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流不息,此時可以用來形容各處趕到延州的威武軍,從川裡面來,久久不息,人山人海。
延州城外,已然被擠成了一鍋粥。狄詠帶着鐵甲騎兵奔出,馬匹加速的距離都不夠,馬速還未真正起來,就一頭扎進了党項人堆裡面。
李諒祚站在中軍將臺之上,喉嚨都喊啞了:“加鼓加鼓,讓騎兵衝散他們。”
党項八部,十萬大軍,騎兵無數,也不管有沒有真正集結好,聽着鼓聲就衝,實在是管不得了,不遠處的那些宋人鐵甲,整齊劃一的步卒陣型,正在不斷逼近,若是再這麼慢慢組織下去,哪裡還有餘地衝鋒?
管不得那麼多,跟得上的,跟不上的,上了馬的,沒上馬的,一窩蜂就往東邊衝去,那裡是党項人的來路,也是最方便回去的去路,去路被敵人斷了,必然是人心惶惶的。
一窩蜂一般的党項人,涌往東邊,擠的擠,踩的踩,撞的撞,不得片刻,已然與威武軍接戰了。
距離,許多人沒有一個直觀的感受,比如五公里,便是十里路,對於一個軍漢而言,一刻鐘多一點,便可跑完,後世的士兵也能輕鬆做到這一點。哪怕是負重甲列陣而行,兩刻鐘必然到位。
這纔是党項人着急的原因,遠遠望去,敵人還在七八里之外,星星點點看都看不清,只待他們稍稍一組織,轉頭一看,敵人就到了三四里之外,若是再慢慢列陣集結點校人馬,敵人必然早就到面前了。
爲了給馬匹留出一些衝鋒的距離,便也只能這般一窩蜂的去,管不得什麼組織陣型,唯有爭前恐後趕緊往前迎戰。
十萬人之多,從城頭俯瞰下去,密密麻麻如螞蟻堆,動起來就好像流水一般的運動軌跡,甘奇親自上在城頭,一身金甲,鼓槌兩個,把那牛皮鼓敲得如雨點。
雙方都在敲鼓,早已分不清敵我的鼓聲區別,吹號角的士卒,腮幫子鼓如牛,用盡全身力氣去吹。
嗚嗚嗚嗚……
還帶有一種“昂昂昂昂”的聲音。
低沉而又有穿透力,一排號角,便可響徹全場,籠罩大地,到處都能聽到這種嗡鳴之聲,猶如催命,催着一條條活生生的人命。
威武軍漢,五十斤重的步人甲,磨了又磨的槍刃,碩大的木盾,汗如雨下。
所有人都知道延州城頭那一點金黃是甘相公,所有人都不自覺擡頭去看,看到之後,莫名有一種心安之感。
馬匹撞在木盾之上,拿着木盾的軍漢被撞飛倒地,馬匹也趔趄幾步,馬背上的党項騎士被掀起在空中翻滾,早有士卒把長槍豎起,便是那騎士還未落地,就被長槍扎透當場。
隊頭都頭呼喊着:“向前,向前,倒地的不要管,能爬起來就自己爬!”
營指揮使也在呼喊:“放箭,後陣放箭,把箭袋射空!”
軍指揮使也在呼喊:“令兵,跑那邊去,讓右營往那邊鋪開,鋪開,不要磨磨蹭蹭。”
文書虞侯們一身重甲,腋下夾着刀,手中還拿着筆與冊子,口中也在喊:“這個羌狗是吳老六撞翻的,這個算吳老六的……”
“這個是吳老六與祝兒郎一起捅下來的,這個一人一半……”
“向前,向前!不要回頭看我,往前去,甘相公在城頭上看着呢。”
“你怎麼回事啊,站都站不穩了,趕緊起來……”
“我……地上屍體拌了一下……他孃的,這羌狗死了還要拌老子!”
