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時節,最是夜長而晝短,漫漫長夜最是難熬。
一直到了丑時初刻前後,才終於疏通航道,船隊挑起整整齊齊的航燈繼續前行。
第二日,辰時光景,船隊終於順利回航,高郵縣令終於鬆了一口氣:不管怎麼樣,總算是圓圓滿滿的把這趟差事給辦下來了,雖然耽誤了不少時間,好在沒有出現任何差池,也算是對洪承疇有個交代了。
不過,這還不算完,因爲這樣的運送至少還有四次之多,估計要持續到新年以後了。
“給洪承疇辦差肯真不容易,連個年都過不安穩。”
縣尊大老爺正準備打道回府,卻被筆墨師爺給攔住了:“東翁,不能這麼回去啊。”
“還有什麼事情嗎?”
“您還沒有確認下一次運送的日期和具體事宜呢。”
“到時候洪督會給把行文發到衙門裡,根本就不必擔心。”
盡職盡責的筆墨師爺說道:“等到行文發過來的時候,少不得又要手忙腳亂一番,還不如現在就問問金玲堂的人,他們應該知道具體的日期吧。早做準備總臨時抱佛腳要好些。”
“嗯,你說的有道理!”本已經下了船的縣尊大人又登上了船,去找金玲堂的負責人去問清楚。
“具體日期我等也不知曉。”金玲堂的負責人說道:“我等還需繼續南下,到揚州洪督處去裝載,具體下一次路過貴縣是什麼時候真的說不好。不過以我估計,多則九日少則七日,應該還要煩勞縣尊大人。”
下一次運送,應該是在七天到九天之後。
有了這些時日的準備,應該會更從容一點,而不是如這一次那樣手忙腳亂折騰了個臭夠,還白白花了不少冤枉錢。
“多謝相告,多謝多謝。”
對於金玲堂這樣的鉅商大賈,縣尊大人還是比較尊重的。
船隊的負責人也對縣尊大人頗爲客套,臨走的時候還專門送了一小箱沉甸甸的“土特產”。
所謂的土特產,當然是黃白之物。
金鈴堂的生意能做的這麼大,最主要是會做人會做事,和地方官府之間處理好關係,自然會更加便捷順暢。
和地方關係相處融洽的最好方法就是直接送銀子。
在這次運送當中,高郵縣衙確實貼了不少老本兒,收一點賄賂也是合情合理的事兒,所以縣尊大人就虛情假意的推辭了幾句之後,就笑呵呵的說着“卻之不恭”的客套話,老實不客氣的手下了那一小箱“土特產”。
下船的時候,縣尊大人忽然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那個身影確實很熟悉,卻又想不起到底在哪裡見過,而且那人的動作很快,一錯眼珠的工夫就消失不見了。
剛剛收下“土特產”的縣尊大人當然不好再次回到船上去找,看看那個似曾相識的身影到底是誰,而且他也不在意這種小事兒。
高郵縣本就是他的治下之地,看到某個熟悉的身影完全就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兒,完全不值得深究!
協助運送漕糧是個苦差事,天氣又這麼冷,縣尊大人必須好好的休息幾天補補元氣。
回到縣衙之後,縣尊大人什麼事情都沒有做,先是美美的洗了個熱水澡,把全身都泡舒坦了,然後才一覺躺倒睡了個天昏地暗。
一直到第二日的凌晨,縣尊大人才從睡夢中醒來,準確的說,他是被劇烈的敲門聲給驚醒了。
看了看外面矇矇亮的天色,正是太陽還沒有升起的拂曉時分。
這個時候擾人美夢,真是惱火的很。
縣尊大人沒好氣的大聲問道:“哪個”
“東翁,學生有急事。”
“天塌了嗎?什麼樣的急事不能等到天亮?”
“東翁且快快起牀,出大事了!”披了件衫子,踢踏着鞋子打開房門,打着哈欠說道:“連個囫圇覺都睡不安穩,趕緊說到底出什麼事情了?我好回去睡個回籠覺。”
“北郊的木貨廠遭襲。”鄔師爺指着北邊的天空說道:“學生剛剛得到的消息,木貨廠於昨夜被襲,賊人點起大火,聽說還殺了不少官軍!”
此時此刻,天色還未完全放亮,北邊的天空一片赤紅,彷彿蒸天一般紅豔,硬生生的照亮了半邊天色,隔着幾十裡的距離竟然還有如此的威勢,足見火勢之熊。
位於縣城以南的木貨廠原本是屬於高郵縣的治理範圍之內,卻被洪承疇硬生生的划走了,成了清軍直接管轄的“軍管區”,只要是爲了打造戰船。
洪承疇最主要的任務就是平定江南,這就註定一定需要大量的戰船,否則他就無法渡過長江。
造船,尤其是打造戰船,是一個非常複雜的系統化工程,需要很多個部門的協同配合。
而北郊的木貨廠就是造船廠的“上游企業”,專門提供合格的原材料和基礎的板材、料材。
望着北邊的沖天火光發了一會而呆,縣尊大人似乎有點走神兒了,過了好半天才問的:“這又是殺人有放火的,知道是什麼人所爲嗎?”
