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戰和陸戰,根本就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概念。
若是在陸地上,遭逢奇襲之後,還能依靠少數人的悍勇加以抵抗,爭取到寶貴的時間重新組織起來。
但是在水面上,根本就不存在這種可能。
黑暗之中,清軍根本就無法判斷出毅勇軍的數量和主攻方向,更不知應該如何建立防禦,甚至連胡亂奔跑的機會都沒有,只能眼睜睜的看着越來越多的毅勇軍衝過來。
經過前期的短暫接戰之後,在宋老實的指引之下,二十多條木筏打了一個橫,稍微往南靠了靠,繞過隋皇洲之後徑直向東而去。
對於突然出現在身後的這些毅勇軍士兵,清軍完全沒有準備,雖然在數量上佔據了壓倒性的優勢,但卻根本組織不起來。
一路摧枯拉朽如入無人之境,以前後夾擊之勢迅速沖垮了清軍第一波防禦,眼前就是密集如鱗的清軍水師了。
清軍的戰船明顯是臨時徵調過來的,大大小小几百艘,蝟集於隋皇洲之後的堰港之中。
有些個戰船見勢不妙,在第一時間選擇了跑路,免得被毅勇軍給一鍋端了。
戰船不是戰馬,不是說想走就能走的,短時間內很難脫離戰鬥。
雖然還是有幾艘大船不顧一切的逃了出去,但更多的則被摧毀在水道上,徹底堵死了進出的通道。
剩下的那些個戰船,已成了甕中之鱉。如宋老實這種在水面上討生活的人,最是珍愛船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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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這一次,他卻成爲最大的破壞者。
沒有誰比他更清楚船隻的構造,他比任何一個人都知道應該怎樣破壞這些船隻。
當毅勇軍的士兵還是使用鑿船、放火的傳統破壞手段時,宋老實則採用了更直接也更具毀滅力的破壞方式:抽軸。
只要砸開舵臺,抽出舵軸,然後用堅硬如鐵的舵軸用力一撬,這艘船就徹底失去了轉向的功能,沒有十天半個月的功夫根本就修不好。
這一夜,隋皇洲一帶的江面上喊殺之聲驚天動地,火光扯地連天。
到了拂曉時分,戰鬥已基本結束,除了有三十幾艘船隻趁亂逃離之外,其餘所有的船隻悉數被毀,還有七十多艘直接成爲了毅勇軍的戰利品。
到了這個時候,清軍水寨已不復存在。
“此一戰,義士之功絕不可沒。”當這次戰鬥的總指揮張萬三向宋老實表示謝意的時候,宋老實嘿嘿的笑了:“啥義士不義士的,俺可當不起這個名號。只是不想被韃子騎在脖子上拉屎罷了。”
“臨危不懼,指引航向,又摧毀敵船,絕對當得起一個義字了。我毅勇軍將士向義士致謝了!”
“沒啥好謝的。”宋老實說道:“這輩子素來膽小本分,樹葉落下來都怕砸了腦袋。實在是韃子欺負人欺負的太狠了。俺若是再做縮頭烏龜,就是死了也無顏面見九泉之下的先人。有了今日的功勞,以後我死了也可以理直氣壯的進祖墳見祖宗了,總算是沒有丟了先人的臉面,我也算是當了一回硬氣的漢子。”
…………
微微的夜風席捲着濃重的水汽,就好似起了一場薄薄的霧,早已把史可法的衣袍打的精溼。
“大人,回去安歇了吧,清軍不會在夜間攻城。”史可法微微的搖了搖頭,繼續站立在安江門的了塔之上,目光投向遙遠的南方。
親衛知道史可法在急切的等着朝廷的援兵,小聲的勸說着:“大人,朝廷的援兵怕是一時三刻到不了。這風潮露重的天氣,若是大人受了風寒,可就糟了。”
史可法還是搖頭,彷彿一尊矗立在城頭上的石像般巍然不動,始終目視南方。
一直到了丑時前後,南方的夜空中陡然一亮。
那抹亮光一閃而逝,就好像雷雨季節從極遙遠處劃過的閃電。
片刻之後,一抹火光隱隱浮現在南方的夜色之中。
史可法的身體微微一晃,雙手用力抓住護欄,又過了約莫小半盞茶水的功夫,那邊的夜空中出現了越來越多亮光。
沒過多久,亮光彙集成一片,硬生生的映紅了半邊天色。
從這邊遙遠的地方,就能看到那邊的火光,想來那邊一定起了蒸天一般的大火。
幾個親衛全都下意識的朝着南方觀望,紛紛猜測着起火的位置:“應該是江口位置上起火了。”
“不是隋皇洲就是桃花渡。”
“桃花渡沒有這麼遠,一定是隋皇洲。”
“那裡好像是清軍的水寨吧?怎起了這麼大的火?”
