會將所借銀兩悉數還與百姓。然則普通百姓收入有限,溫飽堪就,朝廷總不能拆了東牆補西牆,所以此次徵借只好委屈些你們這樣盈餘富足的商戶,總歸是能吃穿不愁繼續過日子的,稍待幾年,待國庫充盈後自會一分不少地還與你們――可聽明白了?”

白老太爺哪敢說半個不字,連忙恭聲應是,心道好在自家提前得知了消息,假的賬目也都做好了,不怕他查賬,要想一文不出肯定是不可能的,只不過是能少損失一點是一點,把白家的收入縮小了十倍,損失自然也就能少很多。

任大人是個行動派,交待清楚了之後便立即讓白老太爺安排個房間出來,將白府所有賬冊搬過去,另指出跟隨他進來的幕僚當中的四五個――卻是他帶來的賬房,令他們去了那房間開始查賬理賬。

這麼多的賬冊要想查出個大致來也得很花一段時間,白老太爺自然要留在正堂裡坐陪,家裡幾位男主子都還未回來,小兒子白蓮衣又是個不大管事的,白老太爺便讓他同一衆女眷先回各房去――這也算不得失禮,本來堂上這麼多男人在女眷就不適合留在這兒,見過禮也就沒她們什麼事兒了。

白老太太正要帶着女眷們和小兒子出得堂去,卻忽地聽見一個聲音笑中透冷地道了聲“且慢”,不由停下腳回過頭循聲望去,見發話的正是進門時與白老太爺寒喧了幾句的那位錦衣華服的平民公子,一張俊臉上帶着似笑非笑地瞟了衛氏一眼,先向着上首的任大人行禮告了個罪,接着便面向了衛氏慢慢笑道:“恰巧今兒來了貴府,我原說過兩日再來的,今日既然來了就索性今日把事辦了罷……大太太,您找我借去的一百九十萬兩銀子幾時還?”

衛氏一聽這話登時就懵了,她萬沒料到這個人居然會當着這麼多人的面提起此事,要知道――這件事是她與他私下的交易啊!他怎麼可以突然光明正大的提出來!這簡直就是在當面捅她刀子啊!他――他究竟在想什麼?!他怎麼可以說翻臉就翻臉?!他怎麼可以才一合作完畢就立刻反噬?!而且――她分明只向他借了十萬兩銀子,怎麼到了他的口中就成了一百九十萬兩?!這簡直――簡直莫名其妙!

衛氏突然遭此狀況,一時反應不過來地愣在了原地,白老太爺卻是既驚又怒,滿把鬍子都跟着顫了起來,勉強控制住情緒地沉聲問向那華服之人:“究竟是怎麼回事?家媳幾時竟向黎公子借了這麼多的銀兩?”

這位黎公子――黎清雨不慌不忙地一笑:“大太太爲何借銀,這晚輩就不大清楚了,只知急需用錢,貴府又不允許挪用公賬,大太太不好意思找別人借,恐折了貴府的臉面,因舍妹與了貴府二爺爲妾,總歸也算是一家人,大太太便求到了舍妹那裡,請舍妹從中搭線,央我借銀給她。舍妹自入了白府,似與二爺間總不能和諧,晚輩就這麼一個妹妹,自小寵護着,也是希望她能在白府裡過得好些,便舍了黎家這張臉面四處東挪西湊地籌出這麼大一筆款子來,只爲了以後大太太能在白府裡多幫襯着些舍妹罷了。只是這筆銀子晚輩也是四處找人借來的,如今欽差大人奉旨徵借軍銀,身爲我朝百姓,自當要爲朝廷盡一份心意,因而晚輩想早些將銀子討回來,除去還給別人的數目,餘下的都打算無償捐給朝廷平藩用――大太太,敢問這筆銀子幾時能還呢?”

“你――簡直是血口噴人!”衛氏終於緩過神來,至此才恍然大悟自己從頭到尾都只不過是黎清雨棋盤上的一顆棋子而已,什麼合作除去白沐雲,他得已報父仇、出惡氣,她可以讓自己的大兒子白沐曇最終繼承白府家業――除掉白沐雲也只不過是他的目的之一罷了,他真正想要的,是整垮白府,從此後在河東地區只有黎府一家獨大!他想復仇的同時還有着勃勃的野心,他狡猾又陰險,在她面前裝得滴水不漏,卻不成想竟有着如此歹毒的心思,一旦時機成熟就立刻將她當了矛使當了橋踩!

衛氏一時苦不堪言又無法對人說明,直氣得渾身亂顫面色鐵青,蒼白乏力地做着辯解:“你妹妹自進了白府之後我幾乎都不曾同她說過話,哪裡會找她搭線借錢!你血口噴人!”

“老太爺不妨將舍妹叫來一問便知。”黎清雨不急不慌地轉向白老太爺,已不屑再理會狼狽滿面的衛氏。

白老太爺早已是火撞腦門氣翻五內,也不容衛氏多說,當即令人去把黎清清叫來,黎清清很快來了,穿着素淨的裙子,臉上也未着妝,整個人一副楚楚可憐的樣,進得堂來先給任大人行了禮,再給白老太爺行禮,還要繼續給別人行禮時被白老太爺揮住打斷:“先緊着要事!你們大太太可曾找過你,讓你牽線搭橋找你兄長借錢?”

黎清清不卑不亢地答道:“確有此事,太太只說急着用銀,問妾能不能想法子聯絡上家兄,妾自是不敢推託,讓人捎了書信回家,之後的事便不清楚了。”

“你――你們兄妹串通――”衛氏氣得嘴脣哆嗦虛汗直冒,“你們串通起來害我!這完全是子虛烏有之事!我何曾找你們借過銀子!”

黎清清抿着嘴不說話,黎清雨則笑起來:“太太,我兄妹與你無怨無仇,爲何要陷害你?”

這一問,衛氏就被噎住了――爲何呢?當然是因爲兩人曾經合作要害死白大少爺然後各取所需,結果合作結束就反目成仇――可這個原因衛氏卻如何能說得出口?!

見了衛氏這番情形,白老太爺那裡就已經信了七八分,只因他聯想到了那本被某管事送到他手上的公賬賬冊,上面分明顯示着有人挪了公賬,待質問到衛氏那裡去時她又死不承認,雖說後來點了實賬發現確實沒有虧空,但如今跟眼前的事一對照,由不得他不懷疑,只不過賬本上顯示的虧空是十萬兩,怎麼到了黎清雨口中就成了一百九十萬兩了呢?

白老太爺到底是經過風浪的,此時反而冷靜下來,沉着地問向黎清雨:“黎公子,口說無憑,家媳既向你借了這麼大一筆數目的銀兩,應該會有借據罷?能否取出容老夫一觀?”

殊不知這話正中了黎清雨的下懷,聞言從身上掏了張折得工工整整的箋子出來,打開來拿在手裡面向着白老太爺,見那上面真真切切地寫着“茲有白府衛氏向黎氏家主清雨借銀合計一百九十萬兩,限三個月內還清,逾期不還,則黎方有權訴之官府”,下面是日期,以及衛氏的一枚鮮紅硃砂指印。

白老太爺一看這紙心頭就咯噔了一下子,強自鎮定地問向衛氏:“衛氏,你且過來細看,這紙上字跡可是你的?”

衛氏軟着腿慢慢過去,字是她的沒錯,手印是她的也沒錯,可――可金額那裡分明是被人仿着她的字跡後填了“一百九”這三個字在上面!這幾句話是分三行寫下的,從“茲有”至“合計”是第一行,從“一百”至“還清”是第二行,餘下的字在第三行,當時黎清雨拿了另外一張借據出來讓她照着上面的格式內容寫,她便也沒有細想,下意識地按着那借據上面分作三行的格式寫下了自己借據,因那張用來做參考的借據上金額也是十萬兩,且“十”字正對着上面那一行的“府”字,儘管格式安排很古怪,可當時黎清雨正同她不停的說話,她也就沒有注意這古怪之處,原封未動地按着這格式把借據寫了下來,現在想來這黎清雨分明就是計劃好的!藉着說話分散她的注意力,又特意拿了張設計好的借據做樣式,就是爲了哄她留出“十”字前面三個字的空當來,以便他之後在這前面添加上“一百九”三個字!

衛氏此刻已是徹底慌了怕了,她知道自己落入了一個根本無法挽救的陷阱――字是她的,手印是她的,她說什麼都不會有人相信的!她被利用了!她上當了!怎麼辦?怎麼辦?一百九十萬,這個數字既不大得離奇,也不少得微不足道,它正正好好在一個可虧空和可外借的範圍內,使得她的私用與黎清雨的借與都顯得合情又合理。

――不行!她絕不能擔這個罪名!一百九十萬,憑她和她的孃家是根本賠不起的!她寧可承認挪了白府公賬也不能承認這莫須有的借款!衛氏撲通一聲跪在了白老太爺面前,嘶聲哭道:“父親,媳婦的的確確是私挪了公賬,但――但媳婦只挪了十萬兩啊!這借條也確是媳婦打下的,可媳婦明明寫的是十萬兩,那前面的‘一百九’三字是黎清雨加上去的!媳婦當真不曾挪用那麼多的錢,這完全就是他在栽贓媳婦啊!請父親明鑑!”

白老太爺氣得險些沒站穩,原地晃了晃身子,被身旁的小廝連忙扶住,抖着手指了衛氏的鼻子沉喝:“究竟是十萬還是一百九十萬?!你你――你給我說清楚!”

衛氏想起了那本落在老太爺手裡的真賬冊,那本清楚地記錄着她私挪了十萬公銀的賬冊如今倒成了她救命的稻草,於是哭道:“父親!您手裡的那本賬冊上分明記着虧空了十萬的,請父親明鑑啊!”

白老太爺恨不能窩心腳踹死衛氏――那本賬冊是真賬冊,此刻當着任欽差如何能拿出來!方纔交給他帶來的賬房拿去審覈查賬的全是他爲了應付徵借軍銀而做的假賬冊,若是把真賬冊拿出來,豈不是不打自招了麼?!

然而不等白老太爺想出法子來把這事對付過去,那廂早就等着衛氏這句話的黎清雨已是故作面色不虞地接口道:“太太這是不想認這筆賬了是麼?我是如此信任太太的爲人、信任白府的聲譽,這麼巨大的一筆銀子都肯借了出來,不成想你們竟是如此不講道義良心,硬是要昧掉我的銀子!”說着轉向上首一直坐着靜觀其變的那位任欽差,撲通跪下,“任大人!小民懇求大人替小民做主!衛氏乃白府主母,主持白府中饋,府中內部公賬自也是由她掌管,雖然是她私下與小民簽了借據,但她既身爲白府主母,自是代表了白府行事,根據我朝律法連帶責任的規定,小民現將衛氏及白府借銀不還一事狀告於此,要求徹查白府公賬及實庫銀兩、錢莊存銀!衛氏方纔親口承認有一本虧空了十萬兩的賬冊,若是方纔白府所交上來的賬冊沒有這一本,小民認爲不是白府私藏不交,就是白府――做了假賬,妄圖矇蔽賬務官員!請任大人爲小民做主!嚴懲不法商家!”

衛氏傻了眼,她萬萬不曾想到,黎清雨的最終目的竟然是想要引着那欽差來查白府的實賬!若白府被查出了大量做假賬,只怕――只怕是要被抄沒全部家產的!要知道,做假賬就意味着偷稅漏稅,雖然這位欽差沒有證據證明白府做假是爲了少被朝廷徵借軍銀,可偷稅漏稅的罪名也不小啊!當朝律法規定,若商家偷稅漏稅,將視所偷漏的金額處於數倍的罰金,你若能罰得起還則罷了,罰不起就得着被抄家吧!若所偷漏稅的金額巨大且付不起罰金,那麼就得全家進牢房,以此來抵罪。衛氏就記得某家商戶有過類似的前車之鑑:因偷漏稅被官府查出卻又付不起罰金,結果家產全部抄沒,男丁全部發配充軍,女眷全部充爲軍妓,府中上上下下幾百口人死的死賣的賣,偌大一個百年望族頃刻間便土崩瓦解!

衛氏心中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若不是她被黎清雨誘着將白府做假賬的事說了出去,就不會――就不會落到眼下這樣的境地……此刻她心內萬分地悔恨怨忿,又氣又急又怕又苦,一時間百感交集直衝入腦,眼前一黑就厥了過去。

上首的任大人將一切都看在了眼裡,心下早有了盤算:他這一次奉旨前來也是揹負着任務的,聖上這次往各地都派了欽差,每個欽差都規定了務必要籌到一定數目的軍款,否則就要將欽差們撤官停職――倘若白府真的做了假賬,且先不算能罰他多少,至少姓黎的小子已經說了,一旦他要回這筆款,就會無償地捐給朝廷做軍銀,一百九十萬真真是一筆鉅款,爲了自己頭上這頂烏紗,他這一狀是非接不可!

一旦徹查白府筆賬和實賬,證實了白府賬簿大量造假,如此巨大的一筆金額足以治白家一個嚴重偷漏稅之罪,家產抄沒、支付鉅額罰金,而若支付不出,則白府主子們便要全體入獄服刑――白家的百年基業就要轟然倒塌,深院重宇中,誰――正舉着冰寒鋼刀森然而笑?!

216、積恨已深

欽差任大人是個實實在在的行動派,立案之後即刻便着手調查白府的財產狀況,白家上下大小一干人全部被禁足在各自的院子中,門口有從衙門調來的衙役看守,一來防白家人自相串供,二來防他們轉移賬簿或是移款出府。

一直在府外的白大老爺和白二少爺白三少爺也被任欽差派人從外頭帶了回來,一入府就分別禁足在了各自的院子裡,滿府下人亦皆不允許胡亂走動,好在各院都設有自己的小廚房,禁足期間一日三餐倒也能頓頓按時。

整個白府彷彿一夕間陷入了死寂,外頭大門緊關,裡頭罕聞聲響,各房各院各懷心思,有人惱怒有人惶恐,有人焦急有人沉鬱。紫院堂屋,衛氏跪在地上哭腫了眼睛,聲音嘶啞臉白如鬼:“老爺……妾身知錯了……求老爺……求老爺一定要力挽狂瀾……否則……否則曇兒K兒將來……將來就無法在藿城立足了……”

白大老爺坐在上首,面色平靜地看着衛氏,待她哭哭啼啼地說罷,方纔淡淡開口:“你且告訴我,你是如何與那黎清雨搭上線的、幾時搭上的、還同他有過哪些合作――一絲一毫都不許隱瞞,聽得了?”

衛氏身子一顫,低了頭吸着鼻子啞聲道:“是……是五年多前……妾陪嫁來的鋪子原本有固定的進貨商,許是經營不善,漸漸倒閉了,妾便換了個進貨商,機緣巧合之下才發現那進貨商的東家原來是黎清雨,這才慢慢熟識起來,妾……妾只向他借過這十萬兩銀子,並未與他有過別的合作……”

白大老爺勾起脣角,卻是一記冷冷的哂笑:“到了這個時候你還不肯說實話……也罷,我也不問你了。小曇和小K你不必操心,兩個孩子都是懂事又識大體的,即便這個家毀了,他們也有本事能活得很好,我會好生的照看他們,直到他們結婚生子,我也會盡全力給他們安排好出路,最大限度地能讓他們這輩子衣食無憂。你,還有什麼未了的心願?”

最後這一句話直如一記驚雷般炸得衛氏癱軟在地,惶恐萬分地睜大了眼睛,顫抖着道:“老……老爺……您莫非……莫非是想要妾身一死?”

“十幾年來,爲了小曇和小K我已容忍你太多,”白大老爺淡冷地望着衛氏,“縱然黎清雨接近你、哄騙你與之合作乃他目的不純,然而你以一己之私不惜觸犯白府家規、欺上瞞下,最終將白府拖累至今日這般境地,已是觸犯了白家族規,按我族規所定:裡通外敵損害我白家利益者,視情節輕重予以責罰,輕者入家廟贖罪,重者……可奪其性命。你自己說說看,你之罪是輕是重?”

衛氏眼前發黑幾欲暈厥,跪着挪步上前一把抱住白大老爺的腿嘶聲痛哭:“老爺――老爺――妾身知錯了――求老爺饒妾身一命!妾身好歹養大了小曇小K,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求老爺――求老爺看在小曇和小K的份兒上饒了妾身這一回罷……小曇……小曇還任着皇差……若妾身就這麼……讓小曇將來還有何顏面在人前立足呢?老爺……就請看在小曇的將來饒妾身這一回罷……”

“衛氏,十幾年來你只用這一個藉口就將我逼入了一個不忠、不慈、不明、不決的境地,”白大老爺冷目中劃過一抹自嘲,“也怪我太心軟,心疼小云自幼失恃,便也不願再讓另兩個兒子亦承受這無母之苦,我身爲男子,不好過多插手內宅之事,你對小云做過什麼,我沒有證據,不好下定論,小云又是個古怪脾氣,從小受了傷受了算計只自己憋在心裡,從不與我明說。你之掩蓋、他之隱瞞,讓我成了有耳的聾子、有眼的瞎子,縱然我自己有所察覺,卻也是毫無憑據,又因小曇小K的緣故不想捕風捉影胡亂將你問責,我只有盡力做到對三個兒子一視同仁,希望以此來打消你之擔憂,妄圖能因此而感動你、提醒你莫要將小云當做絆腳石、眼中釘,可惜……我低估了一個人貪心的程度,原來你要的不是給自己的兒子求個平等對待,你要的是獨寵、獨權、獨霸白府家業――衛氏,你太貪心了,人道‘有子萬事足’,你卻是有了兒子更不知足!既然如此,我又何必還爲了兒子留你?你已害得他們沒了家業、毀了錦繡前程,如此無德無操無智無情的母親,只會令他們終生蒙羞!衛氏,這幾日你且好生在房裡思過罷,該交待的交待好,一旦此事事畢,白府即開宗祠按罪論處,屆時你是生是死,已不由你我說了算了。”

衛氏聽罷這番言語,再一次驚懼攻心暈在了地上,白大老爺起身,看也不再看她一眼,直接從旁邊過去回了紫院的外書房。

白府業大財重,任欽差調了十幾個經驗最爲豐富的賬房近乎日夜不休地花了七八天的時間才終於將所有賬目理了個清楚,經過與實賬對比覈算,證實了白府確實大量地做了假賬,硬是將收入縮水了十倍還多,任欽差看着記錄了結果的單子手都有些發抖――這若是依法罰銀可就多了去了,粗算一下,只怕白家開在全國所有的鋪子都得摺進來――還不夠呢!若是支付不夠罰銀,這一家子可就都得進大牢了,別的不說,只說以那幾位主子的相貌和一身的細皮嫩肉,要是關進牢裡去……撐不過三天怕就不成了……

惋惜歸惋惜,任欽差更在意自己頭上的烏紗,所以還是得結案,該罰的罰,該抓的抓,河東白府……今日當亡。

欽差的權力之一就是可以就地審案,無須到府衙裡升堂,隨時隨地都可擺了場子開審,於是着人通知藿城知府到白府正堂旁聽,就直截了當地在白府裡處理起本案來。除去被告白府一家人外,黎清雨做爲人證和原告亦到場,那十幾名賬房也在偏廳候着,任欽差便令人去將白府一衆主子從各院裡帶到正堂來,因那日初入白府時並未見着白大少爺,所以此刻雖仍缺白大少爺一人,任欽差也只以爲被告到得齊了,便當即開審,先將物證賬本及錢莊所提供的票據一一出示,而後又有人證黎清雨兄妹、十幾名賬房和錢莊掌櫃的證詞陳述,人證物證確鑿,被告方白家由白大老爺做主承認了做假賬的罪名,白老太太和衛氏當場暈厥,白老太爺急怒攻心犯了病,整個人無法站立,只好讓人扶着坐到了椅子上,一衆女眷哭成一片,唯兩位老爺和兩位少爺依舊肅立,面色平靜如常。

此案最終判定結果爲抄沒白府所有財產並要求白府歸還借欠黎清雨的那一百九十萬兩銀子,另還須按假賬與真賬之間的差額繳納罰款共計五百萬兩,倘若三日內無法支付夠罰款,則全家入獄三至十年不等――好容易被救醒的白老太太和衛氏聞言險些又厥過去,白老太太也顧不得自己這年齡和身份,嚎啕着跪求任欽差法外施恩網開一面,見那欽差鐵面一張不爲所動,只好又來求自己大兒子白梅衣想辦法。

白大老爺將自己母親從地上攙起來,溫聲安慰:“母親,兒會想法子支付了罰金,保住一家人免了牢獄之災,母親勿急,且先顧好身體要緊……”

白老太太一巴掌打在白大老爺背上,邊哭邊怒:“誰要你支付了罰金就算完?!你――你身爲白府長子、一家之主,還不趕緊想法子保住白府基業!從你祖爺爺到你父親,這幾輩人花了多少的心血才建立起這麼大一個家業啊!你怎能眼睜睜着看着它毀於一旦?!你叫你父親和我將來怎麼去見列祖列宗啊?!你――你給我想法子!你一定有法子!嗚嗚嗚……”

白老太太邊哭邊打,白大老爺不躲不閃只是默默受着,旁邊的白二老爺幾步過來將老太太攔下,攬了肩低聲道:“娘,您打大哥有什麼用?律法如此規定,難道大哥還能逆法行事不成?家業罰沒了就罰沒罷,憑大哥的能耐,用不了多少年就可東山再起,何必強求一時呢?再說……哼,大富大貴又有什麼好?被人眼紅嫉妒着,明謀暗算層出不窮,還不如小門小戶日子過得清靜呢!”

“胡說!胡說!”白老太太捶胸頓足,“這家業是白家祖祖輩輩傳承下來的,你怎可說出如此大逆不道叛祖離宗的話來?!這家業一定要保住!一定要保住啊!”白老太太哭着顫魏魏地過去推癱坐在那裡的白老太爺,“你倒是說句話啊!你兒子要把這家業隨隨便便扔掉不管了!你生的這不孝子啊!”

白老太爺擡起疲憊又絕望的雙眼,無神地望向白大老爺:“梅衣……你想想法子……”

白大老爺凝起修眉,老父老母悲痛又絕望的蒼老面孔令他不忍再看,不管他們做過怎樣的錯事、曾讓他怎樣地傷心,他們畢竟是生他養他疼他護他的至親,他……他怎能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爹孃就這麼毀了畢生的心血所凝和後半輩子的希望?

白大老爺捏了捏眉心,終究一聲輕嘆,掀了衣襬向着白老太爺夫婦跪下,低聲地道:“父親,母親,恕兒不孝,此次不能如二老所願了……如蓮衣所言,大富大貴未必是福,小門小戶未必會苦,事已至此,何不痛快放手,兒子保證能讓二老安度晚年,一家人團團圓圓開開心心地在一起就已很好,二老以爲呢?”

“住口!你這――你這孽障!你這不肖子孫!娘從小怎麼教你的?!”白老太太氣得渾身亂顫,“宗族爲天,家業爲地,沒有了這兩樣,你如何能在世間立足?!須知你上有父母下有兒,怎能不管不顧說出如此不負責的話來?!你――你真真是要氣死爹孃不成?!我――我打殺了你這不孝逆子!”

白老太太揮着老拳撲上來撕扯跪在地上的白大老爺,白二老爺連忙上來攔着,因此案已結,任欽差也不便多管白府家事,只管坐在上首喝茶旁觀,立在另一邊的黎清雨臉上便帶了哂笑地向着距他最近的白二少爺譏諷道:“堂堂豪門世家,竟也有如此鬧劇上演,真真是教吾等大開眼界啊!”

白二少爺並無惱意,只淡淡地擡眼看向他,聲音壓了極低,慢慢地道:“那一年讓人在飛虹澗對我下殺手的人,以及在鄰城白府別莊時那個身綁火藥混入內宅引爆的人,還有更早些在白府外莊放火燒我那院子的人,和這幾年林林總總無數次害我險些喪命的人――可都是你派去的?”

黎清雨笑起來,目光卻陰冷如蛇,聲音亦是極低,低到只有他和白二少爺兩個人才能聽清:“不怪你後知後覺,有你們那位心性單純卻又心思扭曲的二叔在前頭做替罪羊,難怪你直到現在才懷疑到我的頭上來……說來他也不算清白,我只不過是每每在他打算捉弄你們的安排上就勢借了東風,助推了十倍百倍的狠勁兒罷了,正中我下懷的是他那性子,就算不是他所爲他也懶得解釋,誰教他本就是爲了時時引起你那禍水父親的注意才總是無端生事的呢?你們白家枉沾了個‘白’姓,卻又哪裡清白了?你祖父當家時使了各種詭計處處爲難我黎家,你父親當家時不過憑着一張臉又事事壓我黎家一頭,讓我黎家嚐盡了這世間不公,你大哥當家時更是百般打壓我黎家,還專程上門故意氣死我老父!你呢――你當家時又仗着個小賤婢幾次三番投機取巧地折辱我黎家!此仇此恨,今日雖如此償報也難消我黎家所受不平的萬中之一!白沐曇,別以爲這樣就完了――你白府在藿城呼風喚雨當了近百年的地頭蛇,如今一朝從雲端落入塵埃,就等着享受那些一直被你們欺壓之人痛打落水狗的滋味兒罷!哈哈哈!可惜,可惜!可惜白沐雲死得早了些,沒有親眼看見這一刻,實在是便宜了他!”

乍一聽聞黎清雨這最後一句,白二少爺瞳孔不由驟然一縮,卻是沒有言語,只轉回頭去垂眸沉思,半晌方擡起眼來,淡淡的眼風掃向黎清雨,脣角微彎,慢條斯理地道:“他若不‘死’,如何能誘出你這隻背後黑手來?而你直到他‘死’纔敢冒出頭來叫囂,可見也不過是色厲內荏的跳樑小醜罷了。你與他,差的不僅僅是智計,論膽色,論魄力,甚至論狠辣,你都遠不及其萬一,你之失敗並非註定,而是一定。”

黎清雨陰毒笑起:“眼下的你也只能逞一逞口舌之利了,想看我的失敗?我還真怕你撐不到那個時候……不過倒也不好說準,憑你這副麪皮,怕是有多得是的豪門寡婦等着包養,相信你今後的日子也不會過得太差……”

話方至此,就見廳門外跑進個衙役來,向着上首的任欽差稟道:“大人,廳門外有一夥人想要進來,爲首的那個自稱是白府的大少爺,請大人示下。”

乍聽“白府大少爺”幾字,其他人倒還沒什麼,只衛氏和黎清雨的臉色一下子變了,未及反應,任欽差那裡已經發話叫人進來,反正審案已經結束,白府正式垮臺,讓他們一家人在這樣的情況下聚在一起相互安慰一下也算是比較人性化的安排了。

門口一陣腳步響,衆人下意識地循聲望過去,見白大少爺身着一襲烈火般透紅的敞袖寬裾長衫大步邁進來,那刺目的紅張揚又霸道地闖進每個人的瞳孔,蟄得人幾乎難以直視,一頭黑髮披散着,只在腦後系一根絛子,劍眉星目,挺拔俊朗。在他身後,一個生着大大眼睛、白白皮膚、天生一張笑顏的俏麗丫頭穿了丁香色的衣裙,腳步輕盈神色泰然地亦步亦趨,再之後則是一衆綠院的丫頭小廝,個個精神抖擻昂首挺胸地簇擁着他們的主子而來,這夥人並不比堂上站的侍衛衙役多,可侍衛衙役們的氣勢卻硬是讓這夥人壓下去了半頭,整個堂內原本以任欽差馬首是瞻的氣氛驟然一變,所有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齊齊集中在了此刻已立至大堂正中央的那個紅衣男子的身上。

白大少爺不卑不亢地先向任欽差行過禮,而後便轉身望向了已癱坐在了椅子里正拿着帕子抹淚的白老太太臉上,似笑非笑地開口:“祖母,白府家業就要毀了,你心不心疼?”

白老太太擡起朦朧淚眼,顫着聲道:“雲兒……祖母當然心疼……那是你先祖幾代人的心血啊……”

“聽說若我們付不起罰金,所有人都得進大牢,是不是?”白大少爺卻依舊笑問,“聽說一進去至少要三年,以祖父祖母這樣的身子骨這怕在裡頭熬不過三個月,又聽說男牢裡的犯人最喜歡我二叔和小曇小K這樣細皮嫩肉的新囚……嘖嘖,只怕他們連三十天都熬不過去,祖母,你心不心疼?”

白老太太哭起來:“雲兒,莫要再說了!快求你爹爹想辦法保住咱們一家老小……”

“我爹爹能有什麼辦法?”白大少爺笑着瞥了那廂仍跪在地上的白大老爺一眼,忽地從懷裡掏出一樣東西來,卻是個印章,向着白老太太一晃,“爹爹已經將白府府印給了我,現在,此刻,我,白府嫡長孫白沐雲,纔是白府真正的當家人!”

一言既出,舉座皆驚,衛氏更是在地上癱成了一灘軟泥,白二少爺不動聲色地扯住欲上前理論的白三少爺,白老太爺和白老太太則齊齊驚得目瞪口呆,白老太爺轉頭質問跪在那裡的白大老爺:“梅衣!這是怎麼回事?!雲兒瘋病未愈,你怎能――”

“祖父,”白大少爺打斷白老太爺的話,聲音漸冷,“眼下這堂上不僅僅只有白府自家人,還有外人和下人,您這是打算讓我爹當着這些人的面跪到幾時?”

“你――雲兒――”白老太爺被白大少爺尖銳的質問驚得一時說不出話來。

白大少爺卻不理會,只管瞟向旁邊的白二老爺:“二叔,虧你平日伶俐機變,這會子怎麼成了木頭?扶起我爹來很難麼?”

白二老爺聞言,眼底由方纔的驚異轉爲了了悟,深深盯了白大少爺一眼,這才偏身去扶白大老爺,白大少爺重新望回白老太太臉上,似笑非笑地慢慢道:“祖母,我有法子避免我們全家人入大牢、死獄中,您信是不信?”

白老太太從地驚訝中漸漸回過神來,一對老眼反而睜得更大:“雲兒……你……你恢復神智了?”

“您信是不信呢?”白大少爺只管笑着追問。

“信――我信!我信!雲兒!救救咱們白家!你有法子!你一定有法子!”白老太太撲上來抓住白大少爺的手腕――如果白大少爺當真是恢復了,她是真的相信他有這個本事逆轉乾坤,她現在只有這根救命稻草了。

“是的,我有法子,”白大少爺低下頭望着白老太太笑,白老太太卻打了個大大的寒顫,有那麼一瞬間她幾乎以爲自己看到了他口中尖利的獠牙,聽得他一字一字地慢慢道,“我有法子救你,救白府,讓你晚年仍舊不愁吃穿、將來風光下葬――只是,我有個條件。”

217、愛恨一念

“什麼條件?”白老太太充滿希冀卻又帶着幾分惶恐地問白大少爺。

白大少爺盯住白老太太昏黃的老眼,一字一字如挫骨鑿心般慢慢地道:“告訴我,我娘真正的死因!”

白老太太只覺腦裡轟然一炸,踉蹌着連連後退了幾步,又驚又怒又慌又怕,掩飾性地沉喝一聲:“胡說什麼!你娘是觸柱自戧,你不是早便知道了麼?!”

白大少爺揚了揚眉毛,脣角勾起一絲殘酷笑意:“既然如此,那就大家一起進大牢罷,”說着轉頭望向上首的任欽差,“敢問欽差大人:我白府既須支付五百萬兩罰銀方能使得全家上下一共九名成員免於牢獄之災,那麼是否我每支付五十六萬兩銀便可保釋一名成員呢?”

任欽差想了一想遂點頭,白大少爺便是一笑,也不回頭,只管揚聲吩咐:“綠田,取一百一十二萬兩銀呈給任大人,用來保釋家父及我本人。”

綠田應聲出列,果然捧了一摞銀票上前遞給了任欽差身旁的近侍,那近侍清點了三遍,轉呈給任欽差,並報道:“大人,一共一百一十二萬兩銀票沒有錯。”

任欽差接過放至一邊,向白大少爺點頭道:“如此,允你父子獲保,從此後與此案再無牽涉,可收拾些衣物離府了。”

眼下白家人能帶走的也只有衣服了,其它的東西全被抄沒,已不再屬於白家所有,包括這偌大的一座府院。

白大少爺轉身便走,沒有絲毫的猶豫,綠院一衆人便也緊隨其後,白老太太怔了一怔,追上來扯住白大少爺:“雲兒!你的銀子是哪兒來的?!你――你怎會有如此多的銀子?”

白大少爺停下腳來笑答:“孫兒前些年掌理家中生意時曾經悄悄賺了不少私房錢,賺得的私房錢又用來建作坊、買田莊、開商鋪,幾年下來這私房錢自然也就越滾越多了。”

不待白老太太接話,那廂聽得黎清雨一聲冷哼,卻向那任欽差道:“大人,白沐雲是白家人,私產自也算做是白家的產業,理應在抄沒範圍內,請大人明鑑!”

白大少爺轉回身去,卻是一派笑容可掬:“稟大人,私產雖是我的,可戶頭上的名字卻是別人,按我朝律例,這樣的情況只能將私產算做是戶主的產業,因而不在白府抄沒範圍內,請大人明鑑。”

“口說無憑。”黎清雨冷冷插口。

任欽差便也問道:“你那私產的戶主是哪一個?”

“姓雲名徹,”白大少爺淡笑,見任欽差臉上一時茫然,便吐字清晰地補充,“天下第一堡雲家堡前任堡主的小兒子,當朝一品雲丞相的親侄兒,宮中雲貴妃的親堂弟,二皇子的親堂舅,小民白沐雲的義父,是也。”

一言既出,舉座皆驚。任欽差驚的是白家居然有着這麼強硬的一個靠山,當朝對商人並不打壓,因爲商業稅也是國家收入的一項重要來源,皇家甚至還會與那些富可敵國的商家通婚,變相的將那些商家的財富歸爲皇室所有,所以如今寵冠後宮的雲貴妃就是皇與商結合的紐帶,雖然按照皇家規定,商人出身的妃子所生的皇子永遠沒有繼承皇位的權力,但也正因爲雲家的存在不牽涉多少朝政,纔會受到皇帝真心的寵愛。

皇帝這次出兵平藩之所以要向商家徵借軍銀,其實不過是爲了藉機將那些財大氣粗、有實力招兵買馬從事造反事業的商家重重地打壓一下,畢竟新皇纔剛上位不久,當初就傳出了某些有野心的藩王靠着幾戶富商的出資援助妄圖造反的消息,好在後來是強強**下去了,吃過這一次虧之後,也無怪當今皇帝會想出這麼一招一石二鳥的計策來。

雲家出了位貴妃,自然是站在皇帝這一邊的,所以徵借軍銀借不到他們的頭上,就算爲了讓百姓覺得公平起見大量徵借了雲家的錢,怕是私下皇帝也會歸還給雲家以示善意,因爲皇帝的江山不但需要民心,也是需要錢才能守穩的,雲家堡,天下第一堡,全國首富,就是皇帝最大的財富靠山,皇帝維護還來不及,又怎會反過來打壓呢?

其餘人驚訝的是白大少爺居然暗中同雲徹合作經營了私產,只憑雲徹這個身份就可以想見白大少爺的私產是多麼龐大的一個產業,甚至說不定已與白府原有的產業不相上下,而他們這些人竟然沒有一絲兒察覺白大少爺私下裡做的這些營生――這個人,究竟是有多深的心思、多細的謀算、多麼孤絕冷漠的心腸呢?!

