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美玲所言不虛,她的辦法在兩天後開始應驗。
帶信來的海外朋友,突然登門造訪。
翁美玲表現出空前的熱情,在一陣熱烈的寒暄之後,她要我拿出身份證來,按照海外朋友的指點,填寫相關表格,準備去大使館簽證。
翁美玲的決定來得並不突然,她在這兩天苦口婆心給我描繪海外的美麗,我不得不承認,我被她說動了心思。
兩天時間,孟小冬沒來一個電話。世界彷彿寧靜了許多。
在填寫完表格後,海外朋友仔細將我打量了好半天,頷首微笑,告辭出門。
表格也填了,我本人也答應了。翁美玲的千金巨石似乎放了下去,她主動要我出去走走,看看風景和人,說以後再回來,就是客人了。
我被她說得心裡一陣恍惚,好好的一箇中國人,馬上就要變成一個外國人,我多少還是有些適應不過來。既然她放我出去,我自然滿心歡喜,拿着手機便下了樓。
兩天沒出門,彷彿與這個世界隔絕了一般,看什麼都覺得新鮮和陌生。
第一件事就是先買了一包煙。在家裡,翁美玲是堅決拒絕我吸菸的。按她的說法,吸菸的男人,都是醜陋的。幾口煙下去,神清氣爽了不少。
翁美玲說,如果簽證順利,我在年後將要隨着海外朋友出國。
馬上就要過年,翁美玲不再提起去我老家見我爹孃的事。我心裡掛念着,卻一直找不到機會說。
樓下有家蘭州拉麪,老闆娘是個常年戴着頭巾的美麗女子。我走過去,要了一碗拉麪,與老闆娘聊了起來。
她們來自青海,一個美麗的城市。卻因爲自然資源的緣故,經濟發展很差。在她們青海,如她一樣在全國開拉麪鋪的人,多如牛毛。正如福建的沙縣小吃,似乎在每個城市的角落,都能看到他們的招牌一樣。
老闆娘是全家一起經營着這家小店,丈夫一天到晚守在廚房,隨時爲每一個進店的客人送上熱騰騰的牛肉拉麪。他們是回族人,禁忌很多。比如豬肉,在他們心裡就是祖先的化身。沒有一個回族人會吃豬肉,甚至聊天的時候,他們也會刻意迴避關於豬的話題。
這就是信仰的力量!我在心裡想,如果我們這些漢人也如他們一樣,心裡永遠有着自己的信仰,這個世界將會蘊藏着一股無法撼動的力量。可惜我們這些人,從生下來就糊塗,金錢和地位成了人生的信仰。
這是個殘破的民族!一個沒有信仰的民族是可怕的!
拉麪很好吃,紅油辣子將一碗湯裝扮得令人食慾大增。雖說牛肉很貴,老闆娘並比吝嗇,碗裡蓋着牛肉還是讓人感動。
這家小店我吃過很多次,幾乎每次回來,我都會在這裡吃上一碗拉麪。
老闆娘看我吃得滿面油光,抿着嘴巴笑,遞給我幾張紙巾,隨口問我:“小兄弟不是本地人吧?”
我喝掉碗裡最後的一口湯,拍着肚子說:“不是,我和你一樣,都是外地來的。”
“可是你們在這裡有房子了,也算得是本地人了。”
“有了房子,並不見得就是本地人。”我站起身說:“有房子
的人很多,但能融入這裡的人很少。在每個人的心底,始終都有一個故鄉的情結。就像我,其實從內心深處,並沒接納自己是這裡的人。”
老闆娘輕輕嘆了口氣說:“你說的也是,就像我們,總想着回老家去。老家再不好,也比在外面要踏實。好在我們回去也不太難,實在想家了,就帶着孩子回去走一趟。”
我心裡一動,想起翁美玲的話,頓時萎靡了不少。
翁美玲的意思已經很明白,我只要出去,再回來的機會不會太多。這樣一說,我從此就要與腳下的這塊土地永別。儘管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可是在腳下的這塊土地上,還生活着我許多的親人與朋友。比如我爹孃,比如苟麻子,比如中大的一幫子狐朋狗友。
翁美玲並不瞞我,我是帶着任務出去的。我出去的主要事情就是去照顧樑鬆。我要在國外安頓好了,翁美玲纔會擇機跟了過來,從此揮手告別現在的生活。
我心裡非常明白,只要與樑鬆扯上半點關係,我就再也說不清自己的清白。
從拉麪店出來,沿着街道我獨自前行。身邊走過無數人,都是腳步匆匆,如我一樣閒散的,幾乎看不到。
這是座腳步匆匆的城市,高節奏的生活狀態已經全球聞名。但凡在這裡生活了一段時間的人,再回到內地去生活,總會覺得自己格格不入。這是座讓人牽掛,又讓人厭惡的城市。
我像一匹沒帶籠頭的馬,信步由僵,不知不覺居然走到了蘭花兒家的樓下。
心裡一跳,摸出電話打給她。
電話響了好久,才從裡面傳出來一個疲倦的聲音。
“你是王者?”她問。
“我是。”聲音不是蘭花兒的,她的聲音我很熟悉。我狐疑地問:“你是哪位?”