“就是清軍水寨!”
因爲過於激動的緣故,史可法的聲音已變得異常沙啞,卻透着一股難以用言語形容的亢奮,臉上呈現出一片病態的潮紅,就好像醉心山水的丹青妙手看到了世間最絕美的風景,猛然張開雙臂厲聲高呼起來:“毅勇軍五萬雄兵已破了清軍水寨,正朝安江門掩殺而來。”
“命姜東來、汪誠二部疏通安江門,卯時中刻出戰。”
“調我親軍一部,再從鎮淮、通泗二處各抽一部人馬。
曉諭全軍,增援之兵已到。”
實在是因爲太激動了,史可法的嗓音顯得異常古怪:“就說五萬毅勇軍奉命來援,已下儀真,火焚了敵軍水寨,明日即可與我揚州軍匯合。”
“一定要把這個消息周知全軍,還要周知全城百姓。”
毅勇軍是不是已經攻克了儀真,史可法並不知道。
但是,既然毅勇軍已經沿江而下殺到了隋皇洲,想必一定已經把儀真給拿下來了,要不然的話根本就到不了隋皇洲。
至於說儀真到底是怎麼拿下來的,又是什麼時候拿下來的,這些個細節問題已經不重要了。
重要是必須馬上把這個消息擴散開來,讓揚州軍民全都知道。
現在的揚州城,太需要援兵了。
援軍到來並且首戰告捷的消息迅速傳播開來,苦戰數日的軍民無不喜極而泣。
毅勇軍的名號他們曾經聽說過,知道那是太子的隊伍。
雖然早就聽說太子和弘光朝不怎麼和睦,可眼下這個情況,只要有人來援就是好的,哪裡還顧得上是誰派遣過來的?
毅勇軍到底有沒有五萬人馬確實值得懷疑,但是對於揚州守軍而言,這個消息就是一劑強心針,預示着某種希望的升騰。
與此同時,清軍大營之中,豫親王多鐸正在大發雷霆。
“額勒真誤我!”年輕的多鐸就象是一頭暴怒的獸,如針一般的齊口短髯根根乍起,眉目如裂。
怒吼聲中猛然將書案上的雜物一掃而落,抽出佩刀猛然暴斬,只一下就把書案斬爲兩段。
餘怒未消的多鐸就好像是個脾氣很壞的孩子,發狠一般揮刀猛剁,將視野範圍之內的東西全都斬的稀爛,似乎還不解氣,舉着刀子呼呼虛劈,兇狠的目光卻始終盯着跪在腳下的那些清軍將官。
“自從入關定鼎以來,我大清戰無不勝攻無不克,兵鋒所至所向披靡,敵無不心寒膽落望風而降。額勒真這狗奴才,辜負了我對他的信任,竟然丟城失地搓我銳氣。就算他沒有戰死儀真,我也要親手把他一刀一刀的活剮了。”
額勒真本是多鐸手下的一員悍將,卻把儀真給弄丟了,還損失了一千五百名八旗兵,實在是入關以來前所未有的大敗。
整整一千五百個八旗兵,就這麼沒了,就算是攝政的睿親王再怎麼迴護,這個責任也只能由多鐸來扛。
自從清軍入關以來,就算不是百戰百勝也是少有敗績。
哪一次戰鬥不是追趕着數倍的敵人縱橫奔突?
哪一次不是平推橫掃風捲殘雲?