還有一個人比誰都驚訝到了十分去,誰呢?羅老扇同志是也。一直站在白大少爺身後充當龍套演員的羅同志睜大着一雙青蛙眼徹底瞠在了當場――尼瑪怎麼誰也沒告訴她大叔哥竟然是這麼牛逼的一個人物啊?!全國首富!那是什麼概念?!白家富成這樣才僅僅只是河東地區的首富而已啊!尼瑪雲家是全國首富啊!還是皇親國戚啊!純種的高富帥啊!

難怪她當初誘哄大叔哥同她和白大少爺合作經營香噴噴小吃鋪並且還天花亂墜地聲稱給大叔哥掙點零花錢的時候大叔哥會笑成那副老德性,這就好比你哄騙比爾蓋茨和你一起賣冰棍兒掙錢養家一樣,人家能不笑嗎?!

喵了個汪的啊!大叔哥您老這麼有錢幹毛在白家一蹲就十好幾年不主不客寄人籬下沒滋沒味兒的簡直太不珍惜這家財萬貫了好嘛!話說您老繼承了雲家堡多少財產呀?本朝繼承法有木有規定義女可以繼承多少財產啊?咳。

羅扇收回這不合時宜的思緒,目光落在幾步外那人的臉上,那人容色一如既往地平靜如水,半垂的眼睫紋絲不動,整個人立在那裡宛如一尊玉雕,然而似乎是感應到了羅扇的目光,睫毛微抖,輕輕看過一眼來,眸子就定格在了羅扇的臉上不再移開。

羅扇有些緊張,連忙收回目光,下意識地往白大少爺的另一邊躲了躲,卻被突然撲過來的白老太太撞到了一邊去,登時左腳絆右腳,擰了個麻花兒後跌坐到了地上,還沒來得及往起爬,就被人幾步過來伸了手搶先一步握住胳膊,略略用力將她從地上扶了起來,羅扇不敢擡頭看他,只吶吶地用極低地聲音道了句:“多謝二少爺……”

白二少爺鬆了手,淡淡道了聲“不必”,便又回至方纔站立的地方,無視掉旁邊的白三少爺投向他的驚奇又懷疑的目光。

羅扇低着頭,籠在袖子裡的手攥得緊緊,身子忍不住微微地發着顫,手心兒裡,是他方纔悄悄塞給她的被摺疊成很小一塊的方方正正的紙,不必去看,她已知道了那是什麼――她的身契。眼眶不由得一陣發熱:**,她渴盼了七年的東西,這一刻由他親手交在了她的手上――她,**了,真正的**了!

謝謝你,白二少爺,白沐曇,謝謝你給了我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回憶,我會好好珍惜,卻願你早日忘記,這世上有萬千的風景,總會有一處只屬於你。

羅扇擡起頭,望向正聽白老太太說話的白大少爺,接收到他飄過來的眼神,便回以一記光風霽月晴空**的笑,他那眼底便也帶上了不易察覺的笑意,收斂了心思,聽面前的白老太太說些什麼。

白老太太正抓着白大少爺的胳膊萬分地急切:“雲兒!你既有私產,便將咱們家人都救出來罷!這都是你的血脈至親啊!你怎能忍心看着他們受那牢獄之苦?!或者――或者你若做不了主,就把雲徹叫來,讓你祖父同他說一說,就當是咱們先借他些錢,日後還上……”

白大少爺脣上浮起一抹嘲笑:“祖母難道忘記了雲徹是爲的什麼留在白府這麼多年的?”

白老太太一下子就噎住了:那雲徹對莫氏的心意誰人不知?只怕他想知道莫氏死亡**的急切不比白大少爺少,把他叫來幫忙,他也只會站在白大少爺那一邊。

“雲兒……你母親確實是觸柱自戧啊……”白老太太苦口婆心地想要勸動白大少爺,“事情都已經過去了這麼多年,你又何苦再把這段痛苦翻出來呢?”

“我並未強求你告訴我**,”白大少爺笑容愈冷,“所以,你也莫要強求我幫你們免去這牢獄之災,不過祖母你且放心,你們所有人的後事,我會盡心盡力地辦好的。”

“你――大逆不道!”白老太太氣得胸內翻涌險些噴出一口老血來,“你――你這說的是什麼話?!逆孫!逆孫!――梅衣!你教出來的好兒子!還不給我家法伺候!”

“祖母,我看您真是上了年紀偶爾愛犯個糊塗了,”白大少爺手裡把玩着白府的府印,臉上嘲笑愈濃,“這會子您又不怕讓外人看笑話了?當着這麼多人的面讓自己的兒子打孫子,且您這孫子還是白府現任的當家人――您老不是最好顏面的麼?您老不是從小就教導我們,無論家裡怎麼亂怎麼鬧,在外人面前必須要保持我白府的尊嚴、要矜持、和諧、母慈子孝、兄友弟恭、一派平和安樂麼?不過想想也是,明兒只怕全河東都會知道我白家被抄了家、一干主子入了獄,臉面什麼的一分都留不下,這會子也就沒什麼好顧慮的了,左右列祖列宗那裡您也得歸天之後才能見着面,如何向他們解釋交待眼下也無須心急,只不過宗族那邊還能不能讓您入祖墳可就是說不準的事兒了,您覺得呢?”

白老太太氣得說不出話來,只剩下渾身哆嗦臉色發青了,白老太爺起身過來,艱難地望住白大少爺開口:“雲兒……好歹……好歹我們是一家人……無論你有多少的怨恨,可否過後再來細論?先將家人救出這一劫,莫讓別人看咱們的笑話,須知你歸根結底是白氏子孫,身子裡流的是白家的血,你與我們註定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何必要用如此激烈的手段來解決問題呢?有什麼事等事後一家人坐在一起商量不好麼?”

白大少爺就笑:“祖父,我方纔便已說明了,我可以助全家人避免牢獄之災,五百萬兩的銀子我現在就能拿出來,而我要的不過是一個**,這**也不過是一句話而已,兩廂比較起來,哪一個拿出來更爲容易呢?可事實卻似乎是白府全家人的性命在你和祖母眼裡也抵不過一句**重要,你們自己都不急,我又何必急人所急呢?我且把話在這裡說得更明白一些:我娘過世的原因,我並非必須知道不可,就算不知道,我也可以像以前一樣認定她就是被你們逼死的,如此我更有理由撂下你們不管,我該過我自己的日子就去過自己的日子,所以你們莫要以爲能用這個**拿捏我威脅我――一點用處沒有!相反,我既答應了用五百萬兩銀子換你們口中的一句**,哪怕**就是你們逼死了我娘,我也會如實履約,用銀子贖你們免於牢獄之災――如此划算的交易,我倒真不明白你們爲何強撐着不肯合作,莫非那**當真沉重到用一家人的性命都難以承受麼?”

白老太爺聞言深深皺起了眉頭,白大少爺開出的條件的確已經很優渥了,他們只須說出**,白府一家人就可以免去牢獄之災,再沒比這個更合算的交易了……白老太爺有些動了心,目光飄向那廂的白老太太。

白老太太緩了一陣,接收到白老太爺的目光,自是明白他的意思,索性一咬牙,沉聲喝道:“好!你想知道**,我這便告訴你**!你母親當年死活不肯同意你父親納妾,我便將她叫到房內訓斥,她不知悔錯與我在言語間起了爭執,她當時便道:‘除非我死,否則只要我在一天,別的女人就別想進梅衣的門’,我那時也氣得緊了,便回了她一句:‘你若敢死,我就絕了給梅衣納妾的心思’,原本說的是氣話,卻不料你母親竟然當真就一頭衝着柱子撞了過去,左右攔之不及,就被她實實在在地撞到了頭――這一切完全是她一時衝動造成的惡果,雖說起因是我與她的爭執,但婆婆教訓媳婦乃天經地義之事,若做媳婦的都像她這般爭執不過就以死相脅,那這世間早就亂了套了!――這便是你要的**!可滿意了?!”

白大少爺陰沉着臉,半晌發出一陣冷笑,直令白老太太忍不住一個哆嗦,原以爲他還要追問什麼,卻見他扭身就往外走,連忙大喝一聲攔他:“你給我站住!我已將**說與了你,你如何又不肯兌現方纔的承諾拿出銀子來?!”

白大少爺扭過頭來目光森冷:“我說過,我要的是**,不是一再的謊言,沒有**,銀子免談!我再補充一句――這是我最後一次容忍你的謊言,再有下次,我會讓白氏整個宗族來爲這謊言一起陪葬!”

“你――”白老太太氣得渾身抖如篩糠。

“雲兒!”白老太爺又驚又怒。

“**,我只要**。”白大少爺利眸如劍,冰寒入骨,直直地刺向白老太爺夫婦。

“莫氏――莫氏是磕到了桌角……”白老太太**得邊氣喘邊顫抖。

“**!”白大少爺轉身過去,一步步逼至白老太太面前,雙目狠狠地盯着白老太太。

白老太太連連後退着,揮着胳膊想要抓住什麼依賴和支撐,可惜旁邊的人早就被白大少爺這咄咄逼人的氣勢嚇得呆住,沒有人顧得上扶她,她的心理防線在這衆叛親離孤獨無助的巨浪狂瀾壓迫下徹底崩潰,眼淚不知是氣的亦或是嚇的,再也忍不住地滾落下來:“當時……我要求你母親同意你爹納妾,她執意不肯,我便當場代你爹寫了封休書,並且拿出從你爹書房悄悄偷出的他的小印來……你爹當時被關禁閉,並不知曉此事,只要我在那休書上蓋上他的小印,哪怕休書並非他親筆所寫,也可以算得生效……

“你母親上前來奪我手中的小印,被我身邊的嬤嬤們拉扯開,混亂間腳下不知被誰絆了,一下子跌倒,額頭正撞在桌角上……雲兒!雲兒!不管你信不信――你母親當時磕得並不重,只是擦破了皮流了些血而已,可是――可是她居然就躺倒在地一動不動了――雲兒啊!祖母當時立刻便叫了郎中來救你母親,那郎中檢查過你母親的傷處,骨頭一點兒事都沒有啊!只是連他也說不清爲何這並不算重的磕傷也能要了人命――祖母絕非故意的啊雲兒!我知你絕不肯相信,可這就是事情的**!我也知此事太過匪夷所思,說給誰聽都必不會信,可――可這事――就是這麼發生的,你仍若不信,我也沒有辦法了……嗚嗚嗚……”

白老太太軟軟地癱坐於地,當年那舊事重提,似乎反而讓她得到了某種解脫一般,哭泣聲中沒有了心虛害怕,反而盡是如釋重負般地痛快。

羅扇不知大少爺此刻的心情如何,她卻是有着極大的驚異的,因爲如果白老太太這一次說的是實話的話,那莫如是很可能是……是……再一次穿越了!

羅扇害怕起來,既然同一個空間之內可以有兩個穿越人士,那爲什麼同一個人不能穿越兩次呢?而且天知道莫如是後來又穿去了哪個空間,沒準兒又回去了現代,更沒準兒穿到了比這個時空更古老的時代去――這會不會是因爲靈魂和肉體本就不是原裝配套的,所以特別容易分離?如果――如果她羅扇這具身體也有同樣的問題怎麼辦?!她會不會說不定在什麼時候就突然白眼一翻靈魂離體?會不會隨時都有可能拋下她所愛的男人飛去另一個空間再也無法回來?

到那時,他會不會像白大老爺和大叔哥那樣蹉跎了一生?到那時,她又要如何忍受永不能相見的割心之痛?

羅扇開始後悔,後悔爲他所做的實在是太少太少,她忽視了男人也是需要疼愛和寵護的,男人也是渴望家的溫暖和安逸的,男人也會疲倦和無助、孤獨和害怕的,她不該再這麼貪享他給的一切下去了,她幫不了他謀求宏圖大業,但她至少可以努力給他一個最溫暖的家,成爲他的妻子,給他做飯、洗衣、鋪牀,爲他生幾個可愛的寶寶,用她所能給出的小小幸福狠狠地甜死他、溺死他、愛死他!

白大少爺在那廂正用一雙充了血的眸子死死瞪着白老太太,羅扇快步過去,一扯他的袖子,待他低下頭來時踮起腳尖附到他的耳邊輕輕地說了幾句話,白大少爺微怔之後眼底便閃過了驚訝和……一絲喜悅,血絲漸漸消退,替換上了不易察覺的溫柔,亦附了羅扇的耳邊回了幾句,羅扇點頭,退到了他的身後,白大少爺再擡起身來時,眼底的兇狠與惱恨悉數消散了個乾淨,只剩了一片淡然冷漠,向着綠田道:“把餘下的三百八十八萬兩銀票呈給任大人。”

衆人的目光不由望向立在白大少爺身後垂首不語的羅扇身上:這個丫頭究竟對白大少爺說了什麼?竟然如此輕易地就讓他放過了對白老太太間接逼死他母親的罪責?以白大少爺有仇必報的性子,這幾乎是不可能會發生的事!

只是人們都常常忽視“愛”這個字的力量之大,當一個人心中的愛意大過恨意的時候,又有什麼仇怨能比一生所愛更加重要?真正的聰明人,永遠不會讓一段已無法改變結果的仇恨成爲自己生命的主題――是的,他總不能爲報母仇親手殺掉自己的祖母,於是――珍惜當前,着眼未來,愛與幸福才應該充斥他的生活和生命,因爲他的生活已不僅僅只有自己,還有了一個她,他的生命也不僅僅只屬於他自己,也屬於她,所以,只有他開心了,她才能開心,他放下恨了,她才能無憂無慮,他全心全意地愛了,她才能成爲這世間最幸福的女子。

放下堅持了數年的仇恨,這對於白大少爺這樣性格的人來說萬分的不易,他暗惱自己被某人改變了太多,又暗笑自己對這改變無怨無悔,但他實實在在地知道,那些暫時拋開了仇恨同她在一起的日子,是他此生最爲快樂的時光。

能夠快樂的活,誰又願痛苦的生?

她說:“我想嫁你了,白沐雲,做你的妻子,同你成爲一體,和你站在一起,我……我現在向你求親,你答不答應?”

他說:“我答應,現在起,我就是你的夫君,你就是我的妻,山川爲證,日月爲鑑,從今後你我同心同力,共生共死,永不離棄!若違此誓,五狗分屍,死無賣身之地!”——

作者有話要說:下次更新時間爲5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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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條件?”白老太太充滿希冀卻又帶着幾分惶恐地問白大少爺。

白大少爺盯住白老太太昏黃的老眼,一字一字如挫骨鑿心般慢慢地道:“告訴我,我娘真正的死因!”

白老太太只覺腦裡轟然一炸,踉蹌着連連後退了幾步,又驚又怒又慌又怕,掩飾性地沉喝一聲:“胡說什麼!你娘是觸柱自戧,你不是早便知道了麼?!”

白大少爺揚了揚眉毛,脣角勾起一絲殘酷笑意:“既然如此,那就大家一起進大牢罷,”說着轉頭望向上首的任欽差,“敢問欽差大人:我白府既須支付五百萬兩罰銀方能使得全家上下一共九名成員免於牢獄之災,那麼是否我每支付五十六萬兩銀便可保釋一名成員呢?”

任欽差想了一想遂點頭,白大少爺便是一笑,也不回頭,只管揚聲吩咐:“綠田,取一百一十二萬兩銀呈給任大人,用來保釋家父及我本人。”

綠田應聲出列,果然捧了一摞銀票上前遞給了任欽差身旁的近侍,那近侍清點了三遍,轉呈給任欽差,並報道:“大人,一共一百一十二萬兩銀票沒有錯。”

任欽差接過放至一邊,向白大少爺點頭道:“如此,允你父子獲保,從此後與此案再無牽涉,可收拾些衣物離府了。”

眼下白家人能帶走的也只有衣服了,其它的東西全被抄沒,已不再屬於白家所有,包括這偌大的一座府院。

白大少爺轉身便走,沒有絲毫的猶豫,綠院一衆人便也緊隨其後,白老太太怔了一怔,追上來扯住白大少爺:“雲兒!你的銀子是哪兒來的?!你――你怎會有如此多的銀子?”

白大少爺停下腳來笑答:“孫兒前些年掌理家中生意時曾經悄悄賺了不少私房錢,賺得的私房錢又用來建作坊、買田莊、開商鋪,幾年下來這私房錢自然也就越滾越多了。”

不待白老太太接話,那廂聽得黎清雨一聲冷哼,卻向那任欽差道:“大人,白沐雲是白家人,私產自也算做是白家的產業,理應在抄沒範圍內,請大人明鑑!”

白大少爺轉回身去,卻是一派笑容可掬:“稟大人,私產雖是我的,可戶頭上的名字卻是別人,按我朝律例,這樣的情況只能將私產算做是戶主的產業,因而不在白府抄沒範圍內,請大人明鑑。”

“口說無憑。”黎清雨冷冷插口。

任欽差便也問道:“你那私產的戶主是哪一個?”

“姓雲名徹,”白大少爺淡笑,見任欽差臉上一時茫然,便吐字清晰地補充,“天下第一堡雲家堡前任堡主的小兒子,當朝一品雲丞相的親侄兒,宮中雲貴妃的親堂弟,二皇子的親堂舅,小民白沐雲的義父,是也。”

一言既出,舉座皆驚。任欽差驚的是白家居然有着這麼強硬的一個靠山,當朝對商人並不打壓,因爲商業稅也是國家收入的一項重要來源,皇家甚至還會與那些富可敵國的商家通婚,變相的將那些商家的財富歸爲皇室所有,所以如今寵冠後宮的雲貴妃就是皇與商結合的紐帶,雖然按照皇家規定,商人出身的妃子所生的皇子永遠沒有繼承皇位的權力,但也正因爲雲家的存在不牽涉多少朝政,纔會受到皇帝真心的寵愛。

皇帝這次出兵平藩之所以要向商家徵借軍銀,其實不過是爲了藉機將那些財大氣粗、有實力招兵買馬從事造反事業的商家重重地打壓一下,畢竟新皇纔剛上位不久,當初就傳出了某些有野心的藩王靠着幾戶富商的出資援助妄圖造反的消息,好在後來是強強**下去了,吃過這一次虧之後,也無怪當今皇帝會想出這麼一招一石二鳥的計策來。

雲家出了位貴妃,自然是站在皇帝這一邊的,所以徵借軍銀借不到他們的頭上,就算爲了讓百姓覺得公平起見大量徵借了雲家的錢,怕是私下皇帝也會歸還給雲家以示善意,因爲皇帝的江山不但需要民心,也是需要錢才能守穩的,雲家堡,天下第一堡,全國首富,就是皇帝最大的財富靠山,皇帝維護還來不及,又怎會反過來打壓呢?

其餘人驚訝的是白大少爺居然暗中同雲徹合作經營了私產,只憑雲徹這個身份就可以想見白大少爺的私產是多麼龐大的一個產業,甚至說不定已與白府原有的產業不相上下,而他們這些人竟然沒有一絲兒察覺白大少爺私下裡做的這些營生――這個人,究竟是有多深的心思、多細的謀算、多麼孤絕冷漠的心腸呢?!

還有一個人比誰都驚訝到了十分去,誰呢?羅老扇同志是也。一直站在白大少爺身後充當龍套演員的羅同志睜大着一雙青蛙眼徹底瞠在了當場――尼瑪怎麼誰也沒告訴她大叔哥竟然是這麼牛逼的一個人物啊?!全國首富!那是什麼概念?!白家富成這樣才僅僅只是河東地區的首富而已啊!尼瑪雲家是全國首富啊!還是皇親國戚啊!純種的高富帥啊!

難怪她當初誘哄大叔哥同她和白大少爺合作經營香噴噴小吃鋪並且還天花亂墜地聲稱給大叔哥掙點零花錢的時候大叔哥會笑成那副老德性,這就好比你哄騙比爾蓋茨和你一起賣冰棍兒掙錢養家一樣,人家能不笑嗎?!

喵了個汪的啊!大叔哥您老這麼有錢幹毛在白家一蹲就十好幾年不主不客寄人籬下沒滋沒味兒的簡直太不珍惜這家財萬貫了好嘛!話說您老繼承了雲家堡多少財產呀?本朝繼承法有木有規定義女可以繼承多少財產啊?咳。

羅扇收回這不合時宜的思緒,目光落在幾步外那人的臉上,那人容色一如既往地平靜如水,半垂的眼睫紋絲不動,整個人立在那裡宛如一尊玉雕,然而似乎是感應到了羅扇的目光,睫毛微抖,輕輕看過一眼來,眸子就定格在了羅扇的臉上不再移開。

羅扇有些緊張,連忙收回目光,下意識地往白大少爺的另一邊躲了躲,卻被突然撲過來的白老太太撞到了一邊去,登時左腳絆右腳,擰了個麻花兒後跌坐到了地上,還沒來得及往起爬,就被人幾步過來伸了手搶先一步握住胳膊,略略用力將她從地上扶了起來,羅扇不敢擡頭看他,只吶吶地用極低地聲音道了句:“多謝二少爺……”

白二少爺鬆了手,淡淡道了聲“不必”,便又回至方纔站立的地方,無視掉旁邊的白三少爺投向他的驚奇又懷疑的目光。

羅扇低着頭,籠在袖子裡的手攥得緊緊,身子忍不住微微地發着顫,手心兒裡,是他方纔悄悄塞給她的被摺疊成很小一塊的方方正正的紙,不必去看,她已知道了那是什麼――她的身契。眼眶不由得一陣發熱:**,她渴盼了七年的東西,這一刻由他親手交在了她的手上――她,**了,真正的**了!

謝謝你,白二少爺,白沐曇,謝謝你給了我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回憶,我會好好珍惜,卻願你早日忘記,這世上有萬千的風景,總會有一處只屬於你。

羅扇擡起頭,望向正聽白老太太說話的白大少爺,接收到他飄過來的眼神,便回以一記光風霽月晴空**的笑,他那眼底便也帶上了不易察覺的笑意,收斂了心思,聽面前的白老太太說些什麼。

白老太太正抓着白大少爺的胳膊萬分地急切:“雲兒!你既有私產,便將咱們家人都救出來罷!這都是你的血脈至親啊!你怎能忍心看着他們受那牢獄之苦?!或者――或者你若做不了主,就把雲徹叫來,讓你祖父同他說一說,就當是咱們先借他些錢,日後還上……”

白大少爺脣上浮起一抹嘲笑:“祖母難道忘記了雲徹是爲的什麼留在白府這麼多年的?”

白老太太一下子就噎住了:那雲徹對莫氏的心意誰人不知?只怕他想知道莫氏死亡**的急切不比白大少爺少,把他叫來幫忙,他也只會站在白大少爺那一邊。

“雲兒……你母親確實是觸柱自戧啊……”白老太太苦口婆心地想要勸動白大少爺,“事情都已經過去了這麼多年,你又何苦再把這段痛苦翻出來呢?”

“我並未強求你告訴我**,”白大少爺笑容愈冷,“所以,你也莫要強求我幫你們免去這牢獄之災,不過祖母你且放心,你們所有人的後事,我會盡心盡力地辦好的。”

“你――大逆不道!”白老太太氣得胸內翻涌險些噴出一口老血來,“你――你這說的是什麼話?!逆孫!逆孫!――梅衣!你教出來的好兒子!還不給我家法伺候!”

“祖母,我看您真是上了年紀偶爾愛犯個糊塗了,”白大少爺手裡把玩着白府的府印,臉上嘲笑愈濃,“這會子您又不怕讓外人看笑話了?當着這麼多人的面讓自己的兒子打孫子,且您這孫子還是白府現任的當家人――您老不是最好顏面的麼?您老不是從小就教導我們,無論家裡怎麼亂怎麼鬧,在外人面前必須要保持我白府的尊嚴、要矜持、和諧、母慈子孝、兄友弟恭、一派平和安樂麼?不過想想也是,明兒只怕全河東都會知道我白家被抄了家、一干主子入了獄,臉面什麼的一分都留不下,這會子也就沒什麼好顧慮的了,左右列祖列宗那裡您也得歸天之後才能見着面,如何向他們解釋交待眼下也無須心急,只不過宗族那邊還能不能讓您入祖墳可就是說不準的事兒了,您覺得呢?”

白老太太氣得說不出話來,只剩下渾身哆嗦臉色發青了,白老太爺起身過來,艱難地望住白大少爺開口:“雲兒……好歹……好歹我們是一家人……無論你有多少的怨恨,可否過後再來細論?先將家人救出這一劫,莫讓別人看咱們的笑話,須知你歸根結底是白氏子孫,身子裡流的是白家的血,你與我們註定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何必要用如此激烈的手段來解決問題呢?有什麼事等事後一家人坐在一起商量不好麼?”

白大少爺就笑:“祖父,我方纔便已說明了,我可以助全家人避免牢獄之災,五百萬兩的銀子我現在就能拿出來,而我要的不過是一個**,這**也不過是一句話而已,兩廂比較起來,哪一個拿出來更爲容易呢?可事實卻似乎是白府全家人的性命在你和祖母眼裡也抵不過一句**重要,你們自己都不急,我又何必急人所急呢?我且把話在這裡說得更明白一些:我娘過世的原因,我並非必須知道不可,就算不知道,我也可以像以前一樣認定她就是被你們逼死的,如此我更有理由撂下你們不管,我該過我自己的日子就去過自己的日子,所以你們莫要以爲能用這個**拿捏我威脅我――一點用處沒有!相反,我既答應了用五百萬兩銀子換你們口中的一句**,哪怕**就是你們逼死了我娘,我也會如實履約,用銀子贖你們免於牢獄之災――如此划算的交易,我倒真不明白你們爲何強撐着不肯合作,莫非那**當真沉重到用一家人的性命都難以承受麼?”

白老太爺聞言深深皺起了眉頭,白大少爺開出的條件的確已經很優渥了,他們只須說出**,白府一家人就可以免去牢獄之災,再沒比這個更合算的交易了……白老太爺有些動了心,目光飄向那廂的白老太太。

白老太太緩了一陣,接收到白老太爺的目光,自是明白他的意思,索性一咬牙,沉聲喝道:“好!你想知道**,我這便告訴你**!你母親當年死活不肯同意你父親納妾,我便將她叫到房內訓斥,她不知悔錯與我在言語間起了爭執,她當時便道:‘除非我死,否則只要我在一天,別的女人就別想進梅衣的門’,我那時也氣得緊了,便回了她一句:‘你若敢死,我就絕了給梅衣納妾的心思’,原本說的是氣話,卻不料你母親竟然當真就一頭衝着柱子撞了過去,左右攔之不及,就被她實實在在地撞到了頭――這一切完全是她一時衝動造成的惡果,雖說起因是我與她的爭執,但婆婆教訓媳婦乃天經地義之事,若做媳婦的都像她這般爭執不過就以死相脅,那這世間早就亂了套了!――這便是你要的**!可滿意了?!”

白大少爺陰沉着臉,半晌發出一陣冷笑,直令白老太太忍不住一個哆嗦,原以爲他還要追問什麼,卻見他扭身就往外走,連忙大喝一聲攔他:“你給我站住!我已將**說與了你,你如何又不肯兌現方纔的承諾拿出銀子來?!”

白大少爺扭過頭來目光森冷:“我說過,我要的是**,不是一再的謊言,沒有**,銀子免談!我再補充一句――這是我最後一次容忍你的謊言,再有下次,我會讓白氏整個宗族來爲這謊言一起陪葬!”

“你――”白老太太氣得渾身抖如篩糠。

“雲兒!”白老太爺又驚又怒。

“**,我只要**。”白大少爺利眸如劍,冰寒入骨,直直地刺向白老太爺夫婦。

“莫氏――莫氏是磕到了桌角……”白老太太**得邊氣喘邊顫抖。

“**!”白大少爺轉身過去,一步步逼至白老太太面前,雙目狠狠地盯着白老太太。

白老太太連連後退着,揮着胳膊想要抓住什麼依賴和支撐,可惜旁邊的人早就被白大少爺這咄咄逼人的氣勢嚇得呆住,沒有人顧得上扶她,她的心理防線在這衆叛親離孤獨無助的巨浪狂瀾壓迫下徹底崩潰,眼淚不知是氣的亦或是嚇的,再也忍不住地滾落下來:“當時……我要求你母親同意你爹納妾,她執意不肯,我便當場代你爹寫了封休書,並且拿出從你爹書房悄悄偷出的他的小印來……你爹當時被關禁閉,並不知曉此事,只要我在那休書上蓋上他的小印,哪怕休書並非他親筆所寫,也可以算得生效……

“你母親上前來奪我手中的小印,被我身邊的嬤嬤們拉扯開,混亂間腳下不知被誰絆了,一下子跌倒,額頭正撞在桌角上……雲兒!雲兒!不管你信不信――你母親當時磕得並不重,只是擦破了皮流了些血而已,可是――可是她居然就躺倒在地一動不動了――雲兒啊!祖母當時立刻便叫了郎中來救你母親,那郎中檢查過你母親的傷處,骨頭一點兒事都沒有啊!只是連他也說不清爲何這並不算重的磕傷也能要了人命――祖母絕非故意的啊雲兒!我知你絕不肯相信,可這就是事情的**!我也知此事太過匪夷所思,說給誰聽都必不會信,可――可這事――就是這麼發生的,你仍若不信,我也沒有辦法了……嗚嗚嗚……”

白老太太軟軟地癱坐於地,當年那舊事重提,似乎反而讓她得到了某種解脫一般,哭泣聲中沒有了心虛害怕,反而盡是如釋重負般地痛快。

羅扇不知大少爺此刻的心情如何,她卻是有着極大的驚異的,因爲如果白老太太這一次說的是實話的話,那莫如是很可能是……是……再一次穿越了!

羅扇害怕起來,既然同一個空間之內可以有兩個穿越人士,那爲什麼同一個人不能穿越兩次呢?而且天知道莫如是後來又穿去了哪個空間,沒準兒又回去了現代,更沒準兒穿到了比這個時空更古老的時代去――這會不會是因爲靈魂和肉體本就不是原裝配套的,所以特別容易分離?如果――如果她羅扇這具身體也有同樣的問題怎麼辦?!她會不會說不定在什麼時候就突然白眼一翻靈魂離體?會不會隨時都有可能拋下她所愛的男人飛去另一個空間再也無法回來?

到那時,他會不會像白大老爺和大叔哥那樣蹉跎了一生?到那時,她又要如何忍受永不能相見的割心之痛?

羅扇開始後悔,後悔爲他所做的實在是太少太少,她忽視了男人也是需要疼愛和寵護的,男人也是渴望家的溫暖和安逸的,男人也會疲倦和無助、孤獨和害怕的,她不該再這麼貪享他給的一切下去了,她幫不了他謀求宏圖大業,但她至少可以努力給他一個最溫暖的家,成爲他的妻子,給他做飯、洗衣、鋪牀,爲他生幾個可愛的寶寶,用她所能給出的小小幸福狠狠地甜死他、溺死他、愛死他!

白大少爺在那廂正用一雙充了血的眸子死死瞪着白老太太,羅扇快步過去,一扯他的袖子,待他低下頭來時踮起腳尖附到他的耳邊輕輕地說了幾句話,白大少爺微怔之後眼底便閃過了驚訝和……一絲喜悅,血絲漸漸消退,替換上了不易察覺的溫柔,亦附了羅扇的耳邊回了幾句,羅扇點頭,退到了他的身後,白大少爺再擡起身來時,眼底的兇狠與惱恨悉數消散了個乾淨,只剩了一片淡然冷漠,向着綠田道:“把餘下的三百八十八萬兩銀票呈給任大人。”

衆人的目光不由望向立在白大少爺身後垂首不語的羅扇身上:這個丫頭究竟對白大少爺說了什麼?竟然如此輕易地就讓他放過了對白老太太間接逼死他母親的罪責?以白大少爺有仇必報的性子,這幾乎是不可能會發生的事!

只是人們都常常忽視“愛”這個字的力量之大,當一個人心中的愛意大過恨意的時候,又有什麼仇怨能比一生所愛更加重要?真正的聰明人,永遠不會讓一段已無法改變結果的仇恨成爲自己生命的主題――是的,他總不能爲報母仇親手殺掉自己的祖母,於是――珍惜當前,着眼未來,愛與幸福才應該充斥他的生活和生命,因爲他的生活已不僅僅只有自己,還有了一個她,他的生命也不僅僅只屬於他自己,也屬於她,所以,只有他開心了,她才能開心,他放下恨了,她才能無憂無慮,他全心全意地愛了,她才能成爲這世間最幸福的女子。

放下堅持了數年的仇恨,這對於白大少爺這樣性格的人來說萬分的不易,他暗惱自己被某人改變了太多,又暗笑自己對這改變無怨無悔,但他實實在在地知道,那些暫時拋開了仇恨同她在一起的日子,是他此生最爲快樂的時光。

能夠快樂的活,誰又願痛苦的生?

她說:“我想嫁你了,白沐雲,做你的妻子,同你成爲一體,和你站在一起,我……我現在向你求親,你答不答應?”

他說:“我答應,現在起,我就是你的夫君,你就是我的妻,山川爲證,日月爲鑑,從今後你我同心同力,共生共死,永不離棄!若違此誓,五狗分屍,死無賣身之地!”

218更強更硬

任欽差纔剛把白大少爺讓人遞上去的銀票接過,一直冷眼旁觀的黎清雨卻又上前行禮:“大人,雖然白沐雲聲稱他的私產乃屬雲徹戶下,但口說無憑,賬本可以做假,證詞可以串通,不能僅憑他一家之言就將此事定論,小民做爲本案原告,有權要求被告方纔所提到的證人云徹親自到案證實,請大人准許!”

黎清雨這一要求確也合情合理,任欽差只略一思索便點頭準了,向白大少爺道:“那雲徹現在何處?可能即刻到案作證?”

白大少爺盯了黎清雨一眼,道:“雲徹此刻身在京都,縱是快馬日夜兼程也要數日的時間才能趕到藿城。”

黎清雨便涼涼地笑:“可惜,你現在證實不了你這私產乃雲徹所有,方纔的五百萬兩便不能做爲罰金支付,而三天內你白府若交不齊罰金,按判決仍將全家打入打牢。”

黎清雨所言並非隨意亂說,於法於理都是正正當當,白家人才剛鬆下來的一口氣就又提了起來,連白大少爺臉上都染了幾分寒意。黎清雨毫不掩飾眼中譏嘲地望着白大少爺哂笑:“白沐雲,你的本事也就僅限於此了麼?真是讓我失望啊!我原以爲你――”

“綠田――”就在黎清雨還要繼續冷嘲熱諷下去的時候,一個清甜的聲音忽然不高不低不緊不慢地響起,將他後面的話毫不客氣地打斷,卻見是站在白大少爺身後的羅扇慢慢地走出來,也不看他,只管衝着那叫綠田的小廝招了招嫩白的小手,另一隻手則從懷裡摸出一塊雲朵形的玉墜子來遞過去,“拿了信物去雲家堡旗下任意一家鋪子找他們的掌櫃的,讓他們聯絡所有云家堡的商鋪,立刻籌集五百萬兩銀票送到白府來。”

玉墜是大叔哥臨走時交給她應急用的,沒想到這個時候居然派上了用場。

那廂半垂着眼睫的白二少爺眼底劃過一絲笑意,然而笑意過後卻只剩了無盡落寞,旁邊的白三少爺同衆人一起用驚訝的目光望在羅扇臉上,而白大少爺的笑容早已翹上了脣角,低低的、用僅能他和她聽到的聲音寵溺十足地道了聲:“小精豆子,關鍵時刻倒是一點兒不含糊。”

綠田應聲接過羅精豆子手中的玉墜就要往廳外走,被黎清雨沉喝一聲攔住:“白府家產已全部抄沒,白府下人業已不歸白家人所有,皆該屬官府管理支配,下人身上所有財物亦算充公!這個丫頭既是白府下人,身上的玉墜此刻已歸官府,不允許拿出白府半步!”

