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瑗要去面聖,這也是甘奇攔不住的。
胡瑗要想皇帝把甘奇要來,要到太學去當博士,皇帝自然不會同意。所以胡瑗就得給皇帝上課,講道理,講大道理。
趙禎聽也是這麼聽,應也是這麼應,就是不同意。
甘奇在趙禎心中,那是務實辦差的一類人。
甘奇在胡瑗心中,卻是那繼往聖之絕學的治學之人。
兩人在觀點上有出入,那到底是辦差重要,還是繼往聖之絕學重要?趙禎與胡瑗兩人的想法在這一點上明顯有出入。
這就是皇帝與大儒之間價值觀的區別了。
胡瑗想說服皇帝,但是皇帝其實並不想說服胡瑗,皇帝的處理辦法很簡單,那就是有禮有節推脫。
把胡瑗氣得夠嗆,差點又要一個頭磕在地上,來個不死不休了。好不容易選出來的衣鉢傳人,連這一輩子收集的所有書籍都送給甘奇了,花了這麼大的代價,反倒給他人做了嫁衣。
最後的結果,就是皇帝說了一個託詞,先讓甘奇辦差,辦好現在的差事之後,再讓甘奇治學。
胡瑗這倒是勉強可以接受了,回家而去。
只是這胡瑗一回家,就出了一件大事,胡瑗病倒了,臥牀不起。
事情就是這麼突然,胡瑗這個老頭,大限將至。
這個消息,滿城轟動。
以往胡瑗活着的時候,似乎感受不到胡瑗在這汴梁城的能量,胡瑗也從來沒有表現過他在這座京城裡有什麼了不得的政治能量。
直到胡瑗臥牀不起這一刻,才知道這個老頭,實在是了不得。
禮部官員,幾乎一個不缺,絡繹不絕往胡瑗府邸看望。
朝廷大佬,連韓琦都往胡瑗府邸而來,二府三司,三省六部,無數官員得空就往胡瑗府邸而去。
汴梁周遭的地方官員,皆在坐車往汴梁城內趕來。
太學與官學這種地方,那就更不用談,學生之流,更是數不勝數。
連皇帝都派人前來看望。
身爲胡瑗衣鉢傳人的甘奇,站在胡瑗牀邊,兩眼含淚,看望之人一個接着一個,幾乎都是甘奇負責招待。
胡瑗有子,名叫胡康,在杭州當官,所以衣鉢傳人甘奇,算是暫代胡瑗兒子的職責。
胡瑗就這麼睜着眼睛看着,似乎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面色慘白,全無精神,眼中似乎也有淚水。
在招待客人的間隙,胡瑗拉着甘奇的手,有氣無力說道:“道堅,你定要好好治學,不可爲俗事纏身,治學乃是正道,老夫若是走了,聖人之學,道堅你切莫懈怠……”
胡瑗似乎知道自己大限將至了,好似在交代後事一般。
“學生一定銘記於心,不敢懈怠。”甘奇眼中噙着淚水,傷心不已,這個老頭實在可愛,相識不過兩年時間,這個老頭對甘奇的好,自不用說。人總是要講感情的,甘奇這一刻實在有些忍不住,噙着的淚水,已經流了下來。
胡瑗費盡力氣擡起手,擺了擺,說道:“人終有一死,不必過於悲切,老夫活了個六十六載,此生無甚遺憾了。就如你曾稱老夫一聲鬍子,老夫愧不敢當,其實心中又何其欣慰,有你一聲鬍子,老夫更是死而無憾。其實老夫知曉道堅你心中所想,對於治學而言,你更願走仕途,年輕人皆是如此,出將入相,自然比治學傳道要顯貴於人前。但是道堅你,有大智慧,你若不治學,那就是暴殄天物,大材小用了。老夫對你寄予厚望,你定不能教老夫失望。”
甘奇已然跪在了牀邊,一禮而下:“學生定然不教先生失望。”
“好,好啊……”胡瑗蒼白的臉上露出了一些笑意,看着甘奇的眼神中,帶着欣慰,口中又道:“老夫祖籍在陝西,卻生於泰州,也起與蘇湖,若是走了,也該回蘇湖去,兒也在杭州。趁着老夫未死,勞煩道堅你操持一下,派人送老夫去杭州吧。”
“先生這是說的哪裡話,些許小疾,可不得說什麼晦氣話語,先生只安心養着便是,過得些時日,就會好起來的。”甘奇如此安慰着。
胡瑗卻還露出了一個笑臉,答道:“再養,那這送終之事,還得勞煩道堅你,不養了,送我走吧。”
“先生……”甘奇的眼淚,已然是一滴一滴,一串一串。
胡瑗再次費力擡起手在空中擺着:“當真不養了……你馬上去備好車架,送老夫走吧,死後也埋回老家,初一十五,也有人上一炷香。”
