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福建這片山山水水的溝壑之地來說,漢人,並不是最早的原主居民。事實上,在漢文化發源成型的早期、夏、商時期,整個長江以南與漢人關係都不大。直到先秦時,漢家先民,才逐漸南下滲透進來。只是,在秦漢時期,這種滲透速度很慢,到漢末、兩晉、南北朝,福建的漢家子才漸漸地多了起來,可是那個時候,漢人在福建,人口依舊不多,只能算是少數民族。
漢人的逆襲發生在隋唐時朝。到了唐末,無論是人口數量還是從掌握的資源上來說,福建已經變成漢人的福建。王潮據有泉州時,泉州城內外,便都是漢家子了。原本百越諸苗,許多都銷聲匿跡或者遠遁山林了。
而漢民們,在這裡繁衍生息數百年間,又以姓氏、宗族爲紐帶形成了許多家族。家族難免興衰起落,到了唐末,泉州的諸多家族,又要以林、陳、黃、徐、章五家爲首,另外,還有李家、孟家等等,能排的上名號的,大抵有十七八家。這些家族之間,又以各種利益關係,糾葛在一起,形成了或互助,或競爭的關係。
而林、陳、黃、徐、章五家,能列位諸家之首,便是因爲這幾家通過各種手段勾結在了一起,聯手打壓其他各家罷了。
但凡泉州城中有什麼大小事情要發生,這幾家就少不得要聚在一起謀劃謀劃,如何行事能最爲有利。只是,平素都是幾個管事的碰個頭,便可做決定的,不過,每隔十天半個月,各家家主也會坐到一起討論一些管事的不好做主的事。
這次,便聚齊在林家的暮雲軒商議。
臨水的軒榭,迎風而建,背載大樹亭亭有如華蓋,林家的這處慕雲軒,選址佈景可是花了些心思的。春來柳翠幾點綠,夏花紅似火,秋月浩浩,冬來寧靜恰是淡泊,四時皆可入景。這份精緻,不說在泉州,怕是在整個福建,是獨一份。
可這會,這軒內諸人卻沒有心思欣賞這直上雲霄的暢然秋意,反倒,有些壓抑……
過了許久,坐主位的林有心,還是開腔了:“茶也喝了,諸位!就不想說點什麼嗎?”
可軒內另外四人,卻好像沒聽到一般,或眼神迷離,或神遊天外,或端着茶盞似乎要喝一口,到了嘴邊又放下。只是,他們喝的茶,竟然不是傳統的煎茶,而是鬱香茗茶制的綠茶新筍。
是了,自從刺史府開始用新茶待客之後,願意嘗試新茶的人,便是一半還多,直接換茶喝的人家,也在三成往上走:這傳統煎茶在泉州的銷路,一下就小了三分之一。而泉州的茶葉生意,其實便握在這些大的家族手中,其中,以林家爲最甚!
林有心心裡一聲冷哼,端起案几上的茶盞,說道:“這茶葉生意,雖是某林家在作,可諸家都是要分成的……這生意做不下去了,諸家的損失,可不在少數!”說話間,眼神往一旁黃滔的臉上掃去。
林黃二家前兩年又結了一輪姻親,走得比另外兩家又要近一些。另外兩家不肯表態,只好先讓黃家說話了。
黃滔像剛夢遊回來一樣,沒有刻意去迴應林有心的眼神,而是說道:“林翁說的,某等自然清楚,可這王刺史一沒自己去辦這茶場,二沒幹涉林家的茶葉生意,這讓某等如何行事?”
“別人不知便算了,你等難道還不知道,這鬱香茗茶,分明就是那王延興辦的,那小丫頭和小村寨怎麼可能辦得起來?”林有心道。
“即便如此,那又能如何?”開口的是徐家的徐若虛,“某等一個月前,才讓刺史將鐵場的鐵貨一大半的售賣之權讓與某等,現在,又要讓他將這茶場茶葉的售賣之權拿出來?於情於理,都說不過去啊!”
泉州各大家族與刺史府,說來,也是一種相互依存卻有互相牽制的關係。各大家族見不得刺史府獨得鐵場的利益,便以民生受影響爲理由,迫使刺史府將鐵場鐵器的大半的售賣之權都拿了出來。因爲利益均沾的原因,大小各家都分了些,這一分,雖然林、陳、黃、徐、章四家在這件事上是領頭的,可最後,卻也沒佔什麼太多便宜。
這損人不利己的事,時隔才一月,又來這麼一出?這顯然是不行了。
而且,鐵器,在這個年代,幾乎可以說是硬通貨了,好賣得很。諸家心知是分刺史府的鐵器,自然是積極性高得很。可這茶葉,卻不是生活必須的,售賣茶葉,也需要專門的人來操作。而泉州茶葉的買賣,一大半都握在林家手裡。一衆大小家族,即便鬥趴下刺史,分得了茶葉,也還是要給林家去賣……那收益豈不是都給林家賺去了?
這事,誰會幹?沒人真傻啊!
林有心也是心知肚明,見另外四人不肯幫忙,黑着臉說道:“即便不能阻止刺史府辦茶場,也要讓他將這新茶的秘方拿出來!”
那四人眼前一亮,鍊鐵的門檻太高了,就算知道了王延興用了某種秘法來鍊鐵,衆人也沒心思去打聽那秘法到底是什麼樣的。可這茶葉就不同了,只要問得了秘法,人人都可以制新茶了,便有了機會!
四人一齊點頭:“這點,林翁只管向刺史提,某等定當支持。”
一羣老狐狸!林有心心裡罵道。只是,這茶葉跟林家的關係是最大的,也只能自己出頭:“也罷,某便讓人去和刺史說,你們也派人在刺史跟前說項一番!”