羅扇看了那廂紋絲不動的白二少爺一眼,愈發感念他的未雨綢繆提前算計,他也知道一旦白府抄沒,所有白府的下人都要歸官府管理支配,她的身契是他用來保護母親的唯一籌碼,卻在這樣的時刻毅然決然地放手,及時將身契還給了她,如此一來她便可以徹底與此案撇清關係,無論白家人將要遭受怎樣的罪與罰,她都可以安然無恙地置身於事外。

羅扇慢慢打開那張被折得工工整整的身契,字朝外地拈起來展示給任欽差、黎清雨和現場所有的人看,而後雙手翻飛,將那身契撕成了碎片,巧笑倩兮地望向黎清雨:“黎公子說得沒錯,可惜,我羅扇是個**人,不在白府家產之列。”

“他呢?!”黎清雨惡狠狠地一指綠田,“他也不可以出白府半步!”

“他是我的小廝,有何不可?”羅扇笑得更甜,“黎公子莫非有證據證明他是白府的小廝?那就搜出他的賣身契來給任大人看看罷。”

黎清雨皺起了眉頭,他當然不敢斷定這綠田的身契是與白府籤的,畢竟他是白沐雲的人,白沐雲既然在外頭有私產,就一定也有一批自己私養的忠奴,這些忠奴只可能與他簽訂身契,白府內恐怕未見得能搜得出他們的身契來,就算到外頭去搜,藿城這麼大,又能到哪兒去搜個下人的身契呢?

黎清雨這廂在腦子裡正想着應急之策,那廂羅扇卻不肯再給他機會,只管向着上首的任欽差一行禮,恭聲道:“大人若信不過綠田的身份也是無妨,民女親自拿着玉墜去籌銀子亦是可以的,無論我和他誰去,結果都將一樣,只不過若是民女去的話,此刻外頭天色已暗,民女要籌的又是一大筆鉅款,少不得要請大人派幾名衙役護着民女去一趟――官府的職責就是保護百姓的安全,相信大人不會拒絕民女的這個要求――但是民女覺得何必這個時候勞師動衆呢?左右都是一樣的結果,還不如就讓綠田快去快回,將這案子早一時結了,大人勞累一天也好早些休息,不知大人的意思呢?”

羅扇說話清晰乾脆,條理分明亦合情合理,任欽差一聽便點頭同意了――這是很明白不過的事了,就算不讓綠田去,她也可以去,一樣能把銀子借回來,何必非得動用衙役跟着來回跑呢?大家都累了好幾天,誰不想早點兒結案回去吃飯休息?路人甲乙丙丁雖然都是龍套,可龍套也是活生生的人不是麼?

因而最終還是允了綠田拿着那玉墜子出得白府去籌款,黎清雨的臉色就不十分好看了,不過這會子也沒人去管他臉色如何,白府假賬一案至此已近尾聲,只待將那五百萬兩銀子借齊就可徹底結案,然而五百萬兩之巨的數目不可能一時半刻就能籌全,此時天色已晚,暫時沒了事做,任欽差便令衙役將白家衆人分別帶回各自院中,直至三日期限到時或是籌夠了五百萬兩銀子時再重新升堂。

羅扇便跟着白大少爺在幾名衙役的監視下回到了綠院,一進次間便被白大少爺一把抱起連親帶揉地擁**去,狠狠地你儂我儂了一番後,白大少爺這纔將羅扇摟在懷裡雙雙倒在枕上,低聲地笑道:“今兒晚上終於可以同牀共枕了――想讓爲夫怎麼伺候你呢,白大少奶奶?”

羅扇紅着臉,將頭往白大少爺懷裡拱了拱:“你不同大老爺說一聲麼?這種事怎麼着也得先和父親打過招呼才做準罷?”

“爹那裡一準兒同意,”白大少爺笑着揉了揉羅扇的肩頭,“爹向來不在意門第,還不是因爲老太爺老太太那裡壓着逼着才讓我選個門當戶對的麼?如今白家已是一無所有,還有誰好意思再談什麼門當戶對?放心,待了結了這樁事,我定要給你辦個風風光光的婚禮!”

“不要,我又不是爲了這個才讓你同大老爺說的,”羅扇閉上眼睛舒舒服服地偎着白大少爺,“我也不想要什麼風光的婚禮,簡單點的就好……這事兒咱先放過一邊,沐雲,太太的事……你已經放下了?”

白大少爺沉默了一陣,沉聲道:“我看祖母的樣子不似說謊,只是也想不通爲何母親只磕破了額角就過世了,不過以前倒也聽說過有人被拍了下肩膀就死了的事,可見這種巧合也不是無例可依。扇兒,我也不是那樣極端的、把仇恨刻意放大之人,正如祖母所言,她身爲長輩當然有權力教訓晚輩,爲了繁盛白家香火讓爹納妾,對於他們這樣的老人家來說,也都認爲是天經地義之事,一代人和一代人之間總有着難以溝通和逾越的想法上的鴻溝,所以在祖母他們這一輩人看來,他們對於我娘所做的種種行爲皆是正當的、理據充足的,這麼一想,我也只能無奈且勉強地放下這段怨恨,否則還能怎樣?殺了她?讓她坐大牢?受苦刑?做什麼都無法挽回我孃的性命,更何況他們畢竟是我爹的親生父母,爹心中再有怨再有恨,畢竟血脈親情深入骨髓,我傷了他們,他也會傷心,正如你曾說過的,沒必要爲了報復仇人而傷害親人,這樣反而得不償失。

“再說,他們已經得到了最重的懲罰――老太爺最看重的就是白家這份家業,老太太最怕的是將來不能入白家祖墳――這份兒家業敗在她和老太爺手裡,宗族那邊完全有理由不許她入白家祖墳,她這個年紀了,若是入不了白家祖墳,更不可能葬進孃家墳裡去,到時候她只能落個荒墳埋骨,不只她怕這個,這世間絕大多數人誰不怕這個?如今白府家業徹底毀了,她享受了半生榮華,晚年卻要在拮据淒涼中度過,這懲罰對她來說已經足夠了,所以――我放下了,不再執迷於這段仇恨,讓爹安心,讓你安心,也讓九天之上的娘安心。怎樣,滿意了麼?”

羅扇嘿嘿憨笑了兩聲,復又問:“那,衛氏呢?”

“聽你的,你說怎樣就怎樣。”白大少爺一副有妻萬事足的樣子。

羅扇想了想,道:“衛氏蓄意謀害你,我可不打算原諒她,所以這個人要怎麼收拾,你自己說了算。然後就是黎清雨――這個混蛋一定要狠狠地報復回來!否則我看以他那樣的性子一定會對白家趕盡殺絕的!”

“黎清雨……”白大少爺一陣沉吟,“我總覺得有些地方不太對,那小子似乎太過有恃無恐了些,連在那欽差的面前都少了幾分應有的恭敬,讓人禁不住有些懷疑……他背後是不是有着什麼十分強硬的靠山?”

“能比義父還強硬麼?”羅扇哼了一聲,“你這傢伙真是討厭,居然都不告訴我義父的真實身份!”

白大少爺笑:“有什麼可告訴的,雲徹十幾年前就同雲家斷絕關係了,只因他老子不肯同意他求娶我娘,他一氣之下脫離了雲家堡跑到白府來一賴就是十幾年,好在他老子到底還是心疼他這個小兒子的,把雲家在整個河東地區的生意全都過戶到了他的名下,他原本不願接受,是我爹勸他:‘你小子想在我白家白吃白喝白住不成?你這麼矜貴的人兒,又是皇親國戚,在我家住着萬一缺根胳膊少根腿兒的老子可負不起這責任,老爺子給你的那些鋪子全當是風險押金了,每年你孝敬老子那些鋪子收益的一成就行!’――就這麼着,雲徹怕被我爹掃地出門,到底還是接受了,不過十幾年來爹一文錢也沒收過他的,其實還是爲了讓他有些錢傍身,這世道有錢能使鬼推磨,他一個從小富貴之家出身的公子哥兒,沒錢只怕是混不下去的。雲家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比白家只多不少,所以他不願對人提起,自然也就不會主動對你說了。”

羅扇又笑又嘆:“說來親情還是最不可戰勝的,義父十幾年沒回去,口口聲聲跟雲家堡斷絕了關係,他父親去世了不還是一樣急急地趕回家奔喪去了麼?也不知義父他現在怎樣了,好些天了也沒來信。”

白大少爺便道:“少操些心,雲徹就算十幾年來不怎麼經心他家的生意,到底也是給我跑了不少的腿兒,什麼風浪沒見過?這會子說不定早洗洗睡了。”

倆人對着壞笑了一陣,便起身叫綠蘿等人進來打水鋪牀,終究是耗心耗力了一天,都沒有太大的精神,耳鬢廝磨了片刻就相擁着睡下,一宿無話。

第二天才吃過早飯,就有衙役進來通知升堂,地方還是在白府正廳,一進門卻看見坐在上首的並非是那任欽差,而是一位陌生面孔的男子。那男子一身孔雀羽拈線行龍妝花遍地金的袍子,腳上一雙紫羅錦旋襉朝靴,頭上白玉鑲貓眼石發冠,腰間金絛銀絡玉墜子,整個人懶懶散散地坐在那裡,遍身的珠光寶氣幾乎要閃瞎衆人的眼,以至於要很費勁兒的才能看清他的相貌。

這人不過三十多歲的年紀,容貌倒也俊朗,只是眉眼風流、神色輕佻,目光總愛在那些長得漂亮的女眷和丫頭身上轉來轉去,一看便知這是個十足十的好色之徒。他是誰呢?

“叩見誠王爺!”有人帶頭向這男子行禮,衆人方知他的身份,連忙齊齊跟着拜了下去,心裡都納悶兒一個王爺突然跑來白府做什麼。

“免禮罷,”誠王爺開口,聲音裡也盡透着輕浮,“本王不過是偶然秋遊至此,聽說任大人正在這兒辦案,一時也是閒得無聊,便來湊湊熱鬧。你們該怎麼辦還怎麼辦,無須顧及本王。”

辦個案子有什麼熱鬧可湊的?羅扇悄悄擡眼,卻發現黎清雨正站在這誠王爺的下手,眼底正劃過一絲陰狠得意的笑。

莫非――這誠王爺就是白大少爺昨晚懷疑到的黎清雨的靠山?!他是怎麼和一個王爺攀上關係的?!出賣色相?咳……不對,不對,這王爺的目光此刻分明正色迷迷地落在……黎清清的臉上!

原來如此!黎清清可是藿城第一美人,而且估計到現在還未破身,再說了,不管破未破身只怕這誠王爺都不會在乎的吧,像他們這類好色下流之徒圖的不過是女人的美貌和身體而已,基本上都是用過了扔的一次性消費品,所以是不是處子、是不是別人的妾根本無所謂,《紅樓夢》裡的賈鏈不也照樣喜歡和人盡可夫的多姑娘暗渡陳倉麼?

可笑的是黎清雨居然把自己的親妹妹當成了籠絡靠山的誘餌,真真是渣到家的無恥男人!那麼黎清清知不知道自己哥哥的這一目的呢?羅扇偷眼瞟向那廂垂眉斂目安靜站着的黎清清――她做爲人證之一自然也被帶上了堂來,此刻臉上一如既往地清冷絕塵,這樣的氣質正是誠王爺這類高高在上又好色風流的男人最想征服的一種女人。

羅扇一雙大眼敏銳地發現了黎清清今日畫了幾乎看不太出來的淡妝,這淡妝恰到好處地把她的五官襯托得更加完美,真真是個無可挑剔的美人兒――看樣子她是知道黎清雨的計劃的,這對兒兄妹還真不愧是從一個娘肚子裡出來,一樣的冷酷,一樣的心狠,對敵人,對自己,都是如此。

任欽差坐在誠王爺的下首,此刻正式升堂,綠田用了一夜功夫果然湊齊了五百萬兩銀子,恭恭敬敬地雙手捧了呈給任欽差的近侍,那近侍一連點了三遍,轉呈於任欽差道:“大人,五百萬兩,分毫不差。”

任欽差便道:“既如此,本案今日便可正式告結,着白家一家九口於今日日落之前收拾好隨身物品離開白府,隨身物品只限衣物與日常用品,不得夾帶任何金銀玉石之物與銀票――如此,結――”

“案”字尚未出口,卻被上首的誠王爺開口打斷:“且慢,這河東白家也是知名知姓的大戶人家,究竟是犯了什麼事兒就被抄了家的?這案子本王倒是有了些興趣,任大人不妨同本王說說來龍去脈?”

王爺開了口,誰敢不尊?任欽差只好簡單扼要地把案子從頭到尾說了一遍,誠王爺聽罷不由冷哼一聲:“今年正逢災年,南澇北旱難民無數,皇兄爲着賑災利民之事幾乎搬空了國庫,愁得吃不下睡不穩,不成想這白府居然在這個當口做假賬――是想逃稅漏稅還是躲避捐銀?!身爲國家子民不知爲國家分憂,反而在如此人命關天之時只顧自己,實乃奸商!狠商!僅只抄沒家產實在太過便宜,爲防其它商家有類似行徑,這頭一個務必要狠狠地懲罰、殺一儆百纔是!任魏!立刻將白家人押入大牢!”

219、荒唐王爺

誠王爺這番話落,得意了黎清雨,驚惶了白家人,卻是爲難了任欽差。任欽差比誰都瞭解這位誠王爺,他母妃早逝,太上皇在位期間便令當今皇上的親母、那時的德妃娘娘代爲撫養。因誠王母妃生前極受太上皇寵愛,德妃恐誠王會對自己兒子將來繼位產生阻力,又不能使用非常手段來傷害他,於是便想出了一道嬌養之計――打小拼命地慣他寵他,從不督促他上進,他喜歡吃喝玩樂,就想盡法子滿足他、變着花樣兒逗他開心,並且在他身旁安排了人手,常常哄誘着他看些禁忌的話本小說,又用美貌的宮女時時勾他引他,久而久之便造就了這麼一位不學無術、卻是吃喝玩樂樣樣精通的廢材王爺,在太上皇和外人面前看起來是這位德妃娘娘比親自己兒子還要親誠王爺,可實際上卻是生生將這位皇子給慣成了廢人一個。

也正因爲誠王爺對於當今皇上的帝位沒有一絲一毫的威脅,所以皇上對他也就格外的寬容,再加上這位王爺雖然百般無用,卻是對當今聖上一等一的忠心和維護,甚至曾經捨命救過皇上,皇上對他幾乎是要星星不給月亮,只要他的行事不威脅到龍椅龍威,就是再荒唐皇上也是寵顧有加,任他成日遊手好閒滿世界亂跑亂逛,好色成性拈花惹草什麼的也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由着他去,因此愈發縱得這位誠王爺玩物喪志百般荒唐。

這一次這位誠王爺也是閒得發慌了,主動向皇上領了督辦徵借河東地區軍銀一事,任欽差主辦,他負責監督,其實不過是爲了在皇上面前賣個好罷了,事實上進入河東地區以來他根本什麼正事都沒辦過,一路上只知道吃喝玩樂,今兒卻是不知道哪根筋不對了突然插手進白府做假賬這件案子裡,不過如果白府做假賬確實是爲了逃避朝廷的徵借軍銀的話,他倒也的確可以插手過問。

讓任欽差感到爲難的是,誠王爺方纔這番話實在是有些於理不合,此前的判定已然說明了白家人只要支付夠五百萬兩的罰金便可以免於牢獄之災,如今又怎能說改就改?這是國家法律,不是兒戲,朝令夕改乃是大忌。然而誠王又貴爲王爺,他任魏頭上這頂烏紗是皇家給的,得罪了皇家人,只怕他今後的日子也就不會怎麼好過了……這可真真是讓人爲難啊!若是換了別的王爺,他還可以有理有據地解釋一番,偏偏是這個對國法一竅不通、行事荒唐無理卻又極受寵的誠王爺,答應也不是,違逆也不是,任欽差一下子陷入了兩難之地。

白老太爺那廂沉不住氣了,生怕這位王爺一句話就又把白家打入萬劫不復,連忙下跪磕頭,哀聲懇求:“王爺千歲請明鑑哪!今年鬧災時白家也是出了錢和物來救濟災民的,另還建了數座濟災堂專門收留難民,每年的官稅也是如數上繳,絕無欺瞞朝廷之意啊!請千歲爺明鑑!請千歲爺開恩哪!”

老太爺都下了跪,白府一干人自然也不能再立着,便也都跟着跪下,誠王爺雖然是不學無術,可到底也是皇家出身,有些事情還是分得清對錯輕重的,聞言便語塞了一下――畢竟白家人說的也都在理,人家也賑了災了也交了稅了,家也被抄了罰金也湊齊了,再堅持着把人送進大牢去似乎有些過分……他怎麼說也是皇家人,代表着皇家臉面,有些事情也不能做得太過無理不是?

見誠王爺被白老太爺三言兩語就唬弄了住,黎清雨心下暗罵一聲“沒用的蠢貨”,便向着黎清清使了個眼色,黎清清不動聲色地將一對水泠泠的眸子向着誠王爺望過去,誠王爺那雙眼睛本就一直悄悄兒地盯着黎清清看,此刻一被這對水眸望住,三魂立刻飛了兩魂半,剩下的半個魂兒還死死扒着軀殼的邊兒大聲叫着:“我要美人!銷魂蝕骨的美人!”

當下色令智昏,一掌拍在旁邊的茶几上,喝道:“你白家不過是做了一丁點兒的善事,難道就想把偌大的過錯抵過去麼?!若不重重責罰,日後爾等反成了那起奸商的榜樣,大家都來做假賬,這國家豈不是亂套了麼?!”

羅扇心道誰會以這種事做榜樣啊?!抄家罰錢、身敗名裂――大腦長痔瘡了嘛圖這個?!

任欽差也是個老於官場世故的,既不好駁了誠王爺的面子,又不好胡亂施法,索性在旁默不作聲了,就等着逼誠王直接下令將白家人押進大牢去,到時候上頭問起來也就可以把責任全都推到誠王身上去了――他是督辦嘛,有權質疑判定結果並要求重審此案,甭管合不合理,人家有這個權力。

眼瞅着任欽差打算置身事外、誠王爺就要板上釘釘地開口下令――一旦這王令正式下達,想要改變又要大費周章,白家衆人心裡是又罵又急,就聽得一個聲音淡淡響起,道:“王爺既要重責我白家以儆效尤,我白家自無話可說,然而就算要重責也要有個舊例可依,理法如天,不容草率,還請王爺舉出舊例來,我等也能心甘情願地伏罪。”

這聲音卻是白大老爺的,黎清雨聽罷不由冷哼:“只怕自我朝立國之日起也沒有個像你白家這樣的先例,既無先例,你們家這案子就算得是先例,今日定下,正可供後世參考!”

白大老爺卻是輕輕地笑了,溫聲慢語地道:“黎公子,王爺與欽差大人在上,幾時輪到你這證人來做主斷言了?究竟這公堂是朝廷的公堂還是你黎家的公堂呢?”

黎清雨自知有些心急冒進了,一時語塞,只得轉向誠王爺,正欲行禮進言,卻見那誠王爺一雙眼睛早便盯在了白大老爺的臉上看得呆了,若說方纔看見黎清清時已是三魂飛了兩魂半,如今卻是三魂六魄齊齊衝出了軀殼粘在了白大老爺的身上,一對因常年縱慾而混濁不清的眸子此刻早已呆若木雞,嘴巴可笑地張開着,幾乎就要落下口水來,滿臉是毫不掩飾的驚豔、癡迷與慾望,黎清雨這一回是真的差點就要爆出粗口去了――廢物!人渣!齷齪!

白大老爺亦將誠王的神色收在眼中,忍不住皺了皺眉,低下頭在袖子裡比出了一記中指……這手勢是如是教他的,代表了什麼含義他自然也十分的清楚,他又不是什麼老好人,心裡當然會有氣,惱的是皇家血統竟也出這種垃圾後代,真真是叫人噁心!

誠王爺終於回過神來,舔了舔嘴脣,在臉上浮起一個自認親和的笑容,向着白大老爺溫聲道:“這位是……”

“草民白梅衣。”白大老爺懶得多說,聲音也就淡了,在衆人聽來反而自有一股慵懶閒散的魅力,誠王爺更是嚥了咽口水,忍不住殷切地道:“起來說話,起來說話,地上涼,莫跪着了。”

白大老爺就站了起來,謝字都不耐煩說了,白大少爺在後頭好笑不已,卻跟着站起身,其他人一見白大少爺都站起來了,忽拉拉地也就全站了起來,誠王爺此刻心思早就飛到了白大老爺身上,壓根兒顧不得衆人如何,只管目不轉睛地望着白大老爺笑問:“梅衣今年年歲幾何?可有婚娶?在白府是做什麼的?”

衆人一時間聽的哭笑不得,任欽差一看這樣不是個事兒啊,只好插口道:“王爺,他乃白家現任家主的父親,尚是待罪之身。”

“待罪?待什麼罪?”誠王爺忙問,在衆人集體身上一僵之後才反應過來,“呃――啊,這樣啊,本王看這案子不好立即就結,還需再詳審纔是,本王想要仔細地問詢一番――白梅衣,你上前來,本王問你什麼你便答什麼,不得有絲毫隱瞞,聽得了麼?”

白大老爺應着向前走了幾步,而黎清雨的臉此刻已是要多難看有多難看了。

“你白家是做什麼生意的?”誠王爺笑容可親地望着白大老爺開始迂迴展開。

“衣食住行均有涉及,但以飲食行當爲主。”白大老爺淡淡答道。

“哦,你們白家旗下酒樓可有自己的招牌菜色?”誠王爺嘴上問着,一雙眼睛自始至終都未離開白大老爺的臉。

白大老爺被他看得心生厭惡,一伸手――把旁邊的椅子拽過來,索性直接坐下了回話,任欽差纔要出聲喝斥,卻見誠王爺似乎很是開心,便強強把到嘴邊的話給嚥了回去。

立在衆人堆兒裡的羅扇心裡頭簡直要笑翻了天――沒想到這位人生充滿悲劇色彩的白大老爺性格里竟還有這麼痞氣的一面……可惜她昨天只顧關注着局勢進展,並沒有機會看見白大老爺傳說中傾城傾國的俊美容顏,眼下也只能看着他的後腦勺,但從誠王爺盯着他的眼神中便能證明那傳說並非誇大其辭,這位白大老爺是真真正正男女通殺的人間禍水!

事情因着上頭那位荒唐王爺的強勢插入而變得無厘頭起來,兩個人坐在那裡說着說着就開始大談美食……誠王爺號稱吃喝玩樂無所不精,白大老爺少年時亦是個嬉笑人間的大玩家,兩人竟詭異地在這些方面有着許多共同話題,沒一時竟還把誠王爺說得哈哈大笑起來。

事實上在場衆人卻都無比的清楚,白大老爺這是在想法子籠絡誠王爺好收回方纔要將白家打入大牢的話,黎清雨自然也明白這一點,不容白大老爺再進行下去,當即上前向誠王爺行禮道:“王爺,任大人和知府大人還在等着結案,您看……”

誠王爺這才恍然回過神來,向着黎清清那廂一瞟,見黎清清滿目憂傷加幽怨地正望着他,心下便又是一軟――嘖嘖,一邊是唾手可得的美女,一邊是平生僅見的美男,魚與熊掌怎麼就不能兼得一回呢?!

誠王爺陷入了甜蜜的抉擇,黎清雨卻怕越拖越對己方不利,再度進言道:“王爺,縱然白家此前中規中矩地依法納稅、如實報賬,眼下卻正是皇上徵借軍銀的關鍵時期,白家不早不晚偏偏趕在這個當口大做假賬,必然是因爲聽到了風聲,害怕朝廷借走他家的銀子,這才瞞報了收入――王爺!白家身爲河東首富不知替國分憂,反而爲富不仁,不肯支持朝廷、不肯支持聖上,不肯支持王爺,這就是大罪啊!倘若輕饒了他們,萬一其他商家也跟着學了去,那朝廷還怎麼出兵平藩?!邊疆百姓還怎麼安居樂業?!王爺――”黎清雨說至此處,忽地上前了幾步,附至誠王爺耳邊低聲道,“王爺,把人打入大牢,並不妨礙王爺隨時提審某人啊!”

黎清雨將“提審”兩字咬得既清晰又曖昧,意思即是說你把白府全家打入大牢之後,隨便想把誰從牢裡叫出來“私審”都沒問題啊,一點兒都不矛盾嘛!

誠王爺頓時了悟,眼底閃過喜色,臉上果然作出一副肅容來,沉聲道:“這話也有道理,我看白家確實不能輕饒,殺一儆百的作用必須要起到!來人,把白家押入――”

“王爺,”白大老爺淡淡截住誠王爺的話,微微偏了頭凝眸將他望住,誠王爺便又失了神,“黎公子此言實在是莫須有,本案事發前徵調軍銀的旨意尚未到達藿城,如何便知我白家不肯出錢捐助朝廷?我白家雖確實做了假賬,然每年各項稅務皆都如數上繳,並無偷漏稅之行,此點只需查證真賬便可對出,我白家所犯不過是做假賬之罪,並未犯偷漏稅之罪和欺君罔上不繳徵銀之過,任大人所判抄沒家產乃依循我朝律法之‘瞞報收入、假做賬本者按所瞞數額之十倍罰款’的條例,已然是依法酎情判罰完畢了,再將我等押入大牢卻不知又是遵循了我朝的哪一條法哪一條律?”

“這……”誠王爺對當朝律法完全是一竅不通,一下子塞住了言辭,便又猶豫起來。

黎清雨正待開口反駁,卻聽得白二少爺忽然開了口,道:“王爺,徵調軍銀的旨意尚未到藿城,不能證明我白家做假賬是爲了逃避朝廷的徵借軍銀,因而此項罪名無法成立,說我白家提前聽到了風聲則更是無憑無證之談,豈能做爲定罪量刑的根據?請王爺明鑑。”

“我朝倒是有一條造謠誹謗罪,”白二少爺話音方落,這廂白大少爺又不緊不慢地接口,“其規定爲:以暴力或者其他方法公然侮辱他人或者捏造事實誹謗他人者,處三年牢獄之刑亦或酎情處以罰銀。黎清雨在無憑無據的情況下捏造我白家逃避徵借軍銀的虛假事實以誹謗我白家聲譽,已然構成了造謠誹謗罪,小民現以白家現任家主的身份代表白家狀告黎清雨造謠誹謗,請任大人替小民等做主!”

“那你們倒是說說,既不是爲了逃避徵銀,爲何偏偏趕在這個當口無緣無故地要做假賬?”黎清雨冷笑,“且還金額巨大,否則也不致判了抄沒家產還要再另付五百萬兩,難不成你們是閒着沒事故意改假賬把自己的家業賠個精光麼?!”

“我們爲何要做假賬與你有什麼相干?”接口的是白二老爺,臉上帶着譏嘲,“我倒不知你黎清雨幾時成了官兒老爺,竟能越過王爺和欽差在這裡質問我等,此案任大人早已審得分明,你偏又來發問,莫不是在質疑任大人的判定有問題?”

白二老爺這幾句話立刻把黎清雨置入了一個十分尷尬的境地,一時又是惱火白家人你一言我一語的反駁,又是急於向任欽差澄清自己並非質疑他判決的心意,兩下里一交加,竟有些語塞,旁邊的黎清清見狀,突然向前幾步過去一下子跪撲在誠王爺的面前,渾身顫抖着仰起淚溼的臉望住他,哀聲道:“請王爺替民女作主!民女乃白家二老爺白蓮衣之貴妾,自嫁入白家飽受白蓮衣**凌.辱,民女好歹也是良家出身,怎能容人如此輕踐?!王爺請看――”

說着突地將袖子向上一擼,露出雪白瑩潤的一截玉臂來,然而那臂上卻是青青紫紫佈滿了淤傷,顯見是受人狠狠掐擰過的,實是慘不忍睹,再配上黎清清楚楚可憐的淚顏,是個男人看了都會心有不忍,更何況這好色成性的誠王爺乎?

誠王爺的目光在黎清清胳膊上的白嫩之處轉了幾轉,難掩滿臉的憐香惜玉之色,惱火道:“真真是豈有此理!這世上竟有如此殘暴之徒?!哪個是白蓮衣?立刻給本王拉下去重責五十大板!”

“這傷痕分明是她自己弄出來的!”白二老爺怒道,“這個賤――”

“蓮衣!”白大老爺輕斥着制止白二老爺後面的話,轉而向誠王爺溫聲道,“王爺,事有先後,一件解決了再解決另一件纔好。方纔犬子已正式向黎府家主黎清雨提起了訴訟,狀告其造謠誹謗之罪,還請王爺和任大人還小民等一個清白。”

白大老爺這一輕聲淺語,誠王爺那廂就又hold不住了,看了看楚楚可憐梨花帶雨的黎清清,又看了看傾倒衆生人間禍水的白大老爺,一顆本就容量不大的大腦立時瀕臨系統崩潰,偏這時黎清雨又插口道:“王爺!欽差大人!小民乃白府做假賬一案的原告,有權就此案不明之處提出質疑,白府無故做假賬瞞報鉅額收入,其動機可疑,望大人深入審理!”

誠王爺終於煩了,一揮手,衝着任欽差喝道:“任魏!你來說――這案子究竟要如何處理?!黎家說白家造假是爲了逃避朝廷徵借軍銀,白家說黎家是造謠誹謗,真真是亂七八糟!”

任欽差心裡也煩,本來這案子都已經定審了,偏偏這個又蠢又色的王爺半路殺出來搗了這麼一亂,如今鬧得更是麻煩,他還有好些正事沒辦呢好嘛!

心裡再煩臉上也不敢表露出來,沉吟了一陣方道:“此案關鍵就在於白家做假賬的動機爲何,若是爲了逃避徵借軍銀,則罪在白家,而若不是,則黎清雨便犯了造謠誹謗之罪,所以兩案可以合爲一案,須再行調查後再開堂審理……”

“行了行了,”誠王爺站起身伸了個懶腰,“今兒先到這兒罷!眼看都中午了,本王先去用膳……梅衣,方纔你說的那幾樣白家招牌菜要在哪裡吃?”

“王爺若在白府用飯,小民便讓人去把酒樓的大廚招回來。”白大老爺起身道。

誠王爺眼睛一眯,嘻嘻笑道:“如此甚好,本王便在白府用飯罷,你是東道,自當在旁伺候着,也好給本王詳細介紹介紹那些菜餚的特色――本王這次來河東一爲督辦徵借軍銀,二爲參加七王叔在河東的王府別苑舉辦的斗食小宴,你白家的菜餚若真的能讓本王吃滿意了,本王就請任大人停止追究你白家無故做假賬的原因,並且帶了你們家的招牌菜去參加那斗食小宴,如何?”

黎清雨在旁邊聽見不由暗罵這王爺實在是荒唐得沒邊兒,難怪舉朝上下無人不知他這名聲,百姓中間也私下把他那些個荒唐可笑之事當做笑談傳遍了大江南北。前幾日聽說他來了河東,黎清雨便起了利用他的心思,原以爲靠黎清清的美貌足以將他拿捏住並且爲他黎家所用,沒想到他還是低估了這位荒唐王爺的荒唐程度,未料到他不但喜好女色,居然也愛男風,秘密武器沒當成反倒成了一柄雙刃劍,一個用不好很可能就傷了自己。

黎清雨的心思飛快地轉起來,腦子裡過着“斗食小宴”這四個字,斗食小宴他倒是聽說過,無非是一夥子皇族子弟中的紈絝湊在一起攛掇出來的取樂玩意兒,這夥皇親國戚個個兒都同誠王爺差不多少,吃喝玩樂鬥雞走狗無所不愛無所不精,其中斗食小宴就是他們想出來的一項消遣活動,每年輪流由其中一人做東,其他人帶着自己蒐羅到了美食珍品前往赴宴,宴上衆人分分出示自己的珍品,由大家品評投票,誰若獲勝,誰就能贏到當次斗食小宴的彩頭,而彩頭每次與每次都有所不同,比如美女、俊男、好酒、寶馬,甚至一座別苑、一樣罕世古董,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誠王爺雖然對朝政、權力不怎麼感冒,但在吃喝玩樂這些事上卻有着極強的好勝心和虛榮心,不管玩兒什麼都力求拔個頭籌,就好像只有這樣才能證明他是天下第一會享受、最風流的瀟灑豪客一般,如此才能讓他在精神上得到最大的滿足,就如有人希望自己武功第一,有人希望自己棋藝第一,有人希望自己財富第一,誠王爺則是希望自己“能玩、會玩”第一。

所以,這一次由七王爺做東舉行的斗食小宴,想必誠王爺也是抱着求勝心和必勝心來的,難怪他會主動請纓擔任徵借軍銀的督辦,原來不過是順手爲之的事,倒是挺會在皇上面前賣乖做好人。

若誠王爺甚爲看重斗食小宴的成敗的話……黎清雨心下忽然一笑,那倒又是一個很好的利用他的機會!比起眼前的男色女色來說,“鬥玩”的成敗在誠王爺心裡分量更重,男色女色滿世界都有,可若輸掉一次比鬥,那對誠王爺的自尊和臉面可就是相當嚴重的打擊了,而如果他黎家能夠助誠王爺在斗食小宴上奪魁,讓誠王爺的虛榮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哄得他高興的話,到時候豈不是想怎麼收拾白家人就能怎麼收拾白家人了麼?就算誠王對白梅衣有好感,在剛剛奪魁最開心的時候也不會太駁黎家的面子,再說失了一個白梅衣不是還有藿城第一美人、他黎清雨的妹妹麼?黎家生她養她這麼大,用到她的時候她當然要挺身而出!

既能奪魁,又有美人可得,還能不駁功臣的面子,與白梅衣比起來誠王爺自然會選擇前者!

想通此點,黎清雨微笑開口:“王爺,白府現在所有財產已經被抄沒,其旗下酒樓亦已不歸白家人所有,所以即使您吃得滿意了,在理法上也無法免去白家人繼續就此案被深究……而說到您要參加的斗食小宴,我黎家酒樓在河東亦是屬一屬二之流,其中最大一家盛隆酒樓的坐陣大廚乃是當年名冠京都、人稱‘陶香尊者’的韓正遠師傅,被敝府重金聘請了來,經過多年的潛心研究與不斷嘗試,如今已是自創了許多天下獨一無二的絕美佳餚,王爺若不嫌棄,小民便將韓師傅請來給王爺獻上一桌手藝,說不定還能爲王爺在斗食小宴上出把力,不知王爺意下如何?”

這番話果然是說到了誠王爺的心裡去,不由喜笑顏開地撫掌:“如此甚好,本王正有些擔心這一次要拿去參加斗食小宴的菜色實力不足,你且把那韓師傅叫來,今兒個午飯就讓他來給本王做,拿手的好菜全都獻上來!”

