適才這一劍的風情,也果然令得朱慈烺眉目舒展,心花怒放。
側身讓過,右手疾速一抓,再一抖,對方就已經手軟,拿不住劍,掉落在地。還不等對方說什麼,朱慈烺就勢一跪,沉聲道:“父皇!”
“啊?”
對方一聲驚呼,從掩身的假山後頭顯露出身體來,卻不是崇禎又是誰?
“你?”崇禎披頭散髮,神情也是狼狽不堪,但眉宇之間也是掩飾不住的驚疑之色,當然,眼神之中,也是有藏不住的歡喜。
“小爺,你怎麼回來了!”
王承恩也是閃身而出,適才他們看到有一隊騎兵在玄武門到萬歲山下飛馳而出,離的遠看不清楚,但料想在宮禁之中奔馳的騎兵總不會是自己人,必定是闖逆騎兵,正驚疑不定的時候,又見幾十人翻上山來,急切之間想上吊是來不及了,於是挺劍藏身,等朱慈烺走近時,崇禎按捺不住,想出劍拼命,總比被人俘虜要好的多……
事情就是如此,王承恩臉上則滿是痛苦之色,他搖頭道:“何苦來?賊兵已經入外城,小爺,你何苦進來大家都陷在一起?”
“王承恩說的是!”崇禎這會已經看到鞏永固等人趕過來,因而臉上又恢復了不少帝王威嚴,只看向朱慈烺道:“人都說你聰明,爲什麼要做這種傻事?”
“父皇御極多年,威望早入人心,沒有父皇壓陣,兒子就是能領兵上陣,滿朝文武,又有誰能制之?”
說完,朱慈烺微微一笑,向着崇禎道:“再者,畢竟是父子。如果父皇殉國,兒臣已經派人將定王送到南京,有他在,也是一樣的。”
“不一樣!”崇禎沒有細想朱慈烺前頭的話,只是針對他後頭的話,怒喝道:“定王怎麼和你比?這般自誤自輕,朕十分不喜!”
“君臣亦是父子,”朱慈烺呵呵一樂,笑道:“人生總有做幾件傻事的時候。再說,父皇,兒臣覺得捨身救父,也不能說是傻事。”
“唉!”崇禎仍然是頓足,不過,眉宇間的神情,卻也是柔和了很多。
父子親情,也畢竟是抹殺不掉的。
便是朱慈烺,初時還有點做戲的味道,演戲要把細節也做全。但話到最後,畢竟靈魂中還有與崇禎的父子之情,這也是壓制不了的真實情感,所以說出來,真實感人,並沒虛矯之意。
只是他的話,崇禎沒有聽仔細,但別人卻已經聽出味道來了,不知不覺間,朱慈烺已經把日後與崇禎的權力劃分輕輕定了基調,在場的人都是極聰明的,話一入耳,就都聽了出來。
鞏永固暗暗點頭,心道:“太子年輕,但英武異常,就看調教出來的三百多內操騎兵就知道了。所以仿唐太宗率精騎征伐於外,而皇上御極馭內……這樣的打算,還真的很叫人期許啊……”
太子話語中含義太深,衆人一時間也是品不完全,劉文炳上前一步,躬身道:“請皇上和太子儘速出城!”
“是的!”鞏永固也道:“臣等沿途進來,賊兵對外城尚未完全控制,不少地方尚且寬鬆無人把守,現在出城,一路急馳出去,可保無虞!”
“外城尚在?”
王承恩也是又驚又喜,他總責提督,對京城防禦瞭然於心,外城猶在,賊兵當然不能深入,一路出城,輕騎逃走,確實還大有機會。因而也向崇禎道:“皇上不可再猶豫,奴婢願誓死保護聖駕。”
關鍵時刻,朱慈烺一直以來的表現終於打動了崇禎,父子親情,再加上求生的慾望,披頭散髮,十分嬉皮風範的大明皇帝終於點了點頭,向着朱慈烺溫語道:“既然如此,朕就與吾兒一起,拼命一試也罷!”
“是,父皇!”朱慈烺心中十分高興,崇禎的性子是十分的執拗彆扭,總是在關鍵時刻掉鏈子,這一回事關他自己性命,朱慈烺也是十分害怕,唯恐這位大爺真的要捆起來才肯走。
這樣做不是不行,不過事後的樂子肯定也不小就是了……
衆人匆匆下山,崇禎騎術雖一般,好在可以縱馬奔馳,仍是從來路出門,玄武門一路穿永巷出去,再打東華門出宮。
到了金水橋前,太監宮人已經多半因朱慈烺的話而散去,只留下一地的破衣爛鞋,還有金水橋之下,到處的浮屍飄蕩在水中,除此之外,就只是紅牆黃瓦的皇宮,朝陽之下,仍然是那樣的巍峨堂皇。
不知不覺間,崇禎撥轉回馬頭,眼神徵徵的看向東華門和宮門內的高大宮殿,仍然是熟悉的一切,只是,此刻卻不得不暫別了!