胡瑗是想落葉歸根了,胡家,從漢末起,就是世代公卿,幾乎從未真正沒落過,一代一代,出過將軍,出過皇后太后,出過許多三公九卿,太守知府,胡瑗祖父當過泰州司寇參軍,所以胡家才遷徙到了泰州,胡瑗之父,也是基層官員,眼看就要沒落了,這一代又出了一代大儒胡瑗。
有人說,過了春秋戰國,中國就沒有真正的世代貴族了,而西方的貴族,一千年兩千年還是那個姓氏。
其實也不能絕對這麼說,中國是有世代貴族的,比如這個胡家,近千年來,任憑朝代變遷,依舊詩書傳家,幾乎都有官員。
又比如司馬家,司馬本是一個官名,周天子就開始設有司馬這個官職,司馬,師徒,司空。所以在那個還沒有什麼姓氏的時代,司馬就成了一些人的姓氏。司馬家,一直出人才,出過《史記》之司馬遷,出過司馬懿,後來還成爲華夏正主,兩晉的皇帝。還有司馬相如之類,也出《資治通鑑》之司馬光。中國兩部由個人編撰的史學鉅著,皆出司馬氏之手。
這不是世代貴族是什麼?
詩書傳家,在中國是真有的,真的可以傳百年,甚至千年。
甘奇就這麼看着胡瑗,最後還是決定送胡瑗走,落葉歸根這點要求,又怎麼能不滿足呢?
胡瑗啓程的那一刻,東京的讀書人,幾乎傾巢出動,相送百里不止。
可是,胡瑗還是死在了路上,最後葬在了湖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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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瑗的評價。
昔日范仲淹有云:孔孟衣鉢。
如今王安石有言:天下豪傑魁。
以後蘇軾有言:天下蘇湖士,至今懷令古。
以後的宋神宗有言:先生之道,得孔孟之宗。
胡瑗去世了,一代大儒就此作古。
新的繼承者甘奇,在收到胡瑗去世消息的那一刻,又被皇帝趙禎叫了皇城之內。
甘奇帶着自己親手寫的《開封商稅試行辦法》,進宮面聖。
趙禎看完這個試行辦法,點頭說道:“不錯,律法條文算是寬厚,不過十稅其一,還是過高,可改爲百稅其七。”
百分之十的稅率,這是甘奇制定的,看起來很高,甚至比後世還要高。其實並不高,爲何?因爲後世收取商稅雖然較低,但一般商品,皆是反覆收稅的,比如一雙襪子,在原材料還是棉花的時候,買賣之時就會收稅,再到棉花做成了棉線再賣的時候,又會收稅,棉線變成了襪子再賣,又會收稅。這個稅率就遠遠比百分之十要高了。
不過話也說回來,襪子這種東西只是個比喻,像襪子這種低端商品,其實很多程序上,是不一定收得到稅的,特別是小作坊,更是收不到稅,這裡只是打比喻說個流程。高科技產品,或者廠商,以及國企,那纔是真正利稅大戶。稅務部門的主要監管資源,都在他們身上。農民賣棉花,小中間商收購棉花,小作坊生產棉線襪子,小商戶販賣襪子,就算逃稅漏稅,大多時候也不會受到嚴厲的監管,得過且過。
中國大多情況下是不向小商戶小商販收稅的國家,不過按照全世界的法律來說,只要存在商業行爲,就該繳稅。中國甚至不監管小個體戶的個人所得稅,這在世界上,都是極爲寬鬆的,在一些發達國家,是個有一定收入的人,那就得交個人所得稅。
中國的這種稅收制度,有時候也會造成一些奇怪的現象。一個小商販,一個月賺一萬塊錢,一分個稅都不用交,但是一個很普通的公司職員,一個月賺五千,也得交個稅。
所以甘奇覺得十稅一,是一個很合理的稅率,不過皇帝開口了,那也就沒得說了。百分之七的稅,那就百分之七的稅,汴梁城內,那也是有不少利稅大戶的,比如甘奇自己手下,就至少有四家利稅大戶,相撲場是一家,溫泉酒店是一家,還有成衣店也是一家,還有彩票也是利稅大戶。
所以甘奇回答皇帝的話語是:“陛下,百稅七頗低,不過低稅有利於推廣,如此也可。”
“嗯,那你就可以開始去辦了,人手你自己選調,到朕這裡來稟報之後,再去樞密院報備。辦公之處,先讓三司衙門給你找個地方,切記,不可激起民怨。”趙禎再一次告誡甘奇,一定不能激起民怨,也是趙禎心中明白,找人要錢,哪裡那麼好要的?