“是!”黎清雨恭聲應着,“那白家?”

誠王爺看了白大老爺一眼,面現猶豫,正要忍痛割愛,就聽得下頭白三少爺按捺不住地提聲道:“黎清雨!你不把我們一家逼上絕路就不罷休是麼?!此案如何處置,王爺自有王爺的考量,何須你來多嘴?!更何況――我白家旗下產業雖已被抄沒,但若按我朝律法規定,被抄沒的酒樓店鋪這類無法移動的產業隨後將折價賣給有意願購買的人,從而換成銀兩收入國庫――亦即是說,只要我們有多餘的銀子,還可以把旗下產業再買回來,那麼我白家原來酒樓裡的大廚自然還可以爲我白家所用!――大哥,是不是?!你可以動用私產把咱們的酒樓買回來的,對不對?!”

白三少爺其實也很聰明,他一下子就明白了黎清雨的心思,看得出來那個什麼斗食小宴對誠王爺來說有着很重要的意義,所以他堅決不肯放棄這次能夠自救的機會,無論如何也要嘗試一下抓住誠王爺的胃――這是白家人最後的救命稻草了!白三少爺迫切地望住白大少爺,現在也只有他能夠把白家酒樓買回來,讓酒樓裡最好的大廚重新歸白家所有,從而爭取用美食打動誠王爺。

白大少爺的目光從白三少爺的臉上掃過,落到那廂衛氏慘白如鬼的臉上,又從衛氏的臉掃向白老太太,最終又落回白三少爺的臉,白家衆人也都齊齊地望住白大少爺――白家人的命運全都系在了他的一念之間,他對白老太太和衛氏的恨無人不知,白家落到如今這樣的境地他也從未皺過眉頭,顯然他早已對白家不在乎了,又肯不肯爲了白家出巨資贖回被抄沒的酒樓而後做最後一搏呢?

白大少爺慢慢踱了步過去,附了耳朵低聲笑向白三少爺道:“我爲何要贖白家酒樓?讓白家傾家蕩產是我之本意,再贖酒樓回來豈不是白讓我費半天勁兒麼?小K,你離家太久,忘了我是什麼樣的人了麼?”

“你――”白三少爺一時氣結,“你瘋了麼?!若是讓黎清雨搶得了這次機會,他一定會把我們全家都弄到大牢裡去的!到時候你也逃不了!”

“傻小子,你忘了,我有個皇親國戚的義父,自然不會讓我在牢裡待得太久,”白大少爺不緊不慢地笑,“到時候我會讓他把爹和我一併弄出去,然後……你們剩下的這些人就在牢裡慢慢坐罷,當作是對我娘和我的贖罪,我會替你們在外頭好好地活,活得痛痛快快的。”

白三少爺這廂被氣個半死,那廂玩樂成性的誠王爺看着眼前爭執不下的白黎兩家卻忽然有了個絕妙的主意,不由拍掌大笑一聲,道:“本王有了個好法子!不但能夠給本王要參加的斗食小宴多添籌碼,還可以一下子解決本案白黎兩家之間的矛盾――”

220、斗食豪賭

衆人聞言齊齊望向誠王爺,沒人期待他能說出什麼好法子來,卻見他一臉地洋洋得意,笑道:“既然你們兩家都說自家的廚子了得,本王看不如就這樣罷――你們兩家先來一次斗食比賽,誰鬥贏了,本王就帶着誰家的美食去赴七王爺的斗食小宴,同時還會遂了贏者之意,比如若白家贏了,你們做假賬這件案子就到此爲止,再不追究,另判定黎清雨造謠誹謗之罪屬實;若黎家贏了,本王就將白家打入大牢,判定其逃避徵借軍銀一事屬實――所謂一戰定勝負,既省事又痛快,不知你們兩家有沒有這膽量一試呢?”

誠王爺最是好玩好勝的,越說越覺得自己這法子簡直太刺激了,興奮得幾乎要坐不住,目光不停地在黎清雨和白大少爺這兩位當家人的臉上打量來打量去,顯而易見,如果兩人中有一個拒絕了他的提議,只怕會讓他感到十分失望和惱火的,必然不會給拒絕的這一個什麼好果子吃,所以黎清雨和白大少爺只一個轉念便都點了頭,不管心中願不願意,先答應了誠王爺是必須的,具體步驟還可以具體商量,到時候再力求找到對己方最有利的途徑。

斗食既已是定局,黎清雨和白大少爺就都沒有再試圖令誠王爺收回想法,而是積極地投入到謀求對策當中,黎清雨搶先問道:“敢問王爺,這斗食的規則是什麼?”

誠王爺笑道:“自然是讓你們兩家的廚子把自己的拿手絕活拿出來了,每家各出一名最好的廚子,每個廚子各做……四個菜罷,由本王來做評定,本王認爲好吃的菜色居多的那一方爲勝,時間就定在明日中午,給你們一天的功夫做準備。”

黎清雨看了眼白大少爺,向誠王道:“王爺,如小民方纔所說,白家已被抄沒,白家酒樓的廚子此刻不屬白家所有,且白家被抄沒的財產還未到拍賣折價的時候,白家現在就算有錢也無法僱回酒樓裡的廚子,而若白家從別處聘請其他的廚子來與我黎家斗食,不知是否算是違反規則?如若不算,那我黎家是否也可聘用天字第一號神廚來參賽?這樣的話,所謂的黎白兩家的斗食不知還有沒有意義?”

黎清雨這番話無非就是要阻止白大少爺花高價聘請能人來罷了,這是要將白家往死衚衕裡逼,誠王爺倒真被他說動了,想了想,向白大少爺道:“這次斗食本就是以你白家和他黎家的名義來鬥,從外面聘來的人自是不能算數,不過本王也不是那麼不近人情之人,本王允你從白氏宗族之內尋一個好廚子來參加,但不許令外人假冒身份來唬弄本王,開鬥之前雙方廚子需提供官府認證的履歷來證明身份,你二人可都聽明白了?”

黎清雨聞言自是滿意,忙行禮應了,而白大少爺卻自沉吟未語,這樣的規定和**很明顯是對白家萬分不利的,就算白大少爺有大叔哥這位皇親國戚做後盾可以很快脫離牢獄之刑,也不能讓黎清雨太過遂心不是?況且以白大少爺的性子,非但不想痛快了黎清雨,甚至他還想要絕地反擊把黎清雨給踩在腳下,所以一定要好生想一想,找出一個能逆襲的法子來。

“白沐雲,你還在猶豫什麼?難道你想違抗王爺的命令不成?”深深瞭解白大少爺的黎清雨不肯給他多做思考的時間,咄咄逼人地步至面前,目光裡滿是嘲笑得意和陰狠,“你沒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也會落得這樣的下場罷?往日那將人逼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氣勢哪兒去了?我以爲你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錚錚漢子,不成想一到緊要關頭就成了這副孬樣兒!你究竟有沒有種呢白沐雲?!我看你真是――”

“我代表白家參賽!”一聲清脆冷硬的高喝打斷了黎清雨後面的話,卻是被氣得大眼怒瞪的羅扇,恨不能衝上前去狠狠抽姓黎的幾百個耳刮子現場整出個豬頭肉來,這渣男竟敢如此污辱她羅阿扇的男人,這口氣絕不能忍!

衆人的目光頓時集中到了羅扇的身上,白大少爺一挑眉毛,眼底浮上暖意,並未開口阻止,黎清雨卻是冷笑一聲,道:“你不是已非白府下人了麼?如今的你是**人,不屬於白家,自是不能代表白家參賽。”

“我當然能代表!因爲我――我是――”羅扇臉上泛了微紅,有些不大好意思往下說,卻聽得白大少爺插過口去,道:“是白家大少奶奶,我的妻子。”

白二少爺從羅扇紅撲撲的臉蛋兒上挪開了目光,耳裡聽得她那清甜、羞澀又堅定的聲音再度響起:“所以明日中午的斗食賽,由我來代表白家參加!”

“嘁,”黎清雨哂笑,“這會子爲了救急你們就信口說是有夫妻關係,誰人可以證明呢?白老太爺、老太太,您二位可認這個奴婢出身的孫媳婦兒?不怕被人恥笑麼?”

黎清雨對白家人不可謂不瞭解,立刻就找準了最關鍵最能起作用的人――白老太爺和白老太太是最注重門當戶對和出身背景的了,兩個人又好面子,萬萬不會同意白家的嫡長孫娶一個奴婢出身的女人爲正妻,他們是最傳統最封建最古板的那類長輩,殺了他們他們都不會同意的!

不待這二老表態,那廂白大老爺忽然開口,道:“身爲白沐雲的父親,我來證明:這位姑娘確是我長子之妻、白家的大少奶奶。”

旁邊的白二老爺便接過話道:“我亦能證明。”

“我也能證明!”白三少爺提聲道,順便悄悄扯了下白二少爺,示意他也趕緊跟着表態,然而白二少爺並未開口,只作未覺。

“我……我也證明……”接口的是衛氏,這個時候她只能同白家人站在同一陣線上才能最大限度地讓自己的下場不會更慘,況且她也聽說過羅扇的廚藝,不禁也真的抱了幾分希望。

白大少爺的目光望在白老太爺夫婦的身上,似笑非笑地道:“祖父,祖母,這個長孫媳……你們,認是不認?”

羅扇微紅着臉半垂了頭,心下有幾分好笑:這個白大雲簡直不放過任何一個機會來促成他所有想要達到的目的,原本讓白家人接納她這個出身低微的白大少奶奶幾乎是不大可能的事,不成想竟然在當前這樣的狀況下借力打力地實現了,而白大少爺現在就在趁勢追擊,逼白老太爺和白老太太這兩個頑固分子承認她的身份,從此後他們就再也沒有藉口拆散她和他了!

白老太太面色變了又變,嘴脣一抿就要咬牙說“不”,卻被白大少爺提前看出她的心思來,目光不由乍冷,利刃般盯着她,白老太太不由一個哆嗦,餘光掃處看見衛氏一張蒼白的臉,想到白大少爺無所不用其極的手段,終究還是膽怯了,緩緩地閉上眼,無奈又勉強地點了頭。白老太爺卻招手將白大少爺招至面前,壓低聲道:“沐雲,咱們白家的命運全押在這一戰上了,你想讓我們認那丫頭做孫媳,也不必用這樣的法子,此等大事豈能交給一個小姑娘去做?我看還是從宗族裡找個有能耐的廚子來罷……”

白大少爺卻是笑了:“祖父,說實話,你們認不認她,我根本就不在意,只要我想娶她,全天下都攔不住我。她要參賽,那還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想救咱們白家,而我也願意讓她痛痛快快地玩兒一回,玩兒好了,大家都好;玩兒不好,那也是白家活該!祖父,白家現在早已今非昔比,只有別人挑你的份兒,你……哪兒還有資格挑別人?”

白老太爺被白大少爺這番沒有絲毫情分的話說得臉色甚爲難堪,青一陣白一陣紅一陣,最終在白大少爺似笑非笑似逼非逼的目光盯視下緩緩點了頭,彷彿一下子老了十幾歲般疲憊地塌下了肩去。

白大少爺便轉頭向黎清雨道:“斗食賽便由我妻參加,你可還有異議?”

黎清雨正待張口,誠王爺卻已是不耐煩了:“就這麼着罷!矯情來矯情去的麻不麻煩?!”

黎清雨只好按下要反對的話,心思卻又轉起來:羅扇的本事他還是有所瞭解的,雖不知她正經的廚藝如何,可在創意和獨特性方面倒真是有兩把刷子,想這誠王爺吃喝玩樂無所不通,天下間常見的、罕見的美食只怕都曾嘗過,若這丫頭又用自創的新穎食物來與黎家斗食的話,說不定倒真要讓她贏了去……這可不行!絕不能讓她有**發揮的餘地!他黎家高薪僱傭的那位韓大廚在正統菜色上的手藝是一等一的棒,連宮中御廚都多有不如,若是能夠只拼正統菜色的話,保準這死丫頭不是韓師傅的對手!

打定主意,黎清雨向着誠王爺躬身道:“王爺,小民有個想法……人與人口味不同,所喜好的菜色也不一樣,譬如您也許喜歡白家做的紅燒魚,但七王爺可能就喜歡黎家做的糖醋藕,若我兩家所做的菜完全不一樣,這其實是沒有什麼可比性,偶然因素太大。所以依小民愚見,不如請王爺出題,我們兩家按題目做相同的菜色,這樣才能真正比出兩家的廚子誰的手藝更勝一籌,不知王爺以爲如何?”

誠王爺連連點頭:“有道理!那就以本王平時最愛吃的四個菜爲題,你們兩家分別做出來後比試罷!唔……本王愛吃的是……”

“王爺,小民認爲此法不妥,”開口打斷誠王爺的竟是白二少爺,聰明如他早便看出黎清雨打的主意來,他深深瞭解羅扇的手藝,若說創意和獨特性上自是沒有問題,可若讓她做傳統的菜色,她的火候比起真正的大廚來說畢竟還是差了一些,所以絕不能遂了黎清雨之意,“由王爺規定了菜色,而後兩家的廚子依樣做來,這樣的法子既呆板又無創意,這就好比主考官給出了一篇文章,讓所有的考生照着抄一遍,最後再比誰抄的好、誰的字寫的漂亮一樣,完全無法體現出考生的智慧與才能,相信就是七王爺的斗食小宴上也不可能會讓所有參賽者都交出同樣的菜色來,品來品去都是同一種菜,何來享受?何來趣味?

“所以依小民之見,不若將尺度放寬些,給雙方的廚子更多**發揮的餘地,有餘地纔能有突破,有突破纔能有奇蹟。當然,以黎清雨所說,若雙方所做的菜各有不同,如我家做湯、他家做甜點,完全不是一種,確實也沒有可比性,不妨請王爺只出題目,規定好這道菜的核心所在,餘下的便由雙方廚子自行發揮,就如同主考官要求以‘詠秋’爲題寫詩一首,而後考生們便各盡所能地按照這題目發揮自己的才華,寫出來的詩必定不會相同,但又都是在‘詠秋’,既貼合考題,又不會有太離譜的差異。請王爺決斷。”

“好!哈哈哈!好一個‘有餘地纔能有突破,有突破纔能有奇蹟’!這話本王喜歡!”誠王爺撫掌大笑,在白二少爺臉上仔細看了幾眼,“你這個法子不錯,甚合本王之意,本王也最討厭墨守成規、死板守舊!不拘一格纔好!創意多變才妙!――就這樣罷!就依這個法子,不再變了,由本王出題,你們兩家的廚子各自發揮所長,不限食材,不限工具,只要能給本王做出最好最妙的美食來就成!”

黎清雨和白大少爺便都應了,遂請誠王出題,誠王歪着腦袋在那裡冥思苦想,這廂久未發言的任欽差暗暗嘆了口氣,這麼大半天他自己也想通了,本來律法這東西就是要量刑而判,沒有特別死的規定,比如同樣是殺人案,這件案子的兇手判的是斬立決,那件案子的兇手可能就只是蹲十年牢,關鍵是要衡量案子本身的性質和危害性。又有可能審理同一類案件的主審官不同,判決的結果也就不同,比如同樣的民事糾紛,遇到嚴一些的主審官,會判你蹲三個月的牢,鬆一些的主審官,可能就只是判你罰款,只要不超出律條中所規定的上下限,這兩種判罰就都是合理的。

所以白家這件案子也可以適用同樣的道理,在抄沒了家產和賠付了罰銀之後,坐不坐牢其實都在審案人的一念之間,不坐,合情合理合法,尺度適中,寬嚴得當;坐牢,那就是從重從嚴處理,只要不超過該項罪名應用的律條所規定的判罰下限,就也不算是違法枉法和濫用律法。雖然本案被誠王爺攪和得變了味兒,但最終走向的結果都是一樣的,過程也沒有違反什麼規定,至多是……玩樂因素有點多了而已,但誰讓人家是最受皇上寵愛的一個王爺呢,這事兒就是當真說到皇上面前去,頂多也是斥責他兩句“胡鬧”,對於案件本身不會有絲毫的影響和改變。

想通了這一點之後,任欽差也就不再多慮了,反正白家的家產和罰銀都已經到手,最終坐不坐牢的對大局已無甚影響。

誠王爺坐在那裡乾巴巴地想了半天也沒想出什麼好題目來,原本有了幾個,卻都是些“紅香綠玉”、“酸甜可口”、“龍鳳呈祥”之類的俗套,自己先就推翻了,忍不住站起身來踱到窗邊朝外看,見碧空晴朗,白雲悠然,紅楓似火,畫樑泛彩,忽然靈機一動,便有了好題目,禁不住高聲笑道:“白黎兩家!且給本王聽好了!斗食的題目如下――‘雲’、‘火’、‘虹’,以及一樣用最少最小的食材能讓本王吃到飽的菜――最後這一題裡,誰用的食材種類少、份量小,誰就獲勝。你們,都聽明白了麼?”

白家一衆人齊齊望向羅扇,見她垂着長長睫毛的眸子沉思了一陣,再擡起眼皮兒時,那對眸子便如晴秋夜空裡最燦爛明亮的星子,彷彿天地萬物的靈氣全都被她收進了瞳孔裡,千般光彩,萬種風情,竟使得整個人耀眼得不可方物,連一旁的藿城第一美人黎清清都顯得黯然失色。

“既是一戰定勝負,我們不妨再將籌碼加大些好了,”羅扇微笑着望向黎清雨,“不知黎公子敢不敢與我來一場豪賭呢?”

“賭什麼?”黎清雨冷冷問道。

“這一次斗食,我若輸了,便提供一百種這世上絕無僅有的菜譜給你黎家,這一百種菜譜每一種拿出來都能讓你黎家酒樓終生受益,而若這一百種菜譜都能被定爲御貢的話,你黎家便可將這獨一份的連鎖店開遍全國,往後的收益會是白家蛋糕全國連鎖店加起來的收益的一百倍。”羅扇慢慢地說道,明亮的雙眸盯在黎清雨因這說法而有幾分動心的臉上。

“若我黎家輸了又怎樣?你想要什麼?”黎清雨不動聲色地問。

“你黎家若是輸了,”羅扇脣上勾起個笑,神態像極了白大少爺,“除了王爺方纔所說的你造謠誹謗罪成立入獄之外……我要你黎家輸給我相當於白家所有蛋糕店收益總額的一百倍銀兩!你,敢不敢與我賭?”

白家蛋糕店在全國各城都有連鎖分店,又因是御貢食品,整個天龍朝只此一家有賣,壟斷產業的收入額是巨大的,而這項收入的百倍之資……幾乎是要讓黎清雨傾家蕩產!所以這一賭幾乎可以算是兩個家族的生死之戰,究竟……

賭,還是不賭呢?

221都在成長

黎清雨想了一陣,向羅扇冷笑道:“你倒是打得如意算盤,你那一百道食譜若都能成爲御貢倒還罷了,若是不能成呢?那我黎家豈不是虧了?”

不等羅扇答話,白大少爺已淡淡接口道:“一道成不了,我付你相當於白家蛋糕店一年總收益的銀兩——前提是你黎家在這次斗食之戰中能贏了我白家纔好。”

“怎樣,黎公子到底敢不敢與我這個奴婢出身的小女子賭呢?”羅扇絲毫不放鬆地逼視向黎清雨,她可是真正的小女子,“唯小人與女子難養也”的小、女、子!你黎清雨敢當着老孃的面侮辱諷刺老孃的男人,你黎清清連老孃的男人這麼好的人都敢看不上眼、移情別戀,哼!真真是有眼不識金鑲玉不琢不成器滿將覆水難收成棄敗柳殘花魔酒病病歪歪談亂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殘兄妹一對鑑定完畢!

她羅某人雖然一向懶與人鬥,但那也是有底限的容忍,她可以最大限度的忍氣吞聲和選擇性地以德報怨,但這一切都不能觸犯她的底限,而她的底限,就是白大少爺不受絲毫傷害,包括被人言語上的進犯。她的確沒權沒勢沒有女強人的本事,說要保護自己喜歡的人也許別人聽來就是個笑話,但只要給她機會,她就會傾盡一切用她自己的方式爲所愛之人而戰!正所謂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禮讓三分;人再犯我,我還一針;人還犯我——斬草除根!

羅扇冷傲譏嘲的目光惹惱了黎清雨:什麼時候輪到這麼一個出身卑賤的小賤人來看不起他了?!以爲仗着白沐雲寵她她就是鳳凰了不成?真真是癩蛤蟆打呵欠——好大的口氣!

然而黎清雨到底是心思深沉的主,這一次的籌碼太過巨大,他不可能一時意氣用事就答應了,雖然對方給出的誘惑也不小,但是究竟值不值得把黎家全部的家當和百年的基業押在這麼小小一出賭局上呢?白家已然破產,再怎麼輸也沒了所謂,可他黎家卻不行啊,倘若他當真輸了,那可就成了黎氏家族的大罪人,且到時黎家的所有產業就成了白沐雲的產業,白家就能在最短的時間內重新立於河東商圈的至高點,而若白家輸了,他們所付出的只不過是那小賤人上嘴脣下嘴脣一碰後說出的一百個不知有沒有價值的食譜而已,於他們目前的處境來說沒有絲毫的影響,就算白家人被判入獄,以白沐雲的手段和雲徹的家世背景也能很快把他們從牢里弄出來——這麼一比較的話,其實這場賭局雙方所下的賭注並不公平,這不是賭大賭小的問題,而是值不值得一賭的問題。

白大少爺由黎清雨幾乎沒有絲毫變化的臉色中敏銳地察覺了他想要拒絕的意圖——雖然這會讓黎家很沒面子,但的確是最穩重最明智的決定。白大少爺微微偏頭衝着那廂的白大老爺打了個眼色,白大老爺恍然收回了一直盯在羅扇臉上的目光,回了白大少爺一記好笑又無奈的眼神——知子莫若父,他當然是清楚白大少爺想讓他做什麼,遂轉向誠王爺,臉上漾起個笑,做出興致十足的樣子道:“這賭局倒也有些意思,就小民所知,天下間只怕還從未有過如此巨大籌碼的豪賭,做爲這場賭局的參與者,縱是最終輸掉而進了大牢,此生也是無憾了。小民很是感激王爺創造了這樣一場驚世駭俗的賭局,相信會在我朝史冊上留下絕無僅有的精彩一筆,數百年後亦能爲後人所津津樂道,縱觀史河,能開天闢地的唯有一盤古,能捏泥造人的唯有一女媧,能開設這空前絕後驚世賭局的,也唯有誠王爺您一人了。”

誠王爺因白大老爺這笑而失了神,又因他這番話而無比地得意起來,將手一揮,衝着黎清雨道:“你還猶豫什麼?這賭局本王開定了!就依那丫頭說的,她押食譜,你押產業,本王做見證人,誰敢賴賬,本王必會代爲追討!”

黎清雨還在想借口拒絕,白大少爺卻笑了,衝着誠王爺一拱手,朗聲道:“王爺,黎清雨所慮倒也情有可願,他無非是怕我白家贏了之後又重新成爲河東商界首屈一指的大戶,而後對他黎家發起報復和打壓。爲了讓王爺這場曠世豪賭能夠成行,也爲了打消黎清雨的顧慮,小民以白家現任家主的身份在此做出承諾:若我白家贏了這場賭、拿到了黎家支付的相應的銀兩,白家願一文不留,全部捐給朝廷做軍銀!”

黎清雨聞言幾乎要氣個倒仰——這白沐雲真真是在把他往死衚衕裡逼啊!誠王爺和任欽差這次來河東最主要的目的本就是爲了籌夠朝廷限定的軍銀,如此一個承諾既能應了賭局又能讓這兩人早早完成朝廷定的任務,正正是一舉兩得,誠王爺和任欽差不高興死纔怪!甚至——甚至誠王爺還很有可能爲了這個原因而判定白家獲勝!

黎清雨餘光掃處,果見誠王爺和任欽差交換了個欣喜的眼神,心下便是一沉,眼看這場賭局是開定了,再怎麼不願也沒用,胳膊擰不過大腿,平民壓不過皇權,既是如此,還是及時力挽對己方不利的局面,重新將劣勢扳回來纔好。

一念既定,黎清雨便也向着誠王爺一拱手,道:“王爺既然開設了這驚天賭局,不多請些人觀禮似乎有些可惜,正好任大人這段時間還要去藿城別的商家徵借軍銀,不如趁此機會將這些商家全都召集在一起,也省了大人挨家挨戶的去辛苦了。將這些商家召集來,可以請他們同王爺一起做評判,大多數人選擇的口味還可以給王爺做參考,以利於王爺帶着勝者的菜色去參加七王爺的斗食小宴,不知王爺以爲如何?”

黎清雨之所以提出如此建議,是爲了多叫一些人做評判以免誠王爺爲了早日集齊軍銀而選擇白家獲勝,另外他認爲,如果那些商家看到白家已經倒臺,日後黎家就是河東首富,必定不會向一個已經沒有利用價值的破敗家族示好,十有八.九會出於商業合作方面的情況考慮而選擇黎家獲勝。

白大少爺自然也清楚黎清雨這番話的目的,因而立刻接口道:“小民有個要求:既是王爺主持的賭局,自然我們這些人都要密切配合,力圖完成一場完美無缺、公平公正的對決,然而我白家現已破產,難免有那起勢利小人出於利益方面的考慮而做出違心的判定,這無異是對這場豪賭、對王爺這個發起人與見證人的侮辱,必須杜絕此種行爲纔是!因我白家這件案子任大人自始至終都是在白府之內辦理的,如今尚未最後定案,所以外界尚不知我白家已破產之事,小民懇請王爺下令所有知情者先暫時對此事封口,使我白家與黎家立於同一高度來場公平的對決,黎清雨身邊也請安排王爺的人手監視,以免黎當家的一個‘不小心’就漏了嘴,影響賭局的公平性——請王爺准許!”

誠王爺甚是開心,一來賭局已是勢在必行之事,二來不管這兩家誰輸誰贏,他都是最大的獲益者,所以幾乎沒有猶豫就點頭答應了,哈哈笑道:“就這麼定了!誰都莫再多生枝節,一切就按方纔商量的辦!任大人,你這就去着人通知那些商家,明日中午到白府來……”

“王爺,明日中午只怕不行,”黎清雨連忙道,“王爺這題目所含之義既深且廣,我等愚民要領悟、參透、準備、嘗試等等怕要花上不少的時間,請王爺多寬限幾日。”

誠王爺被誇得沾沾自喜,果然將頭一點道:“依你,慢工才能出細活,本王也想看最精彩的表演——你們大約需要多少天的準備時間?”

黎清雨略一沉吟:“大約十至二十天。”

白大少爺便看向羅扇,羅扇倒是有些猶豫,只覺得時間還是有些短,然而不等她開口,誠王爺已經做了決定:“就十五天罷,不能再長了,再長就要誤了七王爺那邊的斗食小宴。”

一聽這話,羅扇就是覺得時間不夠用也沒了話說,因爲不可能把時間定在斗食小宴之後啊,只好回去再同白大少爺商量應對的法子。

這一場鬥智鬥勇下來,幾方人都有些疲憊,誠王爺便揮手令衆人各回各處,白家因尚未最終定罪,所以仍然不能隨意走動,就連羅扇也因確鑿了白大少奶奶的身份而一併受到了限制。好在臨退下之前她徵得了誠王爺的同意,允許她調用白府食庫內的食材,也可以通過綠院外官府的守衛從外面買需要的東西回來。

跟着白大少爺,在幾名負責監視的官府衙役的押送下,兩個人慢慢回到綠院,才進大門就見綠田跑上來稟報:“爺!雲老爺來了!”

……雲老爺?雲徹?大叔哥?!羅扇聞言撒開小腿兒就往正院跑,一進垂花門就見個熟悉的身影大步迎上來,不由得歡叫一聲徑直衝過去,一頭撲進大叔哥的懷裡,大叔哥便將她抱起來原地轉了個圈兒,而後才小心放回地上,大手撫着小腦瓜兒輕笑不已:“憨丫頭,想我了麼?”

“想!想死您老人家了!”羅扇紮在大叔哥懷裡不肯起來,“您怎麼一走就這麼久?就不想自個兒閨女麼?害人家天天擔心,吃不好睡不好的!”

“瞧把這小嘴兒甜的!”大叔哥哈哈直笑,瞟了眼隨後過來的白大少爺,“這小子沒欺負你罷?跟義父說說,義父給你做主!”

唔……那也得看是哪種意義上的欺負了……羅扇紅了紅臉,掩飾性地推着大叔哥往堂屋裡走:“您老幾時到的?吃飯了沒?”

“在你這丫頭心裡不管什麼時候吃都是第一位的,”大叔哥好笑地任由羅扇推着他的後背邁上階去,“我纔剛到沒一會兒,在你們這兒洗了個澡,打算等着你們回來一起吃午飯來着,誰想你們這麼晚纔回來,”說着轉頭看向白大少爺,“事情出變故了麼?”

進得堂屋,綠蘿奉上菜來之後就退出了房去,白大少爺便將這幾天的事簡單說了一遍,大叔哥先不理別的,只管好笑不已地道:“你爹就是個老禍水兒!連誠王他都能招惹上!你別隻顧着讓自己老子幫忙,到時候這件事情結束,怕是誠王不會輕易放棄糾纏他,你可得給你老子想好退路。”

“放心,”白大少爺不甚在意地擺擺手,“誠王這次把徵銀大事如此兒戲般處置,必定會引起御史言官的不滿,我再讓人大肆造些誇張的傳言出去,相信皇上再怎麼寵他也不可能對此無動於衷,到時候迫於皇上給他的壓力,他也不敢再胡鬧下去,總之這件事不是問題,先幫我家丫頭想想怎麼對付斗食賽纔是緊要的。”

“你家丫頭?”大叔哥哼笑了一聲,“我這個做義父的可還沒有答應把我家閨女給你呢,莫得意得太早!”

“少吃那些沒用的醋,”白大少爺纔不急,只管把羅扇連人帶椅子一把扯到自己身邊,湊過頭去看着她,“那荒唐王爺出的題目你可有了把握?”

羅扇點點頭:“有了一些想法,但是必須得經過試驗才知能不能成功,而且對器皿方面的要求也很高,恐怕得找巧匠專門訂做,只是現在我們無法隨意出府,這一點實在困難……”

“傻丫頭,不是還有你爹我麼?”大叔哥橫了眼白大少爺搭在羅扇肩上的手,“我可以隨意出入白府,且我也有足夠的人手,你想要什麼樣的器皿,把圖樣給我,保證最短時間內能給做出來!”

羅扇將手一拍:“對啊,義父回來得真是及時!我這就……”

“先吃飯,”大叔哥笑着打斷她,“吃過飯你畫圖紙,我去讓人把巧匠直接帶進來,你當面說給他們聽。”

大叔哥的及時迴歸給羅扇憑添了極大信心,吃罷午飯就迫不及待地畫起了圖紙,大叔哥辦事甚是利索,很快便讓人找了十來個巧匠進來,羅扇將圖紙給這些人看了,連比劃帶解說地花了很大一番力氣才讓這些人明白了她想要的東西,而後這些人便又被帶着出了白府,回去開始製作。由於羅扇要的器皿都不是大件東西,所以大叔哥給這些人限定的時間只有三天,三天後的這個時候必須做出羅扇想要的東西來,這樣的話即便成品與羅扇想要的有誤差也能有更多的時間重新改動。

送走了巧匠們之後羅扇就一頭扎進了小廚房開始琢磨研究自己要做的菜色,白大少爺同大叔哥在書房說了一陣子的話,而後大叔哥就出了綠院,一路徑直往紫院而去。

紫院的外書房裡,白大老爺正倚在榻上望着窗外出神,旁邊的榻几上鋪着一卷畫軸,畫上的女子明眸善睞,整個人都因這對瞳子而散發着迷人的魅力。見大叔哥一腳邁進房來,白大老爺並未驚訝,只伸了個懶腰,笑道:“京裡的事都處理妥當了?以後還去不?”

大叔哥毫不客氣地走過來,徑直在小榻的另一端坐了,端過桌上白大老爺的茶杯先喝了口茶,目光落在几上的畫軸上,臉色微變,細細盯了一陣才道:“見着那丫頭了?”

白大老爺悵然若失地一笑:“你不必擔心……我會盡量避着她的,或者……我毀了這張臉,也省去了自己和別人的無數麻煩……”

大叔哥眼皮一跳,一巴掌拍在白大老爺的腿上:“說什麼混蛋話?!老子可不想天天對着你一張醜臉影響胃口!京裡的事我都處理好了,以後也不想再回去了,如今是真的無牽無掛一身輕,想走就走想留就留,想去哪兒就去哪兒,真正的做了個逍遙自在人,羨慕我不?”

“羨慕,”白大老爺笑起來,伸手將桌上的畫軸小心翼翼地卷好,用一條絹制的布套裝起來,遞給一旁侍立的丫頭拿走收起,另取了個杯子倒上茶,低頭抿了一口,方道:“從小云那邊過來的?那丫頭可有了應對的主意?”

“那小丫頭腦袋瓜裡的怪點子多着呢,就像如是一樣,”大叔哥略帶苦澀地笑了笑,“聽小云說,你們老太太交待了如是過世的原因?”

白大老爺用手捂住自己一半的面孔,聲音低沉而憂傷:“能看得出來,老太太說的是實話,如是隻是擦破了額頭上的皮,可就這麼着去了……這麼多年來,我在私心裡一直怨怪着母親,可當真正知道了真相,發現這怨恨突然沒了充足的理由,就像踩在流沙裡沒有實實在在的落足點一樣,一下子失去了方向和寄託,十幾年的怨恨與自傷全都成了一個大笑話……”

大叔哥沉默了一陣方道:“不只你這麼想,我和小云也都有這樣的感覺。方纔我同他細聊,我問他還想不想替如是報仇,他說:公正一些來看,老太太並沒有要害死如是的意圖,甚至連碰她一指頭的想法可能都沒有產生過,誰能想到僅僅蹭掉一層皮就能要了人的命?這樣的情況只能說是命運註定,註定瞭如是她要投胎在莫家,註定了她與你兩情相悅,註定了與老太太發生爭執,註定了最終離奇去世……能怪誰呢?怪閻王判官大筆一揮決定了如是這一世要投胎的人家麼?不投胎在莫家不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而早逝了麼?可誰又能保證投胎到別處不會夭折、燒死、撞死、淹死?——小云自恢復了神智後就改變了許多,比以前寬容了,況且他說,白家落得現在這樣傾家蕩產的下場對視家族榮譽爲天大的老太太來說已經是足夠重的懲罰了,所以……他已然決定停止報復老太太了,現在那小子正忙着取悅你的兒媳婦,其它的他也不怎麼在意了。”

白大老爺聞言笑了起來,腦海裡浮現出那小丫頭一對亮如燦星的眸子,那對眼睛太美了,像極了如是,一樣的與衆不同,一樣的充滿着異域氣質,一樣的有着自信、寬容、博聞、篤定,甚至於對這個世界所有的“主人公”般隱性霸氣的、難以言喻的吸引力。

白大老爺承認那一刻他因爲這雙眸子而失了神,他甚至在當時產生了一種幻覺,幻覺這對眸子就似一扇通往異世界的窗口,從這窗口望進去,他就可以看到那個世界的樣子,看到如是生活在那裡,平凡又快樂,安逸又幸福。

他很想再看見如是,哪怕只是一眼,一瞬,一剎那,他只要知道她活得很好就滿足了,他不奢求能找回她、能再和她生活在一起,他只要她好,只要她開心,只知道這一點就足夠了,他只想這樣。

可惜,他不能。他不能再面對那扇窗,因爲他知道那扇窗是通往他早已脆弱不堪的心靈的,他怕自己對如是瘋狂如潮水的思念沖毀他的理智,衝向那扇美麗的窗,從而將她徹底吞沒。

雲徹不止一次地說過:只要白梅衣肯,男人都會爲他傾倒。

何況一個正值青春萌動的姑娘?

