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步不停沿着來時的路,穿過後門,快步跑回陸子翊臥室。坐躺在沙發上,驟然鬆弛的身體似乎依然飄在空中。被冷汗浸溼的上衣緊貼着後背,溼冷冷的,極其不舒服。
宋安七撐着頭,心跳得從來沒有這麼快過。
咚!咚!咚!
在靜謐亮堂的房間裡,格外清晰。
門突然被從外推開,宋安七擱在額頭的食指劇烈地一顫。迷惘的眼怔怔地看着從遠處走來的人,慢慢地,才醒過神來。
陸子翊撐着扶手,將她圈在雙臂間,端凝地目光在蒼白柔軟的臉上走了一圈,有力的手指捏住髮鬢小巧的耳垂。
宋安七“啊”了聲,皺起眉。
他一笑放輕了力度,“怎麼,睡着了?熬一下,去車上睡。”
“好。”宋安七含糊應了,“和爺爺他們談好了?”
陸子翊點頭,興致缺缺,不大想談,“回去再說。”
說着,握住她仍扶頭的手,手臂一收,把她拉進懷裡。
和上次回來一樣,幾乎一秒也沒有多做停留。他們走時,陸陳慧娟已經坐在客廳裡,聽說她們要走也不挽留。
走下大門臺階,清爽的夜風簌簌灑灑,陸宅裡那股無形的壓抑氣息一下便散了。
涼風習習,鍾虎倚在門口的小噴水池雕像旁,嘴裡咬着煙在狠狠地吸。他的腳下,堆了七八支菸頭。
想來是陸子翊一直沒出來,爲了提神,他才跑到車外來抽菸。
陸家看門的王亮粗着嗓門在勸他,“你要抽菸去那邊垃圾箱去,不能把菸蒂兒扔大門口。”鍾虎看也不看他,充耳不聞,王亮說得唾沫橫飛,他一個菸蒂兒又扔腳下,腳尖一邊碾着菸頭,打火機啪嗒又點燃了。
王亮氣得跳腳,開始罵罵咧咧。
鍾虎斜眼瞟過來,視線觸及正往車裡坐的陸子翊,送至嘴邊的打火機立刻就合上了,收進衣服口袋裡。沒點燃的煙,像口香糖似的,就勢扔進嘴裡,囫圇嚼了起來。
“你這人真是,好話說盡你不聽,偏聽不好的……”以爲是自己的“三字經”起了作用,王亮得瑟起來。
鍾虎不屑地橫他一眼,罵都懶與他罵。幾步跑回車邊,鑽進駕駛位裡。
他始終寡言少語,上了車雖然疑惑地看了看陸子翊,卻什麼也沒問,只管開他的車。
宋安七忽然想起走時看到的情形,“子翊,剛剛誰回來了嗎?”
一路下樓到客廳,家裡請的幾個保姆上上下下地跑,廚房裡亮堂堂地。連她不知就裡,也覺得這架勢很大。
薛彩晴和王婷都不在客廳裡待着了,走時她因爲心虛,沒敢認真去看陸陳慧娟,但隱約聽得出她語氣不太好。
陸子翊哼了聲,語氣冷淡地說,“小七回來了。”
這個陸相洲最寶貝的小兒子,終於捨得回家了?自從他突然回國,一直是神龍見首不見尾。陸家派人在江城找了一個多月,總是聽到有關於他的風聲,卻始終沒找到他的人。
這深更半夜地,一聲不吭地跑回來,又鬧得人仰馬翻。
架勢不可謂不大……
不知不覺,宋安七心中給這位從來沒見過面的小叔子,貼上了“任性妄爲”的標籤。
宋安七回家就睡了。
一晚上一驚兩乍,神經一繃緊很容易就累了。她泡在浴缸裡,琢磨陸祁峰說的那些話,眼皮漸漸就擡不起來。
陸子翊久等也不見她出來,推開洗手間的門,看見的是一副“睡美人出浴圖”。
宋安七軟軟地趴在浴缸沿上,呼吸淺淺。粉嫩的嘴脣輕輕抿着,鼻子時不時地皺一下。
浴缸裡水已經冰涼了。她睡得很沉,陸子翊抱她到牀上,她都沒醒。
陸子翊給她擦乾淨身上的水珠,扯來薄被給她搭上。忽然才聽到沙發上,西裝口袋裡的手機在響。
他站起來,身子還沒來得及離開牀沿,宋安七的一隻手又扯住他襯衣衣角。她像只循着熱源的蛇,把他抱住,“子翊……”
嘴裡嘟噥着一些含糊不清的字詞,糯軟的語調,像個撒嬌的孩子。
陸子翊在牀頭又坐了會兒,看她睡得熟了,才撥開她的手。拿了手機,走出房間。
屏幕上顯示,兩通未接來電,都是一樣的名字。目光落在“顧婉君”三個字上,陸子翊不耐煩地,關機,把手機放進褲兜裡。
他還有一個私人用手機,知道號碼的只有鍾虎和宋安七。生意場上的事,要是聯繫不上他,他們會知道去找鍾虎。
鍾虎,幾乎就是他影子的存在。
現在,這個影子就守在他臥室門口。
知道他有話要對他說,一回家,鍾虎就等在門外。
“阿鍾,元旦那天老爺子會把他的股份全交給我了。”
陸子翊背靠着窗口,掏出兩根菸,扔給鍾虎一根,自己一根咬嘴上,點燃了。
鍾虎沉默地吸了一口,擡起頭來看着他,“三少,這局我們總算賭贏了。”
從他進陸風,陸祁峰和陸雲揚兩兄弟試圖架空他的權力,開始他便將計就計。想摧毀陸祁峰的部屬,輕而易舉,他卻遲遲沒有收網。
省委建園林遊覽區的事猶如神助,一早他就收到省裡來的兩條信息。他比江城任何人都先知道,那個遊覽區其實建不成。
可是陸雲揚不知道,他愚蠢地自動鑽進了網裡。
“陸雲揚現在一定很後悔,下了那麼蠢的一招。”陸子翊彈掉菸灰,意興闌珊。“如果你的對手在對付你的問題上蠢得像頭驢,要麼他天生就是頭驢,要麼他沒把你放在眼裡。你說,陸雲揚會是哪種?”