這個三十四歲的皇帝,一出身就是錦衣玉食,除了父親在皇太子生涯裡的謹小慎微的那幾年的日子難熬之外,就算是客魏猖獗的年頭,天啓皇哥也沒叫他這個親弟弟受過一星半點的委屈。然後爲帝王,御極天下十七年,到了今天,卻也是不得不倉皇辭廟了……
這個皇宮,打他出生那天就住在這裡頭啊……對別人來說,這裡可能神秘而威嚴,或是承載着太多別樣的東西,但對崇禎來說,這裡就是他的家,如此而已。
“走吧!”
沒有潸然淚下,前幾天哭廟前後,崇禎也是流了不少眼淚,此時的情形反而是絕望中又有新的希望,既然如此,又何必哭?
他只是下死眼看了東華門最後一眼,然後向着朱慈烺厲聲道:“吾兒記着,此生絕不可有偏安江南的打算,不能重回京師,吾死不能瞑目!”
“是,父皇。”此時此刻,此情此景,朱慈烺也十分感慨……如果不是這點子情感,人之爲人,又有什麼意義?
當下不露聲色,只重重一點頭,雖是倉皇而走,倒也是沒有太多淒涼之感了。
此時外城仍然寂寂無人,放眼看去,街道上空無一人,唯有出東安門,向着外城行進之時,看到不少百姓和門戶之間也是已經打出了降旗,不少人家門前擺放着香案,書寫着“順民”字眼的黃紙帖的到處都是……見此情形,適才還一臉堅毅之色的崇禎,臉上也是格外的難堪起來。
他重重嘆一口氣,若是往常,必定是會痛罵大臣誤國,而滿城百姓此時卻已經棄他和舊朝,轉身投向新朝,放眼看去,除了一些太監宮人自殺,舉城之中,也就正陽門等幾個地方有抵抗,爲皇帝到如此地步,全然怪責別人,又有什麼意義?
這樣的情形叫崇禎看看,對他的觸動,倒真的是彌足珍貴的經歷!
他在想自殺時,還在想在遺書上寫上請賊首不要苦害吾民的話語,現在看看,舉城百姓降了個精光,曾經被佔領的地方也是平安無事,再問鞏永固等人才知道,賊兵昨天入城之後,秋毫無犯,除了攻打城門時殺傷多人以外,一人未曾誤傷,根本沒有抄掠情形。
這種話聽在耳中,再看看眼前情節,自然是格外的傷心慘目!
到得朝陽門附近,遠遠看到有不少穿緋着綠的大臣跪下迎駕,崇禎久蓄的眼淚終於又滾滾落下,當下只是慘笑着道:“舉朝皆降,朕以爲除了吾兒和皇親之外,再也沒有效忠我大明的人。現在看來,畢竟還有一些忠義之士在!”
說罷自己催騎向前,到了王家彥等人跟前,竟是親自俯身下腰,用手將李邦華和王家彥等人扶了起來。
李邦華起身之時,老淚縱橫,只道:“皇上平安,真是我大明之幸,天下臣民之幸!”
“別說了!”崇禎對着李邦華這個元老重臣,也是少了掩飾的心思,況且,這種時候,也該他說兩句實話,當下只是向着李邦華道:“臣民皆叛,是朕有大失德之處。”
“不然!”李邦華正色道:“非是皇上待臣民苛刻,亦非是皇上失德,雖然,用人行政,皇上確實有失誤之處,但馭下以誠,自身絕無失德。眼下臣民俱降,實是趨利避害,人所同心,也沒有什麼可說的。將來天兵重返之時,臣敢保,城中不僅沒有爲李闖效忠的,更會郊迎出城,歡呼萬歲。”
畢竟是幾朝老臣,解釋起來,也是頭頭是道。
見崇禎聽的不住點頭,王家彥便道:“既然如此,臣等就護衛皇上,急速離京。到南京後重整軍馬,誓師北伐。”
“臣等亦願護衛皇上親征南遷!”
此時城門處也是多了十幾個聞迅趕來的勳戚和大臣,其中不乏幾個侯伯之類,崇禎掃他們幾眼,也不大放在心上,倒是有幾個文學近侍之臣,崇禎特別多看了幾眼,因道:“朕以爲文臣之中,皆是無恥之徒,不料還有卿等忠忱之士……古語說,疾風勁草,板蕩忠臣,果不其然。”
一羣青年官員中,當是以陳名夏爲魁首,此時聽着皇帝誇獎,又見皇太子笑眯眯看向自己,不覺只是一陣心慌,他向來能言善辯,此時卻是口中吶吶,竟是不知道說什麼是好了。
“只要來了就好!”朱慈烺此時在御前已經頗有大戶人家當家大公子的風範和地位,當下看看日頭,斷然道:“賊軍重整兵馬再次追趕也並不難,吾等最多還有半個時辰時間趕路……不能再耽擱了!”
“好,就聽吾兒的!”崇禎此時終於有點意氣風發的樣子,馬上揮鞭,長聲笑道:“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