那幾人點了點頭,算是默認。諸家都不缺在刺史府任職的家人,家主的決定自然就是由他們轉達給刺史。只是,怎麼說,什麼樣的說辭,卻是要各家看自己的利益來決定了。
見衆人的反應,也在意料之中,林有心也不去追究,而是接着說下一件事:“年關將近,諸位可知刺史府給天子的貢品之中有何物?”
“何物?”
“一件鑌鐵戰甲!”黃滔出聲道,“據去往刺史府幫工的裁縫回來說,那件甲,以整片的鑌鐵護住前胸後背,再以鉸鏈相扣。其餘部位,也都是以鑌鐵貼身打製……那人畫了一具圖樣過來。”說着,黃滔從袖袋中取出一張圖樣,遞給林有心。
林有心展開看過之後,再遞給陳師正,徐若虛最後看過:“這當真是全鑌鐵?這式樣,從來沒有見過啊!”
“千真萬確!那裁縫一直在甲做坊制甲,鑌鐵自然不會認錯!這樣式,某也是第一次所見!”黃滔點頭道。
“這又能如何呢?”徐若虛再問道,一套甲而已,而且還是獻給天子的,與衆不同一天,也是可以理解的。
“這套甲是王延興拿來的!也就是說,鐵場應該是可以煉鑌鐵了!還可以將鑌鐵打製成戰甲!這些,刺史,可都是瞞着某等的!”
“嘶……”幾人齊聲倒吸了一口涼氣,幾人對刺史府掌握的武力一直很不放心。鐵場鐵量大增之後,就擔心刺史會大規模打製兵甲。還好,王延興把鐵料全都製成了日用鐵器,讓幾人放心不小。現在看來,人家是瞧不上這一般的兵甲,而是要用鑌鐵的兵甲!幾人互相對望一眼,立即想到其中的一個關鍵點,“這鑌鐵的產量有多大?”
“這卻是不知……”黃滔搖了搖頭,“不過,據征討銅鑼寨的牙兵透露,他們用過一種弩,其弩臂似乎也是用鑌鐵所制……只是,那種弩數量很少,便是因爲這鑌鐵量太少了。由此,某猜測,或許,百十來斤吧!”
如果是百十來斤,那到還好。幾人鬆了一口氣,不過,又警覺地說道:“某等也需鑌鐵,刺史需得按鐵器的售賣之法,將鑌鐵的售賣交由某等來進行!”
幾人點了點頭,鑌鐵這種戰略物資,還是不要讓刺史府獨佔比較好!衆人議定,又決定這件事由陳師正牽頭去做。
說完這幾件事,下一個議題又冒出來了,竟然還是跟王延興相關:“王延興在小溪場所開的新田,怕是一百畝不止了!”
“新墾之地,有什麼要緊的,便是一百傾,也隨他去了!”接話的徐若虛不以爲然地說道。新墾之地必然貧瘠,能有什麼產出?等變成熟地,那至少是數年之後的事情了。
“徐翁此言差矣!”章之源反駁道。他在刺史府中消息最靈通,王延興給王潮的報告上寫的內容,他第二天便能知曉,“這一百畝是水澆地,還有更多的旱地,卻要遠遠大於這個數字!”這些地的收入,可都是要歸爲刺史府的。那麼多地,得收多少糧食呀?刺史不缺糧,不缺鐵,各家又該如何制約他?章之源擔心的是這一點。
其實,章之源掌握的數字,還只是真實數字的一部分。
在唐代,官府給男丁分田,都是十畝、二十畝這樣的分的。當然,此時的生產條件來說,一個壯丁能有效耕種的田地面積應該五、六畝左右。
而王延興聚集的男女老幼已經有五六百人了,其中的青壯男女,要超過一半,就算每人耕種五畝算,也要一千畝以上的地才能發揮這些勞動力的價值。怎麼可能只有一百畝?
只是,水田的開墾難度確實很高,新墾之地的水源是攔溪築壩,溪水的流量只有那麼大,挖了再多地,沒有水澆,還不是假的?再者,水稻土需要長時間的培養才能形成,大規模地新墾水田,也是不可能的。所以,纔有一百畝水田的說法。
事實上,開墾的最多的是,具備灌溉條件的旱地。只是,爲了減少水土流失,所有開墾的田地,都選擇在緩坡上開成梯田或者梯土。
而由於丈量工作,是那些小奴婢們的算術實踐,所以,到目前爲止,還沒有一個最終的數值出來。
另外,還有開墾條件不是很好,不適合開墾成田土的坡地,便撒上苜蓿籽,準備培育成草場,主要用來養牛。
至於光照條件差一點地方,也有挖好的一隴一隴的空地,那卻是爲春來的茶樹準備的。
章之源的信息,不夠完整,不能真實地反應王延興的墾殖狀態。可即便信息完全透明瞭,別人也只會對王延興的所作所爲嗤之以鼻。
要知道,在座的各家雖然都會通過各種生意賺取些錢財,可土地、莊園纔是各家的安身立命之本,這耕作之事,他們都是爛熟於心的。王延興在小溪場的所作所爲,在他們看來,完全就是不識農務。
這樣做有什麼意義?新挖的黃土,連草都不長,也就是王延興這種貨,會當寶。還有養牛,養那麼多牛幹什麼?又不能殺肉吃……何不養羊?
至於爲了養牛而種苜蓿,則更是缺心眼,有那功夫有那地,隨便丟點豆子、小米不更好?
種種茶樹倒是可以考慮,只是,跟種茶樹相比,種桑樹豈不更好?
章之源想了想,好像確實也是這麼回事,便不再多言。
只是……
對這個王延興,當真可以常理論之?章之源心裡多了一重戒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