何況他已無法控制洶涌滔天的情意?

儘管這情意只因爲如是纔有,可誰能抵擋得了這樣深情似海的白梅衣?

這世上之所以不存在完美,是因爲完美帶來的後果是災難。

“小云的生活能摒除仇恨,是我此生最後的心願,”白大老爺坐起身,掀開褲腿,露出腳腕上那枚月光石的鐲子,“如今此願已了,再無牽掛。”撥開鐲子上的機簧,鐲子自動打開,白大老爺拈起來,隨手扔出了窗外,聽得“啪”地一聲碎裂的聲音,二狗子在廊下扇着翅膀叫:“碎了碎了!斷了斷了!沒了沒了!了了了了了……”

大叔哥看着白大老爺腳腕上因那鐲子扣出的淤血印子,不由嘆了一聲:“你這是何苦呢……”

白大老爺落下褲腿,淡淡笑道:“只是時刻用疼痛提醒自己要撐住,小云還未找到幸福,我不能撒手棄他而去。”

“你別犯傻,”大叔哥瞪他,“我都能撐住,你有什麼撐不住的?!好歹你和如是有過一段夫妻緣分,還生了個活蹦亂跳的兒子,老子我他孃的什麼都沒得到不說,還被你兒子使喚了十來年,好容易認了個幹閨女,想享兩年天倫之樂,又被你兒子提前下了手——我告訴你!子債父還!我惹不起他還惹不起你麼?!你妥妥的讓我使喚十來年,咱們這纔算扯清,而後你願死願活願做人家的孌寵都隨你去,老子再不管你!聽見了麼?!”

白大老爺哈哈地笑,一腳蹬在大叔哥身上:“我巴不得你說這話!我白家已是一無所有,明兒吃啥穿啥還無從着落,既然你願養我,那我就跟着你,你負責老子吃喝拉撒睡,甭想半途甩開老子!”

兩個人鬥着嘴,偶爾也動幾下手腳,金秋的落日將餘暉燦燦地灑在身上,一如過去十幾年的每一個黃昏,只是少了些清冷悽愴,多了些釋然豁達,學着成長與成熟的不僅僅只有青澀少年,時光不會停止,思想不會留駐。

三天後是羅扇驗收自己所要求的器皿成品的日子,畢竟都是些現代的東西,僅憑口頭描述和平面繪畫很難一次就達到她的要求,所以巧匠們交上來的成品沒有一個合格的,不過有了這一次的基礎,後面再做修改就相對簡單多了,於是就又回去做了第二次翻工,這一次只用了一天的時間,距羅扇要求的樣式又接近了一步,第三次第四次,基本上就沒有什麼明顯的差別了,羅扇用來製作了一回要參與決鬥的食品,效果不甚理想,畢竟有些食物的製作要求是非常嚴格的,一丁點兒的誤差就有可能導致全盤皆輸,所以巧匠們不得不再一次次地翻工,直到斗食大戰前夕,終於做出了比羅扇理想中還要好的器皿,羅扇接連用這些器皿練習了三四遍參戰的食品,沒有絲毫的漏洞,於是向着這些能工巧匠們充滿敬意地深深鞠了一躬,至斗食這一日,便用個大箱子盛了參戰要用的所有東西,由綠田和綠澤擡着,同白大少爺和大叔哥一起,迎着晴秋美好的晨光,踏入了本次決戰的戰場——白府的正堂大廳。

222、但願似雲

白府大廳十分寬敞,上首坐的是誠王爺和任欽差,兩邊則是請來的藿城中一干有頭臉有財勢的商戶,合計四十五名,分成前後排坐下,白黎兩家亦有位子,都在前排,可以最直觀地看到大廳正中央即將發生的每一個細節。

大廳正央,是臨時砌起來的兩個爐竈,面向着上首並列而設,竈旁預先備好了兩垛柴禾,刀鏟瓢勺卻是一樣沒有,只因每個廚師都有自己用習慣了的一套炊具,用新的或是別人的反而不會順手。

觀賽的與參賽的都已到齊,先集體向誠王爺和任欽差行了禮,而後落座,有小丫頭依次奉上茶來,任欽差便將本次斗食的題目和要求說了一遍:按王爺出的四個題目,白黎兩家的大廚現場製作美食,種類不拘,飯菜、湯粥、乾糧、點心、糖果、酒水均可,時間限定在兩個時辰內,製作好後由現場除白黎兩家之外的觀賽者投票選出優勝。

――之後斗食之戰就正式開始了,羅扇與對方的大廚韓師傅各自選定離自己所代表的那一方近的竈臺,後頭都跟着一大幫負責擡製作美食用具的下人,有條不紊地將東西擺上竈臺去。在場觀賽的衆商戶大部分都見過羅扇,也知道白家許多新奇的美食都出自她手,所以也沒有人敢輕視這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甚至投注在她這邊的關注反而比韓師傅那邊更多些,大家其實都是想看一看,這個丫頭的一雙小巧手這一回又會做出什麼新鮮有趣的美食來。

任欽差見場中對決二人已將所有要用到的工具和食材都擺設妥當了,閒雜人等也全部退開,便起身朗聲宣道:“第一個題目――雲,二位可以開始了。”

韓師傅那廂令留下來負責燒火的幫手先燒上一小鍋清水,自己則不緊不慢地開始用小秤稱量食材:糯米粉若干,澄粉若干,白糖若干,椰蓉適量,白芝麻適量,自制粉狀調料適量,麻薯數根,之後手法老到地將麻薯去皮洗淨,放到籠屜裡蒸。

接着,在面盆裡將糯米粉加涼水和白糖攪拌均勻後揉成麪糰狀,再將熱水與澄粉拌勻,而後與糯米糰混合在一起再次揉勻,搓成長條狀後切作若干段兒,用擀麪杖擀成片兒,把蒸好的麻薯取出,搗成泥狀,放入糖、白芝麻和韓師傅獨家秘製的調料粉攪勻了做成餡子,包入擀成的片兒中,捏好口,用適當的力量和巧勁兒將包了餡兒的粉團揉圓潤,再捏作雲朵的造型,最後上屜蒸,兩炷香的時間即好,取出來之後灑上白色的椰蓉,一個個雪白香軟、飽滿可愛的雲朵狀糯米餈就做好了,韓師傅專門用霽藍釉的平底方盤將糯米餈託了呈上前去,更像是藍天裡飄着的朵朵白雲,煞是引人食慾。

糯米餈並不是什麼罕見物,誠王爺早便吃得不帶吃了,這種食物要想出彩,關鍵是在裡頭的做餡兒的配料上,由於人多食少,不可能一人分一個,所以只好拿了小刀將這糯米餈切做幾份給在場觀賽的衆人分下去。

誠王爺自是一人獨享一個,一口咬下去,柔軟,粘彈,香甜,還有着一股子別樣的清新味道,這味道想來就是韓師傅那秘製調料勾出的味兒了,再看裡頭包裹着的麻薯餡兒,也是細白滑爽,因裡外顏色都是白的,所以即便咬了一半也仍像是一團形狀變幻多端的雲,不可謂不用心了。

誠王爺暗自點頭,這韓大廚做的糯米餈果然不同一般,起碼味道很獨特,雖然沒有什麼新意,但也很貼合他出的“雲”這個題目了。

衆人都被分到了一小部分韓大廚做的糯米餈,連白黎兩家都有份,嘗過之後基本上內心的評價都在九十分以上,於是就更加好奇代表白家出戰的那個小丫頭會拿出怎樣的成品來了。

卻見那小丫頭自始至終都慢慢悠悠地在那兒磨嘰,一對兒大眼睛也總不專心地往韓大廚那廂瞟,似乎比觀衆還愛看熱鬧,想看人家是怎麼完成作品的。

直到韓大廚把糯米餈放進籠屜裡蒸的時候,那丫頭纔開始正經兒地動作起來,讓旁邊專門負責燒火的小子把柴禾填進爐膛裡開始燒火――但卻不是在那爲比賽專門新砌的竈裡燒,而是在她自個兒帶來的一個奇怪的架子下面燒。

衆人的目光都被那架子吸引了過去,架子上面,是一個碗狀的平底大盆子,盆子的中央有個圓洞,從圓洞中伸出一截圓柱形的突起,圓柱形似乎是中空的,只在頂端開有一個圓形的、窄於柱體的開口。

而在這古怪的盆子下面卻是更古怪的東西,一根直立的金屬軸連接着盆子中央的圓柱體,一條皮帶通過一個滑輪連接着這根直立的軸和一個大飛輪,大飛輪又連接着一個曲軸,曲軸又連接着一個腳踏板。

燒火的小廝從旁邊推過來一個長立方體的鐵皮東西,將它推至架子下面,高度正好可以塞在盆底下,然後就把柴禾點燃了填進鐵皮下方開着的小方口裡去,衆人直到這時才知道這鐵皮方塊原來是一個自制的小爐子,旁邊開有個小風箱,那小廝就拎了馬紮過來坐在那鐵皮爐前賣力地邊拉風箱邊添柴。

衆人覺得奇怪,上頭那盆子裡啥東西都沒放,這吭哧吭哧地燒火是想幹啥呢?很快那丫頭就給出了答案,見她拈起一支長柄的勺子,從竈上擺的小罐子裡舀出一勺白白的小顆粒狀物來,眼尖的觀衆已看出來那勺子裡盛的不過是白糖而已,見那丫頭將勺中白糖悉數地倒進盆子中央圓柱體頂端的開口裡,因那圓柱體是中空的,所以白糖放進去就像盛進了杯子裡一樣。――之後,那丫頭就揣了手在旁邊歇起了大晌。

衆人一時面面相覷:這是……熬糖漿?糖稀?做糖人兒?好罷,不管你能做出什麼來,只用一樣白糖是絕對不可能贏得了韓大廚的,這小丫頭片子簡直是傲慢又胡鬧!

韓大廚的糯米餈分給大家嘗完之後,所有人的目光就再一次集中在了羅扇的身上,羅扇不緊不慢地探頭向着圓柱體內瞅了幾眼,衝着另一名負責打下手的小廝一招手:“可以了,開始罷。”那小廝就過來,一腳踩住架子下面的那塊踏板,賣力地蹬踏起來。

踏板上下搖動,帶動曲軸,曲軸帶動大飛輪轉動,飛輪上的皮帶通過滑輪帶動直立的那根金屬軸,使之以垂直的狀態進行自身旋轉,於是與金屬軸相連的圓柱體便也跟着飛快地旋轉起來。羅扇拿着一根兩支筷子接起來那麼長的細圓竹棍,拈着一端,將另一端在盆裡那麼一劃拉,然後手指就捻着這竹棍不停地旋轉,緊接着兩邊觀賽的人中就傳出了數聲驚呼――

奇妙的事發生了:那中間高速旋轉的圓柱體中竟飛出了雲絲一樣又白又細的東西!被羅扇拿着竹棍這麼一攪一轉,就像有粘力和吸力一般全都纏繞在了竹棍上!很快那根竹棍上的白絲絮就纏成了一大團,簡直――簡直就跟天上的雲一模一樣!

這――這太神奇了!太不可思議了!太――太怪力亂神了!她是怎麼做到的?!明明放進去的是糖,爲何會冒出來雲絲呢?!

所有的人都驚呆了,目不轉睛地盯着羅扇素白的小手看,就彷彿這雙手有着無限的魔力,正捏着一根法杖在施展最玄妙的法術。

羅扇專注地轉着手裡的竹棍,在現代的時候,她剛從學校畢業那會兒一直找不着工作,就靠給人家打零工掙些散錢,其中一份零工就是推着小車上街賣棉花糖。那個時候她就把棉花糖機的原理摸了個清楚:首先,用來製作棉花糖的原料一般都是蔗糖,蔗糖在正史上的漢代便由西域傳入了中國,而到了宋代的時候中原地區用甘蔗提煉白糖的工藝就已經很成熟了。

其次,這種腳踏式的棉花糖製作機就是通過一系列機械作用製造出高速的離心力,把加熱融化了的蔗糖從圓柱體裡噴甩出來,其實觀賽的人並不知道,這圓柱體的周圍是佈滿了極小的孔洞的,糖液就是經由這孔洞被拉成了絲。又由於液態物質遇冷時凝固的速度和它的體積有關,體積越小,凝固得越快,因此從小孔中噴射出來的熱糖液立刻就凝結成了固態的糖絲,不會粘在一起。

這一整套山寨版的棉花糖製作機是羅扇和巧匠們不斷的溝通、製作、修改、試驗和完善的成果,她這些天在綠院試驗得最多的就是這棉花糖機了,搞得白大少爺和大叔哥糖吃太多對着牙疼。

羅扇很快就做好了一朵籃球大小的棉花糖,舉着它走上前去,恭恭敬敬地呈給了誠王爺。饒是誠王爺早已吃遍了天下間的奇食美食也被羅扇這套新奇的做法和新奇的成品看得目瞪口呆,於是先便怔怔地脫口道了句:“你這……用的是妖法麼?”

尼瑪,老孃就不能用的是仙法嗎?!你才妖精!你全家都妖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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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王爺的話,民女只是將粒狀的蔗糖做成了絲狀的罷了,不是什麼妖法,只是偶然間誤打誤撞地獲得了這麼一個方法而已,”羅扇恭聲地道,“請王爺先嚐嘗看,味道其實就是白糖的味兒,只不過口感倒是像極了在吃雲絲一般,王爺嘗的時候要小心,用手指撕下一小片來再放進嘴裡,最好不要直接上嘴,否則容易粘在臉上。”

誠王爺將羅扇手裡的棉花糖接過去,先仔細看了一看,而後依言撕下一小片來,只覺手中果如捏了一小團絲絮,想那雲彩若能捏在手中只怕也就是這樣的觸感了。張開嘴將糖放進去,竟是入口即化,甜滋滋的確實如羅扇所說只是白糖的味道,但是這在舌尖上瞬間化無影蹤的特性卻更像是天上的雲絲遇風即散、不留痕跡了,空餘一腔甜味,反而更令人感到一種彩雲易散的空虛,迫切地想要嘗下一口,想要留住那絲絲縷縷的實體,想要抓住一切無法掌握無法控制的東西。

誠王爺吃了一半,將剩下的半個遞給了旁邊的侍從,羅扇眨了眨眼睛,忽而一笑:“王爺,民女還要再做一些給在場的評判們嘗,不知王爺是否有興趣也來試着親自做一個呢?”

誠王爺聽了這話頓時大樂,他還真想親手試一試,這玩意兒實在是太好玩兒了!對於一個愛玩愛樂的人來說,新奇又刺激的東西永遠是他們的最愛,方纔羅扇在做第一個的時候他就險些沒忍住要跑到跟前兒去看究竟。其實莫說是誠王爺了,就連現場的其他人看着都很想試一試,這麼神奇有趣的事誰不好奇呢?好奇可是人類共有的天性啊!

誠王爺迫不及待地從椅子上起身,大步奔至那山寨版的棉花糖製作機旁邊,踩踏板的小廝已經停止了踩動,否則羅扇不在旁邊用竹棍卷糖絲的話,這會子滿盆子就都該佈滿了蜘蛛網似的糖絲了。

羅扇拿了根竹棍遞到誠王爺手上,而後自己也拿一根,細細地講解操作要領,之後示意小廝踩動踏板,先做了下示範,接着便讓誠王爺親自動手,誠王爺擼起袖子既興奮又帶着點兒小緊張的伸了竹棍過去,別看這人不學無術,在吃喝玩樂上面腦子卻是轉得極快的,很短的時間內便掌握了竅門,不一時就也做出了一支籃球大小的棉花糖來。

“任魏!來來,你吃這個!本王親手做的!”誠王爺開心地招手,任欽差連忙跑過來將他做的那糖接過去,學着誠王爺方纔的樣子撕了一小片下來放進嘴裡,而後點了點頭。

“再來再來!”誠王爺玩兒上了癮,找羅扇又要了根竹棍。

“這回做個更大的!”羅扇慫恿着。

誠王爺果然開始認真小心地卷糖絲,越卷越大,越大越蓬鬆,漸漸的已經超過了臉盆大小,使得他不得不仰着身子避免把糖粘在自己臉上,羅扇在旁邊被誠王爺弄出的如此巨大一朵棉花糖逗得嘎嘎直笑,惹得誠王爺也忍不住跟着哈哈大笑起來,一時間倒像是一大一小兩個孩子在這兒胡亂淘氣玩兒。

由於竹棍的長度有限,做到井口直徑那麼大的一坨就已經到了極限,誠王爺令侍從過來把這大棉花糖小心接了,拿去給在場的觀衆分嘗。

“這竹棍太短,做不了更大的,”誠王爺興致勃勃地向羅扇道,“有沒有長些的?咱們再做個巨大的!”

羅扇一邊暗笑自己已經和誠王爺成了“咱們”,一邊給他出主意:“府裡頭有竹林,隨便找個人去劈一根,然後削光滑了,再稍微磨圓一些就行了。”

誠王爺立刻令自己的手下去弄竹子,並在這期間又親手做了七八朵棉花糖,全給在場的觀衆分了。一時竹棍弄來,也不過一米來長,再長就太軟了,誠王爺便同羅扇兩個配合,四隻手搓着那竹棍旋轉,不多時,一朵超級棉花糖誕生了,足有一個浴桶般大小,誠王爺舉在手裡就彷彿牽着一大朵雲,引得所有的觀衆都站起身來盯着這“雲”嘖嘖稱奇。

誠王爺仰着臉看着自己做出的這朵雲,不知爲什麼忽然想起了小時候,那時他的生母林妃還健在,有那麼一個秋日暖暖的午後,母親就這樣牽着他的小手,兩人並排立在宮院裡仰頭看着天上慢悠悠飄着的雲頭,他問母親,那朵雲會不會感到孤獨?那麼大那麼廣的天空裡就只有它一朵,它走得那麼慢,是不是在憂傷?

母親說,比起住在金屋玉棟裡,暢遊在廣漠的天空也許更讓人感到舒心痛快;比起與形形□的人朝夕相對,也許一個人走走停停更加的自在瀟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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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他太小,自然不會懂得這些話,可後來漸漸長大,他才終於明白,做一片**自在的雲,遠好過做一個錦衣玉食的皇家子弟,他不得不放棄做一個有尊嚴的男人,他不得不讓自己變得百般荒唐受人恥笑,他不得不費盡心思地討好龍椅上的那位和他的母親,以使得自己能夠長長久久安安全全地活下去……

沒人知道這個被笑做草包的荒唐王爺在一個人獨處的時候最喜歡做的一件事,就是仰望頭上天空裡**自在的雲。

誠王爺用這朵巨大的雲擋住自己,低下頭來向着旁邊的羅扇壓低了聲音道:“丫頭,這個做雲的東西送給本王可好?”

羅扇眨眨眼,歪着頭想了想:“可以,這可是天下獨一件的東西,民女若是拿去賣的話,幾萬、幾十萬兩的要價怕是都有人買,所以呢,民女可不可以用這麼值錢的一樣東西同王爺交換另一樣東西?”

誠王爺“嗬”地一聲笑了:“好大的膽子,居然敢同本王講條件!……你且說說,你想要本王拿什麼同你換?”

223手製彩虹

羅扇神色有點不大自然,猶豫再三方微紅着臉悄聲開口:“民女想用這東西換……換白大老爺的‘自由’……”

羅扇所謂的“自由”,自然是指誠王爺對白大老爺放棄糾纏——以誠王爺男女不忌的口味很有可能在斗食宴之後以權壓人強行“怎麼地”白大老爺,羅扇是愛屋及烏,對白大少爺最重要的人當然對她也是最重要的。

誠王爺風月場上混慣的人一聽便知羅扇的話中之意,倒也不覺得有什麼尷尬,只笑道:“你倒是挺會討好自個兒公公的,”不由歪頭想了一陣,雖然有些捨不得白梅衣那麼個世間絕無僅有的妙人兒,但是……全天下多的是俊男美童,可能造雲的東西卻僅此一臺,物以稀爲貴嘛,所以最終還是答應了,“好罷,本王就順水推舟送你個人情……只是本王有些奇怪,你怎麼不借此機會要求本王判你們白家贏呢?”

羅扇勾脣而笑,笑容裡帶着幾分傲氣:“小女子胸無大志,只愛美食,讓什麼也不能讓竈臺,輸什麼也不能輸手藝!只有真刀真槍地讓對方輸個心服口服,這纔算真正贏得漂亮痛快!王爺您去參加七王爺的斗食小宴也絕不會用別的手段給自己博個頭籌罷?”

“當然不會!”誠王爺亦是傲氣側漏地斷然道,“本王就是要靠真正的實力贏他們!”

“民女也是這麼想!”羅扇小拳頭一握。

一大一小,一王一民,兩個完全不是同一個圈子的人在這一瞬間裡產生了強烈的共鳴。

當然也只是一瞬間而已,之後誠王爺就坐回了上首座位,羅扇站回了自己的竈臺後面,有專門的小廝開始給大家發紙筆,把自己認爲在本局表現更優秀的那一方的名字寫上,然後摺好,放進另一名小廝手裡捧着的充當投票箱的粉彩瓷罐裡,公平起見,投票是不記名的。

第一局的結果並不立刻公佈,而是要到四局鬥完之後統一唱票,所以緊接着就要進行第二輪的斗食,任欽差起身宣佈賽題:“第二輪的題目是——虹,二位可以開始了!”

卻見韓大廚向着誠王爺和任欽差抱拳行禮道:“王爺,任大人,小民爲‘虹’這道題目所準備的菜色因要花去三四個時辰,所以小民昨晚便先將這道菜做了出來,不知能否算數?”

任大人便轉頭望向誠王爺,誠王爺想了想,問道:“你這道菜花在哪一步上的時間較長?”

韓大廚答道:“回王爺的話,此菜因需要冷凍,所以花在此處的時間最長,製作步驟倒是用不了多久。”

誠王爺便點頭:“既如此,爲了公平起見,你就在這裡只演示你製作的過程便好,也好證明你那道菜確是經你之手做出的,冷凍過程可以省略,到時你再把你昨天做好的成品拿上來便是。”

不得不說這個不學無術的誠王爺還是明白些事理的,起碼沒有偏頗誰,也在力求做到公平公正。韓大廚大概提前已考慮到了這樣的安排,因而亦是有備而來,做菜的材料都準備好了,當下就輕車熟路地操作起來。

將幾塊上好的嫩豬皮颳去豬毛和肥膘肉後用沸水焯煮約一炷香時間撈出,稍晾涼些後將油脂全部去除乾淨,再用水沖洗,切做細條狀,而後放入碗中,加蔥、姜、大料、花椒、香葉,以及韓大廚自制的配料,再加入適量的水,倒扣上一個盤子,放入籠屜大火蒸。

這段時間裡,韓大廚將胡蘿蔔、菠菜和紫甘藍分別洗乾淨,放在一個外形狀似小凳子的東西上,這東西羅扇見過,是古人自己發明的榨汁機,“凳子”上面有個木板,把水果或蔬菜放在凳子上,而後將木板壓下,壓出的果汁菜汁就會順着旁邊的凹槽流出來。這玩意兒正史上明代以前就有了,古人的智慧從來不可小視。

而紫甘藍這種東西在正史上是近代才傳入中國的,人工種植栽培的時間還沒有多少年,不過這個架空的朝代裡出現啥玩意兒也不足爲奇,因爲這整個的時空本身就是個不合常理的存在嘛!

韓大廚用古代版榨汁機分別把胡蘿蔔、菠菜和紫甘藍各榨了三碗,而後用紗布過濾了幾遍,得到最澄清的汁子,此時再將籠屜下的火調至中小,繼續蒸上一盞茶的時間,取出。

用紗布反覆將蒸碗裡的肉皮湯汁和佐料等濾渣澄清,亦得到最清亮透明的豬皮肉汁,用碗分做五份,其中三份分別與胡蘿蔔汁、菠菜汁和紫甘藍汁混合,剩下的兩份一份放入醬油,一份什麼也不放,之後韓大廚就將這五個碗一排擺好,向着誠王爺和任欽差行禮道:“王爺,任大人,小民這一道菜的製作步驟至此已完成,最後一步是將這五個碗中的汁液依次倒入較深些的器皿裡,按順序放入冰窖中冷凍。如:先將第一碗倒入器皿,凍好之後再將第二碗倒入器皿,,第一碗凍好後就是我們常吃的肉皮凍,第二碗倒進去也不會與之混在一起,如此這般,一直將第五碗也倒進去冷凍成凍狀後,這道菜便徹底完成了。”

說罷向着黎家跟來的小廝打了個手勢,那小廝飛快地跑出去,沒過一會兒手裡就捧着個食盒子進來,盒子上還冒着白白的水氣,顯然是才從冰窖裡取出來的。韓大廚接過來,邊打開盒子邊道:“今早拿過來後小民先借了白府的食庫存放這成品,按小民方纔所說的法子凍好後就是現在這個樣子——”

韓大廚從食盒裡取出一隻白玉盤子來,見那上面晶瑩剔透地擺放着幾塊方方正正的五色肉皮凍,一層桔紅,一層紫藍,一層鮮綠,一層深赭,一層透明,層層清晰分明地疊在一起,果真像極了彩虹!

其實這也算不得是真正的肉皮凍,因爲韓大廚爲了得到更加透明清澈的效果,把肉皮全都濾了出去,現在的這個成品有點兒像果凍,不同在於一個是用菜和肉皮做的,一個是瓊脂和水果做的——看到這裡羅扇慶幸自己這次沒有選擇用果凍來完成這個題目,當初還真猶豫了一下子,但是考慮到人家韓大廚在美食行業浸淫了這麼多年,肯定會有很高端的秘製配方來給菜色調味兒,單拼味道的話羅扇並沒有什麼把握能夠勝出,且果凍裡面只是單純的放了果汁而已,那味道如何能與人家大廚子秘製的調料相比呢?眼下韓大廚又做的是與果凍異曲同工的肉皮凍,羅扇要是真選了果凍的話就更沒希望勝出了。

旁觀了韓大廚肉皮凍的整個製作過程,羅扇也不得不佩服人家的經驗老到,只製作肉皮汁時他採用的是蒸法而非煮法這一點,羅扇就連連地點頭暗贊。通常家裡頭自己製作肉皮凍都是把肉皮直接放在鍋裡煮,這種做法的缺點是:如果火力小,豬皮中的膠原蛋白質就不能迅速充分進行變性和水解形成明膠;而如果火力大或長時間加熱,由於水沸騰引起的強烈對流促使蛋白質相互碰撞的機會增多,容易凝聚成塊並均勻地分散在溶液中,由此而增大了溶液的渾濁度,導致溶液呈乳白色,失去了明膠的透明度。另外,由於火力大、水分蒸發快,若掌握不當,豬皮容易粘鍋煳底、產生焦煳等異味,影響膠體溶液的滋味和色澤1。

而採用蒸法制作肉皮凍就不同了,因爲蒸氣的溫度高於沸水溫度,所需的時間就短於煮法,豬皮中的膠原蛋白質經水解後可形成透明度較好的明膠。同時由於用蒸氣作爲傳熱介質不發生液體對流作用,就避免了蛋白質互相凝聚成塊的問題,所以蒸製出來的凍汁清澈如水,冷凝後凍體晶瑩透明,正好能達到韓大廚想要的特殊效果2。

韓大廚擺出五色肉皮凍之後,滿座觀衆無不嘖嘖讚歎,便有專門的小廝過來託了盤子呈給了誠王爺,誠王爺嚐了一口,點了點頭,剩下的讓人用刀切了分給觀賽衆人。一時衆人嘗罷,誠王爺就看向羅扇:“你這丫頭一直在那兒揣着手看熱鬧,敢情兒忘了自己是來做什麼的了麼?你的成品呢?不會也是事先做好的等着現往外拿的罷?”

羅扇應道:“王爺聖明,民女這一道食物所要用到的材料的確不是原材,而是數種成品湊到一起組成的,做起來快得很,這就可以開始了。”說罷招呼旁邊的小廝,讓他去冰庫裡取冰來,自己則彎了腰從地上放着的食材箱子裡往外拿東西,一個小罐兒,兩個小罐兒,三個小罐兒……一共拿出七個半尺來高的甜白釉暗花冰梅罐,在竈臺上擺成一排,最後拿出來的則是七隻晶瑩剔透的圓柱形水晶杯。

這水晶杯的杯壁十分清透光滑,幾乎就像是現代的玻璃杯一樣透視度達到了近乎百分之百——這七個杯子是大叔哥找來的“專業”巧匠日以繼夜做出來的,這是第三批,前兩批都不合格,被羅扇棄用了。

除去水晶杯之外,還有一隻帶塞兒的酒壺狀的小口胖肚瓶、一隻沙漏形狀的小杯子和一根長長的、筷子粗細的水晶棒。一一在竈臺上擺好,冰也取了來,用大碗裝着,全是四四方方的小冰塊,還帶把小冰鏟,羅扇就手把冰碗放在一旁,就開始從那七隻甜白釉暗花冰梅罐裡往水晶杯中傾倒,第一隻罐子中倒出來的是一種深紅色的液體。

所有觀衆們都不由睜大了眼睛將目光齊聚於羅扇手中的罐子上,事實上大家一直都在期待着她在第二局中要做的菜式,每個人都在揣測着這個滿腦子稀奇古怪念頭的小丫頭又會鼓搗出什麼新鮮花樣兒來,以至於方纔韓大廚做肉皮凍的時候有很多人都有些心不在焉——肉皮凍這種連普通百姓家都能常做的菜色實在是沒有什麼值得新鮮之處,韓大廚能在這種東西上做文章的地方也只有它的味道了,如果味道上沒有特色,那它再怎麼五顏六色也是一件失敗的作品。羅。密。兜

羅扇已經將七隻水晶杯全部倒上了罐子裡的東西,都是液體,顏色依次是紅、橙、黃、綠、青、藍、紫。這時便聽見有人笑了:“你以爲弄出七種顏色的汁子來就叫‘虹’了?與其如此那還不如挨個擺上草莓、橙子、香蕉、西瓜、青蘋果、藍莓和葡萄呢,比你這個還省事!”

觀衆們便跟着轟然一笑,羅扇自己也笑,彎腰又從箱子裡取出一隻水晶杯來,這隻水晶杯就同現代用來喝紅酒的高腳杯是一模一樣的造型,穩穩地放在竈臺上,之後一手端起盛有紅色液體的水晶杯,一手拿了沙漏式水晶杯,將液體倒入沙漏杯中,再由沙漏杯倒入高腳杯。

沙漏狀的杯子在現代又叫做盎司杯,是調製雞尾酒的專用器具——沒錯,羅扇這一局要帶給古代朋友們的正是雞尾酒——分層式雞尾酒——彩虹雞尾酒。

盎司杯是用來量液體體積的杯子,羅扇這個杯子的容積雖然不見得準,但是好歹可以以這一杯的容量來統一衡量每一種液體。第一杯倒入的紅色液體是紅石榴糖漿,這是羅扇在枕夢居閒着沒事的時候自己做的,那近三年的時光她幾乎把自己能想到的和所會的東西全都做過了一遍,尤其是各種醬啊、醃菜啊、酒啊等等可以窖藏甚至窖藏時間越長越好的東西,盛放它們的罈罈罐罐壘滿了枕夢居後院整整的三面牆呢。

所謂分層式雞尾酒就是將不同顏色或是不同種類的酒或者果汁,甚至還可以用咖啡、牛奶、可可、碳酸飲料等液體分層次地兌和在一起,每一層都十分獨立,不與別的層發生混合,一層疊一層,顏色多的話就會像彩虹一樣,每一層都區分開,看上去色彩分明、界線清晰。

分層式雞尾酒的原理就是挑不同顏色的酒,按它們的密度不同,依次慢慢用分層法倒入杯中,酒精含量越低的,密度就越高,質量也就越重,所以要把最重的那一種先倒入杯中,就比如羅扇最先倒進去的紅石榴糖漿,其中並不含有酒精,嚴格說來這東西根本不能稱之爲酒,但卻是很多種雞尾酒中必不可少的一種配酒。

含糖多的紅石榴糖漿密度很大,是充當最下面那一層酒的首選,而酒精含量越高的密度就越低,質量也就越輕,輕的自然就會浮於重的上方,所以分層式雞尾酒的每一層都是根據酒精的含量也就是密度的大小來排序的。

羅扇在準備這次斗食戰的期間湊齊了七種顏色的酒或果汁,事實上呈現這七種顏色的飲用物還有不少,但並非每一種都可以湊在一起隨便搭配,有些酒或果汁的味道並不能很好地融合,一個搭配不當就很可能把這杯雞尾酒變成怪味飲品。

好在羅扇腦子裡還是記着一些雞尾酒的搭配方子的,更幸好在那一世時羅大吃貨也常常從超市買來各種口味的果汁和白酒、葡萄酒或白蘭地來自己調試中國式雞尾酒和搭配口味,所以這個時候就不至於太抓瞎,再加上她在釀造這些酒和果汁的時候本來也打算哪天心血來潮了就弄一回雞尾酒的,因此她本次調用的這七種酒汁都幾乎不用怎麼再加工,直接拿出來就差不多能用。

第二個要倒入高腳杯中的是淺橙色的兌有少量低度數白酒的澄汁,羅扇一手拿着盎司杯,一手拿着水晶棒,將棒子斜斜地點在杯壁上,而後用盎司杯將澄汁順着水晶棒慢慢地傾倒入杯中,於是淺橙色的澄汁兌酒就浮在了深紅色的紅石榴糖漿上。

在場衆人通過透明度極高的水晶杯將古怪的倒酒過程和不可思議的倒酒結果一步不落地盡收眼底,齊齊發出了一陣倒抽冷氣聲——誰都很自然地以爲這橙色的酒汁倒進杯中後會同紅色的酒汁混在一起,而當看到這橙酒居然如同被一片無形的薄板與那紅汁子生生地隔離開之後,每個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眼睛所看到的這近乎妖法一樣的現象!