尤其是經山陝入河南而至淮揚的過程當中,往往只需要少量兵力就能逼迫幾倍甚至十幾倍的明軍直接投降。
持續不斷的勝利,讓清軍的士氣高漲軍心驕橫,頗有點天下無敵的意思。
也正是憑着“百戰百勝”的光環,多鐸才能以四萬不到的兵力橫掃關中,打破李闖的老巢,建立了摧破“大順國”的不世奇功。
揮師南進之後,更是一路席捲如同狂風暴雨,在不到兩個月的時間內就橫掃中原大地,兵鋒直至淮揚。
若是能夠順順利利的打破揚州,就可以順勢平定江南,到那個時候,女真人就可以統治天下,獲得以前做夢都不敢想的廣闊地盤,建立萬世不拔的雄基偉業,把全天下的億兆生靈全都變成他們的奴隸。
如此宏大美好的局面,卻因爲額勒真的無能而出現了一個不應該出現的挫折:儀真失守。
丟失一座城池,並不算多麼了不起的事情,但這一敗,卻擊破了清軍的無敵光環,打破了八旗兵百戰百勝的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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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軍洶洶而來,號稱十幾二十萬,但真正的主力始終是八旗辮子兵。
旗人的數量本就是有限,八旗兵更是稀少,一戰就損失了一千多辮子兵,絕對是近年來前所未有的重創。
對於手握十餘萬人馬的多鐸而言,損失一千多人似乎無關緊要,但卻打破了整體的通盤佈局。
儀真小城距離揚州不過六七十里的樣子,幾乎已經可以算是和揚州臉貼着臉了,根本就是在多鐸的眼皮子底下,卻莫名其妙的失守了。
事先根本沒有任何徵兆,直到失守之後多鐸才知道消息,陷落速度之快簡直曠古未聞。
儀真的失守,意味着合圍揚州的“鐵桶大陣”打開了一條小小縫隙。
聽到這個消息之後,多鐸馬上就在第一時間意識到費盡心思拼湊起來的“水軍”已經處於非常危險的境地:聚集了大量船隻的隋皇洲水寨距離儀真不過二十幾裡,吃頓飯的功夫就能順水而下。
儀真陷落的太快,也太莫名其妙,直到現在多鐸都不清楚驍勇善戰的額勒真到底是怎麼把儀真弄丟的,但他卻知道位於隋皇洲一帶的水軍已經徹底完了。
敵軍迅速攻佔儀真,不過是爲了打開長江水道,爲了把揚州運河與長江重新連接起來,根本目的還是爲了消滅清軍的水面力量。
這個時候再去救援隋皇洲,肯定已經是正月十五貼門神——晚了半個月。
這邊的十幾萬大軍已經打了好幾天,擺出的就是四面合圍的架勢,還沒有攻進揚州呢,身後的通道就被再次打開了,前期的攻勢和這幾天的戰損等於是徹底化爲泡影,多鐸已經氣的要吐血了。
清軍本就不善水戰,臨時拼湊起來的水軍又在一夜之間遭逢滅頂之災,就算是攻破了揚州也失去了繼續進取江南的機會,必須重新調整整體戰略佈局。
一想到這些,多鐸的忍不住的火冒三丈,眼神也愈發的兇狠起來。
就好像餓了整整一個冬天的野狼,多鐸的目光兇殘而又狠辣,惡狠狠的瞪着跪倒在自己腳下的那幾個將官。
這幾個人,全都是剛剛投靠過來不久的前明軍將領,現如今正畏畏縮縮的趴伏在地上,好似嚇破了膽的哈巴狗一般,根本就不敢擡頭。
“何聞聖,蔣之介!”聽到多鐸點了自己的名字,這二人就忍不住的一哆嗦。“你二人負責營建水寨督造戰船,卻在一夜之間將我的水軍斷送了個乾乾淨淨。”
多鐸握緊了手中刀:“你二人玩忽職守以至兵敗,當斬!”
一個“斬”字,彷彿霹靂雷霆,何、蔣二人頓時就慌了。
腦袋撞在地面上不住磕頭,如同雞啄碎米咚咚有聲,磕的腦門上鮮血淋漓依舊不敢停止,只是一個勁兒的大呼饒命。
其實這何、蔣二人相當的冤枉,雖說二人統領水軍,但卻不是一把手。
隋皇洲的一把手是個建州佐領,是多鐸的心腹。
豫親王雖然已經怒罵了他好半天,並且狠狠的抽了他的鞭子,卻不會真的有太重的處罰。
戰船被毀,水寨付之一炬,南征水軍在一夜之間遭受滅頂之災,這麼大的責任必須要砍下幾顆人頭才能交代的過去。
多鐸當然不會砍下自己心腹的腦袋,至於何、蔣二人的腦袋嘛,反正他們不是出身八旗,更不是心腹嫡系,正好可以“借人頭一用。”
“豫王,罪責不在我等,不在我等啊。”生死之際,何聞聖不顧一切的爲自己辯解:“儀真既失,我等毫不知情,敵軍順江而下,根本就無從防禦。”
儀真丟了,隋皇洲的水寨肯定保不住,這是最起碼的軍事常識。
偏偏儀真陷落的速度太快,事先連一點消息都沒有,根本就來不及把戰船和水軍撤離到安全區域。
多鐸毫不理會何、蔣二人的辯解,猛然揚起長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