“來人吶,快往前鋒營去,讓前軍不要急,穩住步伐,不要衝快了,陣型要顧着,慢一點,避免後陣踩踏了自己人。”
“那一隊騎兵想繞道,讓左營快點鋪開,堵住堵住。”
……
將臺之上的李諒祚,已然如熱鍋上的螞蟻,頭顱像是裝了軸承一般,不斷來回旋轉,雙眼到處去看。
東邊在突圍,北邊也在突圍,延州這邊不忍多看,宋人出城了,炸開了鍋一般,軍將找不到士兵,士兵找不到軍將。
中軍更亂,到處都是跑來跑去的士卒,似乎所有人都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去,往北往東還是往西,又或者回頭去支援城下……
李諒祚急得幾步衝下將臺,對着面前跑過來的一堆漢子說道:“你們,你們往城下去,把宋人打回城內。”
然後又見李諒祚攔住了一羣漢子,又是大喊:“你們往東去,一定要把豐林青化的路打通。”
“你們不要亂跑,往東邊去。”
“你們……說的就是你們,還往哪裡跑呢,往東邊去,往東邊,都往東邊去。”
“乙埋,乙埋,你也上馬,你往東邊去。”
“你,吳宗,你往北邊去。”
人肉喇叭李諒祚,在中軍將臺附近團團轉,興許無線電臺是他此刻最需要的東西,一千部電臺,大概就夠用了。
喊了好幾圈,李諒祚再次上了講臺,擡眼遠望,乍看一眼,東邊黑壓壓的步卒竟然離他越來越近了,急得他又是開口大喊:“往東邊去,快,都往東邊去。”
城頭之上,甘奇打鼓打累了,換了個軍漢繼續,他甩着兩條手臂,站在垛口處,身邊還立了一杆“甘”字大旗,讓所有人都能看到他。
韓絳站在甘奇身邊,他在打量甘奇,他與甘奇不熟,若是真要分一下官場上的陣營,韓絳此時大概算是富弼一派,算是甘奇政治上的對手,也是因爲富弼,他纔會來這延州負責軍事後勤之事。
之前甘奇從龍州節節敗退到延州城,被党項十萬大軍團團圍困,第一次上戰陣的韓絳,多少也有些驚慌失措,連朝堂的奏報都寫好了,準備彈劾甘奇指揮不力,避戰而退。
如今再看甘奇,韓絳微微仰頭,看着甘奇那意氣風發的臉,莫名有一種崇敬之感,到處都是屍山血海的廝殺,韓絳的注意力卻都在身穿金甲的甘奇身上。
興許他還有一些羨慕,進士及第,混到甘奇這樣,實在教人羨慕,運籌帷幄之中,把十萬党項玩弄鼓掌,困在這延州城外,如熱鍋上的螞蟻一般。
以前韓絳從來不相信什麼天才之說,如今看着甘奇,他相信了,相信這世界上真的有人天生下來就不同凡響。
甘奇似乎也注意到了身旁的韓絳在不斷打量自己,轉頭看了看韓絳,問道:“韓知府有何疑問?”
韓絳連忙收回眼神,答道:“甘相用兵如神,下官佩服。”
“此番韓知府也功勞不小,軍中一應輜重調度,皆仰賴韓知府操勞,回京之後,必爲你向官家請功。”甘奇如此答了一句,多少有些生份。
韓絳聽得甘奇這麼說,只以爲甘奇誤會了他是在爭功勞,連忙說道:“相公誤會了,下官只是看着城外這番場面,心中激動。”
甘奇點着頭,也打量了一番韓絳,說道:“待得戰罷,救死扶傷打掃戰場之事,還要韓知府操勞一番。”
“這是應該,下官分內之事。”韓絳答着,卻又多說了一句:“相公,下官准備寫一封彈劾的奏摺,彈劾延州知府陸詵貪生怕死,怯戰懦弱之事。”
韓絳這是在與甘奇示好,顯然他知道甘奇私自把陸詵關押起來了,韓絳是準備幫甘奇一下,不論這個忙幫得是大是小,都是韓絳此時的心意。
甘奇笑了笑:“嗯,此賊必要嚴懲。”
韓絳拱手,不再多言。
城外戰場,越打越小,無數的黑色鐵甲從外圍而來,不斷壓縮着是党項人的空間。
党項人外圍受到陣型嚴整的威武軍壓力,後面又被從延州城出來的兩萬多人打了一鍋粥,各處都難以組織真正的防禦與反擊。
但是党項人並非真的就是被包圍了,威武軍也不可能包圍得了党項人,党項人的去路還是有不少的,比如上山,只要一上山,必然能跑脫,因爲威武軍只是從各處路口而來,堵住的也是路口的去路,打的也是想爭奪路口的党項人。
所以無數的党項人,自然而然就開始上山了,連馬匹都直接扔在山下,手腳並用開始往那些黃禿禿的土山上爬,便是這些党項人也知道,只要一上山,命就保住了。
當李諒祚看到視線之中漫山遍野的党項人之時,便也知道大勢已去,人之戰意一散,再精銳的軍隊,也就散了。
越來越多的人往四處的山上爬,甘奇自然是樂見其成的,全殲十萬党項與城下,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別說人了,就算是十萬頭豬在這裡到處亂竄,也不可能全部擋得住。