“我是蘭醫生媽媽。”電話裡說:“剛纔來電顯示的是你的名字,所以我知道。”
我哦了一聲問:“蘭媽媽,蘭醫生呢?”
電話裡沉默了好一陣,就在我以爲對方掛掉了,我也準備收線的時候,蘭媽媽的聲音再次響起:“以後,我們都很難看到她了。”
“什麼意思?”我吃驚地問。
“花兒出家了。”蘭媽媽說,聲音變得悽苦起來,我隱隱能聽到她輕輕的綴泣的聲音。
“出家?”我狐疑地問:“出什麼家?”
“就是去做了尼姑了。”蘭媽媽長嘆一聲說:“苦了我的花兒了。”
我大吃一驚,蘭花兒好端端的一個人,怎麼會突然去做了尼姑,青燈古佛,不是她的追求啊!一場車禍,難道連她的性格也改變了?蘭花兒是個非常熱愛生活的姑娘,在她眼裡,每一棵草,甚至天上飄着的一朵雲,她都認爲是有生命的。她是個浪漫的人,是個熱愛生活的人。以至於我曾經取笑她說,她不應該是個醫生。她應該是個文學家或者藝術家!
“爲什麼?”我口不擇言地問。
“唉!”蘭媽媽長嘆一聲,掛了電話。
蘭花兒出家了!這個問題一直在我的腦海裡盤旋,驅之不去。
我的腦海裡浮現她剃去青絲,空留一顆光頭的形象,居然笑不出
來。
蘭花兒的車禍本身就很離奇,寬敞平坦的高速公路上,她坐着的奔馳車怎麼會去追尾別人呢?一個疑問還沒解開,蘭花兒出家的疑問又像洪水一樣氾濫得不可收拾了。
我要去找她!我暗暗說,定了定心神,再次撥通了蘭花兒的電話。
“你不要打來了!”蘭媽媽直言不諱地說:“花兒不會在了。”
我說:“蘭媽媽,我只想知道,蘭醫生怎麼突然要出家?”
“我要是知道,還能不化解她心裡的負擔嗎?”蘭媽媽冷冷地說:“不過,我知道你,花兒給我提起過你幾次。如果你真想知道,不如去其他地方打聽。我確實沒辦法告訴你。”
“你都不知道,我還能去哪裡打聽?”我急忙說:“蘭媽媽,你能告訴我,蘭醫生在哪裡出家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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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話裡沉默了好一陣,良久才輕聲說:“具體我也不是很清楚,不過,我聽說她去了遼寧。”
“遼寧?”我暗暗驚呼。一南一北,天遠地遙,她出個家,非得跑那麼遠?
“對,應該就是遼寧。”蘭媽媽說:“王者啊,我勸你也不要多想了,花兒出家前說過,這輩子她不會再見人了。我們就讓她安靜吧,不要去打擾她了。”
“不行!”我斬釘截鐵地說:“好好的,出什麼家?這個世界難道就沒有讓她留戀的東西嗎?我要去找她。”蘭媽媽再次長嘆一聲掛了電話。
有了這個信息,我的心裡比起剛纔的焦慮,稍稍安靜了一些。
只要有她的信息,我就不愁找不到她。
我將電話打到翁美玲的手機上,開門見山地告訴她說:“翁媽媽,我要去一趟北方?”
“去北方?幹嘛?”翁美玲在電話裡吃驚地問,隨即拒絕我的要求說:“你不能去。”
“爲什麼?”
“你要在家等簽證。簽證一下來,你馬上就要飛走。”
“如果不讓我去,簽證來了,我也不去。”
“你怎麼還是那麼固執?”
“因爲我要去辦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我解釋說:“翁媽媽,你也不想讓我一輩子留下遺憾吧?”
她在電話裡沉吟了一會,問我:“要多久?”
我脫口說道:“最多也就一個星期吧。”
她那邊沉默了,良久問:“一個星期能回來?”
“能的。”
“你呀!”翁美玲又是一聲長嘆,掛了電話。
蘭花兒的媽媽長嘆,翁美玲又長嘆,彷彿我整日活在長吁短嘆裡,心情莫名其妙地狂躁起來,我一腳踢飛一隻空易拉罐,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跌入在街邊的一叢矮灌木裡。
我要去北方!我在心裡默唸。
此刻的北方,早已經是冰天雪地。我無法想象身材瘦小的蘭花兒,如何抵禦北方寒徹心骨的天氣。此刻的她,是低眉斂首在低聲唸佛,還是仰起頭來,看窗外雪地地撲騰的鳥兒呢?
我的心撲騰騰亂跳。
突然一聲車笛聲在身邊響起,扭頭一看,就看見厲海從車窗裡探出一個頭來,無限驚喜地喊:“還真是你呀,王者!”
(本章完)