太離奇了!太不可思議了!這個小丫頭又一次給衆人帶來了一次強烈的視覺衝擊,有些人忍不住站起身來抻着脖子向場中看,若不是礙於誠王爺和任欽差在場,只怕性子急的早就衝上去檢查羅扇那杯子裡是否真有什麼極透明極薄的東西用來隔開酒液了。

羅扇手裡仍在不緊不慢地進行,將冰塊有選擇地放入到剩下的幾個杯子中,有的放得多,有的放的少,有的則不放。往酒中加冰的目的是使酒的溫度降低,則密度增大,同時冰溶於酒後也會使酒的密度增大,放的冰塊數量不同,密度變化自然也就不同,這些都是羅扇在準備期間一次又一次地試驗出來的最精準的方案。

第三個倒入杯中的是淡黃色的菠蘿酒,而後是淺綠色的蘋果酒、淡青色的竹葉青酒,每倒入一種酒,觀衆席上就發出一陣輕呼,人們持續被這種神奇的現象衝擊着,更被杯中那顏色分明的瑰麗液體吸引着,目光已完全無法挪開半分。

羅扇把第六種呈深藍色的黑枸杞汁倒入那酒壺一樣的容器中,這是仿照雞尾酒調製工具中的調酒壺做的器皿,蓋好蓋子之後拿在手裡快速地、劇烈地搖動,這麼做的目的是使酒中溶入大量的空氣以減低酒的密度,而後再倒入盎司杯,通過玻璃棒傾入高腳杯中。

最後倒入的是呈玫瑰紫色的桑椹酒,傾倒完畢,羅扇的作品至此完成,捏住杯腿舉在半空,向着兩邊的觀衆展示出來,卻見由下至上層次分明的是紅橙黃綠青藍紫七種顏色,晶瑩清透、如夢似幻,比彩虹更鮮豔絢爛,比水晶更流光溢彩。

羅扇捏着高腳酒杯行至誠王爺面前:“請王爺品嚐——只是此種酒喝的時候不能用小口抿,而是得一口灌下,卻不能急於咽入喉中,先含在嘴裡,而後一點一點慢慢下嚥,如此才能感受到不同層的酒汁所具有的不同味道在口中迴旋的滋味兒。”

“你這稀奇古怪的點子還當真不少!”誠王爺好奇地接過羅扇手裡的杯子,先就着手看了好一陣,而後湊到鼻下嗅了嗅,略一猶豫,終究還是依了羅扇之言,一仰脖灌了一大口在嘴裡,然後就鼓着腮、轉着眼珠子,似乎在細細地品味口中酒液的味道,過了好半晌才終於嚥了個乾淨。

衆人都眼巴巴地看着誠王爺,迫不及待地想知道他對這酒的評價,卻見他舔了舔嘴脣,接着又一仰脖,把杯子裡剩下的一點酒液給吞了。

“我看你那罈罈罐罐裡還剩下不少配料呢罷?”誠王爺喝完了一抹嘴,“都做成方纔這種酒給衆人分嚐了罷。”

羅扇應着走回竈前,纔剛站定,就聽得嘩啦啦地一片腳步聲涌過來,卻見是衆人再也坐不住,齊齊擠到了跟前來想近距離地一觀究竟。羅扇也不含糊,麻利地又開始按方纔的順序調製她的彩虹雞尾酒,只不過每一杯的用量上就比方纔少了很多,一是因爲怕原料不夠,二是那麼一大杯的酒一般人還真沒法子一口灌盡。

忙了好大一陣子才終於給每個充當評委的觀衆都各兌了一杯,見衆人都鼓着個腮幫子煞有介事地品着酒,羅扇禁不住暗自好笑,目光無意中落在前排座位,便對上了兩道清泠泠的目光。

224最後之鬥

羅扇對上白二少爺清澈的目光,目光裡是一如既往的沉靜如水,就這麼毫不掩飾地、直直地投射過來,沒有費人思量的隱喻,也沒有欲語還休的深意,就只是坦白堂皇地望着她,如同在欣賞一幅畫,一瓶花,一頁書。他不是第一次領略她認真投入時所散發出的動人美好的吸引力,事實上哪一次他都沒有錯過收錄這些美好到他記憶的畫卷裡,他甚至在外出這三年極少的閒暇時間中,將每個曾與她相處的點點滴滴都精心細緻地畫在了紙上,裝訂成冊,預備做爲他向她求婚時的定情之禮。

可惜……錯過的終究是錯過了,結局雖然滿是遺憾,可他還是想善始善終,給他的畫冊添上最後收尾的一卷。所以他不想漏下任何一個與她相關的小細節,他用這雙眼睛深深地牢牢地把今天所有有她在的畫面都刻在了腦海裡,明日許就各自天涯永不復見,無法珍重她一生,就珍重曾有過她的記憶罷。

羅扇垂了垂眼皮兒,復又擡起,向着白二少爺一眨眼:領導,您這樣可是會讓咱不好意思噠。

白二少爺勾了勾脣角:我對你那張小臉皮的厚度還是蠻有信心的。

羅扇眼角一耷:要不要總這麼犀利地說出真相啊?

白二少爺垂下眸子,想起不知從哪本書裡看到過的一句話來:欺負你,只因心悅你;冷淡你,只因在乎你;放開你,只因深愛你。

那時覺得這話簡直莫名其妙毫無道理,既然喜歡,就只會疼惜,既然在乎,就只會珍重,既然深愛,就只會牢牢抓緊……然而現在看來,不是這話胡扯亂造,而是你還未遇到這樣一段令你矛盾至斯的感情,直到身處其中才能瞭解這話中的甜蜜與無奈,遺憾與悵然。

世上的情路有千萬條,他卻挑了這條看起來最瀟灑、走起來卻最刺痛的路。

知道羅扇是不想兩個人一直延續着八月十五那晚的尷尬才做出這麼一副老朋友般的輕鬆樣子,她已成了他的大嫂,將來許還要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不能永遠有這樣的一個隔閡在,她在積極地把狀況往最好的方向扭轉,所以他也就配合她,儘管這感覺在他來說就像硬是把胸腔左側的心扯到右邊去一樣。

第二局的投票已經完成,第三局的題目是“火”,韓大廚不出羅扇意料地搬上了火鍋來,仍然是依靠他的獨家配料爭勝,湯底一直在鍋裡燒着,所以端上來就能直接在裡頭涮肉和菜吃,因此這一局韓大廚基本上沒有花多少時間就完成了成品。

羅扇卻偷了個懶兒,在這一局裡沒有使用更新鮮的東西來鬥,因爲說到“火”,她所能想到的除了火鍋也就是水煮肉片那類一邊在鍋下點着火一邊吃的菜了,而在這種傳統菜上她並沒有能贏得了韓大廚的信心,其它的菜式她也實在想不出來更新穎的了,就算能想出來,很多菜式必須藉助現代化的工具和原料,以這個時代現有的條件根本無法做出來,她也是有其心無其力。

所以這一局在並無把握獲勝的前提下,她索性也就不弄太麻煩的東西了,能贏是幸運,贏不了也在預料之中。趁衆人正在品嚐韓大廚的火鍋的時候,羅扇讓小廝去冰庫裡取她要用的東西,一時用只白釉罈子端了來,揭開蓋子,用把大勺從罈子裡剜出一塊黃澄澄的檸檬味兒奶油冰淇淋來放在敞口的碗裡,這東西自被定爲了御貢之後被白二少爺用連鎖店推廣到了全國去,眼下基本上這個朝代的百姓都識得了這東西,所以她把冰淇淋弄出來的時候並沒有人感到驚訝。

待衆人嘗完韓大廚的火鍋時,碗裡的冰淇淋已經化成了液態,羅扇依舊取了只水晶杯,用盎司杯把液態的冰淇淋倒進水晶杯裡,而後又拎了三隻酒罈擺在竈臺上,像方纔調製彩虹雞尾酒一樣又調製出了一杯分層式雞尾酒,這杯酒共有五種顏色,從橙紅到淺黃、到琥珀、到最上面一層的透明,包括方纔用到的菠蘿酒以及最上面這層透明的白酒,白酒是普通白酒,度數卻高得很,是這個朝代自產的烈酒,很適合羅扇這局要做的東西。

調製好後,羅扇就掏了帕子擦手,一副已完成作品的樣子,觀賽衆人就有些摸不着頭腦了:這丫頭糊塗了罷?上一局纔剛做過這彩色的酒,這一局怎麼還做這個呢?先不說重複製作太湊合事了,就是跟“火”這個題目也差着十萬八千里,根本不挨邊兒啊!

羅扇聽見已經有人開始嘲笑她了,也不理會,擦乾了手,把分層雞尾酒杯先放在一隻小托盤裡,然後從懷裡掏出個火摺子來點燃,在酒面上輕巧一劃,杯中酒便“騰”地燃燒了起來,發出幽藍的火光,因最上面這層白酒很純很烈,所以火焰也很大,儘管此刻還是白天,四周光線都亮得很,細看也是能將這火焰看得真切的。

這一款雞尾酒在現代有個很熱烈的名字,叫做“火焰雞尾酒”,其配方有很多種,這一種加冰淇淋的是羅扇自己調製的,而之所以選擇做與第二個題目相同的食品,是因爲火焰雞尾酒實在是比火鍋更貼合“火”這個題目。

熄了火摺子,羅扇取了根竹製的吸管,一手端了放有分層雞尾酒的托盤走至誠王爺面前,大着膽子直視着他道:“王爺,這杯酒要就着火焰喝纔有趣味兒,用這根吸管插到杯子最底層,然後一口氣把酒喝乾,喝得慢了怕會燙到嘴——不知王爺敢不敢一試?”

旁邊的人聽了這話便有些駭然:這可是實打實的火啊!如何能喝得?!便有人喝斥羅扇:“大膽!竟敢謀害王爺!來人!將她拿下!”

誠王爺卻將手一揮制止了那人,看了看羅扇大眼睛裡的笑意,又看了看她手中燃着藍色火焰的酒杯,將心一橫,哼笑道:“笑話!這天底下還沒有本王不敢吃的東西!拿來!”

羅扇連忙將手中吸管遞上去,雙手捧了托盤至誠王爺面前,事實上此時杯中最上層的白酒已經快要燒完,火焰也已經小了不少,這吸管羅扇專門讓人做得很長,免得當真燒到了誠王爺,那她可真是吃罪不起。

見誠王爺將那吸管依言插至杯底已經完全化成水的冰淇淋中,猛地一吸氣,杯中五種顏色的液體片刻間便被吸了個乾淨,最上層燃燒着的白酒隨着被吸入吸管也倏然而滅,看上去倒像是把火焰也吸進了嘴裡一般。

這一杯雞尾酒算不得正統火焰雞尾酒,只不過是羅扇那一世時自己在家裡嘗試着用各種飲品搭配出來的自創式,就像真正的雞尾酒都有自己的名字一樣,羅扇給這一款也起了個名字,叫做“正午陽光”——因爲全都是黃色調的嘛,事實上這杯酒若叫做“冰與火之歌”就更加合適了,從最底層到最上層,吸進嘴裡的依次是滑滑的奶香味、甜甜的果香味、清爽的草木香味,最後是烈酒的辛辣味,由甜到苦,由苦到辣,味道相異卻又分外和諧,給舌尖上的味蕾帶來全方位的享受。而最上面的那層烈酒由於火的燃燒而變成溫熱的,於是從底部將整杯酒吸乾的話,就能夠體驗到由冷至熱、冰火兩重天的奇異感受。

——當然,羅扇不指望誠王爺能有這樣的心境和情調來體味這酒中的奧義,她只要做到讓他吃到“火”就算達到目的了,至於這局能不能贏,她倒真沒抱什麼希望。

由於就着火喝酒是種挺危險的舉動,羅扇不建議在場衆人都來嘗試,所以就只給每人又配了一杯放了相同原料的酒只嘗味道而已,並不點燃,而若有那膽大的想要嘗試,她就先說明一下飲時的要領纔將酒點燃讓對方品嚐,因最上層的酒很烈,有幾個喝過之後竟還有些醉了,紅着臉歪七扭八地靠在椅子上呢喃着醉話。

第三局投票結束後,便是本次斗食賽的最後一局,由誠王爺親自說明本局要求:第四局的題目就是用最少量的食材做出最易吃飽的食物,不要求味道上有多好吃,只要求在塊頭即體積上達到一個“小”字,給人腹中的感覺達到一個“飽”字即可。

由於本局比賽不要求味道,所以韓大廚也沒有特別進行製作,只從帶來的食盒裡取出只碟子,碟子上黃澄澄地放着一大塊方方正正類似豆腐似的東西,但是要比豆腐硬和幹,站在旁邊的羅扇使勁一嗅便知道了這是什麼——奶酪。

奶酪又叫乾酪,是一種將牛奶、羊奶等經過發酵處理的奶製品,是草原遊牧民族的傳統食品。牛奶羊奶經過凝固、烘乾等加工後體積會變小,再加上大部分東方人、尤其是中國的漢人,天生的體質不易消化乳糖,所以很多人對喝牛奶會感到不適,比如肚子會疼,或者喝幾口就不想再喝了,吃奶酪更是如此,奶酪營養太高,吃一塊奶酪就跟吃比它再大一點的一塊肥肉一樣,容易因難以消化而引起發脹,越硬的奶酪越是如此。

羅扇不得不佩服韓大廚的見多識廣和知識經驗,用這東西出戰,誠王爺只怕吃不了幾塊就膩味了,並且整個這東西只用到了一樣食材——奶,完全達到了題目的要求。

韓大廚把奶酪呈上去,誠王爺只看了兩眼便笑道:“得了,你這東西先放過一邊,本王也吃過幾次,實在不服這味兒,怕是吃不了幾口就噁心了。待本王再看看白家丫頭拿出什麼成品來,若是你們兩個都想到了一處去,這局本王不必嘗試就可判你們平手了。”

羅扇從自己帶來的食盒裡端出個水晶質地的小圓盒子來,只有巴掌大小,上頭有蓋子,盒子裡面塞着滿滿一塊黑東西,不仔細看的話還以爲是塊放黑了的奶酪。羅扇依樣端着上前呈給了誠王爺,誠王爺打眼兒瞅了半天,終於看出是什麼來了:“嘖!你這是……黑木耳?”

你才黑木耳!你矮銼醜!你臭吊絲!老孃明明是白富美!

羅扇點頭答道:“回王爺,此物正是木耳。”

誠王爺看了看羅扇手中的木耳,又看了看韓大廚手中的奶酪,道:“這局不必投票了,本王來做直接判定:乳酪這東西本王認爲比木耳難以下嚥許多,吃不了多少就頂住了,因而本局判黎家獲勝。”

觀賽衆人連連點頭,大部分人也都吃過奶酪,同誠王爺有一樣的感受。羅扇卻是不急不慌,只朗聲道:“王爺這一局的要求是以最少的量達到最易吃飽的效果,民女抖膽敢問王爺:這乳酪王爺預測吃多少就會飽呢?”

誠王爺琢磨了一下,衝着韓大廚手裡的奶酪一比劃:“他碟子裡這塊這麼大的話,兩塊本王就夠了。”

羅扇便笑道:“王爺,您尚未吃過民女做的木耳,如何就知道民女這木耳一定吃不飽呢?請王爺容許民女去切兩塊與這乳酪一樣大的木耳餅來與韓前輩的乳酪正經地比較一番,既是公開的比鬥,總要真正鬥過才能知道誰勝誰負,否則民女抖膽表示不服王爺的判定。”

誠王爺倒也不生氣羅扇的冒犯之言,只笑道:“你這小丫頭是不見黃河不死心!也罷,左右不費什麼事,本王就是把你這兩塊木耳餅都吃了也是無妨,你就同黎家比一比罷。”

羅扇行禮謝過誠王爺,轉身回到竈旁,又從食盒裡取出一隻水晶圓盒來,裡頭同樣盛着滿滿的木耳餅,打開盒蓋將之取出,比照着韓大廚的奶酪將木耳餅多餘的部分去掉,切成了方形並且將厚度削薄了些,而後走回誠王爺面前去,將切好的木耳餅給誠王爺過目,並道:“大小已與乳酪差不多了,只是王爺也知道,吃木耳之前要先泡發,所以民女需要花些功夫來泡這木耳,請王爺給民女一個時辰的時間。”

這個要求也在情理之中,於是誠王爺點頭允了,又正好差不多到了午飯時間,便讓人直接把做好的午飯端到廳裡來,在場觀衆一人面前擺張小几,各自在几上用餐,既能把一個時辰的時間消磨過去,又可以一起監督場中的情形。

羅扇便將兩塊木耳餅當着衆人的面放進一隻盛有溫水的、帶蓋兒的封閉式木桶裡,然後令兩名小廝一人抱着一頭大力地搖晃,搖累了就換另兩名接手過去繼續搖,如此這般就這麼搖到衆人差不多吃完了飯、也歇過了大晌,看了看記時的鐘漏也到了一個時辰的限定,羅扇就令小廝們將桶直接放到誠王爺的面前去,然後把桶蓋兒打開,笑眯眯地衝着誠王爺一行禮:“王爺請用罷。”

誠王爺已經傻在了當場——就見這桶裡黑花花的竟然塞了滿滿一桶木耳!方纔明明看這丫頭放進去的只是巴掌大小的兩塊木耳餅啊!怎麼——怎麼晃了晃就變出這麼一大團來?!他知道幹木耳泡過之後會膨脹變大,但那也是泡過兩三個時辰之後才能漲大到三至五倍,而眼前這木耳又豈止是漲了三五倍,只怕十倍還要有餘!

其實羅扇所用的這些木耳是託大叔哥找人從東北部山區運過來最優質的木耳,它的乾溼比近乎於一比二十,也就是說泡發後的木耳是幹木耳體積的二十倍,這在那一世時同東北的大小興安嶺等地產的高檔木耳的效果是一樣的,用溫水泡並用木桶搖晃,是一種快速泡發木耳的簡單方法,羅扇知道誠王爺沒有那麼大的耐心等她好幾個小時來慢慢泡發這些木耳,所以只能用些巧招了。

但是誠王爺不知道的是,羅扇的木耳餅不單單只是把木耳曬乾脫水之後做成的,而是用到了現代的壓縮技術把幹木耳的體積硬是又縮小了七倍!平時古人食用木耳,就算是用幹木耳泡發,體積最多也只是膨脹三至五倍,第一是因爲人們爲了更快的吃到木耳,通常都用熱水泡發,熱水的話泡發的效果要比冷水小很多,第二是高檔的木耳並不多見,就算冷水泡上一整晚也達不到泡發二十倍的效果。而羅扇這一回用小於幹木耳七倍體積的壓縮木耳,泡發至幹木耳體積的二十倍,一來一去,這就比同體積的普通幹木耳的量多出太多去了,所以小小兩塊壓縮木耳泡出一大桶溼木耳來並不是天方夜譚。

至於這木耳是怎麼壓縮的,羅扇是利用了壓片機的原理,請專門的匠人根據她的草圖和口頭描述一次次製作修改完成的,這種壓片機包括一箇中空的圓柱形凹槽,用來放置要壓縮的東西,對準這凹槽的上空是一個用支架架着的圓柱形的衝頭,衝頭剛剛好可以壓入凹槽內而不留一絲縫隙,如此一來便能在凹槽的空間內形成壓強,衝頭連接着一個可帶動其旋轉下壓的手輪,轉動手輪,衝頭就像螺絲一樣旋轉着擠入凹槽,利用大氣壓將凹槽內的木耳擠壓成餅,至於製作壓縮木耳的調溼、升溫、乾燥等步驟就很容易了,最後用水晶盒子密封着盛放,是防止壓縮後的木耳散開和過早地接觸空氣而膨脹起來。

誠王爺的題目就是用最小體積的食物達到吃飽的效果,那麼羅扇用與韓大廚的奶酪相同體積的木耳泡出一大桶溼木耳來,也並不算違反規則——溼木耳是爲了給誠王爺看效果的,誠王爺如果願意直接吃壓縮的木耳當然也可以,反正他又沒要求成品必須好吃和乾淨。

見誠王爺還在對着一桶木耳訝異,羅扇更進一步地道:“敢問王爺,這一桶木耳王爺能否全部吃掉呢?”

“你當本王是豬麼?!”誠王爺瞪她,“就算是豬一頓也吃不了這麼多木耳啊!”

羅扇就笑了:“王爺方纔說吃乳酪大概吃兩塊就飽了,同樣大小的木耳,王爺卻吃不完,那是不是就證明……這一局是民女獲勝了?”

誠王爺幾乎沒怎麼猶豫地將頭一點:“本局結果顯而易見——白家獲勝。”

韓大廚那廂與觀衆席上沉着臉的黎清雨一個對視,而後無奈地搖了搖頭,他也不知道羅扇是怎麼做到用兩塊小木耳餅泡發成這麼大一桶的,事實擺在眼前,饒是黎清雨詭計多端也不可能扭轉這一局的結果,如今只好等着公佈前三局的投票數了,所有人的目光便都集中在了誠王爺身邊桌子上擺着的那三個盛有投票紙張的罈子上,他們只是關心着這一次斗食賽勝者爲誰,卻不知這結果將關係着河東地區商界雙雄兩個家族生死存亡的最終命運。

於是命運之手慢慢揭開了結局的大幕,誰纔是最終的贏家呢?

作者有話要說:親們,不好意思這麼晚才更,本章內容因爲涉及到很多專業知識,這幾天一直在四處翻查資料和詢問專業人士的朋友,使得本章相當難產,總算在最後都問清楚了,關於用壓片機壓縮是否可行這一點已經得到了專業人士的肯定,咱也敢放心地發上來了~!謝謝我親愛的踏雪尋春梅和相岑寶貝提供的幫助以及VV、寧可任性、腹黑君的熱情摻和!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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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太晚,來不及做圖,先放一張壓片機的圖上來輔助理解,日後將正圖補上~!

還有火焰雞尾酒——

225 決戰一擊

誠王爺開始讓侍者唱票,另有一名侍者負責記錄票數,從第一局開始逐一公佈,便聽那唱票的侍者高聲且清晰地一票票念道:“白家一票……白家一票……白家一票……”

所有人都屏聲靜氣地聽着,羅扇和韓大廚亦垂首恭立於竈後,說是白黎兩家之間的對決,其實歸根結底是羅扇與韓大廚之間手藝、心思與智慧的對決,白黎兩家在意的是家族命運,羅扇與韓大廚在意的是自己的本事。

隨着侍者一票票念下來,羅扇的眼睛越睜越大——所有觀賽的賓客一共四十五名,加上誠王爺和任欽差,合計四十七名,其中不包括白黎兩家的人,所以滿票數會是四十七票,而羅扇所代表的白家在第一局比賽中的得票數——就是滿票四十七票!

羅扇倒是預測過自己在第一局中很可能會贏,畢竟棉花糖的製作方法對古人來說很是新鮮和不可思議,而且比韓大廚的糯米餈更接近雲的質感和形狀,但是她萬沒料到會以如此大的優勢獲勝——但是很快她就想明白了:這些人吃的棉花糖是誠王爺親手做的,誰敢不說好吃?!就算是不記名投票也沒人敢冒這個險去得罪這個不着調的王爺。

所以羅扇能以全票的絕對優勢贏了這一局實是沾了誠王爺的光。

第一局票數念罷,算上方纔已由誠王爺親口認定羅扇贏的第四局,白家已經贏了兩局,只要再贏一局便可塵埃落定,羅扇不由得有些緊張,悄眼瞅了瞅那廂的白大少爺,見他正望着對面的黎清雨看,修眉輕挑,眼底盡是嘲諷,毫不掩飾對黎清雨赤.裸裸的挑釁。

黎清雨臉色鐵青,目光裡帶着無盡的仇怨惱恨,額上青筋暴突,可見還真是被白大少爺氣得不輕,羅扇見狀不由暗笑,緊張感大減,想想也的確不需要緊張,就算第二、三局都輸了,也至多同對方打個平手而已,雖然她在傳統菜方面可能確實比不過韓大廚,焉知加賽的題目是不是正好是她所擅長的呢?就算最後輸掉了整個斗食賽,也有她家白大雲替她撐着天呢,有啥可怕的?

心裡想着白大少爺,於是妥妥地安穩下來,聽着侍者一張張報第二局的票數,在羅扇自己評估起來,仍然認爲第二局很可能會勝出,從成品的新穎度、製作方法、品相成色這三方面來看,雞尾酒都比韓大廚的彩色肉皮凍要高出一籌,怕就怕古人的口味和現代人不同,也許不大能接受混合酒的味道也說不定……

事實證明羅扇的擔憂不無道理,第二局以“虹”爲名的對決結果,韓大廚以二十五票對二十二票的微弱優勢獲勝,於是就剩下最關鍵的、決定全場比賽最終勝負的第三局的投票結果。羅扇有些鬱郁,本來滿以爲雞尾酒這麼新奇的東西能夠出彩呢,沒想到古人這麼難討好。

第三局羅扇原就沒什麼把握,投票結果也果然未出她之所料,韓大廚得票三十一,羅扇得票十七,四局得票比例成了二比二,雙方打了個平手。

難道真得再來一局附加賽決定勝負?羅扇擡眼看向上首坐着的擁有最終決定權的誠王爺,誰勝誰負,在他那裡不過就是一句話的事。

黎清雨坐不住了,起身向着誠王爺行禮,道:“王爺,眼下雙方既已比成了平手,還請準允現場再附加一局定勝負!”黎清雨很清楚羅扇的能耐,並且通過這次斗食更加了解羅扇的長處和短處在哪裡,長處是利用新奇的工具製作新穎的食物,短處是沒了準備的時間讓她現場做傳統菜的話,她就無法同韓大廚一較高下了——所以必須抓住這一點將之一舉擊敗!

黎清雨說罷,賓客裡便有不少聲音跟着附和,羅扇打眼望過去,卻見都是些坐在黎清雨那一側的人,忽然就明白了:雖然賽前白大少爺已經提出讓誠王爺對黎清雨嚴加監控,以防將白家已被抄家的消息走漏、導致其它賓客在今天的比鬥中做出不公平的評判,但是黎清雨又不是傻子,肯定有辦法鑽空子把消息遞給藿城中的商家,難怪第二局的比賽結果有些不合情理,看樣子今日受邀而來的這些賓客中至少有近一半已站在了黎家這一邊。

剩下的一半,也許是並不知情,亦許是更相信白家的能力能夠最終逆轉,所以他們也在賭自己的運氣,押對了白家,日後在生意場上說不定就可以得到白家的助力或是與白家達成合作,而若是押錯了……只怕情況會比較壞,因爲黎清雨一家獨大之後肯定不會給他們好臉色,不願做盟友,那就只能做對手了。

黎清雨那一側的人都表示贊同加賽,而白家這一側卻開始有人反駁了:“有些人昧着良心投票,那彩虹酒明明高出肉皮凍一大籌,如何就能得出這樣的結果來?!”

“無論是彩虹酒還是火酒,從新意和做法上來看都比肉皮凍和火鍋要高明許多,得出如此結果,其公平性有待考究!”

這半邊的人七嘴八舌提出異議,更加印證了羅扇方纔的推測:關乎利益的比賽,其實從來沒有公平性和公正性可言,這半邊的人果然是把自己的利益與白家捆綁在了一起的,如同對面那一邊捆綁在了黎家身上一樣。

對面那邊的人也不甘示弱,紛紛站起身來與這半邊的人針鋒相對,說什麼彩虹酒的味道並不出衆、遠不及韓大廚獨門秘方的味道了,什麼火酒屬於重複了彩虹酒的製作思路、根本不能算是新的作品了等等等等,雙方很快就吵了個面紅耳赤互不相讓。

上座的誠王爺同任欽差交頭接耳了一陣,便見誠王爺坐正身子清了清嗓,衆人立刻收了聲,向着他行了一禮後坐回原位。誠王爺掃視了衆人一圈,最後目光望住場中的羅扇和韓大廚,道:“既然打了平手,理當再附賽一場決出勝負,然而若要再賽,你們還得再去搜羅食材和器具重新準備,實在太過麻煩,而若只讓你們用場中現有食材做罷,又實在是沒有什麼新意,須知本王這麼些年來走南闖北,什麼菜沒吃過沒見過?本王要參加七王爺的斗食賽也是要靠新意和獨特的味道求勝的,傳統菜做來無用,既耽誤時間又幫不到本王。所以本王同任大人方纔合計了一下,認爲今日雙方廚子所做的這幾樣美食都很不錯,誰最終獲勝都可以稱得上是實至名歸,因此本王也不需要再讓你們加賽了,你們只需口頭闡述一番自己做的這四樣菜究竟有什麼更獨特、更比對方有優勢的地方,誰能夠打動本王,本王就判定誰贏!”

羅扇心道怎麼搞得跟論文答辯似的,向着誠王爺行禮道:“敢問王爺,小民等是對這四樣食物一一進行闡述呢,還是雙方只需各拿出其中一種來做口頭式對決、一種即定勝負呢?”

“一種定勝負罷!省時又幹脆!”誠王爺一錘定音。

羅扇同韓大廚兩人便都低了頭盯着自己面前的這四樣成品,心裡開始衡量、選擇和打腹稿。羅扇首先排除了火焰雞尾酒,緊接着把彩虹雞尾酒也排除在外——這兩樣本就是引發雙方對峙的原由,若從中選擇的話,只怕黎清雨那邊的人還會有各種話說。

剩下的就是棉花糖和壓縮木耳了,看得出來誠王爺很喜歡棉花糖,這也是第一局羅扇全票勝出的原因,但是做爲決勝局,要闡述它的優勢的話似乎它也並沒有什麼地方能佔優的,既無營養價值又不能當飯吃,但是考慮到衆人也都看出來誠王爺喜歡這個,也許不會干涉他最後的判定,這樣的話對羅扇來說就很有優勢了。

羅扇偏臉望向席位上的白大少爺,想看看他給的建議,這一望過去,就見好幾張帥得亂七八糟的面孔也正齊齊看向她這廂,動着嘴脣“七嘴八舌”地衝她做着口型傳達信息,好在羅同志眼大,將各種嘴型盡收眼底並同步翻譯成了正規語言:

“選木耳!”這是白三少爺說的。

“壓縮的用途。”這是白二少爺說的。

“便攜易存!”這是大叔哥說的。

“壓木耳的機器。”這是白大少爺說的。

羅扇的心跟着這幾句話一下一下重重地撞擊着胸腔,直到最後一張僅看到兩片溫柔性感的脣瓣便足以令女人們大發花癡的、完美得毫無瑕疵的嘴慢慢地、舉重若輕地道出兩個字:“軍糧。”這是白大老爺說的。

“嗵!”地一聲重響,羅扇如遭醍醐灌頂般一下子心腦通透——軍糧!軍糧!這就是最重量級的優勢啊!她怎麼能忘了!她怎麼能沒想到!在那一世的野戰軍隊專供的口糧就是壓縮乾糧啊!它的優點就是體積小、重量輕、攜帶方便、貯存期長、能應付各種惡劣環境下的飲食需求,解決了一線部隊的給養保障問題,對戰爭的進程能起到很大的推進作用!

最最關鍵的是——當今的皇上不是要準備打仗了嘛!大軍一路去往邊關,路途遙遠環境惡劣,軍糧的儲備與攜帶問題是重中之重,長途行軍,裝備帶得太多太重太散亂,對人和馬的體能都是極大的消耗,而若爲了方便行軍將軍糧帶得少了,大軍又不夠吃,飢餓作戰十戰九敗,所以——要有足夠多的軍糧,並且方便攜帶,這就是遠距離行軍最需要的條件!

韓大廚那廂已經開始對自己的成品做優勢闡述,他選擇的是第三局中做的火鍋,闡述要點無非是這火鍋怎麼滋補怎麼養生怎麼方便怎麼好吃罷了,羅扇這廂已顧不得聽他怎麼說,低着頭打了幾遍腹稿,直到聽見任欽差在上頭點她的名示意輪到她闡述了,這才擡起頭來。

先掃了眼兩側的“觀衆”們,見黎家那一邊人人臉上都帶着贊同之色,白家這一邊也是個個一副若有所思,可見韓大廚的優勢闡述相當成功,誠王爺倒是沒有什麼特別的表示,只問向羅扇道:“你這丫頭要選自己的哪一樣成品做代表來同黎家的廚子比較一番呢?”

羅扇便一指那桶裡的木耳——這會兒已經泡發得更大更滿了:“民女就選這個。”

“選這個?你確定想好了麼?”誠王爺帶着幾分意外地盯着羅扇,怎麼看這丫頭也不像個智力後期供應不足的,她這未放佐料進行烹製的木耳還不如那乳酪好吃呢,“那你說說,這木耳相對於黎家的火鍋來說有什麼優勢?”

羅扇彎腰從箱子裡取出個玻璃盒子,就像方纔裝壓縮木耳的一樣,參賽前她是準備了好幾盒子的木耳以防萬一的,走上前去遞給誠王爺:“王爺您看,這是泡發前的木耳,桶裡是泡發後的木耳,兩廂對比起來,哪一個更方便攜帶?”

“當然是這盒子裡的了,”誠王爺瞪了羅扇一眼表示不滿:臭丫頭把本王當孩子逗呢?!“這又怎樣?你以爲一個方便攜帶的特點就可以說明木耳比火鍋好吃了?”

“王爺,您可以換個思路,”羅扇不緊不慢地微笑,“假設有兩列軍隊,一隊攜帶的是正常大小的木耳,一隊攜帶的是這種經過極致壓縮大小後的木耳,那麼……哪一隊能夠攜帶更多的木耳呢?”

誠王爺雖然不學無術,但卻不是傻子,一下子就明白了羅扇的話中之意,連帶着旁邊的任欽差,兩個人齊齊打了個激凌:軍糧!

羅扇的腹稿其實只有幾句話:“民女的壓縮木耳,以一抵七,便攜易帶,可長久保存,適宜行遠路、熬險境的狀況下做食物補給——最適合做軍糧!”

這番話說罷,全體的賓客也都明白了:軍糧啊!這正是朝廷最需要的東西了啊!哪個國家打仗不愁軍糧的問題呢?!先不說徵集糧草有多困難,就是在押運糧草的過程中因天災人禍的各種原因也會損失不少的量,或是在漫長的戰爭過程中因天熱天冷導致食物發黴變壞的情況更是比比皆是,因此軍糧問題一直都是各朝各代的首腦們最爲重視也是最爲頭疼的問題,如果能把這個問題解決了,那簡直不啻是有護國之功的一件天大功勞啊!

在真正的戰爭面前,一切的私人比鬥都小如塵埃;在國家級的功勞面前,一切的個人個物的優點長處都不值一提。爲國出力纔是最重要的,爲國建功纔是最優先的,爲國分憂解難纔是最可取的,所以——這個時候誠王爺和任欽差哪裡還顧得上什麼黎傢什麼火鍋,兩個人四隻眼睛齊齊盯在了羅扇的臉上:“這壓縮了的木耳是如何做出來的?!”

羅扇轉頭讓小廝回綠院去搬她的壓片機,而後轉回來向着誠王爺和任欽差道:“王爺,大人,據民女所知,我們軍隊的軍糧一般都是粟米做的乾糧或是乾麪鍋盔之類的東西,這些東西放水少,也易保存,但畢竟是乾糧,長途行軍的話攜帶量有限。民女用來壓縮木耳的機器也可壓縮乾糧,壓縮之後的大小是正常大小的一半甚至可以更小,當然這也要因乾糧的種類而異,但是不管是什麼,壓縮之後的東西肯定要比原物小,那麼假設我軍原來只能攜帶一萬石的糧草的話,用了這種機器壓縮出來的乾糧,就可以攜帶兩萬石糧草,大大地解決了因攜帶量有限而導致的軍糧短缺問題。另外由於蔬菜容易變壞,所以糧草中蔬菜量很少甚至沒有,而若用這種壓縮木耳的法子就可攜帶一些能夠進行曬乾壓縮的蔬菜了,也能給我們的軍士改善伙食。”

“然而很多食物一沾空氣就易吸水以至變壞,你這壓縮的食物能解決此點麼?”任欽差問道,他相當關心和重視羅扇的這項壓縮技術,這關係着他未來光明的前途和在功勞簿上的份量,哪個當官兒的不在意這個呢?