當看到党項人開始上山的時候,甘奇也就下了城頭,親自上馬出城,兵貴神速,下得城下,甘奇便與章楶說道:“組織糧草人手,準備往龍州運糧。”
甘奇此時出城,短時間內就不會回來了,党項人怎麼跟他過來的,他就要怎麼跟着党項人回去,綏州,龍州,宥州,一路而去。
城外中軍將臺上,再也看不到一身銀甲的李諒祚了,將臺空空如也,一個人都沒有了。
已經趕到山下的李諒祚,還停了停腳步,看了看自己的馬,咬牙切齒說道:“朕發誓,朕發誓,一定還要打回來。”
說完這句話,李諒祚棄了馬,手腳並用開始往山上爬,路走不了,翻山越嶺也能回党項,只待回了党項,聚了兵馬,重整旗鼓,又是一條好漢,今日跑出去的党項人,來日依舊還是李諒祚麾下的精兵悍將。
李諒祚大概這麼想着,咬牙切齒罵罵咧咧一步三回頭,上得半山腰,又停了停,俯瞰眼前這一團亂麻,又開口大罵:“宋狗無恥,戰陣之上,不敢與朕正面對壘,只會弄一些陰謀詭計,甘奇,無膽鼠輩。”
二十歲的李諒祚,此時心中一點恐懼都沒有,唯有氣憤不已,好似忘記了甘奇在龍州與他正面對壘過一次。
罵完之後,李諒祚又起身往上爬,氣喘吁吁許久,再次停下腳步,俯瞰身後,又罵一通。
然後消失在了山的背面。
延州城下的場面,看得甘奇一臉悲慼,那些沒跑了的党項人,那些後知後覺的党項人,一個個視死如歸,面對數倍的敵人,左衝右突,滿身是血,一個個栽倒在地,死不瞑目。
還有一部黨項人,不知怎麼的,往南突圍而去,被甘泉而來的史洪磊堵個正着,殺得一個不剩。
戰事打打停停,喊殺聲一會沒了,一會又在哪裡震天而響。党項人這裡一窩那裡一窩,做着最後的殊死抵抗。
最後的最後,也有人開始跪地乞活,一場大戰,終歸還是要落幕。
各處的威武軍開始慢慢聚攏,各處的軍將也開始往甘奇這裡來拜見,一個個喜氣洋洋,面色帶笑。
“相公,末將幸不辱命!”
“相公威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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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久未見,相公依舊威武不凡,末將大拜!”
“那可不?相公百戰不殆,如今又是一場大勝,運籌帷幄,如武侯在世。”
“誒,諸葛武侯哪裡比得上相公文治武功?武侯一輩子也沒有打出祁山,哪裡比得上咱們相公,收燕雲敗契丹,而今又把党項打得落花流水。相公勝過武侯千百倍。”
甘奇擡着手,一一回禮,每個人都拍一拍肩膀,說幾句寒暄,敘一敘舊情。
待得再也不聞喊殺之聲,所有軍將都來拜見之後,甘奇方纔說正事:“今天大戰,晚間吃飽喝足,明早開拔,咱們打進西夏國內。”
諸多軍將皆是拱手:“誓隨相公效死!”
種愕看着軍中這般氣氛,也不由自主拱手大喊:“誓隨相公效死!”
種愕身後還有兩個小年輕,种師道與劉法,兩個小夥子眼神骨碌碌在轉,不斷打量滿場衆人,兩眼都是羨慕,羨慕這些軍將麾下兵強馬壯,戰陣摧枯拉朽。
甘奇故意對兩個小年輕招了招手,兩人激動上前來拜,甘奇開口:“擢升种師道爲威武軍親衛營都頭,擢升劉法爲威武軍親衛營副都頭。”
兩人立馬單膝跪地:“謝相公擡舉!”
甘奇揮揮手,示意兩人下去,他還有些尷尬,因爲威武軍其實還沒有親衛營這個編制,不過今日既然這麼說了,明天應該就有了,顯然甘奇是打定主意把這兩個小子留在身邊了。
火頭營開始埋鍋造飯,一衆軍將齊聚一堂,話題卻不在今日大勝,反而說的都是燕雲舊事。
晚間韓絳還親自出城來報,此番党項戰死四萬六千餘人,俘虜了三千餘人,傷患收攏了六七千人。
党項這一戰,損失過半。還有四五萬人都跑進了山裡,道路走不了,唯有翻山越嶺往北去。
威武軍的傷亡也統計出來了,戰死三千多,輕重傷一萬多。延州禁廂軍傷亡較大,戰死三千餘,輕重傷六千多。
撫卹與賞賜,甘奇早已準備好。
大早開拔,甘奇帶着大軍一路往龍州而去,鐵門關是甘奇此次的戰略要地,如今便看是翻山越嶺的李諒祚回得快,還是大路而去的甘奇去得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