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十六年九月二十一。
萬歲山,壽皇殿。
皇太子得了聖命,挑選武教習,並且自練一支內操兵的消息,很快就在宮中傳遍了。
練兵挑兵的地方就還是在萬歲山下。
大明較後世遠爲不同的就是皇城規制極大,西苑南宮南苑加上三海萬歲山紫禁城,走路逛得走好幾天,就是騎馬,一天想走遍了也是絕無可能。
萬歲山也就是百姓嘴裡的煤山,亦是後來的景山。
地勢高,宮觀殿宇不多,地方也空曠,用來當練兵的所在,正是合用的很。
皇帝自己的內操有五六千人,但並不是天天都有操練,而是在各宮中挑選精壯太監,每次操練若干時間,皇帝或是親至,或是派大太監來監視考覈,合格了,或是長留內操應差點卯,或是仍然回覆本宮。
崇禎的乾清宮中有二三百宮人,一百多太監,受過內操訓練的,便是有好幾十人!
一國之主,對普通的軍將已經委實信不過,甚至信不過正常的男子,只能在這些沒卵子,沒家,沒前途未來,只能依附於皇室,附翼於皇帝和宮殿之中的沒卵子的閹人來當兵操練,以至陰之身行至陽之事,這是何等荒唐。
以太監受閹割後的身子骨,能僥倖活下來還能做些粗使活計已經不易,要真正操練到能臨敵上陣的水平……那得是何等逆天之事?
朱慈烺自是一個太監也沒有要,不僅如此,連那些扛旗打幡的守備皇城的親衛禁軍他一個都沒要,此輩世代儀衛,除了擺樣子,論起真實本事,怕是連太監也不如了。
仗着崇禎允准,京營左右副將他是沒敢驚動,不過左右前後四參將,再加上四員遊擊將軍,中軍官十一人,號頭官、備兵坐營官、監槍號頭官、隨徵千總四員,隨營千總二十員並把總以下所有的武官竟是一起出動,帶着戰兵四營,車兵四營,城守兩營的官兵,只要能扛槍走動,每常入營點卯支取俸祿糧餉的,就得拉到朱慈烺跟前,叫他過一過眼!
兩天功夫下來,皇太子就搬了把花梨木的椅子,坐在壽皇殿高高的殿階之上,就這麼冷眼看着一隊又一隊的兵在武官的帶領之下,不停的打自己眼前經過。
這些能拉出來的京營兵,倒是旗幟衆多衣甲鮮亮,手中兵器也是耀眼,敲擊起金鼓來也是肅殺威嚴,象個能出征打仗的軍隊樣子。
但近前一看,那就他孃的一切端底向上,全露了個底兒掉!
大旗之下,衣甲包容之中,卻全部是猥瑣下流種子的模樣,要麼獐頭鼠目,要麼便是面黃肌瘦,象是吸多了阿芙蓉膏。這玩意現在京城便是有,也頗有一些人吸食,保不齊這京營官兵中,就有不少。
這等營兵,肩膀上的長槍都扛的七零八落,走過時的陣形瞧着還算整齊,但近了一看,那長槍鐵矛擺的七零八落,腰間柳葉刀系的上下不等,便是那衣甲,也是扣的七倒西歪,實在不成個體統模樣。
這等兵,平時是怎麼訓將出來的,自是不問也知。
便是長相還過的去的,穿甲頂盔,遠遠瞧着還象個樣子,只是朱慈烺略一示意,小旗搖動召上來看,卻是一個個品相下流,眼光遊移,甚至和皇太子也敢直視,對答之時從容流利,一嘴的京腔韻味,說起來嘴皮順當麻溜……這樣的兵將,朱慈烺自然也是不敢領教!
這等京營兵,瞧着五大三粗,也算雄壯,打起仗來,怕不是逃跑的都頭,退後的先鋒,指望他們浴血廝殺,勇往直前,還不如指望公公們都各有一本葵花寶典更現實一些。
殺良冒功,殘害百姓,賊過如梳,兵過如篦,說的怕就是這等樣子的兵了!
這麼挑兵,朱慈烺卻也是暗暗心驚。
大明京營衰落是打英宗年間起,從五六十萬人,到二十餘萬人,再到十餘萬人,再到崇禎早年的五六萬人,到了今天,卻是一萬人也沒湊起來!
“近年下來,年年都有瘟疫,軍已百姓受疫的極多,現在縱好了,得過病的也斷不敢帶入宮中叫小爺挑選,所以,人數就少的多。”
兵少的原由,李繼業這個東宮掌事太監卻是盡知原由,附在朱慈烺耳邊小聲解釋。
朱慈烺微微頷首,道:“原來如此!”