羅扇想了想道:“只要在壓縮之後用防水的東西如油紙、乾燥的獸皮等物將食物緊緊密密地包好,使之不易接觸到空氣,應該就可以保存很長的時間了。”

說話間幾個小廝已經將羅扇託巧匠們製作的壓片機搬到了廳內,誠王爺忍不住從座位上走下來湊到近前觀看,任欽差也忙着跟着過來,兩個人來來回回看了半天,誠王爺便一指羅扇:“你來用一次給本王看。”

羅扇就取了些麪粉,按百分之六的含水量將其放水和勻,然後放入壓片機的凹槽中,讓一名身強力壯的小廝轉動手柄落下壓片機的衝頭,直到轉到不能再轉的時候再逆方向轉動手柄把衝頭提起來,凹槽內就是一塊被壓成了餅狀的麪粉塊。

羅扇取出來呈給誠王爺看,誠王爺便與任欽差對視了一眼,向着羅扇一指:“丫頭,這東西本王代表朝廷徵用了!你現在立刻將圖紙交給本王,本王會上摺子替你邀功討賞的。”

羅扇一行禮:“謝王爺看重,民女不要功也不要賞,民女只想知道本次斗食賽究竟黎家勝出還是我白家勝出,是否本局也需要大家投票選定最終贏家呢?”

“不必,”誠王爺大手一揮,提聲宣道,“本局比賽本王判定白家獲勝,你們可以散了。”

衆賓客當然知道羅扇這記殺手鐗的重要性,誰敢說半個不字?連忙起身向着誠王爺行禮,就要各自離去,卻見羅扇亦提了聲追問誠王爺道:“王爺,既然黎家輸了比賽,是否已可令他家踐行賽前之賭了?黎大當家的是否也可認定了對我白家造謠中傷,當入獄三年以履律法所定之責罰了?”

衆人一聽不由譁然——他們並不知道這場斗食賽還有着這樣的內.幕,一聽黎清雨就要坐大牢,而且一坐就是三年,這簡直就相當於宣告了黎家要倒啊!黎老爺子總共有四兒一女,只黎清雨一個是嫡子,其他三個都是庶子,這些年陸續因各種原因死掉了,一個女兒進了白府當妾,自然不能再接管黎家的事,如此一來一旦黎清雨入獄,黎家的生意可就沒人管了!就算有管事們頂着,可誰能保證這三年中沒有人會叛主呢?沒有人不從中徇私舞弊中飽私囊呢?更可能會有黎家的對頭趁機對黎家進行打壓,譬如白家,完全可以趁黎家羣龍無首的時候將其一舉踩在腳下,令之永不能再度翻身!

天要變了——所有的賓客此時此刻心裡只有這一個念頭,目光齊齊地投在了白大少爺那身如血般霸道刺目的大紅袍子上,這位“雲天下”的締造者站起身,緩緩行至廳中央,向着誠王爺一行禮,聲音不高,卻有着異常壓迫力地接着羅扇方纔的問話道:“王爺,草民另還要狀告黎清雨多次買通殺手意欲殺害草民及草民二弟白沐曇之罪,此人所犯累累罪行一日不蓋棺定論,草民之心一日便不得平復安穩,如此畫起那壓縮機器的草圖來只怕會有偏差和疏漏,晚一日使之認罪伏法不要緊,但要緊的是儘早將壓縮機器服務於我軍、完成我皇平定天下之大業,草民懇請王爺和大人儘早了結此案,還草民等一個公道!”

“那草圖是你畫的?”誠王爺先問最關心的問題。

“正是草民所畫,此物所有零部與整體的構圖皆在草民腦中。”白大少爺面不改色地扯謊道。羅扇暗自好笑,知道他是想利用這一點來拿捏誠王爺和任欽差,臉上便不動聲色地配合,以免被誠王爺看出端倪來。

誠王爺纔不管那麼許多,對他來說沒有什麼事能大得過打仗這件事,沒有什麼人的生死能重得過所有軍人的溫飽,他並非有多麼心懷天下爲國分憂,他只是想盡量哄得皇帝高興,皇帝多愛重他一分,他就能夠多活過一天——什麼事也比不過自己好好活着更重要。

任欽差的心思與誠王爺大同小異,他更看重的是自己的前途。

於是誠王爺向着任欽差施了個眼色,任欽差便不理慘白着一張臉的黎清雨對白大少爺“血口噴人”的指責,只向着廳內的衙役們一打手勢:“來人,將黎清雨暫時收押入監,午飯後即刻開審此案!”

黎清雨此前想好的千萬般自救之計在重於一切的“軍糧”二字之下完全沒了任何意義和作用,他再怎麼也不會事先料到羅扇會使出這麼一招最急朝廷之所急、滿足朝廷之所需的奇招來,他只恨自己再一次輕估了這丫頭在整齣戲中所具有的決定性作用,悔沒有早些將她弄死,如今他整個黎家、他黎清雨本人,竟是生生敗在了這丫頭的手裡!

黎清雨心裡清楚得很,爲了軍糧,誠王爺和任欽差絕對可以在沒有任何證據的情況下坐實了白沐雲對他的指控,一旦敲定了他的罪名,怕是最輕也要坐一輩子的牢,重一些就必死無疑……他已經完了,沒有任何辦法翻盤了,他完了,徹底的,完了。

226富貴成空

斗食賽結束,衆賓客各自散去,不出一下午的時間,幾乎整個河東地區的商圈都知道了黎家要倒的消息,那些與黎家有着合作的商家用最快的速度同黎家劃分清了關係,黎家的管事們因黎清雨被押在大牢無法出頭主事,不得不硬着頭皮擅自作主處理相關事宜,那些原本簽約合作的客戶亦不惜賠付鉅額違約金也要與黎家劃清界線,更有那狡猾賴皮的客戶藉着黎家羣龍無首、管事們人人自危的時機,硬是狠狠敲了黎家一筆竹槓,捏造各種藉口向黎家討要名目百出的賠償金,否則就聲稱要告去官府,黎家的管事們本就怕給自己惹禍上身,哪裡還敢等着人家告官,只好爲求自保遂了對方的願,甚至還有不少管事捲了店裡的銀款逃之夭夭、丟下店鋪再也不管的——一時間整個黎家全都亂了,偌大一座商業帝國一夕間坍塌殆盡!

白家人於斗食賽結束的當天下午就全體獲釋,白大少爺攜羅扇及大叔哥回至綠院,一邊令人收拾行李一邊讓等在那裡待命的巧匠們把壓片機的圖紙畫出來。

白家人雖然獲釋,白府卻是不能再住了,已經被收繳歸公,眼下一應主子都各回各院去收拾隨身物品,收拾妥了就得離府,好在白家的祖田是不在收繳之列的,祖田上蓋的莊子因而也就保了住,白老太爺他們決定先去莊子上安頓下來,日後再慢慢打算。

白大少爺坐在中廳上首給身邊幾個得力的小廝安排任務:“綠川去把咱們培養的那些後備的管事和賬房都用車拉上,待黎清雨那廂一定罪,立刻就帶着他們拿了銀票去黎家收購店鋪——任欽差那邊必然會派賬房去核對斗食賽中黎家輸掉的賭資,我已答應了將贏得的黎家的賭資全部捐做軍銀,這筆賭資足以把黎家的生意掏成空殼子,這個時候咱們上門收購店鋪,必能以最低的價格入手,讓去談的人狠狠往下壓價,一家店鋪也不放過,務必全部入手,徹底斬斷黎家東山再起的所有途徑!”綠川響亮地應了,轉身跑出門去執行命令。

白大少爺便又向旁邊的綠澤道:“你去把咱們那些護衛打手都帶來,除了我爹那裡,所有院子都派人盯着,尤其是衛氏母子處,一有異樣動靜,立刻過來回我。”綠澤便也領命而去。

羅扇在旁邊聽着,偏頭看了看白大少爺,張了張嘴欲言又止,一副猶豫的樣子令白大少爺看在眼裡只覺好笑,便探頭過去問她:“你想說什麼,羅小大功臣?”

“啥叫‘小大功臣’?!”羅扇噗地被逗笑了,“我想問……除了白家的主子們,其他人比如姨娘們,還有府裡的管事們,是不是都被官府收去另行安排了?”

“沒錯,姨娘、管事、下人,只要是身契在主子手裡的,都算是白府財產,既是白府財產,都要被官府收繳充公,而後統一發賣兌換成銀兩收入國庫。”白大少爺似笑非笑地盯着羅扇微蹙的眉頭,“怎麼,擔心你那個青梅竹馬了?”

羅扇白他一眼,哼哼着道:“對啊,我就是擔心了,你借我些銀子,我要去把他從官府手裡頭贖出來。”

“臭丫頭,小膽兒越來越肥了是罷?”白大少爺做出兇巴巴的表情瞪着羅扇,“這種話也敢說得理直氣壯,我看你是又欠收拾了!”

羅扇不理他面上兇惡,只管伸着手要錢:“給我給我,一千兩!”

“不給!”白大少爺拍開面前的小爪,“他算個什麼人物,用得着一千兩贖身麼?!”

“義父!借我一千兩!”羅扇立刻掉頭轉向旁邊的大叔哥:咱也是富二代了好嘛!

大叔哥二話不說就從懷裡往外掏銀票,當然,嘴上也得問清楚:“什麼青梅竹馬?莫非你這小丫頭還有個初戀情人兒?”

“別亂想,只是朋友而已,好朋友!”羅扇毫不客氣地接過大叔哥遞來的厚厚一摞銀票,“義父,您老怎麼隨身帶這麼多錢啊?”

“那是預備從官府手裡買回我娘在枕夢居的遺物的。”白大少爺在旁淡淡地道。

“啊——”羅扇聞言連忙把銀票塞回大叔哥手裡,“您咋不說一聲啊,這錢您拿着罷,我再想別的法子——您可別忘了把二狗子也買回來!”

大叔哥就笑:“傻丫頭,你義父我又不是沒這點兒錢就辦不成事了,我再叫人拿些來就是了,再說……就算我不出錢買,你公公和你夫君難道就能眼睜睜看着你婆婆的遺物落入官府手裡?”

“咳……大老爺那裡也沒錢了罷,都被官府收走了。”羅扇臉紅了紅,畢竟還沒正式同白大少爺拜堂成親,未來公公的正臉兒她還沒瞅着過呢,只在混亂間看見了一張嘴,迷人又性感。

“你當你公公沒事兒只知道風花雪月賣弄風騷麼?”大叔哥壞笑,“只看白沐雲這小子是什麼一副德性就知道他老子當初是什麼德性了——天下會攢私房錢的可不只是你夫君一人,你公公的私人產業比你夫君的只多不少!”

“哈?哈啊?啊啊?”羅扇血盆小口圓張:汪的,老孃是不是也要從今天開始攢私房錢以防萬一了啊?哪天和白大雲過不下去了也好跑到外面包個小白臉養養什麼的,嚎?

“想都甭想!”白大少爺一眼看穿羅扇想攢私房的小算盤,“你給我老實待着!那個鷹子的事不許你再管!”

“白大雲!他是我朋友!”羅扇跳起來叫,“義父,您看他!小肚雞腸!純屬流氓!”

“他那醋勁兒是遺傳自你婆婆的。”大叔哥哈哈地笑。

“小肚雞腸?”白大少爺眼睛一眯,“好,我給你錢,你去把那鷹子贖出來的同時也請幫我把黎清清一併贖出來。”

“你——”羅扇一下子卡了殼,“我和鷹子是朋友,你和黎清清是什麼?!”

“是仇人,”白大少爺不緊不慢地道,“怎麼,仇人就不可以幫她贖身了?”

“你——你——”羅扇更卡了,有氣不知怎麼出,憋了半天,驀地冒出一句,“老孃休了你了白沐雲!你愛找誰找誰去罷!”說着就往門外衝,被大叔哥連忙追上去幾步攔下。

“怎麼說着說着就鬧起來了?”大叔哥一邊往回拉羅扇一邊瞪白大少爺,“你就不能讓着點兒丫頭?那黎清清你還贖她做什麼?”

白大少爺瞥了羅扇一眼:“不贖她她就會被髮賣掉,憑她的相貌和心機,若是被有錢的買主買走,許從此又能過上好日子,這豈不是太便宜了她?我將她從官府手裡買過來,她就是我的奴才了,讓她生則生,讓她死則死,如此豈不更好?”

“不好!”羅扇仗着大叔哥護她開始潑醋,“我不許你留她在身邊!不管你是爲了什麼!反正不允許你天天看見她!不許!”

“小肚雞腸,純屬流氓。”白大少爺掩住愉悅的心情,淡淡回敬了羅扇一句。

“那鷹子你幫是不幫?”羅扇問。

“不幫。”

“白沐雲!我真的生氣了!從現在開始我再也不想同你說一句——”

“他根本就不是我白家的下人,也根本沒有被官府收公,你讓我給你錢贖什麼?”

“啊?!”羅扇再次張開血盆小口,“他……他怎麼會不是白府下人?”

“數年之前他在獵場救了我爹一命,當時爹要重賞他,讓他自己提要求,他卻只提出想要讀書——這件事你也是知道的罷?爹一向惜才,見他沉穩聰明有擔當,便讓他做了白老三的伴讀,爹知道白老三的性子毛躁衝動不擅心計,如此決定也是爲了給白老三找個靠得住的幫手,能盡心地輔佐幫助他。”白大少爺睨着羅扇,“這一陣子白府事發,爹恐蒼鷹因下人的身份受到連累,便將他的身契發還給了他,蒼鷹感念爹之情義,不願離開白府,爹便折中了一下,與他另簽訂了一份僱傭契約,僱其爲我白家效力——所以,蒼鷹與白家現在只是僱傭關係,算不得是白府下人,自然不會爲官府收公——可還有什麼不放心的麼,白大少奶奶?”

羅扇聽聞,不由心生感動,沒想到白大老爺在白家即將遭受滅頂之災、自身尚且難保的緊要關頭居然還能想到一名下人的安危和利益,究竟該贊他是重情重義呢,還是該嘆他心思太細、慧極必傷呢?

“那……你打算怎麼處置黎清清呢?”鷹子那邊已經無需再擔心了,羅扇立刻就轉到了白大少爺的前任女友身上來,“我還是那句話啊我告訴你!不許你把她弄到身邊天天盯着!”

“你想讓我怎麼處置她,大少奶奶?”白大少爺好整以暇地託了腮看着羅扇。

“賣了,賣得越遠越好!”羅扇果斷拍桌:對待前任必須要像嚴寒一樣冷酷!

“成,都依你。”白大少爺便叫綠野過來,“你拿了銀子去衙門把黎清清買下——這會子衙門沒人顧得上她,買下後先帶去我那宅子裡關在柴房,待找來人牙子就賣掉罷。”

綠野應聲去了,羅扇就好奇地看着白大少爺:“你那宅子?什麼宅子?”

“我有處私人宅子,專等塵埃落定後做爲你我退足安身之所用,”白大少爺望着羅扇的目光帶了幾許溫柔,“等會兒待綠蘿她們把東西收拾妥當了,咱們就搬過去,你到那邊看看,若是不喜歡就再另換地方。”

羅扇轉頭看向大叔哥:“義父也同我們一起麼?”

“你們小兩口過日子,我就不跟着摻和了。”大叔哥笑道,眼底深處有幾絲不易察覺的落寞。

羅扇將頭一搖:“義父,我們說好要一輩子在一起的,您怎能說話不算話?!您若是不跟我們一起住,那我……那我就不嫁白大雲了!”

大叔哥笑着瞥了白大少爺一眼:“盡說孩子氣的話,你想不嫁就不嫁了?且先問問那小子肯不肯。”

白大少爺就只挑起眉毛看他:“少得了便宜賣乖,想跟着我們住就直說,我這裡不差你一口飯吃。”

“老子還不稀罕你家飯呢!”大叔哥笑嗔,一拉羅扇小手,“丫頭,跟義父走,天下好男千千萬,這個不好咱就換!”

“義父……這……這個就挺好的……”羅扇紅着臉抱住大叔哥胳膊,“您有啥不好意思的,您是我的義父也是他的義父啊,兒女養爹,這不是天經地義的嘛?!再說,以後萬一他欺負我了,您不在我身邊兒,讓我找誰做主去?您忍心看着閨女受委屈沒人管啊?”

大叔哥笑個不住,伸手捏了捏羅扇鼻尖兒:“你不嫌我礙你們倆的事兒啊?”

“您說什麼哪!”羅扇臉更紅了,繃着面孔着惱,“少囉嗦!到底是跟不跟我們一起?!若是不跟,以後——以後您就甭想再見着自個兒這閨女!”

“好傢伙,嚇唬人啊?!”大叔哥一拍羅扇小肩膀,“跟就跟,有人伺候孝敬着,不跟是傻子!”

“那好,收拾妥了麼?咱們這就走罷!”羅扇高興起來,真正的好日子這纔開始呢!

白大少爺便讓綠田備車,直接停到綠院門口,其實要帶的行李並不多,不過是衣物和日常用品,羅扇還特意囑咐綠蘿幾個把她做飯的工具都帶上——那可是吃貨的武器啊,吃貨在,炊具在,吃貨亡,炊具亡!

一衆人上了馬車就直奔府門方向,羅扇忙問白大少爺:“大老爺他們呢?不接上一起過去麼?”

“爹他們要去祖宅,”白大少爺淡淡地道,“我先把你安頓了,下午也要去那邊,有些事還沒了結,總要都處置清楚。”

羅扇想想自己也幫不上什麼忙,就沒要求跟着一起去,只管扯着大叔哥嘰嘰喳喳地憧憬着日後的美好生活。白大少爺私人的宅邸在鳶尾巷,面積並不很大,裝修得也不豪華,同旁邊的民居完全是一樣的制式,沒有人知道這裡頭住的是河東首富家裡的大少爺。

宅子裡有四名小廝、四名丫頭和四個粗使婆子,屋子早被打掃得乾乾淨淨,拎包即可入住,羅扇才把東西簡單歸置好,午飯便上了桌,同白大少爺和大叔哥圍桌而坐,三人說說笑笑地用了飯,稍事休息後,白大少爺便獨自乘了馬車前往白家祖宅。

白家祖宅是獨門大院,一套五進的深宅,東邊是個花園,因常年無人居住,只留了些老僕看守,如今白府抄沒,白家人也就只有這最後一處容身之所了,一行人乘車抵達時早有全體下人候在了院門外,各個房間也都提前打掃乾淨,白老太太一問之下才知是白大老爺前一陣子就安排好的,竟是早已算到了白家終會落到如此的下場。

才一安頓妥當,白老太太便扯着白大老爺痛哭:“如今可怎生是好!只怕不出明日全河東都要知道我白家垮了,族裡必會派人來問,到時候讓我和你爹如何向族長交待?!梅兒,你須想想法子啊!小云不是有私產麼,權當……權當暫借他的,咱們好歹先把這個家的產業從官府手裡贖回來啊!那可是白家祖祖輩輩的心血啊梅兒!”

“娘,掙錢是爲了讓日子好過,如今咱們還有這一套宅子、數百祖田,足夠家裡這些人吃喝用度的了,只要一家人和和樂樂平平安安,要不要那麼大的產業又有什麼分別?”白大老爺溫聲勸慰。

“娘,大哥說得是,”白二老爺在旁接口,“宅子小了事兒還少呢,不必耗心勞力,不必日夜算計,現在這樣兒也是不愁吃不愁喝的,我和大哥保證孝敬二老安享晚年,您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呢?”

“看我生了兩個什麼樣的兒子喲!”白老太太哭倒在椅子上,“一個不管事,一個不懂事,讓我死了以後拿什麼臉面見白家的列祖列宗去喲……”

白老太爺只在旁邊嘆氣,白大老爺也未多勸,令人先把午飯端上來,待老太太那廂哭得沒了力氣,便讓人伺候着她重新梳洗了,這才一家人坐下來圍着桌子用飯。衛氏不敢露面,推說身上不舒服躲在自己房裡,由白二少爺陪着。一時吃罷,正要散了各自回房歇息,就聽得門房報說大少爺來了,白老太爺便同白老太太面面相覷——如今老兩口已是怕極了自己這個長孫,每每一聽人提及他就不由自主一個哆嗦,此刻他忽然至此,不知又是想出了什麼狠辣可怕的手段來折磨他們,不由惴惴不安起來,又不好躲回房去不見,只得回到廳中坐了,硬着頭皮撐在那裡。

不多時便見白大少爺不急不徐昂首闊步地進得外頭院子,換了身雲水藍的寬袍大衫,慣愛披散着的黑髮少見地用支羊脂白玉簪子綰起來,少了幾分犀利的霸氣,多了幾分閒雲野鶴般的灑脫閒散。

白大少爺的身後,數十名小廝壯丁嚴整沉肅地跟隨着,烏壓壓一進院子便帶了一股子唯我獨尊的氣勢,唬得滿院子原有的下人大氣也不敢出一聲。

白大少爺把自己帶來的人留在階下,獨自跨進廳門來,先向着上首的白老太爺夫婦行了一禮,又向着旁邊下首的白大老爺行了一禮,卻不理會白二老爺,而後自顧自地坐到了另一邊下首處的椅子上去,正與白大老爺面對面。

“雲兒……你來是……”白老太爺底氣不足地先開口問道,卻忘記了這白家祖宅也是白大少爺的家。

“祖父,雲兒此來,是爲了將以往之事徹底做個了結的。”白大少爺微笑着作答,轉頭向着門外提聲道,“綠田,帶幾個人去把大太太請來,該算算我與她之間的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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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7 論仇算賬

衛氏是在白二少爺的攙扶下一步一哆嗦地被幾個五大三粗的小廝“請”到前廳來的,當然不敢就座,只在當屋立住,依次見了禮,臉色蒼白如鬼。

白大少爺半句廢話也不多說,開門見山地便向白老太爺問道:“祖父,我白家遭此大劫,皆因衛氏裡通外敵惹下禍端,敢問祖父要如何處置?”

未等白老太爺開口,白二少爺那廂卻已跪下接話道:“祖父,母親雖一時糊塗做了錯事,到底這麼多年一直兢兢業業主持着白府中饋,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沐曇不敢爲母開脫,只願代母受過,望祖父恩准。”

白三少爺在旁看見也忙跟着跪下,目光狠狠地瞪住白大少爺,咬牙切齒地道:“大哥,逼死我母親對你有甚好處?!你不喜父親續娶,就算逼死我母親,父親一樣還是要再續,難不成來一個你就要弄死一個?!”

白大少爺根本不屑理會白三少爺,只管看着白老太爺:“祖父,國有國法,家有家規,您還是早些做出決斷來纔好,孫兒一會兒還要趕去衙門聽任欽差審黎清雨,拿到結果之後還要同您對衛氏的處置結果一併報到族裡去呢。”

白老太爺看了旁邊的白老太太一眼,見白老太太沒什麼反應,知道她心裡頭也是無比地怨恨衛氏這個禍胎媳婦的,便也未再多猶豫,沉思了片刻,道:“我白府幾代人心血造就的偌大家業,歸根結底都是毀在了衛氏所犯的彌天大錯上,依照族規……合當……杖斃。”

“祖父,沐曇願代母一死。”白二少爺既不申辯也不反對,只靜靜地一字一句地把話遞進白老太爺的耳裡。

“小曇啊!你莫要任性,你母親犯了大錯,理當自行承當這後果和責任,你祖父並未冤枉她,亦未故意從重處罰,皆是比照族規做出的決定,雖然孝字當頭,你也不能不分是非啊!”白老太太急得拍着椅子扶手。

“孫兒明白是非,”白二少爺不急不徐地沉聲道,“孫兒知道這一次是母親的過失,並未要求祖父從輕發落,孫兒只想代母受過,願以一死換母親一命,望祖母應允。”

“我不同意!”白老太太氣得怒喝,“你是白家嫡孫,身上擔着延續香火壯大祖業的重任,豈能如此不負責任恣意妄爲!”

衛氏在旁早哭倒在地,抱着白二少爺搖頭:“曇兒,別管娘了,娘是白家的罪人,理當以死贖罪,莫要任性,曇兒,你只要照顧好凨兒,照顧好你爹,娘死也死得放心了……”

白二少爺輕輕拍了拍衛氏的手以示安撫,卻仍望着白老太爺和白老太太:“祖母,白家合共三個嫡孫,少了沐曇一個也不算什麼,母親生我養我,給予我這麼多年豐富優越的生活,沒有母親,這一切沐曇都無從享受,如今母親犯錯,理應由做兒的代償,母親予我生命,我將生命還與母親,天經地義,並非任性,還請祖父祖母能讓沐曇盡了這份孝心,就算宗族那邊責問下來,也能交待得過去。”

白老太爺和白老太太見白二少爺鐵了心的不肯鬆口,一時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竟是沒了主意,白老太太便向旁邊一直未發一言的白大老爺道:“梅衣,這是你的妻兒,你來決定罷!”

不等白大老爺應聲,白大少爺卻把話接了過去,淡淡看着白老太太:“祖母這麼做可不大妥當,若按祖規,衛氏罪當杖斃,交給我爹來做決定,爹無非只有兩個選擇,要麼依族規處理,要麼就從輕處罰。從輕處罰的話,族裡那邊怕是交待不過去,最後仍會重罰;而若依規處理呢,您這是讓我爹親口做出處死他兩個兒子的母親的決定,卻要教爹他將來如何面對他的兩個兒子?更何況,現在咱們家中年最長、輩最大的是祖父,而執掌府印的是孫兒我,不管是按輩分還是按權力,都不該我爹來做這個決定。倘若祖父認爲這決定實在難下……交給孫兒我來一錘定音也是可以的。”

白大少爺這是在逼白老太爺,要麼果斷處置了衛氏,要麼就交給他來處置,絲毫轉圜和商量的餘地都不留。

白三少爺聞言不幹了,從地上跳起來就衝至白大少爺面前,掄起拳頭照着面門揮來,被白大少爺伸手擋住,眼看還要廝打,早有外頭侍立着的白大少爺的小廝們衝進來將白三少爺箍了住,白大少爺揮手屏退衆小廝,只似笑非笑地望着氣得直勁兒粗喘的白三少爺:“三弟,你這是覺得我委屈了你母親了呢,還是自知理虧惱羞成怒了呢?”

“逼死我母親與你有何好處!?你如此不依不饒心腸歹毒,當心遭報應!”白三少爺眼睛都氣紅了,“雖說母親有錯在身,焉知這裡頭有沒有你的佈置暗算?我外祖那邊急需用錢,到咱們家上門來借,原本母親動不着公賬的,若不是那雲徹巧不巧的正好趕在那幾天把府裡能用的流動款子給借走了,母親又如何會捉襟見肘被逼到挪公賬的?!誰不知道雲徹是你義父,我還說他這麼做是受了你的指使故意給我母親下套呢!”

“有趣兒,先不說你有無證據證明是我聯合雲徹給你母親下的套,”白大少爺不緊不慢地笑道,“只說要想入我這套,你母親就必須得違反不得私挪公賬的府規才行,這隻說明你母親還是有着私挪公賬的意圖的,否則又豈會明知違反府規還偏要爲之呢?你外祖家急需銀子週轉,這又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誰家做生意的沒有這樣的狀況?你母親但凡遵規守矩就不會動挪公賬的念頭,找誰去借不行呢?卻偏要明知故犯,難道是我強逼着她挪公賬不成?”

“我白家堂堂河東首富,豈能找別家借銀,傳出去豈不有辱我白家名聲?!”白三少爺力駁道。

“名聲重要還是基業重要?”白大少爺揚起眉頭輕笑,“死要面子活受罪,找人借錢頂多被人笑話個三五日就過去了,爲了個不值一文的名聲,白家如今落得百年基業分文不剩,孰重孰輕你母子難道分辨不出來麼?”

“你——”白三少爺氣噎,索性不再理會白大少爺,只管衝出去跪到白老太爺面前,急切地道,“祖父,母親之所以挪用公賬也是因爲實在無錢可用,外祖是她的生父,生父有難,做兒女的豈能袖手不管?這件事孫兒當時也是知道的,母親絕無害白家之意,不過是事事都趕得巧了,幾下裡往一起湊,把母親逼到了死衚衕裡,當時也是實在沒了法子,不得不挪用公賬,若是沒有徵借軍銀這檔子事,再過上幾日母親就能把公賬上的銀子補回來,私挪公賬固然違反了府規,可也罪不至死,整件事其實都是因那黎清雨——若非大哥以往做事不肯饒人,活活氣死了黎清雨的父親,他又豈會與我白家結下這麼大的樑子?!歸根結底還是大哥的錯,無端給白家添了如此一個仇人,黎清雨處心積慮要整垮我白家,就算沒有母親牽涉進來,他也會想別的法子來害我白家的,所以——祖父,您要明斷哪!母親不過是被人當了刀使,又做了黎清雨同大哥之間仇恨的冤主,縱使有錯,也罪不至死啊,祖父!”

白三少爺這廂話落,那廂白二少爺又接了話道:“祖父,私挪公賬之錯可大可小,就是府規也需酎情衡量輕重。沐曇記得府規中有功過相抵一說,但請祖父能寬限一些時日,若沐曇有辦法將損失的家業如數補回,還望祖父能豁免母親的死罪。”

白三少爺聞言連忙又接過話來道:“祖父!自二哥接手了家中生意大權之後,每年的盈餘幾乎是過去的兩倍,若沒有二哥殫精竭慮將家中生意打理經營得如此風生水起,咱們家這祖業只怕還在停步不前——二哥之功足以抵消母親之過,還望祖父酎情處理啊!”

經白二少爺和白三少爺如此一說,白老太爺倒當真猶豫了起來,什麼功過相抵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白二少爺能不能將這家業重新興建起來,這纔是當前最迫切、最實質性的需求啊!

“曇兒,你當真有法子在短時間內重建家業麼?”白老太爺追問。

“事在人爲,辦法總會有,”白二少爺不急不徐地道,“若沐曇不能做到,我與母親甘願聽憑祖父處置。”

“那……你需要多長時間才能夠令咱們家的家業恢復到被抄沒之前的樣子?”白老太爺試探。

“祖父最長能寬限到幾時呢?”白二少爺反問。

“這……”白老太爺忖度了片刻,“明年……明年這個時候可使得?我只怕在族裡那邊最多隻能拖夠一年,再長怕就不行了。”

“那就一年,謝祖父寬待。”白二少爺起身,將衛氏也從地上扶了起來,白三少爺鬆了口氣,也起身退回衛氏身旁。

白老太爺覷眼瞟了那廂並未提出異議的白大少爺一眼,略有些忐忑地道:“雲兒……依我看,就讓曇兒試一試罷,畢竟處罰只是手段,不是目的,我們的目的歸根結底是爲了重建白家基業,衛氏也終究是你弟弟們的親生母親,是我白家的人,何必非要傷了人命呢?”

“祖父說得是,”白大少爺意外地好說話,含笑點頭,“處罰衛氏是因爲她害得我白家傾家蕩產,若是能短時間內重新崛起,也就沒必要非讓她以命相償了。祖父這個決定雲兒沒有什麼異議,只是有一點還需確認一下:倘若二弟當真能在一年內重建家業,那麼衛氏屆時還會重做白家主母麼?”

“這……”白老太爺看向白老太太,內宅的事還得女性長輩來決定。

白老太太卻不肯原諒衛氏,冷哼着道:“就算小曇重興了家業,衛氏也不能再做白家主母!傾家蕩產這樣大的過錯不是挽回損失就能對她的不良品性一筆勾銷的!屆時——不,就現在,梅衣,你立刻動筆,立下休書,讓這等愚婦哪裡來的就回哪裡去罷!”

白三少爺一聽便又急了,正欲據理力爭,被白二少爺輕輕扯住,用目光將他按撫住:如此大錯能保住母親性命已是最好的結果了,再強求更好的只怕也是沒用。

那廂的白二老爺聽了白老太太這話,立刻起身親自去旁邊房中去取紙筆,白大少爺便衝着對面的白大老爺揚了揚眉毛,白大老爺抖了抖睫毛。

父子兩個“交流”完畢,白大少爺心下了然,轉頭向着白老太太笑道:“祖母,現在就讓父親寫休書,那若一年之後二弟無法重建家業又當如何?到時衛氏已非我白家人,我們可就無權再處置她了。”

白老太太愣了一下,方纔只顧生氣,還真是忽略了這個問題,連忙衝着取了紙筆回來的白二老爺道:“蓮兒,放下罷,暫時用不上這個。”細想了想才又道,“那就暫且先關去家廟,待一年後視情況再定,若小曇不能重建家業,則將衛氏依族規杖斃;若能重建,則讓梅衣休書一封打發她回孃家去!”

“就這樣罷,這件事暫且到此爲止,”白大少爺懶洋洋地伸了個懶腰,衆人聞言皆不由自主地鬆了口氣,然而卻聽他又慢悠悠地丟出一句話來,“下面來算第二筆賬。”

衆人的一顆心就又提了起來,白老太太只覺得自己這一把老骨頭實在是承受不起這忽上忽下忽緊忽鬆的刺激了,癱在椅子裡有氣無力地再難說出話來。

白大少爺不理會衆人的反應,只令外頭侍立的綠田去把人帶進來,衆人既惴惴又好奇地望着門口,一時見一男一女被幾個壯丁推搡着從外面進來,雙雙慘白着臉跪倒在地。

衛氏在旁邊看見險些暈過去——竟是常氏和李欽!李欽就是把小鈕子哄上手後致其懷孕的那男人,原是黎清雨找來幫助衛氏設計陷害羅扇她們三個丫頭的,常氏則是衛氏乳母的遠房親戚,事成之後衛氏給了這兩人一人一筆銀子,令他們先遠遠地躲到外省避一陣子,待“處理”了白大少爺之後再讓他們回來。沒想到——沒想到白大少爺竟然讓人把他們兩個給找着了!衛氏只覺得一陣頭暈目眩,方纔好容易松下的一口氣又頂到了嗓子眼兒。

“這兩人是誰?”白老太太發問。

白大少爺便向常氏道:“把你知道的都說一遍罷,看在你丈夫是我得力管事的親戚的份兒上,我可以留你條性命。”

常氏早在數日之前就被白大少爺派去的人抓着了,一開始還不肯承認,但在白大少爺毫不手軟的酷刑逼供之下,終於還是沒能撐住,一股腦地把衛氏交待她辦的事全都招認了,如今更是不敢隱瞞,顫抖着聲音將衛氏如何令她想法子打入綠院小廚房少女三人組的內部、如何拿捏她三人的缺點以圖見縫插針實施陷害計劃,又如何與李欽裡應外合地勾搭小鈕子中圈套,最後又是如何把死胎扔到廁所裡陷害羅扇三人的前因後果說了一遍,李欽在旁邊也承認了常氏的話,並且還道出衛氏原本想讓他勾搭的是羅扇,只不過後來發現小鈕子似乎更好騙。

待這兩人說罷,白大少爺便挑眼先看了白二少爺一眼,而後才轉向白老太爺夫婦,道:“祖父,祖母,您二老也聽到了,衛氏處心積慮地想要害我綠院小廚房的廚娘,這令孫兒不得不想到當初下藥將孫兒毒瘋了的嫌疑人來……不知對這二人之言,太太你可有話說?”說着盯向那廂的衛氏。

衛氏早已是驚弓之鳥,直嚇得拼命搖頭:“不是我!不是我!毒瘋你的不是我!與我無關!與我無關!”

白大少爺便望向白老太爺夫婦:“祖父,祖母,衛氏令這二人想方設法謀害我綠院廚娘,說她沒有任何目的只怕三歲孩子都不相信,您二老怎麼看呢?”