“這還用問嗎?自然是……”鄔師爺朝着南邊指了指:“當然是從江南來的賊逆所爲。”
夜襲木貨廠,屠殺官軍,然後放起一把大火,一般的山賊土匪絕對沒有這麼大的膽子。
想都不用想,就知道一定是江南的北伐先遣小隊乾的!
木貨廠雖然距離揚州還有些距離,卻是清軍的直轄“軍管地帶”,等於在是洪承疇的眼皮子底下打鑼鼓唱大戲,這麼幹分明就是在叫板!
“賊逆所爲?”縣尊大人似乎猛然記起了些什麼:“你這麼說,我到是想起一個人來。”
“東翁想到何人?”
“我想到……算了,算了,我還是回去睡個回籠覺吧。”
聽了這話,鄔師爺頓時目瞪口呆。
出了這麼大的事兒,縣尊大人還有心思睡回籠覺?難道他不應該趕緊過去看看嗎?
“我過去看什麼?”縣尊大人振振有詞理直氣壯:“木貨廠是洪督的直轄之地,當初就是從我的地盤上硬生生劃出去的。那裡出了事兒,自然由洪督善後處理,和本官有什麼關係?”
木貨廠是你洪承疇的,那片區域也是歸清軍管轄,和我這個地方官沒有半點關係。
那是軍管之地,我是主政的官員,軍事和政務各部就互不統屬,我憑什麼要過去看呢?
“就算是把天燒出一個大窟窿,也和咱們高郵縣衙無關,隨便他燒去吧。”說完這句話之後,縣尊大人就理直氣壯的返身進屋睡大覺去了。
鄔師爺稍微呆了一會兒,也就無可奈何的走了。
重新躺回到溫暖的被窩裡,想着木貨廠被焚燬的情形,縣尊大人竟然忍不住的笑了,自言自語的說道:“那楊瘋子還是知道些人情世故的,終究還念着我的好處,要不然呀這把大火就要落在我的轄區了。”
縣尊大人知道火燒木貨廠屠殺官軍的“罪魁禍首”是誰:必然就是楊瘋子。這是他剛剛纔想到的。
就在剛纔和鄔師爺說話的時候,他猛然記起來了昨日白天看到的那個熟悉身影。
昨日因爲匆匆忙忙,雖然在船上看到了一個似曾相識的身影,卻始終沒有想起是誰。
知道了木貨廠被焚的消息以後,他已經想起來了:那個略顯腿瘸的身影就是楊瘋子。
縣尊大人不僅知道木貨廠的事是楊瘋子幹,還知道楊瘋子是怎麼從北邊突然出現在背邊的木貨廠:他是坐船過去的。
楊瘋子是專門和清軍做對的“賊逆”,是史環手底下的悍將,他竟然能夠坐着清軍的漕船到了南邊,要說船上沒有他們的內應,那才真是活見鬼了呢!
金玲堂的船隊中有楊瘋子的內應,而縣尊大人則剛剛坐着金陵堂的大船回來不久,想起來真的有些心有餘悸。
不過這種後怕並沒有持續多久,縣尊大人就釋然了。
不管怎麼看,楊瘋子都是個懂得江湖道義之人,而且頗有些知恩圖報之心。
要不然的話,憑楊瘋子那股膽大包天的勁頭,早在船上的時候就想方設法的把縣尊大人的腦袋砍下來了。
楊瘋子敢在洪承疇的鼻子底下殺人放火,還不敢砍一個七品知縣的腦袋嗎?
他之所以沒有那麼做,而是任憑縣尊大人全須全尾安然無恙的回到高郵縣衙,就是因爲還有些香火情。
想當初,縣尊大人捉住楊瘋子的時候,並沒有直接殺了他,也沒有把他交給洪承疇處置,而是神不知鬼不覺的玩了一手李代桃僵瞞天過海的把戲,把楊瘋子給放走了。
或許就是因爲感念着這點“情誼”,楊瘋子纔沒有把縣尊大人殺死在船上,也沒有在他的轄區殺人放火大鬧天宮,而是直接找上了洪承疇。
如果楊瘋子在自己的轄區折騰起來,又是殺人又是放火的,自己的頂戴花翎就保不住了。
既然楊瘋子給自己留了情面,縣尊大人也不想把這事捅出去,反正他們要對付的是洪承疇,和我沒有一丁點的關係,反而可以左右逢源兩面討好。
到了明清決戰的時候,不論誰勝誰敗,也不管這個天下到底是姓朱還是姓愛新覺羅,自己都不會吃虧,至少能留下一條穩妥的後路!
兩不得罪,不把事情做絕,既不會公然違抗上頭的命令,也不會死心塌地的跟着洪承疇一條路走到黑。
圓滑做人長袖善舞,這纔是持恆保泰的爲官之道啊,縣尊大人已經嚐到這麼做的甜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