鍾虎眼神閃爍了一下,遲疑了幾秒才答道,“不管哪種,總歸是把他剔除開了。”
“他不重要,陸雲揚在或不在陸風,對整個陸氏的走向影響都不大。現在,最重要的是,老爺子的態度,以及陳慧娟她的想法。”陸子翊淡淡地說,“相信白天的事一出,陸祁峰這兩天私下裡會找陳慧娟談合作,不過一定竹籃打水。”
會議上那場突如其來的人事變動,陸相洲大怒之下可能以此藉口將他從執行董事的位置上扯下來。老爺子雖然早退居後線,但公司裡還有他的耳目,所以老爺子一定會來。
他唯一不能肯定的是,老爺子和陸相洲的對峙會不會讓老爺子不顧一切地保全住他?
這是一招險棋。
所以今晚書房的形勢,幾乎是逼得老太爺將他股份悉數轉移給他,以此來牽制陸祁峰。最終,和陸相洲達成了一年之期的約定。
“三少,現在就把矛頭擺到檯面上,會不會太快了?”鍾虎皺着眉,想問題太認真,煙燙着了手,才條件反射地扔開。
之前的計劃裡,是從陸風開始,找機會順水推舟一步步瓦解陸祁峰培養在陸氏的嫡系。
在沒有充足準備的前提下,把敵對暴露在明面,對他們沒有好處。尤其現在陸氏內部,還有那羣叔輩裡,因爲陸相洲的關係大多都已經是陸祁峰的人。
從今開始,必須得步步爲營了。
“我不能再等了。”陸子翊走到門前,忽然回頭看向焦慮的鐘虎,反而笑了起來,“放心吧,我從來不做沒把握的事。去休息吧,短期之內不會有太大變動了。”
…………
歐寧她不是得了家族遺傳的病?
月光冰涼,滿池濃墨的水恍然變成一條巨蟒,搖着龐大的身軀,晃動着夾雜銀白的光,慢悠悠爬上池塘。
豆大如拳頭的眼,直勾勾望着柳樹後,鮮紅的蛇信靜靜地橫在半空。
黑暗處,忽然響起一聲清冷乾癟的笑。
巨眼一眯,巨蟒盤起身軀,尖尖的巨大的蛇頭如一支居心叵測的箭,毫無徵兆地如光一般,穿過了柳樹枝。
它張開血口大嘴,下一秒,醜陋猙獰的臉忽然變成陸陳慧娟慘白的森寒的臉。
宋安七在那一瞬間,陡然醒來,一身冷汗。
天灰濛濛的,不知道什麼時候下起了雨。雨點噼噼啪啪打在落地窗上,支離破碎的景象。
她擁着被子抱膝坐起,茫然盯着窗外,足足幾分鐘。慢慢才清醒,天光尚早,而自己坐在臥室的牀上。
“做噩夢了?”陸子翊長眸半昧,沙啞的嗓音裹着初醒的迷濛。
宋安七點點頭,又躺下。後背溼漉漉,竟然已經溼透。只覺得冷,往被子裡挪了挪。彷彿要抓住海上浮木,尋求一種心安似的,往他身邊靠。
陸子翊已經徹底醒過來,看了眼掛鐘上時間,見她靠過來便環過隻手,把她抱住。
“夢到什麼了?嚇成這樣。”
室內光線混沌,他看見她瘦下去的瓜子臉慘白無血色,一團紅暈掛在兩腮,紅得不自然。
宋安七覺得陣陣地冷,眼睛很費力才張大,一開口直喘氣,無力又含糊,“有條蛇,想吃我……”
陸子翊神情變了一下,清明的眼直直地看着她,失笑,“哪兒有什麼蛇。又是看到什麼了在胡思亂想?”
“不知道。”
她喘氣聲很重,陸子翊伸手摸了摸額頭,發現她又發燒了。
醫生很快來看過了,開了點退燒的藥和點滴。
之前那次流產對宋安七身體的創傷太大了。再加上流產之後接踵而來的打擊,爲宋重天的事情心力交瘁,一不小心又病倒了。
這次發燒反覆了近一週,時好時壞。
好幾天,她只能躺在牀上,昏昏欲睡地看着落地窗外自家小花園發呆。食慾很差,如果不是晚上陸子翊喂她時逼着她吃,幾乎吃不下什麼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