白老太太雖然古板倔強,對自己的兒孫卻是一向寵護,不由怒向衛氏道:“你這黑了心的婦人!竟是要謀害我白家長子嫡孫!合該打死!合該打死!”

衛氏撲通一聲跪下,哭着道:“母親,您冤枉媳婦了,媳婦絕未給他下過藥啊!”

“那你倒是說說,爲何想方設法地要害死雲兒的廚娘?!”白老太太拍着旁邊的桌子。

衛氏一時語塞,根本想不出藉口來圓自己設計陷害羅扇三人的行爲,白三少爺見狀連忙插口道:“祖母,那三個丫頭當時也不過是府中下人罷了,母親是一府主母,讓她們生便生,讓她們死便死,這又何錯之有?不管母親用什麼方式,終歸併未害到大哥不是麼?”

“唔,照你這麼說,我讓人狠狠揍你一頓,只留一口氣在,然後再救活你,如此也可以不必負任何責任嘍?”白大少爺淡淡反問,“兄長教訓弟弟也是天經地義,不管用什麼方式,終歸沒要你性命不是麼?”

“你強詞奪理!”白三少爺怒吼。

白大少爺揮揮手,冷冷道了一句:“我耐心有限,你母子既拒不認錯,也就莫怪我不留情面。綠田,把趙大誠夫婦帶上來。”

衛氏一聽此話登時癱軟在地,白三少爺見狀不由也忐忑起來,他並不知曉衛氏讓趙大誠夫婦毒害白大少爺和羅扇一事,但見衛氏如此情狀,心中已然明白了大半,一時間又是急又是慌,半點應急的主意也想不出來。

趙大誠夫婦被帶上廳來,兩口子內裡都是老實人,見廳上這麼多人盯着他們,早便嚇得腿軟跪在地上,白大少爺便令這二人將衛氏如何教唆他們用松露毒害他和羅扇的前前後後述說了一遍,纔剛說罷,不等衆人反應,就又讓綠田帶上個人來,五大三粗的身材,黝黑的面龐,畏首畏尾地縮着脖子進來,一眼看見了白大少爺,唬得立刻跪了下去,白大少爺便向白老太爺夫婦道:“此人名叫鄭文,乃衛氏乳母鄭嬤嬤的兒子。”說罷又轉向鄭文,令他將衛氏如何安排他教唆趙大誠夫婦下毒,又如何在事後跑去趙大誠家中威脅夫婦二人做替罪羊的事如實道來。

末了,白大少爺道:“鄭嬤嬤是衛氏的乳母,她兒子總不至於血口噴人把自己老孃也一併拉下水,可見此事不會有假。另外,那松露做爲物證我也放在了冰窖裡保存着,松露價值不菲,在藿城只有黎家及其他兩三家在做相關的生意,又因松露珍稀且價高,每一兩的入庫出庫必定都記錄在賬,因此只需查過黎家記錄松露進出的賬本,便可知道這松露究竟是不是衛氏從黎清雨處要來毒害我及我妻的了。祖父,祖母,是等我將黎家賬本找來覈對後再論此事的責任呢,還是省些麻煩,現在就處理呢?”

人證已有,物證也必是確鑿的,衛氏徹底癱在地上,半個字也說不出,白三少爺亦在強有力的證據面前啞了炮,因理虧和焦急而使得整張臉憋得通紅,不住地拿眼瞟着一旁的白二少爺,示意他趕緊想法子救他們的母親。

白老太太早已氣得渾身發抖,哆嗦地指着地上的衛氏怒喝:“你這心腸歹毒的婦人!竟要害我孫兒!竟要害我孫兒!來人!來人!將這毒婦拉出去杖斃!杖斃!”

“祖母——饒了母親這一回罷!”白三少爺衝過去跪到白老太太膝前,“所謂殺人償命,大哥如今不是還好生活着呢麼?母親罪不至死啊祖母!饒母親一命罷!”

白老太太猶自怒火滔天,正要駁回白三少爺請求,卻被旁邊的白老太爺悄悄扯了把袖子,不由偏臉看過去,見白老太爺向着白二少爺那廂努了努嘴,白老太太驟然明白了:這個時候若要處死了衛氏,只怕白二少爺會一氣之下放棄重振白府家業的事,衛氏的性命對這二老來說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白府家業,一切都以家業爲重啊!

白老太太冷靜下來,卻又不知該如何面對白大少爺,畢竟人家是把人證物證都明明白白地擺到了這裡,若是不給個說法出來,實在有失公允。忖度再三,只得試探着向白大少爺道:“雲兒……你看此事當如何處置纔好?”

白大少爺盯着白老太太的眼睛,慢慢地道:“誠如三弟所言,殺人方該償命,如今孫兒既然還活得很好,自是不該讓衛氏抵命,只是衛氏妄圖謀害我之性命在先,若就此放過,孫兒也會覺得委屈的……孫兒答應祖母不要衛氏償命,那麼祖母能否答應孫兒,由孫兒來處置衛氏呢?”

這已是白大少爺所做出的最大讓步,白老太太聽了頓覺鬆了口氣,不敢再多做要求,連連點頭答應,白三少爺卻更急了,扯着白老太太的胳膊直叫:“祖母!您不能讓大哥做這個主啊!他會害死我母親的!祖母——”

“三弟如若不肯同意由我來處置,那我便收回方纔不讓你母親抵命之言,一切交由族中甚至衙門去處置,可好?”白大少爺並不着急,慢悠悠地說道。

“凨兒,你大哥已經答應了不讓你母親抵命,你就莫再糾纏了!”白老太太生怕白大少爺變卦又生事端,連忙喝止白三少爺。

白三少爺又哀求了半晌,見白老太太和白老太爺鐵了心的不肯再管,只得悻悻地起身往回走,經過白大少爺面前時不由狠狠瞪過去,卻見白大少爺笑得森冷,壓低了聲音和他道:“放心,我不會要你母親性命,也不會讓爹休掉她……那樣豈不是太過便宜了她?”

白三少爺打了個冷顫,咬牙怒問:“你——你究竟想對我母親怎樣?!”

“讓她好生活着,”白大少爺露出白牙笑道,“有景賞不了,有錢花不了,有兒見不到,有話無人聽她說,有手沒有事可做,有腿哪兒也去不得,好吃好喝供着她,好房好屋養着她,讓她省心省力省眼省嘴省手省腿地過一輩子,好不好?”

白三少爺怔在當場——卻是因爲氣急攻心——一個人常年累月地在沒有任何景物的地方,見不着任何的人,沒有任何的事情做——是會崩潰的!是會瘋掉的!是比死還要殘酷萬倍的折磨!

白沐雲——你究竟有多殘忍?!你這惡鬼!白三少爺擡手摸向懷中,那裡藏着一柄匕首——他一早就猜到白大少爺是一定會來找他母親麻煩的,當時出於激憤,鬼使神差的便將匕首揣進了懷中,他並未想過要將白大少爺怎麼着,可此時——此時他恨他恨得目眥欲裂,一股熱流衝入大腦,衝散了白三少爺所有的冷靜理智,他的腦裡心裡就只剩了一個念頭:

該死的白沐雲!該死!

探手入懷,握上匕首冰涼的柄,猛然抽出,拼盡全力地向着白大少爺當胸捅去——

作者有話要說:下次更新時間爲5月22日,因爲馬上就要完結,所以這兩天會把前面章節下的圖補配上來,如果這期間大家看到有更新提示,都是僞更~~

228 放下屠刀

事情發生得太快,電光石火間沒有任何人對白三少爺這一突然的舉動做出反應,白大少爺就近在白三少爺的眼前,從拔刀到出刀,連區區的三秒鐘時間都不到,白大少爺甚至連躲的動作都沒有來得及做,便見血花飛濺,瞬間染紅了他的視線。

“凨兒——”不同的聲音從不同的方向響起,滾雷般炸響在耳邊,白大少爺的聲音卻在這陣雷聲中異常地清晰,鎮靜又迅速地傳達至門外侍立的衆小廝耳中:“綠田,快馬去請郎中;綠塘,叫兩個人把擔架擡過來;綠洲,立刻準備熱水、紗布、消毒散和止血藥!”

門外小廝齊齊應了,腳步聲飛快地散去,白大少爺扶着白三少爺坐到椅上——那刀就插在白三少爺的腹部,深沒至柄,血透衣衫。

“大哥……”白三少爺因疼痛而聲音顫抖,一隻手死死地扯着白大少爺的袖子,“大哥……我知母親對不住你……只是做兒子的……豈能眼睜睜看着自己親母……送了性命?大哥……我願代母親向你贖罪……這一刀……這一刀你若不解氣……我……我就再來一刀……”說着就要往外拔刀,被白大少爺一把捉住了手。

“蠢東西!唸了這麼多年書還是不長進!”白大少爺沉聲斥着,“拔刀自戧算什麼男人?!有種自己憑真本事扳倒我!成日只會幹些娘們兒兮兮的事!你這刀若捅的是我,我倒更佩服你些。”

“我……我用不着你佩服我……”白三少爺看了眼那廂已經因急痛攻心暈在白二少爺懷裡的衛氏,“母親害你坑你……目的不過是爲了我和二哥……所以……我和二哥纔是禍因和罪魁……大哥既要報復,理當找我和二哥這根源出氣……我雖不知這些年來母親曾對你做過什麼,但她若傷過你的身體,我就用我的身體來償還你……一刀不夠就還你兩刀,兩刀不夠還你十刀……十刀不夠,你把我的命拿去……若母親傷過你的心,讓你過得不痛快……你可以折磨我報復回來,我絕不反抗……我這條命如今就交給你了,你願如何就如何,只是你若非欲拿我母親報復……我拼死也會攔着你的……”

白大少爺一時沉眸不語,白老太太早已撲過來攥住白三少爺的手哭天搶地,一羣人圍住白三少爺着急的着急、擔憂的擔憂,好在擔架很快擡了過來,衆人七手八腳小心翼翼地將白三少爺放上去,擡至就近的有牀鋪的房間,白二少爺學過醫,在郎中未到之前便先頂上,幫着白三少爺清洗傷口和上藥。

屋裡擠了滿滿的人,白大少爺獨自開門出來立到廊下,負了手盯着院中樹上一窩雀兒沉思,一時聽得身後門響,一個腳步聲輕輕過來立到身旁,溫聲地開口:“雲兒,如今這樣的結果,可是你想見到的?”

白大少爺也不看來人,只淡淡地道:“我想見到的結果只有一個,就是娘還活着,你不再成日黯然神傷,我們一家三口,加上我的妻子,當然——如果雲徹願意,我們就一家五口,不在乎貧賤,不介意苦甜,簡簡單單地生活在一起,如此而已。可惜這個結果我永遠也看不到,只好退而求其次,讓害我孃的人和害我的人統統付出代價,我求不到圓滿就只能求個痛快。又可惜……如今痛快也似乎不能徹底的痛快了,你那小兒子要死要活地護着他母親,衛氏的死活我不在意,只是他呢,他也是你兒子,我總不能逼死他害你傷心爲難。”

來者——白大老爺笑了一聲:“我兒子……原來你是看在我的面子上寧可讓自己委屈些了?我還以爲你退的這一步中多少也是因着手足情分的。”

“我沒你那麼重情,我這個人天生冷血薄倖,你莫對我報太大期望。”白大少爺依舊冷冷淡淡。

“喔?聽聞兒女的一切皆遺傳自父母,你母親是個熱心腸,你父親我又被你說成是重情,那麼我和你母親的兒子又怎會冷血薄倖呢?你倒是告訴我這原因。”白大老爺歪着頭從旁邊睨着自己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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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天環境使然。”白大少爺聲音冷了幾分。

“喔,那你一定已忘記了小凨八歲那年上樹掏鳥窩,結果失足摔下來斷了根肋骨的事,似乎是那時你生了病,那小子聽說吃蛋可以補身,便突發奇想地想要上樹掏鳥蛋給你吃,”白大老爺似是有些累了,一歪身坐到了廊下的美人靠上,仰起臉面對面地笑望住白大少爺,“那你肯定更記不起後來的事了:後來你聽說小凨爲了給你掏鳥蛋補身摔傷了,不顧自己還有病在身,硬是找着那棵樹親自爬上去,把整個鳥窩都給端了,然後送到小凨房裡,用細繩拴了鳥腿,任那鳥兒怎麼飛也飛不出屋去,結果甩了一屋子鳥糞,我一進門還弄了我一頭,你們兩個小混蛋就在那裡笑話自個兒老爹……還有小曇,你送他那隻貓兒做生辰禮物,他平日誰都不讓碰一指頭,只能他自己給它親自餵食洗澡,有一次那貓跑丟了,這小子把整個白府都差點翻過個兒去,上房上樹、鑽洞鑽山,最後貓倒是找着了,他那身皮肉也劃得遍體鱗傷,你爲了這事兒還揍了他一頓,嫌他不知輕重,爲了只貓險些破了相還差點在鑽狗洞的時候被石頭尖兒劃瞎眼睛——那小子從小到大最愛乾淨,只有那一次弄成個小髒豬回來,還是你親自給他洗的澡……”

“爹你還未老怎就這般嘮叨了?”白大少爺打斷白大老爺的話,修眉微皺。

“我只想問……你所說的後天環境使然,包不包括那些曾經的兩小無猜、心無芥蒂?”白大老爺凝眸望住自己的大兒子,“是簡單幹淨的快樂更可貴,還是報復過後的痛快更誘人?”

“爹是要我放棄報復、重續手足之情?”白大少爺面無表情地問。

白大老爺笑着偏開頭,語氣裡幾分疲憊:“你們的事我不想再管,都是大人了,自有自的想法,繼續報復也好,分崩離析也罷,只要你們自己覺得好,隨便怎麼折騰。你們也不必在意我的想法,我是你們的父親,哪個父親也不願看着自己的兒子們手足相殘,哪個父親都願自己的子女無憂無慮快快樂樂地過生活……我這一輩子,爲了父母活,爲了手足活,爲了兒子活,爲了整個白家活……實在是太累了,雲兒,爹累了,想放手了,從今往後……你就自己照顧好自己罷,爹也想不負責任地任性一回了……”

白大少爺垂下眸子,良久沒有說話。

郎中在屋裡忙了小半個時辰給白三少爺將傷處包紮妥當,一衆人正圍在牀邊於事無助地大眼瞪小眼看着他,就見白大少爺推門進來,道了聲:“我想同老三單獨待一會兒。”心力交瘁的衆人聞言便各自散了,將屋門一關,只留這兄弟兩個單獨在房中。

白三少爺失了不少血,臉色很是蒼白,聲音也顯氣虛:“大哥可消了些氣麼?或者仍想報復我母親,讓她生不如死?”

白大少爺坐到牀邊,沉下眸來看着他:“我只要你現在認真地想一想——若你是我,從小到大經歷了這樣的事情,你會怎麼做?別急着回答,我給你半個時辰的時間,把你當成我,好生體會。”

白三少爺原本聽不進白大少爺的話,一門心思地只想着怎樣令他打消報復衛氏的念頭,躺在牀上心裡也是一陣陣地焦躁,然而焦躁也是無用,硬着頭皮躺了一陣,倒真的慢慢冷靜下來,不由自主地依着白大少爺方纔的話做,把自己當成了他,將從小到大那些曾經不太明白的、發生在他身上的事一點一滴細細地想過一遍,慢慢就蹙起了眉頭。

兄弟兩個一躺一坐,靜靜地過了許久,白三少爺這才低低地開了口:“大哥……兒女不言父母之過,我雖已體會到了你的不易和委屈,但……也請大哥站在我的角度想想問題,倘若將我母親換作了先太太,將我換成了你,你是否也會像我一般,拼死也要護得自己母親的周全,不管她是對是錯?大哥,我既沒有你的本事,也沒有二哥的通透,我是個書呆子,分不清絕對的善與絕對的惡,辨不明什麼是真好、什麼是假壞,我只贊同書上說的:人的眼睛生在前面,就是爲了讓我們永遠要朝前看,過去的都已過去,何必糾結不放?大哥,莫氣我說話說得太輕巧,我的確不曾經歷過你所受的一切,但我願以我的一切來彌補,大哥你之所以要報復我母親,不就是爲了令心裡得到慰藉、讓自己出口惡氣,好痛痛快快地了結過去,從此去過更好的日子麼?那就讓我來代替我母親讓你出氣、給你慰藉,只要你能痛快,報復對象是誰又有什麼所謂?”

“你的確是個書呆子,”白大少爺倒笑了,“你說的這些道理完全沒有說服力。母債子還不錯,可你沒有害過我,我就算報復了你又能得到什麼慰藉?我被狗咬了一口,卻把和它睡在同一個窩裡的貓殺了,這會讓我感到痛快麼?只有一點你倒說得不錯,人要往前看,沉溺過去無異自尋絕路,但這‘過去’的時限是多久?我被毒瘋之前所經歷的一切,我可以將之一筆勾銷不再計較,可你母親用松露毒害我和小扇兒的事就發生在數日之前,我不是聖人,無法等閒視之,就如同你明知自己房間哪個角落裡有條劇毒之蛇,不將之抓到拔去毒牙、或殺死或關起來,你能安然入睡否?”

白三少爺一陣沉默,良久方道:“大哥……不能有個兩全的法子麼?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白大少爺一時沒有言語:是啊,人非草木,他又豈是天生的鐵石心腸冷血冷心?過去的他一味爭財奪利處處要強,稱之殺人不見血也不爲過,那時的他的確冷情,連他自己都以爲自己的心是石頭做的,卻不知那樣的他只是因爲被仇恨充斥了血肉,沒有體會過溫暖的真心。

而如今卻不同了,曾經那樣在意名利與名聲的他,毫不猶豫地就可將白府偌大的家業捨出去,難道就只是爲了報復麼?不是,當然不是,他很清楚他爲的是什麼——他爲的是他一心一意愛上了的那個小女人,他知道她不喜歡深府大宅裡諸多的規矩、繁雜的瑣事、深暗的人心,於是他不惜傾覆白家的百年基業,只爲給她一個她想要的簡簡單單的生活——當然,毀去家業的同時還能教訓到那些害過他娘、害過他的人,那就一箭雙鵰,更好不過。

——歸根究底,他現在最在意的只有她,他的小扇子,他的妻,他的寶,他的命,沒有任何一種仇恨能抵得過他對她的愛意,這愛改變了他太多,以至於昔日充斥他血肉和全部生命的恨意都黯然褪色,成了無足輕重的存在。

夕陽暖暖的光透過敞開的窗扇灑進屋來,白大少爺眯起眼睛有些懶散地沐浴着這和暖又柔軟的金暉,金暉裡浮現出小扇子的笑臉,月牙兒似的眼睛鑲着毛茸茸的睫毛,甜滋滋的小嘴兒一張一合正吧啦吧啦地說着話:“白大雲,啥時候回來?飯都做好了喲!我親自下廚的喲!香噴噴的飯菜都是你愛吃的喲!人家等你回來一起吃哪!快點快點,到我碗裡來!……”

脣角不自覺地勾起淺淺笑意,莫名地有了想立刻飛奔回去見她的衝動,想抱着她溫暖的、軟軟的小身體,聽她唱五音不全的歌兒,和她種花養草逗八哥,一起做飯洗衣鋪牀疊被,一起買米買菜討價還價,一起看日出日落雲捲雲舒,一起聽風聽雨出神入夢。想就這麼同她膩在一起,不需要險峰風光,不需要獨孤求敗,不需要萬衆景仰,不需要成就傳奇,只要安安靜靜地和她在一起,一天一天溫溫柔柔絲絲縷縷乾乾淨淨酸酸甜甜的過去……只此就好。

忽然之間……好像一切都不那麼重要了,眼前的人、眼前的事,種種種種都如跳樑小醜分外可笑,什麼基業,什麼榮耀,什麼名譽,什麼恩仇,蠅營狗苟大半生,能得到多少快樂?能活得幾分痛快?一輩子太短,只覺不夠同所愛之人共享更多美好,卻又要將這本不富餘的時間分出那麼多來與這些面目可憎之人周旋消磨,值得麼?

——不值。這些人,哪裡配得佔用他的時間!

是簡單幹淨的快樂更可貴,還是報復過後的痛快更誘人?他給白大老爺最後的答案,是前者。

白大少爺站起身,迎着燦燦的霞光伸了個長長的懶腰,舒散舒散筋骨,抖落一襟凡塵,心情莫名地輕快起來,甚至心下還笑了自己一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兩全的法子沒有,”白大少爺偏下頭去看向牀上的白三少爺,“但我倒可以退一步:你的母親,陷害我算計我皆是事實,她不贖罪,難平吾意。我收回那會兒在廳上對你說的話,她可以不死,也可以不受折磨,但——我要她後半生禁於家廟,永不得出,你可同意?”

經歷了這場風波,白三少爺也似乎驟然間成熟了不少,沒有再據理力爭,沉思良久,知道這個結果已是雙方所能接受的最底限,便默然點了頭。白大少爺擡步往房門處走,走了幾步停下來,轉頭向他道:“蒼鷹是個能力不錯的人,把握住他,將來必是你最可靠的臂膀。另外……替我給他帶個話:謝他多年前對小扇兒的照顧,我將藿城外整個的碧玉山頭送給他,以表謝意。”

碧玉山,遍山碧竹,價值千金。

說罷也不待白三少爺反應過來,就大步推門邁出了房去。

作者有話要說:明天最後一更!

229 歲月流觴

房外廊下,衛氏蓬頭圬面地跪在那裡,身上負了荊條,根根勒進皮肉裡,血水浸透衣衫,看上去甚爲可怖。見白大少爺邁出門來,衛氏蒼白着臉匍匐上前將他攔住,啞着聲哭道:“大少爺,我知錯了,我向你負荊請罪……只望你放過小曇和小凨,不要爲難他們……他們終究是你的弟弟,也從未起過害你的心思,一切都是我私自爲之,與他們毫無干系!你要殺我打我折磨我,我絕無半點怨言,只求你能放過我的孩子們……求你……”說罷便哭着重重將頭磕在地上,一次又一次,很快額頭便見了淤血。

白大少爺居高臨下地看着狼狽不成人形的衛氏,脣角勾起一絲哂笑:“虧你能找到荊條這東西……也罷,你在這裡衝我磕一百個頭,我就放過你兒子們。”

衛氏聽了此言,愈發磕得積極,“嗵、嗵”聲如同悶鼓,直敲得旁邊在場之人也不由得生了惻隱之心。

衛氏昏頭昏腦地實實在在磕夠了一百個頭,帶着悽切與哀求地叫了聲“大少爺……”,擡起眼來看時面前卻早已不見了他,絲毫未曾察覺他是幾時離去的。

白大少爺邁出垂花門,見白二少爺立在那裡,倒像是早料到他會這麼快就做出決定一般,走至面前,兄弟兩個面對面站了,白大少爺在白二少爺臉上盯了一陣,良久方道:“你打算讓這個家恢復到幾成?”

“大哥想讓我恢復到幾成?”

“我看現在這樣就挺好,”白大少爺哂笑,“名利不但迷人眼,更蒙人心,光復了家業,一切就又回到了從前,心懷鬼胎的仍舊心懷鬼胎,視財如命的仍舊視財如命,倒的確是什麼都不缺了,只欠個家味兒,你若喜歡那樣的家,我也不攔你,你若還想過那樣重擔壓身、爲別人而活的日子,也與我沒有半點干係,只是莫要想着替你母親翻盤,你瞭解我,我能讓的只有這麼多,她的下場是她應得的,若是奢求不屬於她的東西,莫怪我下一次不再手軟。”

白二少爺沉默半晌,忽而笑了笑:“‘她’不喜歡太過犀利的人,你若想同她好生過一輩子,趁早學着收收鋒芒。”

“不勞你操心,若我無法讓她中意任何一種狀態的我,那是我無能,不是她挑剔。”白大少爺傲然地道。

白二少爺又是一陣沉默,半晌方淡淡開口:“大哥這一去,還留在藿城麼?”

“看那丫頭的意思,”白大少爺提起羅扇,脣角不由自主地翹起來,白二少爺就移開了目光,“她願留,我就同她落地生根,她願走,我就帶她天涯海角,從此後,這裡就不再是我白沐雲的家,我的家只有一個,那丫頭在哪兒,我的家就在哪兒。”說至此處,白大少爺探手入懷,將白家的府印掏出來丟給白二少爺,“這不值錢的玩意兒就交給你了——還是那句話,別想着利用這東西替你母親翻盤,哪怕我從白家族譜上除了名,一樣有的是辦法讓你母子三個一輩子擡不起頭來!”

白二少爺沒有應聲,只將府印收了,擡眼望向已沉入天際的夕陽,良久才輕聲地道:“大哥,我從未後悔過有你這樣的兄長……我的行事……皆是在模仿你,可惜,模仿得很失敗。”

“天下只有一個白沐雲,”白大少爺看着他,“天下也只有一個獨一無二的曇花公子。你並未失敗,你做白沐曇做得很成功,只是做白沐雲麼,比起我來還差了一點點。”

白二少爺笑起來,如同夜曇盛綻,淡極處卻是豔絕天下、萬物失色:“大哥保重,好生待大嫂,也莫要讓她用好吃好喝過早地把你養髮了福。”

白大少爺亦笑起來:“那頭小吃貨,只怕未把我養胖自己就先胖成了小肉球——你給我趁早把她忘了,否則我把你也趕去塞外,同衛天階那小子天天喝西北風吃黃沙土去!”

“你管得住我說什麼,還管得住我想什麼不成?”白二少爺垂眸淺笑,“我已另有了意中人,你可以放心了。”

“哦?誰?”白大少爺倒真有些好奇。

白二少爺擡起眼來看他,眸底是難得一見的促狹:“回去問大嫂罷,她也曾心心念念想要跟那人離開白府遠走高飛的。”

白大少爺哼笑了一聲:“難不成那人還男女通殺?!”笑罷深深盯了白二少爺一眼,擡手在他肩上拍了一拍,“保重,沐曇。”

“保重,大哥。”

夕陽最後一抹餘暉隱入夜色,一顆極亮的星早早露出了頭來,像是一枚閃爍的句點,給剛剛過去的漫漫長日做了收尾,明天許就是另一部生活的開篇,每個人都將展開自己新的故事,誰都不是生活的配角,重要的是,你要怎樣將自己的角色演繹得有血有肉,無怨無悔。

黎清雨的案子一共審了三天,原本因造謠的罪名立的案,但是白大老爺又提供了花了很長時間和人力物力精力蒐集到的黎清雨幾次下殺手想要謀害自己兩個兒子的零碎罪證,眼下已一無所有的黎清雨對任欽差和藿城知府衙門來說已經完全沒了任何的利用價值,所以這件案子在罪證確鑿的情況下很快就定審結案,判黎清雨入獄服刑三十年,並從黎家僅存的財產中抽取若干銀兩支付其對白家造成的各種損失,於是清算到最後,黎家剩下的錢財也就僅夠在藿城的中下等平民區購買小小一套四合院用以安身立命的,好在他們同白家一樣,還有祖田數百畝可供維持生計,卻又因家中沒有了男主人,沒過幾個月就分崩離析,又過了兩三年,河東黎氏就徹徹底底地消失在了人們的視線中,再也尋不到後代蹤跡了。

白府抄家的事也沒能被人按下,定罪公佈之後一夕之間傳遍了整個河東,白氏宗族的族長和長老們齊齊涌進了白家祖宅興師問罪,因白家所犯之事實在是給白氏一族抹了大黑,經族長、長老及族中各脈各支所派出的代表人物開會商議之後,對白家做出了相當嚴重的處罰:剝奪其祖田、祖產和祖宅歸爲宗族公有,只留宗祠家廟,責白老太爺吃齋茹素至壽終正寢,責白老太太入家廟清修,除逢年過節可回家探親祭祖之外,平日不許踏出廟門半步,責白大老爺、白二老爺兄弟看守白氏祖墳十年,除逢年過節不得擅離,責白大少爺、白二少爺和白三少爺,每年至少向宗族上繳千兩紋銀以抵過失,每人繳夠十萬兩方可兩清。

白大太太衛氏,原應依族規杖斃,但宗族在與白二少爺協商之後,同意其用御貢食方換衛氏免去死罪,食方交由宗族共享,自此白氏旁支漸興,衛氏終身禁足於家廟,至死不得出門半步。

白二太太陳氏與白二老爺立書和離,白大老爺一干妾室因屬白府財產,全部由衙門統一發落,有家世好的及時贖回自家女兒,後另行嫁人,因還是完璧,倒也有幾個婚姻和睦的,不消細說。

白大少爺在宗族做出處罰決定的當日便一次性地將那十萬兩“抵罪金”交清了,後來聽說白二少爺也交了二十萬兩給他自己和白三少爺清了“債”——自然也是用私房錢填補的,生在那樣利益至上關係複雜的家庭裡,誰還能沒有點用以退步和自保的私產呢?

所以……據大叔哥雲徹所說的、擁有私房錢最多的白大老爺也充分利用了“有錢能使鬼推磨”的這個真理,用兩間月盈利上千兩的鋪子做交換,給自己和白二老爺免去了守祖墳十年的懲罰——鋪子是掛名在莫如是孃家哥哥也就是白大少爺的孃舅名下的,所以不在官府抄沒之列。而後又在藿城外青山綠水風景秀麗的一處地方買下了一套院子,將白老太爺接了進去住下,又買了十來個丫頭婆子和小廝伺候着老爺子,另置了百畝良田,包租給附近的農人,每年只靠收租便能不錯地維持生計。

白二少爺皇家商會理事長的頭銜因白府抄家一事被摘掉了,如今落得個一身輕閒。白三少爺養好傷後又帶着鷹子回了書院唸書,在他想來,若自己能考上個一官半職,宗族那邊礙於情面也會將他的母親從家廟裡放出來,到時候他白沐雲一介平民的身份又如何能與他這當官的作對呢?

黎清清被白大少爺從官府手中買回來之後並沒能在藿城多留幾日,很快她就被轉手賣到了遙遠的南疆去,南疆有很多的異族族羣,多數是未經開化的蠻夷,有着各自匪夷所思的宗教信仰,她就那麼巧不巧地被賣進了最奇特的一個族羣,這個族羣供奉神女,每一代的神女都是從外面搶來或是從本族中挑選出來的最漂亮的女子,於是經過吞毒、洗骨、換膚等邪異又殘忍的繁雜步驟洗禮之後,黎清清以藿城第一美人的容貌當之無愧地成爲了這個異族新一代的神女。

只是……這個神女遠不似中原人印象中的聖潔純貞,這個異族的神女,肩負着壯大種族的重任,在每月一次的盛大祭祀儀式上,當着全族人的面與被挑選出來的、每次都不同的男子“神聖地”結合,直到她懷上“神子”並將之誕下,然後呢……就開始第二輪的懷子過程,周而復始,直到她再也生不出孩子爲止。

這樣的祭祀儀式對於異族人來說也許並沒什麼,但是對於黎清清這樣深受禮教教化的中原人……如此的過程只怕是天下間最難忍受的羞辱吧。

白大少爺向來不會無的放矢,所以關於是誰下毒將他毒瘋的事,他其實早有推斷:自他明白了人心險惡時起,就再也未吃過一口白府單做給他的飯菜,未瘋之前,他的一日三餐幾乎都在外頭食用,即便回家去吃,也是同衆人一起用飯時才入口,而白府大廚房單給他做的伙食,他都讓人倒掉一口也未食用。所以,那時他真正入過口的、別人給他做的食物,就只有同黎清清談婚論嫁期間,由她做給他的湯和點心。

報復可以不論早晚,白大少爺慢悠悠地最後一個處置了黎清清,選擇了這麼一種最適合她、最能折磨到她這類人的方式將她脫了手,賣之得銀三兩三。

羅扇把自己的香噴噴小吃鋪給了她這具肉身的父母趙大誠夫婦經營,雖然他們曾經爲了兒子想要害死她這個已經“表裡不一”的女兒,但她畢竟是雀佔了鳩巢才得以續命、才得已認識了這個時代、這麼多對她的新生命有着各種不同意義的人的,所以就權當是她向他們購買這具肉體的出資了,認真說起來她好像還是佔着便宜的呢。

把香噴噴小吃鋪送出去的另一個原因,是羅扇已決定要同白大少爺和大叔哥離開藿城,去新的地方開始新的生活。新的地方叫文安,是座比藿城還要繁華的商業重城,在這裡沒有人知道白沐雲是誰,他們可以像其他的普通人一樣平凡又簡單地過活,羅扇雖然喜歡安靜,但她並不孤僻,事實上她更喜歡多交些這個時代的朋友,所以隱居山林從來不是她的首選,她熱愛生活,喜歡青山綠水也一樣喜歡車水馬龍,她本就是一市井俗人,愛錢愛利更愛吃,嚮往着在家長裡短中融入異世歲月,在時過境遷中品嚐生命美好。

臨離開藿城的那天,白大老爺到城門外送行——白大少爺原是希望白大老爺同他們一起走的,只是白大老爺卻說:“你個混蛋兒子甭想讓老子再繼續給你的兒子窮操心去!老子好容易卸了一身擔子,正打算盡情兒享受呢,趕緊着,帶着雲徹有多遠滾多遠!”

羅扇從馬車上下來給自己的公公磕頭,聽見他溫柔性感的聲音響在頭頂:“雲兒能娶你爲妻,是他幾世修來的福分,他那母親在九天之上必也欣慰了。望你二人自此後相扶相持,不離不棄,茫茫宇宙洪荒,荏苒時空千年,彼此能相遇相知,當永生珍惜緣分。”

羅扇聞言微怔,擡起頭來望向白大老爺,恰逢秋風乍起,長髮遮了他半邊面孔,只露了一雙含着笑意的眸子在外,輕輕地衝着她眨了眨眼。

直到馬車已飛奔在了大路上時,羅扇還未曾從那剎那驚豔中回過魂兒來:天地失色算什麼?他站在那裡,天地已不存在。

這樣的男子,也許生來就註定了不會有美滿的婚姻和平坦的人生,這世界對於美麗既寬容又苛刻,要想不受傷害,只能身處凡世間,心在紅塵外。

路上,白大少爺想起白二少爺所說的“意中人”,便問羅扇知不知道是誰,羅扇撓了半天頭也想不出答案,只好胡亂說了個就是住在白府外莊隔壁村子大槐樹下三間瓦房裡的妖嬈村花劉玉鳳,白大少爺就沒理她。

後來當羅扇他們在文安城安頓下來不久,收到了來自白家的一些零零散散的消息,比如白三少爺秋闈得中,比如白二老爺剃髮出家,比如白大老爺拐跑了白二少爺去雲遊四海,漸漸地浮華散盡粉彩皆褪,只剩下清清淡淡的兩三筆水墨丹青,在歲月的曲水裡化作一盞流觴。

羅扇那天突然醒悟了過來:白二少爺所說的“意中人”、也是她曾心心念念地想要跟着離開白府遠走高飛的——不就是“自由”嘛!沒有任何負擔,放下所有虛僞,只做自己,真實並痛快地活着——他得到了,她也得到了,他會很快樂,她也很快樂。

吃得好睡得香,我們還有什麼不滿足的?

...........................................................【全文完】............

作者有話要說:

本文終於完結了!感謝所有一直以來支持我鼓勵我愛護我的新老讀者朋友們!和你們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是最快樂最美好的享受!謝謝你們陪伴我走過成長的每一步,願親愛的你們吃得飽睡得香,生活美滿,歲月靜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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