不過趙禎也明白,商人是最好欺負的,哪怕許多商人背後,有背景靠山,這些背景與靠山,也不可能在明面上給這些商戶出頭,就算有這種士大夫敢給商戶出頭,那也要在朝堂上說出一個道理,這個道理怎麼說?
說商人賺錢不容易?那農戶賺錢容易?說商人窮,交不起稅?這話說出來誰信?再說什麼理由?再說下去,身爲皇帝的趙禎就得問一問這個人了,你是不是以權謀私了?自己參與了經商之事?
只要找到真正能收商稅的辦法,趙禎必然全力推行下去,這是比給農戶加稅好一百倍的辦法,也是比給士族階級加稅好一百倍的辦法。趙禎唯一擔心的就是甘奇的辦法不行。
“陛下放心,臣一定不會激起民怨,臣先告退。”事情說好了,甘奇準備回去準備自己的衙門了,稅務大佬,要崛起了。
卻是趙禎忽然把甘奇叫住了:“稍等,朕還有一事要與你說。”
“陛下請說。”
趙禎先是嘆了一口氣,然後把雙手放在御案之上,然後慢慢開口說道:“胡夫子生前來尋過朕,要讓你去太學任博士,朕當是不甚煩擾,便託詞說等你差事辦妥之後再說。本來此言就是一句託詞,卻沒有想到胡夫子隨後就走了……唉,如此,這句託詞反倒成了朕給夫子最後許下的承諾,夫子說你是那治學之才,不治學便是大材小用,朕之所想,總不能讓夫子最後一點念想都不能達成……”
趙禎此時,也露出了悲傷之感,這個皇帝,依舊是慈悲心腸。
“不知陛下之意……”
“朕也沒有什麼想法,太學博士而已,給你又能如何呢?夫子如此看好你,你便兼一個博士之職吧,兼着,但是必然要以商稅爲重,太學之事,空閒之時盡上幾分心意,也不枉夫子生前對你如此看重。”趙禎說着說着,似乎連自己都要落淚了。
趙禎也老了,那些老臣,也一個個撒手人寰,范仲淹走了,晏殊走了,杜衍走了,吳育走了,陳執中走了,趙允讓走了,胡瑗走了……
這些人,都是仁宗朝的忠良砥柱,隨着仁宗登基慢慢崛起,也隨着仁宗一起慢慢變老,卻都在這幾年一個一個去世。仁宗傷心,其實也在想,自己又還能有幾年可活?
“謝陛下!”甘奇只得如此答了一語。
趙禎點點頭:“你去吧!”
甘奇走了,趙禎轉過頭去,似乎在抹那並未流出來的淚水。
一個時代,好像就要落幕了。
甘奇回去,第一件事,就是去找那個本該也已經走了卻沒有走的狄青,甘奇需要人手,需要狄青推薦更戍入京的西軍之中可用之人。
商稅之重要,不言而喻,商稅若是真的能按照甘奇的想法推行下去,不知是朝廷受益,連底層農戶也會受益。因爲歷朝歷代,國家都靠農戶養,都靠農民在土地裡種出的糧食養。
什麼時候,這個國家能不倚靠農民,至少不全部倚靠農民的時候,這個國家的潛力便是無窮的,商業就會進一步發展,國家也會進一步放開,乃至於出海這件事,都可以間接受到推動。
當國家不再全部倚靠農民的時候,戶籍制度就會進一步放開,不必再把農民都綁在土地上,商業就會進一步發展,這是一個良性循環。
現在擺在甘奇面前的難點,就是怎麼讓商人交稅,其中衝突,該怎麼解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