京師這一場大疫朱慈烺也是曾經在書上看到,所以知道端底,是當時京師衛生條件太差所致,只是不知道這鼠疫卻是如此酷厲,危害居然是如此之大。
接連挑了幾天,五六千人打眼前過,連同十來個把總官在內,一共便是挑了三百五十多軍兵,連四百人也沒有湊起!
就算這樣,也是弄的雞飛狗走,動靜太大,想來崇禎就算包容,也不能再這麼下去,惹動了言官干涉說話,怕卻是比捅了馬蜂窩還要慘上那麼幾分。
就在這壽皇殿階下,諾大的庭院之中,站着這麼一個小小的四百人都不到的方陣,都是精心挑選的執戈從戎之士,高矮胖瘦不一,唯一相同的,便是都還有一股子昂揚勁氣,眼神之中,還都是有尋常將士沒有的桀驁之氣。
想想也真是叫人唏噓,十五萬八千人的京營勁旅,曾經追亡逐北,掃清沙漠,迫的韃子望風而逃,又曾經南下交趾,開疆闢土的皇明六師勁旅,到了今天,居然就剩下數百人可用的悽慘境地!
朱慈烺緩步向前,已經站到了石階最前緣,在他之前低半個頭的地方,就是入選的那幾個把總軍官。
李弓、王校、王源、任尚……朱慈烺在心中默唸這幾個名字,一一與他們的長相身形對應着,但最爲失望的,卻是選鋒把總魏嶽告病,並沒有奉職入選,這,自然是極爲遺憾之事。
但現在不是展露這種情緒的時候,眼前這數百人,卻是將來心腹,逃生憑藉,第一次見面,又豈能等閒視之。
“臣等,叩見太子殿下!”
朱慈烺邁步向前,盯視衆人,卻只是沉默不語,在他的目光逼視之下,諸武官卻是頗感壓力,無奈之下,只得率先跪下,接着但聽得庭院中甲葉嘩嘩作響,三百餘將士也是一併跪下,一起叩首。
“都擡起頭來!”
朱慈烺計較已定,已經自階上大踏步下來。
李繼業等太監連忙要跟隨,朱慈烺只冷然一瞥,那些閹人已經知道他的意思,當下連忙停住腳步,只由得他一個人步下階去。
“你叫李恭?”
“你叫王源?好壯的漢子,這一身肉,怕不是鐵打的?”
“你叫任尚?瞧你這模樣,直該改名叫任虎。”
適才報名,總有近二十個把總百戶以上的武官,就這短短一瞬間,朱慈烺已經是把衆人的名字記的清清楚楚!
一個個執手問好,將對方的名字一一道來,還有身貌特點,甚至是武學所長,都是隨口而出,一點也沒有錯漏。
衆將高興之餘,也是深爲駭異,就剛剛短短一瞬報名的時間,這位主兒居然就記的如此清楚明白!
從穿着鱗甲,頭頂櫻盔的武官隊列繞過去,朱慈烺眼前的便是挑出來的三百餘京營官兵了。
他挑人,自然是先看體形身姿,眼前這三百餘人,身高和體貌自是夠了,三百餘人站在一處,那股子壯盛男子的氣息,就遠非數百閹人站在一起可比。
體形身貌,再下來就是五官氣色,眼神要不躲不閃,質樸有神,臉上氣色,也是要紅潤健康方可。
這些士卒,都是穿着大明軍兵標準的鴛鴦戰襖,有的還穿着鐵網網裙和包了鐵的戰靴,左手叉在腰間,右手卻按在腰刀的刀柄之上。
更多的便只是棉襖布鞋,腰間殺一根牛皮腰帶,手中一杆臘杆包鐵的鐵槍,頭頂一頂笠帽,便算是營兵束伍。
這麼入眼一看,多少顯的有些雜亂。而這些禁軍將士,也是各種情緒面貌摻雜其間,一眼掃過去,竟是衆軍百態,難得一致。
有的是稀圖入選後能按時領取俸祿,養活妻小,這等人眼神最是直接,一看便知道端底,還有的則是一臉無所謂的模樣,當兵吃糧,自是到哪兒也無所謂,有冷眼以對的,也有沾沾自喜,有的滿面于思,也有的卻是一臉的傲氣。
京營營制崩壞已久,不少將士名在兵籍,卻是做的別樣營生,留在營中的,也多半就是混日子罷了,能湊起眼前這三百餘人,已經是着實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